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外表气派的房子,精致的前门由一个穿着土耳其装的黑人打开了。他们走进一个狭窄而灯光薄弱的走道时,一个女人从会客室里走出来。她迅速而冷淡地向他们一瞥就带他们进去了。但是当她认出是西蒙时,便马上装起温和的态度。他们热烈的握手。

“这是,伊内斯汀小姐。”他向查理说,然后向她说,“我的朋友,今天晚上从伦敦来的,他希望见见世面。”

“你带对了地方吗?”

她向查理估量一下。查理看到的这个女人年纪可能已近四十,有美好的外表,态度冷硬,鼻子挺直,薄唇上涂着口红,还有一个坚硬的下颔。她整齐的穿著一套剪裁得有些男性化的暗色衣服,戴着颈圈打着领结,还戴着一个英国有名军团的纹章作为别针。

“他很潇洒。”她说,“这些女士们会很高兴见到他的。”

“夫人今晚在哪儿?”

“她已经和家人去渡假了,现在由我来管理。”

“我们可以进去吗?”

“你晓得怎么走的。”

这两个年轻人穿过这条通道,打开了一个门后,他们就在一间虚饰华美的土耳其浴室的大房间里了。里面有沿着墙放的长椅子,几个人在四围坐着,大部分穿着白日服,有一些着餐服,他们三三两两在一起,有一个桌子旁混坐着一群不同的人。女人穿着晚礼服,显然是来看看巴黎的景色。穿着土耳其服的侍者,站在四周等着听吩咐。一个平台上面,有一个包括有一名钢琴手、一名提琴手和一名萨克斯风手的乐队。两张面对面的长椅突出到舞台,上面坐着十个左右的年轻女人。她们穿着土耳其式的高跟拖鞋,发亮的衣料裁成的臃肿长裤一直穿到脚踝,头上戴着头巾,上身裸着。其他同样装饰的女孩子,跟请她们喝酒的男人坐在一起。西蒙和查理坐下来,要了一瓶香槟。乐队开始演奏起来,二个男人起身走到长凳子那边选择伴侣跳舞,其他的女孩子也无精打采的一齐跳着。她们散漫的谈着,对那些坐在不同桌子的男人投以好奇的眼神。

显然的,这个观光客的舞会,以及这些从另一个不同世界来的女人,刺激着她们的好奇心。除了半裸的女孩以及能使人舒服地跳舞这个事实外,表面上这个地方和其他夜总会并没有区别。查理发现,在他们桌子附近有两个男人带着公文皮包,正旁若无人地谈着生意,彷佛是在咖啡馆一样,谈话之间还从皮包中抽出一些纸来。不久,在观光客那团人中就有一个人离开,去跟正在跳舞的两个女孩子谈话,于是她们停下来走到那男人的桌子旁边。一个穿着美丽黑衣的女人,颈上戴着一串翡翠,她起身开始跟两个女孩子中的一个跳舞。另外一个回到长椅子坐下来。“女教师”穿着上衣和裙子走到西蒙和查理这边来。

“你的朋友看到了合他心意的女士吗?”

“跟我们一起坐下来谈几分钟吧!他正环顾四周,夜还早呢!”

她坐下来。西蒙叫侍者时,她点了一杯橘子汁。

“很抱歉,在这样一个安静的晚上,他却是第一次来这里,你晓得在圣诞节前夕很多人必须留在家里。但是马上气氛就会越来越有生气的,一大群英国人已经来到巴黎渡假。报上说,他们正分别在三个区域坐金箭号火车来。英国是个大国家,他们有钱。”

查理觉得有点害羞,他沉默不语。她问西蒙查理是否懂法文。

“当然他懂,他在多伦花了六个月学的。”

“多美的地方,去年夏天,我在那儿渡假时曾经乘车游尽了‘宫堡’的乡下。安吉拉是多伦人,也许你的朋友喜欢跟她跳舞。”她转向查理,“你会跳舞吗?”

“是的,我喜欢跳舞。”

“她受过良好教育,而且出身优秀的家庭。我去多伦时,去看过他们,他们很感谢我为他们女儿所做的事,他们是尊贵的人物。你不要以为我们这里任何样的人都要,夫人是很细心的,我们有我们的名声,而且也很重视名声。这里所有的女士都来自在城市受人敬重的家庭。这就是她们为何喜欢在巴黎工作的原因。当然,她们不愿给她们的亲戚惹些尴尬的事。生活艰难,人们必须尽可能赚钱维持生活。当然,我并不昧于良心说她们是属于贵族社会,但是在法国,贵族社会已经彻底崩溃。就我来讲,我对法国的中产阶级家系是更敬重的,他们是国家的脊骨。”

伊内斯汀小姐给你的印象是:她是一个有健全本质的明智女人。你会发觉她对当时社会问题的观点是值得倾听的。她轻指着西蒙的手又向查理说:

“看到西蒙先生总是使我快乐。他是这个屋子里所有人的好朋友。他不常来,但是只要他一来,他的一举一动都像绅士。他从来不像一些你们同胞那样喝醉过,人们都能跟他谈论有趣的问题。我们也很高兴能在这里见到新闻记者,有时我觉得我们所过的生活有点狭窄,跟一些处于事情核心的人谈谈是有益的,这样使人离开常习的羁束。他是有同情心的人。

“在这种环境里,西蒙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他是在家里一样。他显得安适而温和,只要他一活动,总赐给我们一场美好的表演。你会想,他感觉到他和这窑子的‘女教师’有一种奇异的类似之处。

“有一次他带我到法国剧院去看一个例行的预演,整个巴黎都出现在那儿了,学会会员、部长、将军,我都眼花目眩了。”

“我可以附加一点,女人中没有一个看起来比你更卓尔不群了。能和你一起在那儿出现,实在为我大增光彩。”

“他们看到我在散步场里,手放在西蒙先生的手上一起散步时,你应该看看那些大老的脸孔。”

查理晓得跟这样一个伴侣到一个大交际仪式里,是诉诸西蒙嘲弄式的幽默的一种玩笑。他们再谈了一会儿,然后西蒙说:

“听呀,我的亲爱的,我想我应该给我们的朋友一个大面子,因为他是第一次来这里,介绍给‘公主’怎么样?你想他会喜欢她吗?”

伊内斯汀小姐顽固的面容松弛成一丝微笑,然后投给查理愉悦的一瞥。

“这倒是一个好主意,至少这是他从未有过的经验。她有美丽的胴体。”

“我们叫她来,请她喝一杯。”

伊内斯汀小姐叫了一个侍者。

“叫欧尔佳公主到这里来。”然后向查理说道,“她是俄国人,当然了,自从革命以后,我们简直为苏俄人所淹没。我们曾经靠他们以及他们的斯拉夫性格过活。有一段时间古罗马的平民曾以要斯拉夫性格为乐,但是现在又厌腻了。以后,他们是野蛮人,不懂得适当的举止。但是欧尔佳公主就不同了,她有原则,你可以看出她的良好教养。不可否认的,她是有点内涵的。”

她正说着时,查理看到侍者走向一个坐在一张长椅的女孩,然后向她讲话。她的眼睛一直在游移,而他以前就注意到她了。她出奇地静静坐着,你会认为她并未意识到四周的环境。现在她起身朝他们的方向投了一瞥,向着他们的方向慢慢走来。她的步态里有一种奇妙的淡漠。她走上前时,向西蒙微微的笑了一笑,然后他们就握起手了。

“我看到你刚进来。”她坐下来时说。

西蒙问她是否要一杯香槟。

“好啊!”

“这是我的朋友,他想认识你。”

“我万幸了。”她向查理看了看,并不笑。她只向查理看了一会儿,这对查理而言却似乎尴尬而长久了,但是她的眼睛并不含有欢迎也不含有邀请的神色。这种完全的冷漠,几乎令人发怒。“他很潇洒。”查理害羞地微笑,然后一丝有着最微弱怀疑的微笑,在她的嘴唇上抖动着。“他看起来性情不错。”

她的头巾以及臃肿的裤子是棉纱制的,是苍白的蓝颜色,布满了小银星。她并不高,脸上施着很重的粉,两颊夸张地搽着红粉。嘴唇是红的,眼睑是蓝的,眉毛和睫毛都用马斯卡拉【译注:一种黑色或蓝色的涂料。】染黑了。她其实称不上美,仅仅是漂亮而已,有着略高的颧骨,一个多肉的小鼻,眼窝里的眼睛并不深也不突出,只是长在脸的水平面上,就像与墙齐平的窗子一样,大而蓝,而蓝色在头巾和马斯卡拉的强调之下就像一焰火。她的身态整齐洁净,而皮肤的颜色呈琥珀的苍白,有一种丝样柔和的外表。她的乳房小而圆,如处女般样,形状美妙的ru头是玫瑰色的。

“为什么不,公主跟你跳舞呢?查理。”西蒙说。

“赏不赏光?”他说。

她的一个肩头极微弱地耸了耸,没说一句话就站起来。就在同时伊内斯汀说她有事要办就离开了。跟一个腰身以上一无遮物的女孩子跳舞,对查理来讲,是一种新奇而动人的经验。把手放在她裸露的身子,触着碰在她身上的乳房使他透不过气。握在他手中的手是那般的小而柔;但是他是一个有好教养的年轻人,态度一向良好,认为只有礼貌地交谈才合宜,所以他就像在伦敦的舞会里,跟任何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子谈话的情形一样,跟她谈话。她也礼貌地回答他。但是他总想,她并未注意听他在说什么。她的眼睛在屋内模糊的游移着,但是眼神并未显示出发现任何令她感兴趣的东西。他把她挪近一些,她也就接受那更亲密的一揽,并未看出她在意这个举动,她只是默从而已。乐队停下来,他们回到座位上。西蒙一个人坐在那儿。

“怎么样?她跳得好吗?”

“不怎么好。”

忽然她笑了起来,这是她显露出的第一个活泼的迹象,她的笑爽朗而轻快。

“抱歉。”她用英语说,“刚才我不专心,其实我能跳得比刚才好,下次我会的。”查理脸红了。

“我不知道你会讲英语,不然我不会这么说的。”

“但,其实是真的这样,而你跳得这样的好,你应该有一位能跳舞的好伴侣。”

之后他们就讲法语了。查理的法语并不真确,但已够流利了,而他的声调也不错。她讲得很好,不过带着唱歌似的俄文声调,为法语增加一种不协调的单调。她的英语也不坏。

“公主是在英国受教育的。”西蒙说。

“我两岁时就到英国,直待到十四岁,从那以后我就不讲了,所以都忘掉了。”

“那时你住在什么地方?”

“伦敦,在拉得布罗克丛树区,夏洛蒂街,那地方便宜。”

“小孩们,现在我要走了。”西蒙说。

“明天我会见你,查理。”

“你不是要去望弥撒吗?”

“不。”

他随便的点一点头就走了。

“你认识西蒙先生很久了吗?”公主问。

“他是我的老朋友。”

“你喜欢他吗?”

“当然。”

“他和你很不同。我想他是你最不喜欢的一个人。”

“他出奇地聪明,一直是我的好朋友。”

她欲言又止,保持着缄默。音乐又开始了。

“要不要跟我跳?”她问,“我想露一手给你看看,让你知道,只要我想跳,我也‘能’跳。”

也许因为西蒙已经离开他,她感到比较不那么拘束了。也许态度里的一些什么(可能是当他晓得她会讲英语时的惶惑)使她注意着他,所以她的态度也有点不同。现在她的态度有一种不期然而动人的仁慈。在舞池中,她近似喜悦地谈着。她回到了童年,带着一种冷酷的幽默,谈到她和双亲住在廉价的伦敦房子的污脏情形。现在她用心地跟着查理的步子,跳得很好了。他们又坐下来,查理瞥了瞥他的表,已快到午夜了,他感到迷惘。他以前常在家里听到他们谈圣犹斯他西的教堂音乐。在圣诞前夕去那儿听弥撒,这个机会他是不能失掉的。到达巴黎的悸动、他和西蒙的谈话、“后宫”的新经验,以及他所喝的香槟一齐混合在一起,使他充满着一种出奇的意气扬扬,他有一种急迫的欲望要听音乐,这种欲望就如同他对这个和他跳舞的女孩的生理欲望那样强烈。在这紧要时期为了这样一个目的而离开似乎很傻;但是,就是这样,他想去,而且终究没人需要知道。

“瞧!”他露出一个动人的微笑说,“我有一个约会,现在必须走了,不过一小时后我会回来,我仍然可以在这里找到你,是吧?”

“我整个晚上都在这里。”

“但是,你不跟其他的人应酬了吗?”

“你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呢?”

他有点害羞地笑了一笑。

“恐怕听起来荒谬;是我的朋友给了我两、三张圣犹斯他西弥撒的票,如果不去,再也不会有机会了。”

“谁跟你去呢?”

“我自己去。”

“带我去好吗?”

“你?但是你怎么能走开啊?”

“我可以跟小姐安排一下。给我两、三百法郎我会安置好。”

他投给她一个怀疑的眼神。她裸露的身子,粉蓝的头巾和裤子,如画的脸孔,看起来并不是那种能和他一起去教堂的人。她注意到了他的眼光,笑了起来。

“无论花什么代价,我一定要去。一定,一定。我在十分钟内会改完妆的。这真会给我大大的快乐。”

“好吧。”

他给她钱。她告诉他在入口处等她,就匆匆的走开了。他付了酒钱,十分钟后,他在表上数了数,走了出去。

当他踏进走道时,一个女孩子走上来。

“我并没让你等,你看。我已向小姐说明了,总之,她认为苏俄人疯了。”

一直到她讲话,他才认出是她。她穿着一件棕色上衣和裙子,戴着一顶毡帽。她已除去了身上的装饰,甚至唇上的口红也擦掉了。眼睛在剃过的眉毛的细而美的线条下,看起来不大也不蓝。她的棕色衣服很整齐,但却显得平凡,使她看起来有点不可名状的样子。她可能是一个午餐时间,你可以看到从公司后门拥向街边的女工。她甚至一点也不漂亮,但她看起来很年轻,而在她的态度上有某种的谦逊使查理心里一阵苦痛。

“你喜欢音乐吗?公主。”他们走进一辆出租车时他问。

他不晓得如何称呼她。纵使她是一个妓女,他感到以她的身分,在认识她的短时间里,称呼她为欧尔佳会显得粗鲁。若是由于环境压力,而使她沦落到这样羞辱的情境的话,那他更应该尊敬待她。

“我并不是一个公主,你知道的,而我的名字也不是欧尔佳。他们在‘后宫’这样叫我,因为这样会使顾客想到他们正要跟一个公主上床而感到得意。他们叫我欧尔佳,因为那是除了沙霞外,他们所知道的唯一俄国名字。我的父亲是列宁格勒大学的经济学教授,我的母亲是一个关税官员的女儿。”

“那么你的名字呢?”

“莉迪亚。”

他们在弥撒正要开始时到达,人群拥挤,座位不好找。天气非常寒冷,查理问她是否要他的上衣,她摇头没答。甬道上未上罩的灯泡照射着,粗涩的光线照在圆顶上、圆柱上以及黑压压的礼拜人群上。歌唱队被照得发亮,他们找到个靠近圆柱的地方,这地方因圆柱阴影的保护,他们可以感到他们是独立的。上升台上有一队乐队,祭台上有穿着华丽礼服的牧师,音乐对查理来说有点华美的感觉。他微笑失望地听着,音乐并未像他所预期的那样感动他,而那些独唱者的金属般歌剧似的声音使他冷了。他有一个感觉,好像他是在听一场表演而不是参加一个宗教的典礼,心中引不起崇敬的感觉,但,不管怎么样,是他自愿要来的。电灯泡的光线射进黑暗里,像是被一把亮刀切了一样,使哥德式建筑的线条更显得严酷。祭台上散发着温柔的光亮,蜡烛成群,牧师正在表演人们不懂的动作。静默的人群似乎并非与会,而是焦急的等着,像在车站栅栏等着门开的群众一样。湿衣的恶臭,香气的芬芳,严酷的冷气像是一个看不见的险恶精灵。他从这里所得到的,不是一种宗教的情绪,而是一种根植于人种原始的神秘。他的神经紧张起来了。

忽然,唱歌队在乐队全盛的伴奏下,一声呼喊爆出“诚信的阿德斯”时,他感受到一种莫名的狂喜,然后一个男孩子唱着一首赞美歌,细薄似银的声音在寂静中升将起来,音符滴流着,最初带着一份奇异而微小的犹疑,好像歌唱者对自己并没把握似的。音符的滴流就像清澈如晶的水流过小溪的白石一样。然后歌唱者聚集了自信心,声音好像被黑暗中的大手所捉住,被带进弧拱的复杂曲线里,然后被引上圆顶的昏黑中。

忽然,查理感到坐在他旁边的女孩子在哭泣。这使他吃了一惊,但是由于英国人有礼的缄默,他却假装不去注意。他猜想是黑暗的教堂和男孩纯洁的声音,使她忽然充满一种惭愧的感觉。他是一个想象力丰富的青年,也读了很多小说,他认为自己可以猜出她的感觉如何。于是他就产生一种对她的同情心。无论如何,他感觉到奇怪,她竟会为并非最高级的音乐所动。但是,现在她开始因严重的啜泣而摆动不安了,他不能再假装不知道她有了苦恼。他伸出一只手握着她的手,想给予她因同情而产生的舒服感;但是她赶忙粗暴地缩回自己的手。他感到尴尬。现在,她哭得很激烈,旁观者无法不注意了,她是在演话剧了,他羞惭得脸都热红起来。

“出去好吗?”

她生气地摇头。她的啜泣变得越加痉挛了。忽然她跪下来,将脸埋在手中,沉溺在不受控制的哭泣中。她奇异地晃动着身体,就像是一捆被丢弃的衣服一样。要不是双肩在颤动着,你可能会以为她已昏过去了。她屈伏在高柱旁,查理可怜而自觉地站在她前面,试着要保护她,不让人看到。他看到很多人看向她,然后向他投着奇异的眼光。想到他们会怎么猜他就生气。乐手静下来了,唱歌队也停了。寂静有令人敬畏的悸动性。受圣餐者一排紧接着一排挤上祭台的阶梯,用嘴去承受牧师赐给他们的圣饼。

查理的柔弱使他无法面视莉迪亚。他把眼睛固定在灯光照亮的圣坛所,但是当她往上移动一点点时,他却能意识到她的动作。她转向柱石,用手支着它,把她的脸藏在手肘屈曲的地方。激动的哭泣使她疲倦了。但是,现在她展开四肢倚卧在硬石上,曲腿搁在石子铺道上,显露出一种悲痛的无望。看这种情景,甚至比看她像被强烈的死亡之神抛进一种不自然状态的人,那样垂倒在地板上更难容忍。

礼拜式接近尾声了,风琴加入乐队一起任意独奏着。一股急着走进汽车或找寻出租车的渐增人潮涌到门口。然后仪式完了,一大群人扑向教堂内。查理等着,一直等到他们原来选择的地方没有其他人,而且最后一个浓密的楔形人群似乎都挤到门口时为止,他将手放在她的肩上。

“来,我们现在得走了。”

他的手臂拥着她,然后将她扶起。她迟钝地让他任意而为,她避开他的目光。他将她的手臂紧靠着他的身体,领着她走过甬道,直到门口只剩十二、三个人。

“你要不要走几步?”

“不要了,我倦得要命。找一辆出租车吧!”

但是,他们还是得走一会儿,因为他们无法马上找到出租车。他们来到一盏街灯附近时,她停下来,从皮包里拿出一个镜子照了照。她的眼睛肿了,她拿出一个粉扑,在脸上轻拍着。

“这里做不了什么事的。”他说着温和的一笑,“我们最好去喝点东西,你不能这样子就回到‘后宫’的。”

“我哭时,眼睛常要肿的,要几小时才能消退。”

就在这时,一辆出租车经过,查理高声喊。

“我们到什么地方?”

“我无所谓,精选区,蒙特巴纳西林荫道。”

他给了地址。然后他们驶过河,到达时,他犹疑起来了,因为她所选的地方似乎很多人,但是她走出了汽车,他只好跟着她。尽管天气寒冷,很多人仍然坐在台地上。他们在里面找到了位子。

“我要进化妆室洗眼睛。”

几分钟后,她回来坐在他身边。

她尽可能地拉下帽子来隐藏她哭肿的眼睑,并且也补了妆;但没有擦胭脂,脸色苍白。她十分安静,没提起压服过她的哭泣热情。你可能认为她想那是用不着抱歉的自然事情。

“我很饿。”她说,“你也一定很饿吧!”

查理非常饿,等她时,他就在想,在这个情况下,如果自己叫份咸肉和鸡蛋会不会显得很粗鲁。现在她的话宽慰了他的心,似乎咸肉和鸡蛋就是她所喜欢的,他认为她需要兴奋剂,想叫一瓶香槟,但她不要。

“为什么你要浪费钱呢?我们喝啤酒吧!”

他们吃着简单的一餐,胃口很好。他们谈得很少,查理礼貌周到,想温文有礼的跟她谈;但是她并没有鼓励他,很快地他们又陷入沉静。吃完饭喝过咖啡后,他问莉迪亚要做什么?

“我要坐在这儿,我喜欢这个地方,这里舒服而有亲切感,我喜欢看来这里玩的人。”

“好,我们坐在这儿。”

这并非他想在巴黎过第一个晚上的样子。他觉得他不该傻到带她去参加午夜弥撒,他并无心对她不仁慈。但是,也许在他的答话之中有一些语气打击了她,因为她微微的转过脸正视着他。她再次投给他那种他看过两、三次的微笑。那是一种古怪的微笑,那微笑不动嘴唇,没有欢乐,但也并不缺乏仁慈,里头讽刺多于欢乐,那是一种不常见、不自愿、耐心而清醒的微笑。

“你这样不会快乐的,为什么不回到‘后宫’,留我一个人在这儿?”

“不要,我不要这样。”

“你知道,我不介意一个人在这儿的。有时候我会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坐上几小时。你是来巴黎玩的,你不玩乐,真是傻子。”

“假如你不厌烦的话,我要陪你坐坐。”

“为什么?”她忽然轻蔑地看他一眼,“你认为你高贵,自我牺牲吗?或者,你为我难过,或者仅仅是好奇?”

查理无法想象为什么她好像在生他的气,否则,为什么说这些伤人的话。

“为什么我要为你难过或者好奇?”

他的意思是要她明了,她并非他生命中第一个碰到的妓女。他也不可能为一个可能是卑鄙并且多半不真实的一生故事所动。莉迪亚以一种在他看来是怀疑的惊奇的表情注视着他。

“你的朋友西蒙告诉你我的什么事?”

“没有。”

“你说这句话为什么脸红?”

“我知道我脸红。”他微笑。

事实上西蒙告诉过他,她并不是一个坏的顽童,并且会值回票价的;但是在那种时候,他并不想告诉她这种事情,她苍白的脸色和哭肿的眼睑,所穿的可怜的棕色衣服以及所戴的黑毡帽在在都无法使人想起这样一个生物:穿着蓝色的土耳其裤,裸露着身子,有着奇异外国味道的迷人处。她完全是另外一个人,安静、可敬、认真。查理几乎不会想到跟她上床,就如同他几乎不会想跟一个蓓西的老学校里的三年生女教师上床一样。莉迪亚陷入沉静,似乎沦入了空想。在她终于又说话时,就好像她正在继续自己一连串的想象,而非在和他讲话。

“刚才我在教堂哭,原因并不是你所想的。天知道,我为那哭够了;但是那时是为了别的事。我感到很孤独。大家都有一个国家,都生活在那个国家、家庭里;明天他们要一起过圣诞节,父亲、母亲和孩子。他们中有一些像你,只去听音乐,有一些人没有信仰,不过就在那时,大家都被一种共同的感觉所系,那种他们一生都知悉的仪式,其意义都在他们的血液里流动。每句话、每个牧师的动作,对他们而言都不陌生,纵使他们不用理智的心去信仰;但敬畏、神秘却存在他们的骨子里,他们以感情的心去信仰;那是孩提时的部分回忆。他们游玩的花园、乡村城市的街道,将他们连在一起,使他们合而为一,而某种深奥的本能告诉他们说,他们是互相属于彼此的。但是,我是一个陌生人,我没有国家,没有家庭,没有语言,我不属于任何地方,我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她哀伤地微微略笑了一下。

“我是个俄国人,而我所知道的俄国都是从书上读来的。我怀念我在书本上读到的,长着金黄谷粒的宽广田园,和矗立着银白榉树的森林。虽然我试了又试,但是却总不能用心眼看到它们。我从银幕上认识了莫斯科。我有时候绞尽脑汁为自己画出一幅俄国乡村的图画,用圆木头建筑,用稻草做屋顶的房屋的落伍乡村,就像你在契诃夫的小说里所读到的一样。而很遗憾的是我知道我看到的并非全貌。我是一个俄国人,而我所讲的祖国语言比我讲的英语和法语还糟。我苦读托尔斯泰和杜斯妥也夫斯基时,读翻译本反而觉得容易。我对自己国家的人民来讲是一个外国人,就如同我对英国人和法国人来讲是外国人一样。你有家庭和国家,人民爱你,他们的生活方式就是你的生活方式,你就是不认识他们也了解他们——你怎么能说出不属于任何地方是怎么回事呢?”

“但是,你都没有一些亲戚吗?”

“一个也没有。我父亲是个社会主义者,但他是一个安静和平的人,只沉溺于他的学问中,从不积极参加政治。他欢迎革命,认为那为俄国开了一个新纪元。他接受布尔什维克,他要求的仅是允许他在大学里继续他的研究而已。但是他们将他赶出来,有一天他得到要被捕的消息,我们就穿过芬兰逃了出来,包括我父亲、母亲和我。那时我才两岁。我们在英国住了十二年,情形如何,我不清楚。有时候我父亲找到一件小事做,有时候人们帮助我们。但是我的父亲却思乡起来了。除了在柏林当过学生外,他以前从未离开过俄国。他不习惯英国的生活。最后,他不得不回去。我母亲哀求他不要这样,但是他也没办法,他必须去,他的欲念太强了。他和伦敦的苏俄大使馆人员接洽,说他准备做任何布尔什维克给他的工作;他在俄国有很好的名望。他的书受到广大的赞美,在他所研究的科目上他是权威。他们答应他所有的要求,他就坐船回去了。船入港时,他被特务机构的代表带走,我们听说他被带到监狱第四层的一个小室里去,然后被抛到窗外,他们说他自杀了。”

她微微地叹了一声,然后点起另一根烟,自从吃完晚餐后,她就不停地抽烟。

“他是一个温和的人,从来不伤害人,我母亲告诉过我,结婚后的年月里,他从未对她说过一句严厉的话。因为他跟布尔什维克妥协,所以以前帮我们的人再也不帮我们了。我母亲认为我们在巴黎会好一点,她在巴黎有朋友,他们给她一份工作,叫她在信封上写地址姓名。我做一个裁缝匠的学徒。我母亲的死是因为东西不够我们两人吃,而她为了不使我挨饿所以自己挨饿。我在一个裁缝匠那里找到一份工作,但他只给我一般工资的一半,因为我是一个俄国人。假如我母亲的朋友,阿利克西和伊娃吉尼亚没给我床睡觉,我也会死去的。阿利克西在一个俄国的饭店里的乐队拉小提琴,伊娃吉尼亚管理女衣帽间。他们有三个孩子,我们六个人就住在两个房间里,阿利克西原本的职业是律师,大学时,他是我父亲的学生。”

“但,现在你仍然跟着他们吗?”

“是的。现在他们很穷了。你晓得每个人都讨厌俄国人,他们讨厌俄国饭店,讨厌俄国乐队。阿利克西失业已经四年了,他变得尖酸而好吵并且也喝起酒了。他的一个女儿已经送给一个在尼斯的姑母了,另外一个在服公职。他的儿子已经变成一个职业舞男,并且在蒙特马特拥有了夜总会。他常来这里,不晓得今天晚上为何没来,也许泡上女孩子了。他父亲喝醉时就骂他打他,但是他找到一个朋友时带回家的一百法郎却能使事情好下去。我仍然住在那儿。”

“是吗?”查理惊奇的说。

“我必须住在一个地方呀!我要一直到晚上才去‘后宫’。而生意较清淡的时候,我常在四点或五点钟回家,但距离太远了。”

有一段时间,他们静静地坐着。

“你刚才说,你并不是为了我想的理由哭的,这是什么意思?”查理最后问。

她再度好奇而怀疑地看看他。“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吗?我想那就是为什么你的朋友西蒙叫我来的原因了。”

“他并没有告诉我什么——除了说你会使我过得很快乐。”

“我是罗勃贝格的妻子,这就是为什么的原因了。虽然我是一个俄国人,但‘后宫’却雇用我,这给顾客一种刺激。”

“也许你会认为我很笨,但是,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讲什么。”

她短促而冷硬的笑了一笑。

“这就是名誉。一天的旅程以及人们嘴唇上的人名却等于零。罗勃贝格谋杀了一个叫特地柔丹的赌赛马的,结果被判服十五年劳役。他现在在法国的圣几阿那。”

她以谈论事实的方式说着,使查理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惊住,吓倒而颤栗。

“而你真的不晓得?”

“我保证我不知道。现在你谈到了,我才记起曾在英国报纸看到这个案件。这个案件引起不小的骚动,因为牺牲者是一个英国人。但是我忘掉——你丈夫的名字。”

“这在法国也引起了骚动。审判进行了三天,人们争着去听,报纸整个第一版都刊登这个消息,没有人谈其他的事。唷,那真骚动极了。那时就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朋友西蒙的时候,至少是他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他正在为他的报纸报导这个案子,而我是在法庭里的。那是一场令人兴奋的审判,给了新闻记者很多的机会。你必须叫他告诉你有关的消息。他为他自己写的文章感到骄傲。他的文章很精采中肯,一部分曾经被翻译刊在法国报纸上,这使他获益不少。”

查理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对西蒙生起气来了,他认清了他恶作剧的脾气,竟将他置放在现在这种境地里。

“那对你来讲,一定很可怕。”他不能令人信服地说。

她微转了身子,看进他的眼睛。一直都生活在令人愉快的地方的查理,从来没有在人的脸上看到这样一种可怕的失望。看起来几乎不像人的脸,而像一个要描画某种心情的艺术家所制造的日本面具,他颤抖着。莉迪亚到现在为止为了查理的缘故,大部分都用英语交谈着,当她觉得很难用她不熟悉的语言表达时,就掺进些法语。但现在,她完全用法语谈了。她唱歌似的俄语调给人一种悲哀的感觉,而同时使人感觉到她说的是不真实的,使你觉得,是一个人在梦中说话。

“那时我才结婚六个月,就要生产了。也许这个原因才保全了他的颈子,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年轻。他才二十二岁。孩子生下来时已经死了,我受了很大的苦,你知道我爱他的,他是我的第一个爱也是我的最后一个爱。他被判刑时,他们要我跟他离婚,法国的法律流刑就是离婚的一个充分理由了。他们告诉我,犯人的妻子通常会离婚的。而我却不这样做,他们非常生气。那个为他辩护的律师对我非常好,他说我已尽力而为了。我的日子过得实在很艰苦,但是我已尽力帮他了,而现在我必须为自己设想了。我还年轻,必须重建我的生活。如果我受一个罪犯的束缚,那我会更艰苦。我说我爱罗勃,罗勃是世上唯一与我有关的人,不管他做什么,我都爱他,如果我能去找他而他要我的话,我也高兴去,我的律师却无法容忍我说这些话。最后他耸耸肩说对我们俄国人没办法。不过如果我改变主意想要离婚的话,我可以去找他,他要帮我。而伊娃吉尼亚和阿利克西,可怜的醉鬼,一文不值的阿利克西,他们不给我安宁。他们说,罗勃是一个无赖汉,他们说他邪恶不正,他们说我爱他是一件可耻的事。如果人们能够因为可耻而不爱,那多好!说人家无赖汉是多么容易啊!那是什么意思呢?他杀人而为他的罪受苦。没有人像我那样了解他。你晓得,他是爱我的。他们不知道,他有多体贴,多迷人,多风趣,多稚气。他们说他几乎要如同杀特地柔丹那样地杀了我的,他们不知道这只是使我更爱他。”不懂情况的查理几乎无法从她所说的话得到首尾一贯的内容。

“为什么他会杀掉你?”他问。

“他回家时——在他杀了柔丹后,已经很晚了,我已经上床睡觉了。但是他的母亲正等着他,我们和她住在一起。他精神兴奋,但是她看着他时,她已经晓得,他做了可怕的事了。你晓得的,她几星期来都在预料这件事的发生,她焦急得发疯了。

“‘你都在什么地方了?’她问他。

“‘我?没有什么地方。’他说。‘和男孩子们混在一起。’他略咯的笑,轻轻地拍她的脸颊。‘杀人是那么容易,母亲。’他说。‘实在荒谬,那么容易。’

“然后她就晓得他做了什么而大哭起来了。

“‘你可怜的太太,’她说,‘哦,你会使她沦于多绝望的不幸啊!’

“他垂下头叹气。

“‘也许把她也杀了更好。’他说。

“‘罗勃。’她叫着。

“他摇头。

“‘不用怕,我不会有勇气的。’他说,‘不过,假如在睡觉时杀掉的话,她不会知道的。’

“‘上帝呀,为什么你做这种事啊!’她叫着。

“忽然他笑了起来。笑得美妙轻松,感染了每个人,你听到他的笑声一定会感到快乐的。

“‘不要傻,母亲,我只是开玩笑。’他说,‘我并没做什么,上床,睡觉吧。’

“她知道他在说谎;但是那就是他全部要说的话。最后,她就回房间去了。那是在纽里的一个小房屋,但是有一片花园,尽头有一个凉亭。我们结婚时她给了我们房子然后迁进去,这样她才能和她的儿子生活在一起,而不会高高在我们之上。罗勃走到我们的房间,在嘴唇上吻了我一下,将我弄醒。他的眼睛发着亮光。他的眼睛是蓝色的,不像你那么蓝,可以说是灰色的,但是大而好看,里面几乎常藏有一丝微笑。他的眼睛的确是奇异地灵敏。”

莉迪亚讲到这里时已经渐渐减低说话的速度了。她好像忽然想到什么,使她在谈话时边在心中思索着。她用奇异的表情看着查理。

“你眼睛里的某种东西使我想到他。你的脸和他的形状相同,他没有你这样高,他没有你英国人的面色。但他外表很好看。”然后她沉默了一会儿。

“你的西蒙是多么险恶的傻瓜啊!”

“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

她向前倾着身子,将她的手肘放在桌上,脸伏在手上继续用一种略微单调的声音说着,好像她在催眠状态下,正在朗诵一些在她茫然的眼前经过的事物。

“我醒来时微笑着。

“‘这么迟呀!’我说。‘快点,上床。’

“‘我现在不能睡。’他说。‘我太兴奋了,我很饿,厨房有蛋吗?’

“我那时是完全清醒的,你无法想象他穿着灰色的新衣服坐在床沿上有多迷人!他常常整饰得很好看,穿的衣服也惊人地好。他的头发很美,暗棕色如浪,留得很长,梳到脑后。

“‘让我穿上一件宽衫,再看如何。’我说。

“我们进到厨房里,我找到蛋和葱,我炸了葱,和蛋一起搅炒,然后我烤了一些面包。有时候我们去看戏或听音乐,回家时我们总自己煮些东西吃,他喜欢杂煮蛋和葱,我就煮得恰像他喜欢的样子。我们非常喜欢自己在厨房里煮的适度晚餐。他到地窖里拿出一瓶香槟,我知道他母亲会不高兴,那瓶是罗勃一个赛马的朋友给他的半打香槟中的最后一瓶。但是他说那时他喜欢香槟,于是他就打开了。他贪婪地吃完蛋,一口气干了他的杯子。他的精神正处于狂暴状态。我们进入厨房时,我已经注意到,虽然他的眼睛发亮,但是脸部却是苍白的,假如不是我认为不可能这样轻易就醉的话,我真的会认为他醉了;但是现在他的两颊恢复红润了。我想他只是疲倦饥饿而已。我知道他整日在外奔波,可能没吃到一丁点东西。虽然我们只分离几小时,但是再度跟我在一起,他仍高兴得发狂。他不停地吻我,使我在炒蛋时也得把他推开,因为他要拥抱我,而我怕他会把炒蛋弄糟了;但是我还是禁不住笑,我们尽可能接近地坐在厨房的餐桌,他用他所能想到的每一个甜蜜、亲爱的名字叫我。他的手无法离开我。你可能会认为我们结婚才一个礼拜而不是六个月。我们吃完时,我想将所有的东西都洗好,让他的母亲进来吃早餐时不会看到一团糟,但他还是不让我这样做,他要尽快上床。

“他像个拥有一个神祇的男人。我从没想到一个男人会像他那晚那样爱我的去爱一个女人,我从不晓得一个女人会像我那晚一样充满着爱,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像我那晚一样有那么一个美妙的爱人,而他是我的丈夫,我的!我的!我崇拜他,如果他要的话,我会吻他的脚的。最后他因疲倦而睡去,黎明已经偷偷穿过窗帘的隙孔,但是我睡不着。光线越来越强时我看着他的脸,那是一张轮廓不明的孩子脸。他睡着时,将我的手挟在他的臂弯里,他的嘴上有一丝小小的幸福的微笑。最后我也睡了。

“我起床时他仍然在睡,我安静地离开床以免惊醒他。我到厨房为他煮咖啡。我们很穷,罗勃本来是在一间经纪人的公司里做事,但是他跟雇主吵了一架就离开了。从那时候起他就没有找到固定的工作。他非常热衷于赛马,有时也因此有了一点钱,不过他母亲不喜欢他这样。偶尔他借着卖二手货的汽车赚一点佣金,但是我们真正所依靠的是他母亲的养老金。她是一个军中医生的寡妇,还有他母亲本来也有一点钱。我们和婆婆都没有佣人,我自己做家里的工作。我进入厨房时看见她正在削午饭用的马铃薯。

“‘罗勃怎么样了?’她问我。

“‘他还在睡。我希望你能去看看他。他的头发蓬乱,看起来像是十六岁的孩子。’

“咖啡放在炉旁的架子,牛奶正温着。我再煮沸了一下,喝了一杯,然后爬上楼去拿罗勃的衣服,他是一个留意装束的人,我晓得应该怎么办才好。我想全部为他准备好,让他一醒过来,就看到衣服整齐地放在椅子上。我把衣服带进厨房,刷了刷,然后用熨斗熨。在我把裤子放在餐桌上时,我注意到一个裤管有污渍。

“‘到底是什么东西啊!’我叫出来,‘罗勃把裤子弄得一塌糊涂了。’

“贝格夫人从她的椅子上扑地站起来,把马铃薯都打翻了。她夺去裤子注视着,开始发抖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说,‘罗勃会大发脾气的。他的新衣服。’

“我看到她六神无主了;但是你知道法国人在某些方面倒是有趣的。他们不像俄国人那么漠然。我不知道罗勃这件衣服花了几百法郎做成的,假如衣服毁了,他会一个礼拜不睡,一直想着花掉的钱。

“‘可以洗掉的。’我说。

“‘把咖啡拿上去给罗勃。’她严厉地说。‘已经十一点了,他应该早就醒过来了。裤子留下来给我,我知道怎样处置。’

“我为他倒一杯咖啡,正当我听到罗勃穿着拖鞋咯咯下楼时,我刚好要上楼。他向他母亲点头,要报纸看。

“‘趁热把咖啡喝了。’我对他说。

“他没注意我,打开报纸,翻到最近的消息。

“‘没什么事。’他的母亲说。

“我不知道她的意思。他把眼睛投向报上的文字,然后长长地喝了一口咖啡。他出奇地沉静。我拿起他的上衣开始刷。

“‘昨晚你把裤子弄得一塌糊涂。’我说,‘今天你要穿那件蓝衣服了。’

“贝格夫人已经把裤子放在椅背上。她拿过去让他看看上面的污渍,他注视了几分钟,她也沉静的看着他。他无法将目光离开裤子,我无法理解他们的沉静。那真奇怪,我想他们正在以一种荒谬的悲剧方式忍受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但是,当然了,法国人骨子里是俭约的。

“‘我们房子里有一些汽油。’我说,‘我们可以用来洗掉污迹,或者送到洗衣店。’

“他们没回答我。罗勃皱着眉,低下头。他母亲把裤子转了转。我提议看看是否前面也有污渍,就在那时我想他觉察到口袋里有什么。

“‘这里是什么东西?’

“他很快地站起来。

“‘不要管。我不要你看我的口袋。’

“他想把裤子从她手上抢走,不过在这之前,她已经将手滑入臀部的口袋,从里面抓出一把钞票。他看到她已经抓出来了,就死寂地停下来。她让裤子落到地上,然后呻吟了一声,把她的手放到胸口,好像被戳了一刀一样。然后我看到他们两个都苍白得像死尸一样。我忽然想到罗勃曾经告诉过我,他确实晓得他母亲房间某处藏有一点私蓄。最近我们正闹穷。罗勃很热衷要到雷维拉,我从未去过。他几星期来一直在说,假如我们能得到一点现款,我们就要到那儿,终于可以渡一个蜜月。你晓得的,我们结婚时,他正在经纪人的公司做事不能离开。他已经发现他母亲的私蓄了,这个念头闪过我的心中,想到他竟偷了自己母亲的私蓄,真使我脸红到耳根;然而我并不惊奇。我跟他住了六个月,知道他把那笔私房钱认为是一只云雀,我看到他母亲手中握着的是千元法郎的钞票。后来我晓得里面有七张千元法郎。她注视着他,好像她的眼睛要从她的头上跳开一样。

“‘你什么时候拿到的,罗勃?’她问。

“他笑了一笑;但是我看到他很紧张。

“‘我昨天下了一次幸运的赌注。’他回答。

“‘罗勃!’我叫了出来,‘你答应过你母亲,不再搞赛马的事的。’

“‘是的。’他说,‘我禁不住。我们这就可以到雷维拉了,我的甜心。你拿去保存好,不然又会从我的指缝中滑掉了。’

“‘不,不,她不能拿。’贝格夫人叫起来。她的脸非常可怕地看着罗勃,所以我也被吓坏了。然后她转向我,‘去整理房间。我不要让房间整天放着不整理。’

“我晓得她要赶我走,我想如果他们要吵的话,我最好不在场。做人儿媳的地位是脆弱的,他的母亲宠爱罗勃,但是他却放肆无度,使她愁得要死。她因此时常闹事。有时候他们两人关在花园尽头的凉亭里,我会听到他们热烈讨论时激昂的声音。他会绷着脸生气地走开,而当我看到他母亲时,我就知道她又在哭了。我上了楼,当我再度下来时,他们马上停下来不谈。贝格夫人叫我到外面买午饭用的蛋。通常,罗勃都是中午出去,一直到晚上才回来,有时候很迟,但是那天他却留在家里。他看书,弹钢琴,我问他关于他和母亲的事怎么了,但是他不告诉我,叫我不要管闲事。我想他们两人整天都没谈上十二句话。我那时想这种情形也许不会终了了。我们上床时,我挨近罗勃,把我的手臂圈着他的颈子,因为,当然了,我晓得他正恼怒,我要安慰他。但是他把我推开。

“‘看在上帝的份上,走开吧。’他说,‘今晚我没心情做爱,我有其他事要想。’

“‘我受到尖刻的伤害,但是我没说话。我离开他。他知道他伤了我,因为一会儿之后,他伸出手轻轻抚摸我的脸颊。

“‘睡觉吧,我的甜心。’他说,‘不要为我今晚脾气不好而恼。昨天我喝得太多了,明天我会好的。’

“‘那是你母亲的钱吗?’我细声地问。

“他没有马上回答。

“‘是的。’他最后说。

“‘哦,罗勃,你怎么能这样?’我叫起来。

“他停了一会才说话,我有点凄惨的感觉,我想我就开始哭了。

“‘假如有人问你什么事,你要说你没看到我拿钱,你不知道我有钱。’

“‘你怎么会想到我会出卖你?’我哭着说。

“‘还有裤子,夫人没法除掉污迹,她已经把它丢掉了。’

“我忽然记起来,那天下午罗勃正在弹琴而我坐在他身边时,我闻到烧东西的味道,我起来要看看是什么东西。

“‘不要走。’他说。

“‘但是厨房里有东西在烧着。’我说。

“‘也许是夫人在烧旧破衣。她今天脾气很坏,如果你去干涉她,她会把你的头咬掉的。’

“我现在晓得他烧的并不是旧破衣,他并没有将裤子丢掉,她把它烧掉了。我开始怕了,但是我没有说什么,他拉我的手。

“‘假如有人问起你这件事,’他说,‘你必须说我在洗车子时弄脏了,所以要丢掉。我母亲前天把它送给一个乞丐了。你发誓要这样说吗?’

“‘我发誓。’我说,但是我几乎说不出来。

“然后他说出一句可怕的话。

“‘可能我的头要依赖它而存亡。’

“我太吃惊,太恐惧而说不出话来。我的头痛得都要爆炸了,我整夜都没阖上眼。罗勃时睡时醒,甚至睡觉时都不安定,转来转去。我们很早就下楼了;但是我的婆婆已经在厨房了。通常她都穿得很高尚,她出去时看起来很漂亮。她是一个医生的寡妇,一个参谋官的女儿。她对她的地位有自知之明,出去访问军中的老朋友时,都不让人晓得到底她的经济状况怎么了,怎么穿得那个样子。那时她有着波浪形的头发,指甲修剪得很好的双手,搽红的双颊,看起来不会超过四十岁。但是现在她的头发蓬乱,没有装饰,穿着宽袍,看起来像一个退休,靠储蓄过活的鸨母,她没向罗勃说早安,将报纸递给他时也没说一句话。他读报的时候,我注意看着他,我看到他的表情变了,他觉察到我的眼神时就抬起头,笑了。

“‘好了,小夫人。’他愉快地说,‘咖啡怎么了?你是想整个早晨站在那儿注视着你的主人公或者要去服侍他?’

“我知道报纸上有一些我知道的事。罗勃吃完早餐上楼穿衣服。他下楼准备出去时,我吓了一跳,因为他穿的是两天前所穿的淡灰色衣服配着那条裤子;不过那时我才想起他订做那套时,另外做了一条裤。做这套衣服时,曾有过热烈的论辩。贝格夫人对价钱有怨言,但他坚持,除非他穿得很高尚,不然他没指望找到工作。最后她终于像往常一样,屈服了。但是她坚持他要再做另一条裤子。她说通常总是裤子先坏,而终究是有两条裤子较为经济。罗勃出去时说他不回来吃午饭。我婆婆不久也出去买菜。一到剩下我一个人时,我马上抓起报纸。我看到一个消息说,一个英国的赌赛马的叫特地柔丹的,在套房里被发现死去了,他的背上被戳一刀。我常听到罗勃谈到他。我知道是罗勃杀了他,我的心忽然痛将起来,我想我要死去了,我怕极了。我不知道我坐在那儿多久,我动弹不得,最后我听到门上钥匙的声音,我把报纸放在原来的地方,继续做我的事情。”

莉迪亚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们直到一点钟或者更晚才回到饭店。吃完晚餐时已经两点了。他们进来时,桌子已经满了,酒吧中人口稠密。莉迪亚已经谈了很久的时间,人们渐渐一个个地走了。酒吧附近的人渐渐稀少了。现在只有两个人坐在那儿,旁边只有个桌子有人,侍者开始不安静起来了。

“我想,我们应该走了。”查理说,“他们要赶我们走了。”

就在那个时候,另一桌的人也走了。那个从衣帽间把他们的上衣带来的女人将查理的也带来了。她把它放在他旁边的桌子,他叫人送账单。

“我想我们现在可以去什么地方吧?”

“我们可以去蒙特马特,格拉夫整晚开放。我倦极了。”

“嗯,假如你愿意,我用车送你回家。”

“送到阿利克西和伊娃吉尼亚的家?我今晚不能去。他会喝醉酒的。他会整晚咒骂着伊娃吉尼亚把孩子带成那个样子,并且为他自己的悲哀哭泣。我也不去‘后宫’。我们最好到格拉夫,至少那边很暖和。”

她悲哀似已尽,并且真的累了,所以查理就犹疑地向她提议。他想起西蒙告诉过他,他可以带任何人去旅馆。

“瞧,我的房间有两个床,为什么不跟我到那边呢?”

她怀疑地看他一眼,但是他微笑着摇头。

“我的意思就是睡觉。”他附加说,“你知道,我旅行了一天,一部分由于兴奋以及其他的原因,我累极了。”

“好吧!”

他们走到街上时已经找不到车子了,但是离旅馆只有一段路,所以他们就走路去。一个困倦的守夜人为他们开门,用升降机将他们带到楼上。莉迪亚脱下帽子。她的眉毛宽而白。他以前没有看过她的头发,短短的,在她的颈子上鬈曲着,颜色是苍白的棕黄。她把鞋子踢掉,滑出她的衣服。查理穿着睡衣从浴室里走出来时,她不仅已上了床,而且已经睡了。他爬上自己的床,关了灯。自离开饭店到现在,他们都没交换过一句话。

这样查理度过了在巴黎的第一个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