查理心不在焉地注视着黑暗的天井,没有想到他坐在窗边多久了,莉迪亚的声音把他从思想的混乱纷扰中唤回来。

“我相信,我睡了。”她说。

“你真的睡了。”

他打开灯。以前因怕吵醒她,他没开灯。火几乎要熄了。他放进另一块圆木。

“我感到精神很愉快。睡觉时都没做梦。”

“你会做恶梦吗?”

“可怕的恶梦。”

“假如你穿好衣服,我们可以出去吃饭。”

在她投给他的微笑中,有一种讽刺但并非不仁慈的特质。

“我认为你以往并不是这样消磨圣诞日。”

“我不得不承认,我并非这样消磨的。”他快乐的露齿笑着。

她走进浴室,他听到她洗澡的声音。出来时她仍然穿着礼服。

“现在假如你要进去洗的话,我就换衣服。”

查理离开她。他认为虽然她整夜睡在他的邻床,但她不应该介意在他面前更衣,这是很自然的事。莉迪亚带他到梅恩大道一家她所认识的饭店,她说那里的食物很好。虽然那是一个有点自我意识的老式地方,但有嵌板装饰的墙壁,印花布做成的窗帘和白铁菜盘,倒是一个很有友谊性的小地方,而除了两个穿着有领衣服,打着领带的中年女人以及三个郁郁寡欢,安静地吃着东西的印度人外,没有其他人。你会觉得那晚他们是因为没地方可去,所以就在那儿孤独无伴的吃着。

莉迪亚和查理坐在一个隐密的角落里。莉迪亚胃口很好地吃着。他第二次帮她挟菜时,她把盘子往前推。

“我的婆婆老是抱怨我的食欲。她老是嫌我吃起东西好像一生没足够吃的一样。当然她讲得很对。”

这使查理吃了一惊。跟一个老是没足够东西吃的人一起吃饭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还有一件事:一个能够经受像她所经受过的苦楚的人,吃起东西来却是狼吞虎咽,这个发现扰乱了他先有的观念。这使她的悲剧显得有一点古怪;她不是一个罗曼蒂克的人物,只是一个十分平凡的年轻女人,而且这使她经历过的事显得更可怕。

“你跟你婆婆过得好吗?”他问。

“是的,不错。她并不是一个坏女人。她严酷、多计,实际又贪婪。她是个很好的管家妇,喜欢屋里每件东西都摆得好好的。我这俄国人的懒散老是使她生气,但她对自己的脾气有很大的控制力,从没说过一句激怒人的话。跟罗勃一样,她的热情令人有威望之感。她为她父亲曾是参谋官,她丈夫曾是医药中心的上校而感到骄傲,他们两人都得过荣誉勋位。她的丈夫在战争中失去了一条腿。她对他们不凡的纪录感到骄傲,她对于他们的地位给她的社会重要性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我想,你会说她是一个势利鬼;但她却势利得很漂亮,并不冒犯人,只是使你笑笑而已。她有外国人认为在法国很不寻常的道德观念。譬如,她对那些对丈夫不忠心的女人无法忍耐,但是她却把男人欺骗妻子认为是非常自然的事。除非她有能力回报,不然她是做梦也不会想到要接受人家的邀请的。一旦她和人订了约,纵使变成一个坏的契约,她也要坚守到底的。虽然她把每天花的每分钱都算得很精,她却审慎地诚实,原则上的诚实,对家庭忠心的诚实,她有很深固的公正感。她知道,她让我跟罗勃暗中结婚,这行为很丢脸,至少应该让我决定要不要嫁他的机会——当然我不会犹疑的;但她不知道,她认为当我发觉此事,我应该有很好的理由责备她,而她所能回答的是:只要关系到罗勃,她都要牺牲别人;而就因为这样,她强迫自己去忍受我很多使她感到讨厌的事情。她用尽所有决心,她的自我控制力,她的机警去努力促成婚姻。她感到这是唯一使罗勃向善的机会,而由于她伟大的爱,她准备把他牺牲给我。她甚至准备不再给他影响力,而我想这就是一个女人所重视的东西,不管是儿子,或丈夫,或爱人或什么东西,她都看成比他们对她的爱还重要。她说她不干涉我们,她真的没有干涉我们。除了在我们没有雇女仆后,在厨房以及在吃饭的时间外,我们几乎没有见过她。不外出的时候,她把时间都花在花园后的小阁楼里。有时候我们认为她很孤单,就要她来跟我们坐一会,她总借口有工作要做,有信要写,或者有书要看完而拒绝。她是难于去爱,但却不可能不加以尊敬的一个女人。”

“现在她怎么样了?”查理问。

“审判的花费毁了她。她大部分的小财产为了使罗勃不致坐牢都花光了,其他的也花在请律师的费用上。她必须卖掉房子,房子本是她作为军官寡妇的骄傲的支持物。她也必须用她的养老金抵押。她一直都是一个好厨师,所以她去一个美国人的公寓那里当杂役女仆。这个美国人在奥特油有一间美术工场。”

“看过她吗?”

“没有。为什么我要看见她呢?我们没有共通的地方。当我没有更进一步的用途来使罗勃保持正直时,她就不再对我感兴趣了。”

莉迪亚继续告诉他她的婚姻生活。有一间自己的房屋,而且不必每天早晨去工作,这对她简直是天堂般的快乐。但不久发现,她没钱用了;但是与她以前比较起来,她现在所处的环境是很充裕的。至少她生活有保障,罗勃对她很好,他很容易跟人相处,虽然喜欢让她侍候,但她太爱他了,所以她认为这对她是一种快乐,自己以一种令她发笑的、轻率的、随遇而安的犬儒主义以及满身的活力自娱着。他因为考虑到他们自身的穷苦,所以对错误都慷慨不究。他给她一个金手表、一个最少值几千法郎的化妆盒,以及一个用鳄鱼皮做的手提袋。她在袋中一个口袋找到一张电车票,感到很惊奇。她问罗勃他怎么得到时,他笑了。他说他是向一个参加赌注赛马而致经济发生困难的女孩子买来的。她的爱人才刚给她的,这桩交易他无法拒绝。有时候他去剧院然后再去蒙特马特跳舞。她问他怎么这样浪费时,他就高兴的回答说:世界充满了愚笨的人,如果一个聪明的人不能时而去理解一件“好事”,那是很荒谬的。但是他们不让贝格夫人晓得这些不轨的事。莉迪亚认为,要比结婚时更爱罗勃是不可能的,但是她的热情却与日俱增。他不但是一个迷人的爱人,也是一个令人快乐的伴侣。

大约他们结婚四个月后,罗勃失业了。这引起家庭的一阵骚动,但她却无法了解这个骚动,因为他的薪水一直是无关紧要的,而他和他的母亲却躲在阁楼很久,莉迪亚再见到她婆婆时,很明显的,她一直在哭。她的面孔憔悴,愠怒地投给莉迪亚二眼,好像是在责备她的样子。莉迪亚猜不透是为什么。然后那位老医生,也就是这家的朋友,李格兰上校来了,三个人又关在贝格夫人的房间里。有两、三天的时间,罗勃不讲话,并且自她认识他以来第一次显得有点生气的样子;她问他什么事,他却尖锐地对她说,不要管,然后也许想到他必须稍微说明一下,所以他就说整个麻烦事都是他母亲的贪婪引起的。

莉迪亚知道虽然她很俭约,但只要牵涉到她儿子的,她就不会这样,在他心目中,不会有太好的东西;但既然罗勃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她就觉得最好还是不要说话。有两、三天的时间,贝格夫人看起来忧虑得可怕,但是,不管困难如何,事情总算安定下来了;她把女仆辞了。本来雇女仆几乎是原则性的事情,因为只要她有一个仆人,贝格夫人就可以把她自己当女士看,但是现在她告诉莉迪亚说,那是一种无用的浪费;他们两个人可以很容易的管好家,并且自己上市场,她相信可以免被偷盗之虞。此外,实际上也没事可做,她也喜欢煮饭煮菜的。莉迪亚很愿意做做家事。

生活像以前一样过得很不错。罗勃很快地恢复了以前的好性情,显得高兴、轻松、亲爱。他起得很晚,然后就出去找工作,通常,他都要到晚上很晚才回来。贝格夫人常常会为罗勃准备很好的晚餐,但是仅两个女人在一起时,她们却吃得很俭省;一碗稀汤、一份色拉和一点奶酪。很显然的,贝格夫人很困恼。不止一次,莉迪亚来到厨房时都发现她站在那儿发呆,一副恼乱的样子,好像为一种不可容忍的焦急所袭,但是一看到莉迪亚时,就改换掉那种表情,忙于做她的工作了。她仍然注重外表,一碰到有老朋友聚会的时候,她就穿上最好的衣服,轻淡地涂红双颊,端正地,带着中产阶级的尊贵去从事她的拜访工作了。

一段短时间之后,虽然罗勃仍然找不到工作,但他花费的钱似乎并不比以前少。他告诉莉迪亚他已经设法卖一、两部二手货的汽车赚得一些佣金;然后告诉她他已经在一间酒吧跟一些赛马的人做成交易,并且得了些小费。莉迪亚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情愿的心里闪进了一个预感:有一些不光明正大的事在进行着。有一次一件使她烦恼的事件发生了。某一个星期天罗勃告诉母亲,有一个他希望给他工作的人,要他带莉迪亚到靠近恰特里的他家吃午饭,他要用车子载她去;但是当他们出发,在离他们所住的地方两、三条街远的地方找着车子时,他却告诉莉迪亚说那是编造的事。他上星期二赛马得了一笔钱,现在要带她到乔伊吃午饭。他这样骗母亲,是因为她会认为去一间饭店花钱是一种不正当的浪费。那天天气很温暖,很美好。他们是在花园用餐的,人很多。他们在一个已经有了四个人的桌子找到座位。这四个人刚要吃,饭,而吃完一半时就走了。

“哦,瞧,”罗勃说,“有一个女士把皮包忘了。”

他拿起那皮包,而使莉迪亚惊讶的是,他打开皮包,她看到里面有钱。他向左右很快地看了看,然后投给她尖锐、恶意的一瞥。她的心停止了。她确实知道他就要把钱拿出来放进口袋,她恐惧地喘着气,就在那时,刚才在那个桌子的一个男人走回来,看见罗勃及他手中的皮包。

“你把皮包怎么了?”他问。

罗勃坦诚而迷人地笑了。

“有人忘了拿。我正在试试看是否能够找出是谁的。”

那个人严厉而怀疑地看着他。

“你只好把它归还物主。”

“而你认为你可能拿回去吗?”罗勃温和的回答,把皮包还给他。

那人没说一句话就走了。

“女人对皮包的不小心简直到达犯罪的程度。”罗勃说。

莉迪亚放松地叹了口气,她的怀疑是荒谬的。毕竟,四周有人的时候,没有人会无耻到偷取皮包中的钱的,这种冒险太大了。但是她知道罗勃脸部的每一个表情,虽然令人不相信,她却确知,他曾经企图要拿那些钱的。他会认为那是上好的笑话。

她已经决意忘掉这件事;但是那个可怕的早晨,当她在报纸上读到那英国的赌赛马的,特地柔丹已经被谋杀时,这件事又重回到她的心里。她记得罗勃眼中的表情。在她洞察力可怕的一闪之间,她已经晓得他是可能做出任何事的。她现在晓得他裤子的污点是什么了。血!而她也晓得那些千元法郎钞票从哪儿来的了。她也晓得当他失业时,为什么脸上挂着郁郁的表情,为什么他母亲心烦,为什么李格兰上校跟母亲及儿子,关在房里作几小时激动的会谈。因为罗勃偷了钱。假如贝格夫人遣走女仆,而从那时起省吃俭用,那是因为她为了避免他被告发时必须付出一笔钱,而这笔钱她是很难付得起的。莉迪亚再次读了犯罪的纪录。特地柔丹自己一个人住在一间公寓的第一层,有一个门丁为他打扫。

他在外面吃饭,但是门丁每晚九时都为他带咖啡。她知道他死时是这样的:躺在地板上,穿着汗衫,一支刀子插在他背后。他是躺在留声机旁边,下面有一张破了的唱片,这样看起来好像他是在换唱片时被杀的。他空白的记事簿放在壁炉架上,在安乐椅旁的桌子上有半瓶威士忌苏打,一只没用过的杯子,跟威士忌酒瓶一起放在盘子里,还有一支吸管及一块没切过的蛋糕。显然地,他在等着一个访客,但这访客不喝酒。凶杀是几小时以前发生的。

记者显然自己做过小小的侦察,但里面有多少事实多少捏造,却很难讲。他曾经询问过门丁,从她身上晓得就她所知,没有女人到过公寓,来过的主要是一些年轻的男人。从这些人里面她得了结论,特地柔丹是个很好的房客,不惹麻烦,遇到募捐时总是慷慨解囊。插进他背上的刀太用力了,因此警方确信(根据报导)凶手一定是个体格强壮的人。屋内没有紊乱的迹象,这显示柔丹是突然被袭击的,没有机会防备。找不到刀子,但窗帘的血迹显示出凶手曾在上面擦过刀子。记者继续说,虽然警察曾小心的察看过,但却没发现到指纹;从这点他下结论说凶手也许是擦掉了也许是戴着手套。如果是第一种情形,那显示出凶手很冷静;如果是第二种情形,显示出凶手是预谋的。

记者接着谈到柔柔酒吧。那是位在曼得冷大道后面后街的一个小酒吧,常去那儿的都是马商、赌赛马的和赌徒。你可以在那儿买到简单的食物、咸肉和蛋、腊肠和肉丝。柔丹通常是在这里吃饭的,他也在这里进行大部分交易。记者得知柔丹在酒吧的常客中很受欢迎,他有他的盛衰时期;但是只要手头充裕,他总是很慷慨的。他常常等着请任何一个人喝酒,对每一个人都嘻嘻哈哈。但他仍旧有“狡猾的顾客”的名声。有时为了表示反抗这个名声,他会故意累积很多账单,但最后他还是付清了。记者提到门丁对酒吧主人柔柔的怀疑,但是他确定这种怀疑是没根据的。最后他结束这个绘声绘影的故事时,说警方正积极地从事探询工作,希望在二十四小时内捉到凶手。

莉迪亚吓坏了,她马上确定罗勃犯了罪,她非常确定,好像她看到他犯罪一样。

“他怎么能?他怎么能?”她叫起来。

但是听到自己的声音,她自己也吓了一跳。纵使厨房里没有人,她也不应该表露出她的想法。她的第一个,唯一的感觉是:必须把他从面临的可怕危险中救出来。不管他做了什么,她还是爱他;不论他做了什么都不会减少她对他的爱。当她想到他们可能自她身上把他夺去时,她会痛苦地叫喊出来。甚至在那个时刻,她还陶醉于回想他贴在她嘴唇上柔软的嘴唇,以及躺在她臂中,仍然是男孩身驱的细长身材所产生的感觉。他们说,从刀的刺入看出用力之大,所以他们正在寻找一个大而有力的男人。罗勃强壮而有筋力,但他既不高大也不有力。因此就转移到门丁所怀疑的了。

警察要搜查蒙特马特和拉普街的夜总会和咖啡馆,这些地方是同性恋者常去的地方。罗勃从没到过这样的地方,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他绝没有任何变态的倾向。他常去柔柔酒吧,这是事实,但其他很多人也常去的。他到那儿向马商拿小费,向赌赛马的取得比他在总额可能得到的更好配率,就完全是光明正大的,没有理由去怀疑他。裤子已经被毁掉了,而谁会想到节约的贝格夫人会说服罗勃再买一条呢?假如警方发觉罗勃认识柔丹(而柔丹认识很多人)而来检查房屋的话(这不可能,但可能他们会询问每个曾和这个赌赛马的交朋友的人),他们不会发现什么的。除了那包千元法郎的钞票。想到这些钱,莉迪亚痛苦得不得了。要确定他们是处于穷困的境地很容易。

罗勃和她总是认为,他的母亲有一些私蓄藏在阁楼的某处,但在罗勃失业时当然用光了;假如一度怀疑到罗勃,警方就会发现麻烦所在;那么她怎能对那几千元法郎有所说明呢?莉迪亚不知道包包里面有多少钱?可能八千或一万。这对穷苦的人来说是笔可观的钱,这一笔钱纵使贝格夫人晓得怎么到手的,也没有勇气放手的。她会信任她的狡猾,把钱藏在没人想得到的地方。莉迪亚知道跟她谈是没有用的。在这种情形下辩论是无法感动她的。唯一能做的是,自己去把钱找出来烧掉,要到那时她方能安下心来。那么警察可能来,而发现不到足以控告的证据。带着发热似焦急的心情,她定下心来想一想贝格夫人最可能藏钱的地方。她不常去阁楼,因为贝格夫人都是自己整理房间,但是在她的心眼里头有着一幅很清晰的图画,她开始在脑海里仔细地检视每一件家具,以及每个可能藏钱的地方。她决定一遇有机会就要搜查一下。

机会比她预料的还早出现。就在那个下午,两个女人静静地吃完了那顿贫乏的午餐后,莉迪亚坐在客厅里缝东西,她无法看书;但是她必须做一些事情,来平静噬咬着她心弦的不宁。她听到贝格夫人走进房间,她以为她要进入厨房,但门打开了。

“假如罗勃回来的话,告诉他,我会尽快在五点钟以前回来。”

使莉迪亚惊讶的是,她看到婆婆穿着最好的衣服。她穿着花纹的丝料做成的黑衣服,戴着一顶缎子做的无边女帽,颈上围着一条银色的狐皮围巾。

“你要出去吗?”莉迪亚叫出来。

“是的,今天是将军夫人见客的最后一天。假如我不去的话,她会认为我很不礼貌。她和她丈夫,对我可怜的丈夫有很深的感情。”

莉迪亚了解。她知道贝格夫人看出了可能发生的事,所以特别决定那天必须如平常一样,行动要自然。省略掉一次社会交际的义务,可能是由于害怕她儿子卷入赌赛马的谋杀案中;相反地,如果去履行它,就是证明她从没想到这可能性。她是一个具有不屈不挠勇气的女人。在她身边,莉迪亚只感到自己的微弱和女性化。

她一走,莉迪亚就把前门闩起来,这样不按铃,不横过小花园就没人能进来。她好奇地看了一眼,有一条砂砾道围着一片杂草地。草地的中央有一个花床,上面种植着菊花。她很有信心,认为她的婆婆可能把钞票藏在自己的房子里,而不会藏在这里。阁楼里有一个较大的房间附有一个洗手间,贝格夫人把它当作化妆室。这个房间里有用桃花心木做的一套雕花床、一张沙发椅、一张安乐椅以及一张玫瑰木做成的桌子。墙壁上有她自己及死去的丈夫的放大像,一张她丈夫坟墓的相片,下面挂着他的勋章及荣誉勋位勋章,还有罗勃各个不同年纪的照片,莉迪亚在考虑,像她那种女人会自然地把东西藏在什么地方。

无疑地,她有一个常用的地方,因为有几年的时间,她都要把钱放在罗勃找不到的地方。她太狡猾了,不会选择像床啦、写字台的秘密抽屉啦,或者安乐椅或沙发椅的裂缝那样显明的隐藏处;屋里没有壁炉,但有一个装有一条铁管的煤气炉。莉迪亚检视了一下,她看不出会有藏在里面的可能;况且,冬天煤气炉是要用的,而莉迪亚认为她的婆婆如果一发现有安全的地方,就会坚持不断使用它的。她迷惑地在四周看了看,因为她想不到有什么较好的事做,所以便翻开床,把枕头从套子里拉出来。她小心地看了看,摸了摸床。床席盖着一层很硬的东西,因此她确定贝格夫人不可能会割断其中一个接缝,然后再重新缝好。假如同一个隐藏处使用了一段长时间的话,那一定是个到达方便的地方,并且在这样一个地方,假如她要把钱拿出来,她还可以把动过的痕迹抹去。

就形状方面想,莉迪亚检视衣柜和写字台,没有锁着的东西,每件东西都小心的排放着。她看进衣橱,她的心中一直忙着。她听过无数关于苏俄人如何藏东西、藏钱和宝石,才不致被布尔什维克拿去的故事。她听过关于设计极端机巧,但终究枉然的故事以及由于奇迹而没被发现的故事。她记得有一个女人曾经在莫斯科与列宁格勒之间的火车上被搜查过。她的衣服被脱得光光的,但是她把一条钻石项练缝在毛衣的衣边,虽然曾被小心的检查过,钻石还是被遗漏了。贝格夫人也有一件毛衣,一件似羔皮的毛织品,她这件毛衣已经有好几年历史了,现在放在衣橱里。

莉迪亚把毛衣拿出来,彻底的搜查,但是她既看不到东西也摸不到东西,也没有最近缝过的痕迹。她把它放回原位,然后一件一件的又拿出贝格夫人所拥有的三、四件衣服。钞票没有缝在其中任何一件衣服的可能。她的心冷了,她心想婆婆把钞票藏得太好了,使她找不到。她心中起了一个新的念头,人们说藏东西最好的方法是把它藏在显明的地方,使人不会想到要去看一看。譬如说,针线盒,像贝格夫人在安乐椅旁边的桌子的那一个。她有一点沮丧,看了看她的表,因为时间正在消失,而她无法停留很久,她就把篮子里的东西翻了翻。里面有一只贝格夫人一直在修补的袜子、剪刀、针、各式各样的零碎物,以及棉线和丝线的线轴。还有一条用黑毛线织一半的围巾,那是贝格夫人从阁楼走到房屋时披在肩上的。

在黑棉线和白棉线的线轴中,莉迪亚很惊奇地发现一条黄线。她不知道她的婆婆用这种线干什么。她的眼睛落在窗帘上时,心大大的跳了一下。室内唯一的光线来自玻璃门,上头挂着一对门帘;另外一对作为通到化妆室的门的门帘。贝格夫人为这些门帘感到很骄傲,那是她的上校父亲的东西,她从小就记得它们。这些门帘很重很华美,有饰着花边花彩的门帘棍罩布,是黄色的缎子做成的。莉迪亚先走到挂在窗子的,折翻出夹里。这些帘布本来是用来挂在比现在的房间还大的房间的,因为贝格夫人没有心思去剪裁,所以只把底部卷起来。

莉迪亚检视了深深的褶边;褶边是职业女裁缝师缝的,线都褪色了。然后她看着门两边的帘布。她深深的叹了口气,在最靠近墙角落的黑暗中,有一大约一英寸长的小块地方,显明的丝线显示出是最近才缝的。莉迪亚从针线篮里拿出剪刀很快地剪开,手伸进剪开的地方,把钞票拉出来。她把钞票放进穿着的衣服内,然后在不到几分钟的时间,就拿到一支针和黄色的线把缝隙缝好,这样就没人会看出曾经被动过的样子。她看了看房间的四周,是否有她干扰的痕迹留着。她回到屋内,上楼到浴室,把钞票撕成片片,抛进马桶的池子,拉了拉抽水的绳子。然后又下楼,把前门的闩拉回来,坐下来缝她的东西。她的心跳得很厉害,她几乎无法忍受;但是却大大地感到安心了。现在警察可以来,而却找不到东西了。

贝格夫人马上回来了。她进入客厅,躺进一张沙发椅里。她的兴奋使她精疲力尽。她的脸部憔悴,看起来像一个老妇人。莉迪亚看了她一眼,但没说什么。几分钟后,她疲倦地叹了一声,站起来走到她的房间。她回来时,已经脱下漂亮的衣服,穿着毛毡拖鞋和一件脏黑的衣服。尽管她梳着马塞尔的发型,唇上涂口红,脸上搽红粉,看起来却像一个做杂役的女人。

“我要留神准备饭的事。”她说。

“我来帮你忙好吗?”莉迪亚问。

“不,我喜欢自己一个人做。”

莉迪亚继续工作。屋里沉静的空气令人有一种不吉祥的感觉。气氛太强烈了,以致一会儿后罗勃放闩锁钥匙的声音都显出怕人的嘈杂。莉迪亚紧握着手,防止自己喊叫出来。他轻吹着口哨进到屋里,而莉迪亚打起精神,走进通道。他手中有两、三张纸。

“我为你买了晚报,”他高兴的叫着,“里面满是谋杀案的消息。”

他走进厨房,他晓得母亲会在里面,把报纸抛在桌子上,莉迪亚跟着他进去。贝格夫人不发一语,拿起其中一张报纸来看。里头有大大的标题,那是第一版消息。

“我到过柔柔酒吧。他们没什么其他好谈的。柔丹是他们的一个长期顾客,每个人都晓得他。他被谋杀的当天晚上,我跟他谈过话。白天赌赛马的成绩还不错,他正在请大家喝酒。”他的谈话很轻松而自然,你会认为他无忧又无虑。他的眼睛发亮,通常总是发青的双颊微泛红晕。他很兴奋,但没有紧张的迹象。莉迪亚试着以如同他那样漫不经心的语调问他:

“他们有没有想到凶手是谁?”

“他们怀疑是一个水手。门丁说她约一星期前看到柔丹跟一个水手进去,不过,当然,也可能是别人冒充水手。他们正在逮捕蒙特马特声名狼藉的酒吧常客。从伤口附近的皮肤状况看来,那一击用力很大。他们正在找一个结实,高大,有孔武有力身躯的男人。当然,有一、两个拳击手有可笑的声名。”

贝格夫人放下报纸不发一语。

“再几分铧饭就好了,”她说,“桌布放好了吗?莉迪亚?”

“我这就去放好。”

罗勃在时,尽管要麻烦一些,他们在餐厅吃白天主要的两餐。但是贝格夫人说:

“我们不能像野蛮人一样过活。罗勃是在好教养中长大的,他习惯于把事情做得很恰当。”

罗勃上楼换上衣,穿上拖鞋。贝格夫人不能容忍他穿着最好的衣服,在屋里东坐坐,西坐坐,莉迪亚开始摆桌子。忽然她想起了什么,而这个念头剧烈的震惊了她,使她的身体都摇摆起来而要把手放在椅背支持着。那是两夜前特地柔丹被谋杀,是两夜前罗勃摇醒她,叫她为他煮晚餐,然后叫她赶快上床。犯了这个可怕的罪后,他就直接投进她的怀抱中;而他的热情,他的不知足的欲望,以及色欲的狂暴都在人类的血液里有着它们的本源。

“假如我那晚受孕了呢?”

罗勃穿着拖鞋格格地下楼。

“我准备好了,妈咪。”他叫着说。

“我就来了。”

他走进餐厅,坐在平常坐的位置。他从盘圈里拿出餐巾,然后伸开手去拿一块莉迪亚放在浅盆里的面包。

“老妇人今晚要给我们吃一餐丰富的晚餐吗?我的胃口好极了。我今天在柔柔酒吧吃午饭,只吃了一块三明治。”

贝格夫人端进一碗汤,坐在她的位置,为每个人舀了几匙的汤,罗勃精神非常好,他高兴地谈着。但是两个女人几乎都没回话。他们喝完了汤。

“下面是什么?”他问。

“小面饼。”

“不是我喜欢的。”

“你有东西吃就感激不尽了。”他的母亲尖刻地回答。

他耸耸肩,向莉迪亚轻松地眨了一眼。贝格夫人到厨房里拿小面饼。

“老妇人今晚脾气似乎不太好。她今天干什么了?”

“今天是将军夫人见客的最后一天,她去了那儿了。”

“那讨厌的东西,那真足够使人发脾气。”

贝格夫人带了盘子进来,开始盛菜。罗勃自己动手倒酒倒水。他继续如平常一样讽刺而风趣地谈一些别的事情,但最后他再不能忽视同伴的沉默了。

“但,你们两个今晚怎么搞的?”他自己生气地打断自己的话,“你们两个人坐在那里就像葬礼中两个阴郁的雇用送丧人一样。”

他的母亲勉强自己吃着,眼睛紧盯着她的盘子;但现在她抬起头,静静地,正视着他的脸。“怎么了?”他浮躁地叫着。

她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地瞪着他。莉迪亚看了她一眼,在那对黑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如同罗勃眼睛的表情,她在里头看到了谴责、恐惧、愤怒,以及一种尖酸得无法忍受的不愉快。罗勃无法抗拒那种痛苦的注视之强烈,低下眼睛了。他们静静地吃完了这一餐。罗勃点上一根烟,然后递给莉迪亚一支,她到厨房拿咖啡。他们静静地喝。

有人在门口按铃。贝格夫人轻叫了一声,他们都瘫痪般地静坐着。铃又响了一下。

“是谁?”贝格夫人低语着。

“我去看看,”罗勃说,然后脸上带着严肃的表情,“你安心,母亲。没有什么失常的事。”

他走到前门。他们听到奇异的声音,但是他把客厅的门关了,他们无法分辨出说的是什么。

一、两分钟后,他回来了。两个人跟在他后面进入房间。

“你们两个进到厨房好不好?”他说,“这两位先生希望跟我谈话。”

“他们要什么?”

“那正是他们要告诉我的。”罗勃冷冷的回答。

两个女人站起来走出去。莉迪亚偷偷地望他一眼,他似乎非常镇静,她猜想这两个陌生人一定是侦探无疑。贝格夫人让厨房的门开着,希望能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但声音横过走道,穿过一扇关着的门,就听不到了。谈话进行了接近一个钟头,然后门开了。

“莉迪亚,去拿我的上衣和鞋子,”罗勃叫着说,“这两位先生要我陪伴他们。”

他谈话的声音轻松愉快,好像自信并未受到扰乱,但莉迪亚的心却往下沉。她上楼按照他的吩咐做着。贝格夫人没说一句话。罗勃换了上衣,穿上鞋子。

“我一、两个小时后回来,”他说,“但不要等我。”

“你去哪里?”他的母亲问。

“他们要我到委员会去。政治委员会认为,我可能会为可怜的特地柔丹和凶案提供些什么。”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只是,像其他很多人一样,我认识他。”

罗勃跟这两个侦探离开房屋。

“你最好清清餐桌,帮我洗洗桌子。”贝格夫人说。

她们洗好桌子,把每件东西放好,然后坐在厨房桌子的两旁等着。她们没有讲话,避开对方的眼睛,坐了一段冗长的时间。打破不吉沉静的唯一声音是通道上咕咕的时钟声。钟敲三点时,贝格夫人站了起来。

“他今晚不回来了,我们最好睡觉去。”

“我睡不着,我宁愿在这里等。”

“那有什么用呢?那只是浪费电灯而已。你有什么东西可以使你入睡的,不是吗?吃一两颗药丸。”

莉迪亚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贝格夫人皱着眉看她一眼,然后生气地喊出来:

“不要看起来像是世界末日就要来临的样子,你没理由这样拉长着脸。罗勃并没做什么促使他惹上麻烦的事,我不知道你在怀疑什么。”

莉迪亚没回答,但她看了她一眼,眼神中的痛苦使贝格夫人低下眼睛。

“上床!上床!”她生气地喊着。

莉迪亚径自上楼去了。她整夜没睡等罗勃,但他没有回来。早晨她下楼时,贝格夫人已经到外面拿报纸了。柔丹的谋杀案仍然是头版消息,但没提捉到什么人,委员会部员正继续他们的探查。贝格夫人一喝完咖啡就出去了,回来时已经十一点。莉迪亚看到她紧缩的脸,心就往下沉。

“怎么?”

“他们不告诉我什么。我联络上了律师而他已经去委员会了。”

他们正要吃完可怜的午餐时,听到前门有按铃声。莉迪亚打开门,发现李格兰上校和一个她以前没见过的人。他们后面还有两个人,她马上就认出是前天晚上来的两个警官,还有一个脸色严肃的妇人。李格兰上校要找贝格夫人。她因焦急早已跑出厨房的门了,那个跟他一起的男人看到她就走过莉迪亚的身旁。

“你是李奥汀·贝格夫人吗?”

“是的。”

“我是路卡先生,政治部员。我接到命令要搜查这个房间。”他拿出一张文件,“你的儿子罗勃贝格指名李格兰参与搜查。”

“他为什么要搜查我的房屋?”

“我信任你们,不会企图阻止我完成我的责任。”

她向这个委员生气而鄙夷地看了一眼。

“假如你有命令,我就没有权利阻止你。”

委员由上校和两个探员陪伴着上楼,而那个跟他们一起来的女人却和贝格夫人及莉迪亚留在厨房。楼上有两个房间,一间比较大的是罗勃和他妻子的,一间比较小的是他尚未结婚时睡的。除外还有一间有热水锅炉的浴室。他们搜查了将近两个钟头,下来时,委员手上拿着莉迪亚的化妆盒。

“你这个怎么来的?”他问。

“我丈夫给我的。”

“他怎么得到的?”

“他从一个穷苦潦倒的女人那里买来的。”

委员搜索似地看了她一眼。他的眼光落在她的腕表,他指着表说:

“那也是你丈夫给你的?”

“是的。”

他不再讲话。他把化妆盒放下,走去会他的同伴。他们已进入那间餐厅。但是一、两分钟后,莉迪亚听到前门用力被关上的声音,她从窗子望出去,看到其中一个警官走到大门,开走停在边石的汽车。她注视着那美丽的化妆盒,心中忽然忧虑起来。接着,莉迪亚和贝格夫人又被请到客厅,以便他们能搜查厨房。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显然,搜查做得很彻低,帘布拿下来放在地板上。贝格夫人看到帘布时眼睛眨了一下,她张开嘴想说话,但是她努力用意志控制,没有讲出来。但是那些人在厨房搜查了一些时间,横过那小片花园走到阁楼时,她禁不住就跑到窗口看着他们了。莉迪亚看到她正在发抖,她怕跟着她们的女人也会发现,但是那女人只是闲散地看着一张汽车广告。莉迪亚走近窗口,牵着她婆婆的手,她甚至不敢低语向她说不会有危险。贝格夫人看到黄色的缎帘被取下来时,她用力紧抓着莉迪亚的手,而莉迪亚也只能回以压力,企图告诉她不要害怕。那些人停留在那房间的时间,跟他们停留在楼上的时间几乎一样久。

他们还在那儿时,那个离去的警官回来了,一会儿后又出去,从等着的车子里拿来两支铲子。那两个属下,在李格兰上校的注视下开始挖掘花坛。委员走进坐谈室。

“让这位女士搜查你反对不反对?”

“不反对。”

他转向莉迪亚。

“不反对。”

“那么可能夫人要跟这个人到她的房间去。”

莉迪亚上楼时,她才晓得为什么他们停留那么久。因为房间看起来就像被强盗搜过似的。床上有罗勃的衣服,她猜想衣服已经小心地被搜查过了。严格的考验过去了,委员问莉迪亚关于她丈夫衣服的问题。这并不难回答,因为范围并不广:两件网球裤,除了身上的一套外,另加两套衣服、一件餐服及灯笼裤;而她也没理由不据实地回答。搜查完时已经超过七点钟。但委员的事还没完。他拿起从厨房带来而放在桌子上的化妆盒说:

“我要带走这个,还有你的表,夫人,假如你要温和地交给我的话。”

“为什么?”

“我有理由怀疑这是贼货。”

莉迪亚沮丧地看着他;但是李格兰上校走上前来了。

“你没有权利拿走这些。你搜屋的搜查票,并不允许你拿走屋里的任何一件东西。”

委员温和地笑了。

“你讲得很对,先生,但是我的同事受到我的指令已取得了必须的权限。”

他做了一个轻微的手势,然后那个开车离开的人——去做一件现在变得很显然的差事——从他的口袋拿出一张文件交给他。委员传给李格兰上校,他看了看,转给莉迪亚。

“你必须按照委员先生的意思做。”

她把表从手腕上拿下来,委员把表和化妆盒放进他的口袋。

“假如我的怀疑证明无根据,那么这些东西当然要还给你的。”

最后他们全都离开时,莉迪亚把门闩起来,贝格夫人赶快跨过花园,莉迪亚跟着她。贝格夫人看到屋里的状况时惊叫了一声:

“野兽!”

她冲到帘布那儿,帘布全被放在地板上。她看到缝口已经被扯裂,尖锐刺耳地叫了起来。她扑通地跌倒在地板上,因恐惧而变形的脸对着莉迪亚。

“不要怕,”莉迪亚说,“他们没有发现钞票。我找到了,而且把它们都撕破了,我知道你没有勇气。”

她把手伸给贝格夫人,帮助她站起来,贝格夫人注视着她。她们从没谈到那个四十八小时来一直缠住她们受折磨的思想的话题,但是现在保持沉默的时间已过了。贝格夫人残忍地紧抓着莉迪亚的手臂,以沙哑而强烈的声音说:

“我以所有对罗勃的爱向你发誓,他没有谋杀那个英国人。”

“你明明晓得我知道他谋杀那英国人,你还这么说。”

“你要跟他作对吗?”

“看起来像吗?你认为我为什么毁掉那些钞票?你认为他们不会找到,简直是疯了。你想,一个受过训练的侦探会漏掉这样一个明显的窝藏之处吗?”

贝格夫人放松了莉迪亚的手臂,她的表情变了,喉咙迸发出啜泣的声音。忽然她伸开手臂,把莉迪亚拉进怀里,紧紧抱住。

“哦,我可怜的孩子,我带给你多少的麻烦,多少的不愉快。”

这是莉迪亚第一次看到贝格夫人泄露感情。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她显露出一种无意识、无私欲的感情。激烈而痛苦的啜泣扯动着她的胸部,她拼命紧抓着莉迪亚。莉迪亚深深的感动了。看到有着骄傲和铁一般意志,且能自我控制的女人痛哭,很是可怕。

“我不应该让他娶你,”她痛哭着说,“那是一桩罪过,而且对你是不公平的。但那似乎是他唯一的机会,我不应该,不应该,不应该允许这个婚姻的。”

“但是我爱他。”

“我晓得,但是你会原谅他吗?你会原谅我吗?我是他的母亲,这对我没什么关系,但你不同,你的爱受到这次浩劫怎么还可能残存?”

莉迪亚突然抓住贝格夫人的肩膀。她几乎摇动了她。

“听我说,我不是爱一个月或者一年的,我是一直爱的,他是我唯一爱过的男人,他是我唯一要爱下去的人。不管他做什么,不管将来怎么样,我都爱他。没有什么会减少我对他的爱,我崇拜他。”

第二天晚报报导说,罗勃贝格因为谋杀特地柔丹而被捕。

几星期后,莉迪亚晓得她怀孕了,当她晓得,就在兽性谋杀的那晚她承受了受胎的种子时,她很惊恐。

***

沉默的气氛弥漫在莉迪亚和查理两个之间。吃完饭后到现在已经有一段很长的时间了,其他客人都已经走了。查理倾听着莉迪亚的故事,不发一言,他一生从没这样专心过;但他还是感觉到饭店的人都走光了,而女侍者正焦急地等着他们走。有一、两次他几乎要说出口,建议莉迪亚离开这里。但是很难,因为莉迪亚讲的时候好像是在恍惚之中,虽然她的眼光常常触碰到他的眼光,他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觉得她并没有看到他。

就在那时,有一群美国人进来了,有六个,三男三女,他们问吃饭是否会太晚。女主人预见到赚钱的形势(因为他们都很愉快活泼)就向他们担保说,她的丈夫是厨师,假如他们不介意等一等的话,他会为他们煮任何他们希望吃的东西。他们叫了香槟鸡尾酒。他们是出来寻欢的,笑声使这小饭店充满了快乐的气氛。但是莉迪亚的悲剧故事似乎包围了她和查理带着神秘和不祥的气氛坐着的桌子,纵使这一群快乐的人的欢欣之情也无法穿透这种气氛;他们坐在角落里,单单两个人,好像被一层看不见的墙围着。

“你仍然爱他吗?”查理终于问。

“真心真意的爱他。”

她是以一种热情的诚挚讲出来的,使你不可能不相信她。很奇妙,查理无法阻止刺穿他而过的那种悲哀的轻微哆嗦。她似乎不太像他所属的人种。那种感觉的强力有点怕人,跟她在一起使人有点不舒服。如果他十分偶然地跟一个人谈了一、两个小时,然后仍然发觉他是一个鬼,那么现在他可能就是这种感觉。但是有一件事情困扰着他,他的心里二十四小时以来一直都希望,她认为他是爱批判的,只是他没有谈及。

“在这种情形下,我禁不住要怀疑,你怎么能忍受得住像‘后宫’这样的地方了。你无法找到其他过活的方式吗?”

“我曾试过。我是一个很好的做针线妇人,我做过裁缝匠的学徒。你会认为我可以在这行里找到工作,但是当他们发现我是什么人时,就不会有人要我的。反正不是他们不要我,就是我饿死。”

两人似乎再没有话可说了,而查理也静默下来。她把手肘放在红白格子花的桌布上,将脸靠在手上休息。查理坐在她的对面,她长远而熟虑的一眼,注视进他的眼睛,似乎钻进他心底深处。

“你会认为我介意,其实我不介意的。”她犹疑了一会儿,“我要赎罪。”

查理不解地注视着她。她的声调几乎不会高于耳语,但却给他一种震惊之感。他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对他来说,似乎一张把世界涂成悦目而熟悉的颜色的面纱,忽然被扯开,而他看进一片痉挛而扭曲的黑暗之中。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虽然我以整个的心,整个的灵去爱罗勃;但是我知道他犯罪。我感觉到我唯一能为罗勃服务的方法,就是去做我想得到的、最可怕的降贵纡尊的事。最初我想要去一间兵士、工人以及大城市的底层人民去的妓女户,但是我怕,我会为这些可怜的人感到难过,他们偶尔到这样的地方一走,就供给了他们残忍的生活唯一的快乐。常来‘后宫’的人都是富有、闲散和品行不端的人。除了对那些买我的肉体的禽兽痛恨和轻视外,没有机会使我有另外的感觉。在那儿,我的受辱就像一个溃烂的伤口,无药可救。我必须穿着的禽兽般的猥亵衣服就是一种羞耻,习惯减轻不了的。我欢迎受苦,我欢迎这些人随色欲的器具而具有的轻视之情。我欢迎他们的残忍。我在地狱里头,就如同罗勃在地狱里头一样,而我受的苦跟他我受的苦会连在一起,可能我受的苦使他更容易忍受他的苦。”

“但是他受苦是因他犯了罪,你没有错却受够了罪,为什么你要忍受不必要的罪呢?”

“罪必须以受苦来付出代价。性情冷酷如你们的英国人,怎么知道我整个生命的爱是什么呢?我是他的,而他是我的。假如我迟疑不决去分担他的痛苦,我就会如同他的罪那么恶劣。我知道要赎他的罪必须我们两人一起受苦。”

查理犹疑了。他没有特殊的宗教感觉。他只是被教养去相信上帝,而不是去想到上帝。这样做会——嗯,不是很坏的事,有一点一本正经。叫他现在说出心中的话很困难,但他发现,他正处于一种情况,在这情况里,说最不自然的事似乎很自然。

“你的丈夫犯了一种罪,而因之受到处罚。我敢说,这没什么不对,但你不能认为有一个——一个仁慈的上帝因为别人的不轨而要求你赎罪。”

“上帝?上帝跟这有什么关系?你认为我能注视着广大人民生活于世界苦难中,而去相信上帝吗?你认为我会相信,让布尔什维克杀了我可怜纯洁的父亲的上帝吗?你晓得我想什么吗?我想上帝已经死好几百万年又好几百万年了。我想当祂采取了无限,开始进行活动而造成宇宙时,祂就死了,而好久好久以来,人们一直在寻求和崇拜一个在使他们的存在变成可能的行动中,已不复存在的实体。”

“但是假如你不相信上帝的话,我就无法了解你所做的事旨趣何在?假如你相信一个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残忍上帝的话,我就了解了。赎罪,你要从事的赎罪行为是没有意义的,假如没有上帝的话。”

“你会这么想,不是吗?这里面没有逻辑,也没有意义。然而,在我心的深处,不,比那更深,在我躯体的每根纤维里,我知道我必须为罗勃赎罪。我知道这是他从折磨的罪恶中解脱的唯一方法,我并不需要你认为我很有理性,我仅仅要你了解,我没有其他办法。我相信,无论如何——我不知道如何——我的屈辱,我的降纡、持续的悲苦,会洗涤他的灵魂,纵使我们互相不再见面,他也会归还于我的。”

查理叹了口气。这对他是完全陌生的,陌生、病态而烦人。他不知道他从里面了解到什么,跟这个有疯狂幻想的外国女人在一起,使他感到更不自在;然而她看起来却和一般人无异,一个美丽的小东西,穿得不怎么好,像邮局里的一个打字小姐或者女孩子。就在这时候,在特里·马逊家里,他们可能已经开始跳舞了,他们会戴着从晚餐的硬饼干中得到的纸帽。有一些人会显得有点吝啬,但,管他的,在圣诞日里,没有人会介意的。檞寄生下,会有很多男女在那儿接吻,很多笑话,很多恶作剧,很多笑声,大家都豪华地享受着。这似乎离他很远,但是谢谢上帝,就在那儿,正常、高尚、清醒而真实;这是一个梦魇。一个梦魇?他怀疑这个讲着悲剧故事的不幸女人,在说上帝创造了广大的世界后就死掉这句话时,不知道有什么意思;而祂是躺在一个死去的星星里的一个广大山脉上,或者祂是精神贯注在这个祂创造的宇宙?假如你想一想的话,这有点可笑,特里·马逊女士把所有的茶会赶在一块,而在圣诞节早晨上教堂。而他自己的父亲还支持她。

“我并不虚伪,我是一个会上教堂的人。但是,我想,人们在圣诞日应该上教堂的。我意思是,我想这样可以起模范作用。”这就是他要说的。

“表情不要这么严肃,”莉迪亚说,“我们走吧!”

他们沿着从盖恩大道通到雷内广场的可怕而肮脏的行道走着,在雷内广场那儿,莉迪亚建议说,他们应该去看一小时的新闻片。那是最后一天了。然后他们喝了一杯啤酒,回到旅馆。莉迪亚脱掉帽子和围巾。她思虑地看着查理。

“假如你要跟我上床的话,可以的,你知道的。”她说话的口吻就像在问他,是否喜欢到龙东或圆屋时所可能使用的口吻一样。

查理打了一个冷噤,所有他的神经都因这个念头而叛变了。按照她以前告诉他的,他是不能碰她的。他的嘴有一会儿的时间,因愤怒而变得冷酷,他真的不是要牺牲他自己而使她的肉体受苦的。但是他自然的温文有礼,使他不能讲出挂在嘴边的话。

“哦,我不这么想,谢谢你。”

“为什么?我就是为这事而在这儿的,而这也就是你来巴黎的目的,这不是所有英国人到巴黎的原因吗?”

“我不知道。无论如何,我不是。”

“那么你来还为了什么?”

“哦,一部分是为了看一些画。”

她耸耸她的肩。

“随你喜欢好了。”

她走到浴室。查理因她这样不关心地接受他的拒绝,而感到有点不高兴。他想,至少她会想到他的审慎周到的,因为,可能她欠他一些东西,至少欠他二十四小时的膳宿,他可能会接受她的提议,当作一种权利;假如她因他的无私欲而感谢他的话,这也没什么不适当的。他就是容易绷着脸。他开始脱衣服,而她从浴室回来时,他就穿着睡衣进去刷牙。他回来时,她躺在床上。

“睡觉前看点东西会妨碍你吗?”他问。

“不会的。我会把背背着灯光。”

他身上带着一本布莱克诗集。他开始阅读。很快地,从邻床莉迪亚安静的呼吸里,他晓得她睡了。他继续看了一点,然后关了灯。

就这样,查理·马逊在巴黎消磨了圣诞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