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终于到达了。侍者正在收集行李,将行李堆积在门内,以便能够方便的递给脚夫。女人们在轻涂着最后一次口红。有人在帮她们穿毛衣,男人们费力地穿上他们的大衣,戴上帽子。这些人已坐了几小时的相邻座位,加上普尔曼火车的温暖,使他们成为一个组合的单位,同时每一个车厢连带着本身的号码,又使里面的坐客和其他车厢的坐客分开;但是现在他们分散了。每个人,或者二人或三人所形成的每一组合,重新获得那曾短时间沉没入别人的谨慎个性。充满烟尘的空气里,布满了陈腐的香烟,浓烈的味道,人体的恶臭以及热蒸气形成的雾霾。人们在这种空气里忽然感受到了一个神秘的气息,他们又再一次变成陌生人了,他们以出神、视而不见的眼睛互相注视着。每个人都对他的邻人有一种模糊的敌对感觉。有些人已经在走道上排队,想快点走出去。普尔曼火车的热气使窗口蒙上一层蒸气。查理用手擦清了一些向外看,结果什么也看不到。

火车进站了。查理将袋子给了一个脚夫,大步的在站台上走着。他正等他的朋友西蒙·芬尼摩来见他。他感到失望,因为他并未马上就见到他。栅门那儿有一大群人,他猜想他也许在那边等。他热切地熟视那些渴望的脸孔,人们挣扎着通过人群想要抓住一个新到者的手。女人们互相接吻;他看不到他的朋友,他很自信他的朋友一定在这儿的,所以他就徘徊了一会儿。但是因为被脚夫明显的不耐烦所胁迫,所以就立刻跟着他走到天井。他略微感到失望,脚夫为他叫一辆出租车,查理将西蒙为他订房间的旅馆名字告诉司机。李斯里·马逊家人以前到巴黎时,常在鲁圣荷诺雷的一家旅馆,虽然这家旅馆被英国人和美国人独占地眷顾着,但是他们仍然怀有一个妄念,认为这旅馆是他们的一个发现。它本质上是法国味的。当他们看到梯顶上美国人的行李,或者和清一色的英国人一起坐电梯上楼时,他们总要惊奇一番。

“我就怀疑他们怎么会在这儿。”他们说。

他们本身却老是很小心,从来不把这件事情告诉朋友们。他们想到一丁点古代的法兰西时,就不去冒受糟蹋的险。虽然管理人和脚夫以流畅的英语和他们交谈,他们却还是用那不流利的法语和他们交谈,心里自信这是他们所知道的唯一语言。但是查理常跟他家人住在这个旅馆,这个唯一的事实,就是他要自己一个人去巴黎,却不去住这间旅馆的充分理由。他喜欢冒险,而据他父母讲,一间除了法国的地方贵族外,没其他人去的高尚家庭旅馆,似乎就不是要经历光荣、狂放以及罗曼蒂克事迹的正确地方。由于这些经验,他的想象力直到最后一个月仍在牵扯他的心魂。所以他早就来信给西蒙,叫他在拉丁区为他订一个房间。他对卫生上的便利并不讲究,也不介意房间多脏,只要有适当气氛就好。西蒙实时写信回答他说,已经在接近加尔特巴纳西的一间旅馆订了一个房间。那是在离鲁内路不远的一条安静的街道上,刚好接近他自己住的第一香槟路。

查理很快地克服了西蒙没有来接他所产生的失望之情。他自己确知现在不是到旅馆就是打电话说他马上就要到那里。在从北站驶向塞纳-马恩省河的途中,他的精神抖擞了。晚上时分到达巴黎真美妙!天空正下着毛毛雨,使街上平添一阵令人兴奋的神秘。商店灯火辉亮,行人道上济满了大堆的雨伞。淌在伞上的水滴在街灯照耀之下,朦胧的发着亮光。查理记起了一张雷诺阿的画。有时候一阵风迫使妇女们在伞下屈身走着,她们的裙子在小腿上旋转。由于他有审慎的英国式想法,所以总觉得出租车是在猛烈地行驶着。每当汽车发出制动机的尖锐声突然地停止,以避免相撞时,他都要喘一口气。

红灯将他们阻在一条十字路上。两边的方向有着众多的人潮,像是一群为痛苦所击伤的民众在一次警察的袭击前飞跑着。查理兴奋地注视着,他们似乎和英国的群众不同,他们更敏捷更热切。偶然他的眼睛落在一个工作完之后独自走路回家的裁缝小姐或打字小姐身上时,他都想象着她是赶着去见她的爱人,这样他自己也感到愉快。偶尔他看到一对情人在一支伞下手挽着手散步,男的年轻而留着胡子,戴着宽边帽,女的颈子围着毛巾,他们散步着,好像是天赐之福使他们聚在一起,不介意正下着的雨,也没感到推推撞撞的人群,此时他就会有一种强烈和同情的愉快,感到异常兴奋。在一排房屋的一个转角里,他的出租车和一辆漂亮的轿车并行驶着,里面坐着一个妇人穿着一件貂皮外衣,两颊和双唇都涂着脂粉,勾勒出难以相信的高贵轮廓。那可能是古曼特女公爵茶会后正要驶回位于圣洁门大路的家。一个二十三岁的人独自在巴黎多美妙!

“上帝,我将有多美妙的时光啊!”

旅馆比他期望的还要宏大。正面有一些建筑上的装饰,使人想起近期浩斯曼爵士的波状式风味。他找到西蒙为他订的房间,然而西蒙没有留信也没留言。他并非如他所预期的,被一位围着脏围巾、脸不刮、带着凶兆表情的疏懒仆役带上楼;相反的,来者却是一位殷勤的管理员,英语讲得很好,身上穿着一件晨衣。房间有严密的卫生设备,有两张床;但是那管理员保证说,他只要收一张床的费用。他骄傲地打开浴室给查理看。管理员走后,查理向四周望了望。他所希望的是一间小房间,里面有暗淡帷幔制成的窗帘,一张木头床铺着一张大的棉麂毛床单,还有一张老桃花心木衣橱,上头有一个大镜子。他期望梳妆台上留有用过的发针,晚间用的抽屉里符半截口红,和一截断梳子,上面留着几根染色的头发,仍然缠结着,这就是他罗曼蒂克脑中的拉丁区学生房间。浴室是他最不愿去料想的东西。

这个房间可能是他在瑞士有时和他双亲一起住的一个旅馆的房间,合适,但陈旧而不清洁,甚至查理热诚的想象力也不能赋之以神秘感。他怏怏不乐地解开他的行李袋,然后去洗一个澡。就算西蒙有事无法来见他,他还是认为他不该不留个口信。假使他创造不出生气的征象来,他就必须一个人独自用餐。他的父亲、母亲和蓓西现在已经到了哥达明,会有一个欢乐的舞会,与会的人有卫弗雷的两个儿子和他们的太太,还有特里·马逊女士的两个侄女,有音乐、游戏和跳舞。现在他有点希望,他没有很快答应他父亲来巴黎渡假的请求。他忽然想到西蒙可能为了他的报纸到其他地方去,而在不预期离去的匆忙中忘了通知他。他的心往下沉。

西蒙菲尼摩是查理最老的朋友。严格说来也是为了和他消磨一些日子,查理才这样渴望来巴黎的。他们曾经一起上过一间私人学校,一起在拉比读过书,也一起在剑桥待过,只是西蒙在第二年终了就离开,没有取得学位,因为他认为他是在浪费时间。以后是查理的父亲帮他进入伦敦新闻报社,而在最后一年里做了那报纸的巴黎通讯员。西蒙孑然一身,无亲无故。他父亲本来在印度森林部服务。西蒙还小时,他父亲因母亲与男人乱交而和她离婚了。她离开了印度,而西蒙按照法院的命令归他父亲管养,然后他被送到一个牧师家,直到长大进学校为止。

他母亲在隐晦中销声匿迹,他也不晓得她到底是活着或者死了。他父亲在西蒙十二岁时死于黄疸病。有关他父亲的回忆只是这样一个男人:脸上土黄有皱纹,嘴唇紧闭,身材瘦削,他只留下足够的钱来教育儿子。李斯里·马逊为这可怜男孩的孤独所动,就决定要他跟他们一起度过他的大部分假日。小孩时代,他又瘦又无赖,脸色苍白,黑色的眼睛看起来很大,头上是一大堆需要常梳整的直而黑的乱发,还有一个大而肉感的嘴巴。以他的年纪论,他好谈而热心,爱读书并且又聪明伶俐。他没有像查理那样引人注意的特点——过虑。但维尼西亚却不喜欢他,虽然由于责任感她曾努力试过。

她不明白为什么查理会对一个和他各方面都不同的人发生好感。她认为西蒙孟浪而自负。他无动于仁慈的美德,并且把人家为他做的事视为理所当然。她怀疑他对她或李斯里都没有很高的评价。有时候当李斯里以他平常的见识和智力谈到有趣的事时,西蒙就会在黑色的眼珠中露出一丝讽刺看着他,肉感的嘴唇也噘起讥笑的皱纹。你也就会认为李斯里是平淡无味而有点愚蠢了。有时候,他们一起渡过一个愉快而安静的黄昏,随便闲聊时,他就会走进棕色的书房,坐在那儿凝视着一片空荡,好像他的思想飞到很多里之外了。可能一会儿之后,他会拿起一本书开始读起来,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在,就这样给你一个印象,以为他们的谈话不值得听。这实在有欠优雅有礼;但维尼西亚却谴责自己。

“可怜的羔羊,他从没有学习礼貌的机会。我一定要好好待他,一定要喜欢他。”

她的眼光停留在查理身上。他是这般的好看,有着瘦削的身材(他身子长出衣服外的样子真可怕,他的餐衣的袖子已经太短了),鬈曲的棕色头发、蓝眼睛、长睫毛、清净的皮肤。虽然他可能没有西蒙耀眼的华美;然而,他善良,并且全身都具有艺术气质。但是,假如她逃离了李斯里,而李斯里又耽于杯中物,假如他并未享受到富有教养的气氛,以及他现在所拥有的好家庭的感化,谁晓得他会变得怎么样呢?可怜的西蒙!第二天她出去为他买了一打领带,他似乎很高兴。

“我说,你真是太好了,我一生中从未一次拥有过两条以上的领带。”

维尼西亚很为自己美妙的手势所表现的慷慨所动,她心中忽然兴起了一阵同情的波动。

“你这可怜孤独的孩子,”她大声地说,“真可怕,你没有父母。”

“其实,既然我母亲是妓女,父亲是醉鬼,我敢说,我并没有失掉很多。”

他说这句话时才十七岁。

真坏,维尼西亚就是无法喜欢他。他粗鲁、好讥讽又莽撞。看到查理又那么羡慕他,更使她生气非常。查理认为他很显赫出众,预卜他将来必有一番大事业可为。甚至李斯里对他所读的东西的内容,以及对他作为一个男孩所表现的那种开朗也有深刻印象。在学校时他已经是一个热诚的社会主义者了,而在剑桥时,他变成一位共产主义者。李斯里高兴而容忍地倾听他狂放的理论。谈论对他来讲就是等于一切。然而他有一种本能的感觉,谈论只是谈论,那并未触到根本的生活事务。

“假如他变成一个著名的新闻记者或者进入议院的话,那么在敌人的阵营中有了一个朋友也就无伤大雅了。”

李斯里的思想很宽纵,宽纵得甚至承认社会主义者,也有一些有理性的人不会反对的意念。理论上讲,他完全赞成煤矿国有化,他不明白为什么政府,不应该除了经营私人公司外,也经营公共事业。但他并不认为公共事业应该过分地进行。譬如说,地租的确是一件与国家无关的事。还有贫民窟的性质,在大都市里必须有贫民窟,事实上,低层阶级喜欢贫民窟,而不喜欢普通住家。并不是马逊家产没去做它能在这方面做的事,而是你不能期望一个地主,让人民免费住在他的房间里,他应该在他的资本上得到相当的报酬。这是很公平的事。

西蒙菲尼摩已经决定,他要当几年外国通讯员,只有这样他才能得到关于大陆政治的知识,这样在他进入下议院时,才能使他成为大部分劳工党议员必然不知的论题的专家;但是当李斯里带他去看那个准备给聪明的年轻人机会的报纸主人时,他警告西蒙说,这主人是一个富有的人,假如他表白一种革命性的意见的话,就不能希冀创造一个有利的印象。但是西蒙以他谦虚的态度、满身的精力以及温顺的谈吐,使这位报纸大王获致一个很良好的印象。

“他好得如同金一般。”李斯里以后对他的妻子这样说:“那年轻人已经有实际的能力和常识了。我常告诉你,谈论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用。谈到找有生活工资的职业,像每个识事体的人一样,他就准备把他的理论收藏在他的口袋里了。”

维尼西亚同意他的说法。他们的经验证明,对美有真正的喜爱,同时又认识物质的重要性,是十分可能的事。看看罗伦卓·德美狄西吧!他是一个成功的银行家和一个通达的艺术家。她认为李斯里大费苦心去帮不能够感激人家的人倒是很好的事。无论如何,他为西蒙找的职业会使他离开到维也纳去,这样就使查理离开一种她所忧虑的影响力。都是由于那种狂妄的谈论,使这男孩子想要成为一个艺术家。西蒙在世上一分钱都没有,也没有亲戚,这对他来说倒是很好的事。但是查理有一个舒服的卧铺等着他。世上的艺术家已经够多了。她感到安慰的是,查理有坦诚的灵魂和柔和的气质,不会有邪恶的信息腐化他良好的风格。

***

这时查理正在整装。他绝望地想着,要如何消磨掉这个晚上。他穿好裤子后就打电话到西蒙的旅馆。西蒙本人接电话。

“西蒙。”

“哈啰,你到了吗?你在什么地方?”

西蒙对查理的吃惊似乎很漠然。

“在旅馆。”

“噢,真的吗?今天晚上有事吗?”

“没有。”

“我们最好一起吃饭好吗?我会散步去找你。”

他挂断了。查理的心碎了。他希望西蒙能够像自己要见西蒙一样的渴望见他。但是从西蒙的话里以及他的态度,你就会觉得他们是偶然的点头之交而已,而且西蒙一点也不关心是否要见面的事。当然,他们已经两年没见面了,在这段时间里,西蒙可能已经变得不可认识了。查理突然害怕起来,想到这次来巴黎可能会是一个失败的尝试。他心烦紧张地等着西蒙的到来。但是,当西蒙终于走进房里时,至少他的外表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他今年二十三岁,虽然只有一般人的高度,但仍然算是一个瘦长的人。他穿着一件褴褛的棕色夹克,和一条灰色的法兰绒裤,没戴帽也没穿大衣,他的长脸比以前更瘦更苍白了。他的黑眼睛似乎大了一点,两只眼睛从不静止下来,闪露着苛酷的亮光和怀疑,好像在显示其后脑部的特质。他的嘴大而带嘲讽,有着小而不规则的牙齿,使你想起一种较小的食肉兽。他下巴尖,颊骨突出,外表并不好看,但是他敏感的表情里头,却有一种奇异的不安,使你在街上和他擦身而过时一定会注意到他。他的脸在飞逝的时光里显出一种痛苦的美,不是一种容貌的美而是一种无休止奋斗的精神美。一件使人不安的事,是在他的笑中没有愉快的成分。他的笑是一种嘲讽的愁眉苦脸,他笑的时候,脸歪扭起来,好像正在忍受一种痛苦的折磨。他的声音调子高,似乎自己也控制不了。高兴时,他的声音常变得很尖锐。

查理抑制他自然的冲动,并不跑到门口去以他快乐性情所具有的热诚,友好地跟他握握手,而只是冷冷地接见他。听到敲门声时他说:“进来。”然后继续磨他的指甲。西蒙没有握手的意思,他点点头好像他们已经见过面了。

“哈啰,”他说,“房间没问题了吧?”

“哦,没问题。旅馆比我希望的还堂皇呢!”

“这里很方便,你可以带你喜欢的任何人来。我饿了,一起去吃饭怎么样?”

“好。”

“到科波吧!”

他们在楼上的一个桌子面对面的坐下来点菜。西蒙对查理评价似地看了一眼。

“我看,你并未失去本来的面貌嘛!”他露着歪扭的微笑说。

“可幸,那并不是我的财富。”

查理感到有一点羞怯。两人的分隔,无论如何,已经破坏了曾经长久存在他们两人间的亲密程度。查理是一个很好的听众,从童年时代起他就是这样被训练长大的,每当西蒙以流利的混淆话语滔滔不绝地谈论他的想法时,查理总是愿意静静坐着听。查理总是很崇拜他,但这种崇拜并不带偏见,他相信西蒙是一个天才,所以他认为做西蒙的从者是十分自然的事。他对西蒙有着深厚的感情,因为西蒙在世上只孤单单一个人,没有其他人喜欢他,而查理自己却有一个快乐的家,处在一个舒适的环境里。几乎不喜欢其他人的西蒙却喜欢他,这使他感到很舒服。

西蒙常是尖酸而喜欢讽刺,但是跟他在一起时,他也会莫名地温和起来。在罕有的一次长谈里,他曾告诉查理,在令人诅咒的世界里,他是他唯一的人;但是,查理现在却不悦地感到有一道栅门横隔在他们之间。西蒙的眼光不停地从他的脸射到他的手、他的新衣服,然后又很快地浏览了他的领子和领带。他感到西蒙并不像往日两人单独相处时那样推心置腹,而是在精细且远离地躲藏着。他似乎正在判定他的价值,好像他是一个陌生人似的。他正在心里判定,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这使得查理不高兴得心里都在作痛。

“当商人感觉如何?”

查理的脸色微红起来了。过去每次谈话后,查理都准备让西蒙嘲讽他,因为他终究还是完成了父亲的期望。但是他太正直了,不会隐瞒事实。

“比我期望的还喜欢,我发觉这工作很有趣而且也不难。我也有很多时间。”

“我认为你已经显露了不少理性。”西蒙这样回答使他很惊奇。“为什么你想成为画家或钢琴家?世界上艺术太多了。无论如何,艺术已他妈的大大的腐朽了。”

“唷,西蒙。”

“你仍然被你卓越的父母的艺术虚饰所笼络着吗?你要长大,查理。艺术!那是为懒散的富人准备的一种娱乐消遣。我们的世界,我们所住的世界没有时间去搞这种无聊事。”

“我应该想到……”

“我知道你应该想到什么;你应该想到艺术给予生存一种美,一种意义,你应该想到,它对疲惫和负重担的人是一种安慰,对一种较高贵和较充实的生活是一种灵感。混球!将来我们可能会再要艺术,但是不会是你那种艺术,那将是人民的艺术。”

“哦,上帝!”

“人民需要麻醉剂,我们所能给他们的,可能艺术是最好的形式。可是在他们还未准备好去接受之前,他们要的是另一种形式。”

“什么形式?”

“字。”

真不凡,那跳进这个单音节字里的讥刺活力。但是他微笑了,虽然他的嘴唇歪扭,但是查理有一会儿在他的眼睛里,看到那种已经看惯了的善良感情。

“不,我的孩子,”他继续说,“你有美好的时光,每天到你的公司享受享受。这不会维持很久了,你尽可能从里头找寻谐趣。”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不要介意,我们以后会谈的。告诉我,为什么来巴黎?”

“哦,主要是来看你。”

西蒙暗暗脸红。你会想到,一句好话(而查理讲话时,你从不会怀疑他的话是出自他心坎的。)使他非常地窘迫。

“除外呢?”

“我想看一些画。假如剧场有什么好戏,我也想去看看,还有,总之,我要玩乐一下。”

“我猜你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想要一个女人。”

“你知道我在伦敦的机会不多。”

“以后我会带你去色雷。”

“那是什么地方?”

“你就会晓得的。那并不是差劲的乐事。”

他们开始谈到西蒙在维也纳的经历。但是他对此事很缄默。

“我费了一些时间才能自力行动。你知道我以前从未走出过英国。我学习德语,读了不少东西,我想,我碰到了不少使我感兴趣的人。”

“那么,以后在巴黎呢?”

“我一直多多少少干着相同的事。我一直在把思想整理成绪。我年轻,有足够的时间。我厌倦了巴黎,我就要到罗马、柏林或者莫斯科。假如我能在报界谋得一个职位,我定要谋一些别的职位。我可以教英文,赚足够的钱保持灵肉一致。我并非生在贵胄之家,但我能够凭空活下去。在维也纳,我就有一个月的时间靠面包牛奶过活,把这当作一种克己的训练。这甚至不能算是一种艰难的事。我现在已训练成一天只吃一餐了。”

“你的意思是说,这是你今天的第一餐?”

“起床时我喝一杯咖啡,一点钟时喝一杯牛奶。”

“但是,这目的何在呢?你的收入很充分,不是吗?”

“我得到的是生活工资,足够维持一日三餐。除非一个人能先支配自己,不然他就无法支配他人。”

查理露齿笑着。他开始感觉更自在了。

“听起来像是引经据典的一句老话。”

“可能是,”西蒙冷淡地回答:“我自求多福。格言提炼出时代智慧的精华,只有愚笨的人才会卑视普通的事物。你不会认为我一生只想做一家伦敦报纸的外国通讯员,或者一个英文老师而已吧!这些只不过是我的漫游实习期,在我们一起上学的那间昏庸学校,或者那间位于郊外公墓,叫什么剑桥的大学里,我没得到的教育,现在我就要花费时间去得到了。但是我要得的并不仅是人和书的知识,那只是一种工具,我要得到某些较难到手且较重要的东西:一个征服不了的意志。我要铸造自己,就如同耶稣会会员为仪式的纪律所结造成的一样。我想,我一向很了解自己。没有什么东西会教你你是什么。你就像单独活在世界上一样,到哪里你都是一个异乡人,一生与那些你对他们并无意义的人生活在一起。但是我的知识是本能的,在外国的两年时间里,我已学会了了解自己,就如同我了解欧几里德第五条定理一样。我了解我的力量和我的缺点。我打算将以后五年或六年的时间,用来培育我的力量,以及用来驱逐我的弱点。我要带领自己,就如同一个教练带领一个运动员,使他成为一个优胜的选手一样。我有一副好头脑。世界上没有人能用像我一样的慧眼看到自己鼻子的尽头,而且,相信我,在我们所住的世界里,那是一种伟大的力量。我还能言善道。你要劝服人去行动,是要用修辞,而不是用理性。通常人类的痴愚,在他们能为字语所左右。不管如何苦痛,目前你必须接受事实,就如同在电影方面你必须接受以下这个事实:一部成功的影片必须有一个快乐的结尾。我已经能用字语将我喜欢做的做得很好了。在我完蛋之前,我会有能力做任何种类的事。”

西蒙大大的喝了一口他们正在喝的白酒,然后坐回椅子开始笑起来了。他的脸因不堪忍受的痛苦而扭曲着。

“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那是几个月前在这里发生的。他们正要举行英国义勇军或者像那一类的会议。我忘记为了什么啦,是战争的埋葬问题或什么的。我的主任要发表演说,但是他感冒了,叫我代他。你知道我们的报纸是什么报纸,只要血样的爱国心能帮助我们的销路,那报纸就是血样爱国的报纸。我们尽量辱骂,我们有高昂的道德语调。我的主任属于居于正当位置上的正当人物,他脑中已二十年没有意见了,每次开口都是说些明确的事务。他说一个卑污的故事时,故事都陈腐得甚至发不出臭气来。但是人们使他变得很精明。他知道主人要什么就给他什么。好了,我发表了他本来要发表的演说。陈腐的话语从我嘴中滴流出来,我使苍穹响着讨好的话声,我开他们一些甚至连法官也羞于作为的古旧玩笑。他们吼笑起来了。我传达给他们令人羞耻的哀感,你甚至会想,他们可能会呕吐。眼泪从他们的两颊滚下。我击打着爱国主义的大鼓,就像一个救世女童子在升华她受压制的性一样。他们向我欢呼,四周响着回音。演说的时间是在黄昏,演说完以后,那些大人物紧握着我的手,仍然为情感所逼而不能自已。我使他们静下来。你知道吗,我所说的全是些我自知是可鄙的废话。话,话,话。可怜的老哈姆雷特!”

“那真他妈的是莽撞的事。”查理说,“终究,我敢说,他们只是一群普通的、算得过去的人而已。他们仅仅要干些他们认为对的事。尤有进者,他们可能准备把他们的手插在口袋里,来证明信心的真诚。”

“你会这么想的。不过事实是,管他为了什么鬼正义,反正在他们的一次集会中,所筹集的钱是比以前多了,而且组织人告诉我的主任,那完全归功于我出众的演讲。”

查理在他的率直中显得有点苦恼。这个西蒙并非他向来所认识的西蒙。从前,不管他的理论多狂野,表现得多煽动,里头总有一点高尚的成分。查理是不偏不私的。他的愤怒导致他反对压迫和残酷,不公激起他的愤怒;但是西蒙并未注意到他在查理身上所引起的结果,或者即使注意到了,他也漠不关心。他只专心于自己。

“但是,头脑并不够,而口才,纵使是必须的,终究是一种卑劣的天赋。葛伦斯基【译注:俄国革命领袖,二月革命后为临时政府总理。】两者都具有,但是结果对他有什么帮助呢?最重要的东西是性格,我需要铸造的是我的性格。我确知,只要人们肯去试,他们总能做出任何事的,这只是意志的问题。因为我必须训练自己,所以我对侮辱、疏淡及讥嘲都漠然以对。我必须得到一种完全的精神隔离,纵使他们将我关入监狱,我也会感到如在空中飞翔那么自由,我必须使自己强壮起来。我犯错时并不动摇,反而因之受益而去表现正确的行动。我必须使自己坚强,这样,不仅能抵抗慈悲的诱惑而且还能本身不发慈悲。我必须从心中将爱的可能性榨取出来。”

“为什么?”

“我不能让我的判断被任何我可能对人类发生的感情所笼罩。查理,你是世界上我唯一关心的人。我不会停止对你的关心,一直到我真确知道,是否我必须使你面对墙壁亲手射杀,而没有一会儿的犹疑和一会儿的悔恨。”

西蒙的眼睛有一团黑暗的朦胧,那使你想到一间荒屋里,一个水银已耗蚀的古镜。你对着它看时,你看到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阴沉的深渊,里面似乎潜伏着一些早已过去及早已死去的,然而却由于赋有借来及神秘的生命,仍会令人可怕颤栗的事件及情感。

“你怀疑为什么我没到车站接你吗?”

“假如你能去多好,但我想你因有事无法脱身。”

“我知道你会失望的,我们公司这时间很忙,我们必须准备好将一天以来的新闻发到伦敦。但是今天是圣诞前夕,明天新闻不会来,我很轻易就可以溜走。我没去车站,但我实在很想去。自从我接到你的信知道你要来之后,我就被去看你的欲想困扰着。车子进站的时间一到,我就知道你会在站台上徘徊找我,以致于迷失在挣扎的人群里,我就拿起一本书来看。我坐在那儿,强迫自己专心看书,逼迫自己不要去注意每一时刻都希望响起来的电话。电话响起来,我知道一定是你打来的,我兴奋强烈得竟对自己愤怒起来。我几乎不想去听电话。有两年多的时间,我一直努力驱逐我对你的感情,要不要我告诉你,为什么要你来我这里的原因呢?人总是将不在眼前的人理想化了。由于人不在眼前,心就变得更亲爱些,这是真的。而在他再度看到他们时,他就会感到很惊奇,竟在他们身上看见所有的东西。我想假如我身上留有任何往日对你的深情,那么你在这里住上几天,就足够使这些感情消灭了。”

“我怕你会认为我很笨。”查理带着动人的微笑说,“不过我一辈子也不会明白为什么你要这样认为。”

“我并不认为你笨。”

“好,姑且认为如此,那么理由呢?”

西蒙皱了皱眉,不定的眼睛四处投射,像是一只兔子正想要逃脱猎人的追逐。

“你是唯一曾经关心我的人。”

“这话并不真。我的父母一直很喜欢你的。”

“不要说这种废话了。你父亲对我的不关心,就如同对艺术不关心一样。但是,他以仁慈去对待他能奖掖和使之铭心感谢的一文不名孤儿,却能给他一种温暖、舒服的仁德感。你的母亲认为我莽撞而跋扈,她因我曾经影响你而恨我。并且,因为她知道我认为你父亲是最坏的那一类大骗子、骗自己的骗子,所以她很生气。我给她的唯一安慰是,她每次注视着我时,总会想到你我是多么的不同。这使她感到愉快。”

“你对我可怜的双亲并不阿谀备至啊!”查理温和的说。

西蒙对这句突来的话并未在意。

“我们只有过一次相应共鸣。那个讨厌的老哥德会把化力叫什么呢?你给了我从没有的。从不曾是男孩子的我,跟你在一起却能成为一个男孩子。我能因你而忘掉自己。我欺侮你,开你的玩笑,嘲笑你,漠视你,但是我一直很崇敬你。我跟你在一起总感到美妙、舒服而自在。跟你在一起时,我才是真正的自己。你是那样的谦逊,那样容易取悦,那样快活,性情又那样美好,仅仅跟你在一起,我受折磨的神经就会得到休息。同时我也会暂时脱离那种不断催促我的驱赶力量。但是我不需要休息,也不需要脱离。在我注视着你甜蜜而自疑的微笑时,我的意志也踌躇了。我无法柔软,我不能温顺。当我看进你那蓝色的、友谊的、对人性有着信心的眼睛时,我犹疑了,但我不敢犹疑,你是我的敌人,我恨你。”

查理刚才听到西蒙向他说的一些话,使他不舒服地脸红起来;但现在,他却和蔼地咯咯笑着说:

“哦,西蒙,你谈的都是些什么胡说八道呀!”西蒙并未注意。他用那闪耀、热情的眼睛注视着查理,好像他企图直捣进查理本质的深处。

“有什么不对劲吗?”他说着,好像在跟自己谈话,“或者,仅是一种表现的偶发事件,显出了灵魂的一些特质的幻象。”然后对着查理说,“我常问自己,我在你身上看到的是什么,并不是你好看的外表,虽然,我敢说,这跟那有关系;也不是你的智力,这东西是不要显露就已经充足了;也不是你的无诈的本性或你美好的脾气。是你身上的什么东西使人一见到你就喜欢呢?使你在占领战场以前就已赢得大半战争?魅力,什么是魅力?这是我们大家都懂得其意,却没人能下定义的两个字。但是我知道,假如我有你的那种天赋,那么加上我的头脑和决心,世界上就没有我无法克服的阻难了。你已有了活力,那就是魅力的一部分。但是我有和你一样多的活力,我能连续好几天每天都只睡四小时,我也能一天工作十六小时而不感到疲倦。人们初次遇到我时,都敌视我,我必须用全副的脑力征服他们,我必须利用他们的弱点,我必须使自己显得对他们有用,我必须阿谀他们。来到巴黎时,我的主任认为我是他所见到的最讨人厌、最自傲的年轻人。当然,他只是一个笨蛋。当一个人能像我那样了解自己的缺点时,他怎能自傲呢?现在他听从我了,但是我必须像一只狗似的工作,以达到你的睫毛一闪时能达到的地步。魅力是不可缺的,前两年我认识了不少杰出的政治家,他们都具有魅力。有的多一点,有的少一些,但是他们不是天生就有的,这说明了魅力是能从后天得来的。魅力并没什么意义,但是它能引发跟从者的忠诚,使他们盲目地去做人们吩咐他们的事,而满足于一句仁慈话的报酬。这些政治家进行工作时,我都考察过。他们能从水栓把魅力像水一样的转开来。敏捷、友谊的微笑;准备好要紧握你的手。声音中那种似乎孕有恩卷的温暖,那种使你认为你的利害,就是你领导者主要急务的兴趣表现,那种虽没有告诉你任何事情,却迷惑着你去认为你是主人心腹的亲热态度。那些陈腔滥语,那些有力的嘴唇挂着谄媚的好几百种可爱老同学。那种安逸和自然,那种模仿自然的完美行动,以及那种认出愚人的虚荣,又注意着从不去侮辱它的敏感。这些我都能全部学到,那只需要一些努力和一些自我控制。有时候,当然,他们是做得过分了。职业政客们的魅力变得太机械而失去作用了。那些看穿而发觉到受骗的人都很愤恨。”他投给查理另一个锐利的眼光。“你的魅力显得自然,这就是为什么它具有蹂躏性的原因。一个小皱纹就会使你的生活过得十分容易,这不是很荒谬吗?”

“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要你来的原因之一是要确实的看看你的魅力在哪里。就我所能讲出的,你的魅力是源自你下眼窝一些特殊的肌肉构形。我相信那得归功于你微笑时眼睛下面的一个小皱纹。”

这样被解剖,查理感到很尴尬。为了转移话题,他问:

“但是你所有的一切努力,却不会引导你成功,为什么呢?”

“谁知道呢?让我们走到圆座喝杯咖啡去吧!”

“好,我叫一个侍者。”

“我请你这一餐,这是我们在一起吃,由我来付钱的第一餐。”

他从他的口袋拿出一些钞票付账时,他发现里面有几张卡片。

“哦,看,我已经为你找到一张圣犹斯塔西的午夜弥撒票,这是公认巴黎最好的教堂音乐,我想你会喜欢的。”

“哦,西蒙你真好,我会喜欢的。你会跟我去吗?”

“时间到时,我会看看我的心情如何。无论如何票你先拿去。”

查理把票放在口袋里。他们走到圆座雨已停了,但走道上仍然湿湿的,一间商店的灯光或者一盏街灯照在上面时,街道就苍白地闪着光。很多人正在来回游荡着。他们从无叶树的阴影走出来,就好像从戏院的舞台边厢走出来一样,穿过灯光,又消失在另一个夜晚里。退缩而又坚持的阿尔及利亚小贩眼睛敏快地在寻求着买主,手臂上垂挂着一捆东方的地毡和廉价的毛制品走过去了。脸孔粗糙的男孩,头上戴着红毡帽,提着一篮篮的落花生,单调地重复他们沙哑的叫声:“加各特,加各特。”两个黑人站在一个角落,他们的黑脸因天气寒冷而紧缩着,好像时间已经停止了似的。他们在那儿等,因为世上除了等,别无他事可做。这两个朋友到了圆座。夏季里顾客盘坐的台地上都嵌着玻璃。每个桌位都被预订满了。但是他们两个人进来时,却有两、三个人站起来,他们就占了这些空位。天气一点也不暖。西蒙没穿外套。

“你不冷吗?”查理问,“你不喜欢坐在里面吗?”

“不,我已经教会自己不介意冷了。”

“感冒时怎么办?”

“我不管。”

查理常听到圆座,但从没来过。他以热烈的好奇心看着坐在周围的人们。他们中有些穿长颈汗衫,有些留着短胡子,女孩子们没戴帽子,却穿着雨衣。他猜想也许她们是画家和作家,这使他产生一种注视她们的悸动。

“英国人或者美国人。”西蒙嘲笑地耸了耸肩说,“他们大部分是无用和腐朽的人,悲怆地盛装着,在一出长久以来已停演的戏中饰演一个角色。”

那边有一群高大金发的年轻人,看起来像北欧人。另外一桌,有一群黑黝、做作而多话的利凡得人。但大部分都是安静的法国人,穿着相当讲究。那些因地利之便而来圆座的邻近的零售商人,有着少许的乡下佬味道。他们跟查理一样认为这是艺术家和学生常来的场所。

“可怜的人呀,他们还没有得着钱去过拉丁区的生活。他们生活在饿死的边缘,像游船上被罚划桨的罪犯一样地工作着。我想你已读过《波希米亚人之生活》吧?罗陀费现在穿一件整洁的蓝衣服,那是他发狂买来的,还把裤子每天晚上垫在草席下使之保持原形。所花的每分钱都要计算一下,并且小心翼翼地,不去做有损未来前途的事。咪咪和谬斯特两位女孩子非常努力,她们是商业的联合者,把空闲的晚上用来参加伙伴的集会。纵使失去了她们的美德,却保有她们的头脑。”

“你不是跟一个女孩子住在一起吗?”

“没有。”

“为什么没有。我想如果有是很愉快的。在巴黎的几年中,你应该有机会猎几个的。”

“是的,我有一、两个。想到这,你会觉得奇怪。你知道我住的地方都包括些什么吗?一个书房和一个厨房,没得洗澡。看门人每天来打扫,但是她心情复杂,讨厌爬楼梯。这就是我所能告诉你的,而却有三个女孩子要来跟我一起分享污秽。一个是英国人,她在这里的国际共产人员局找到一个职位,另一个是挪威人,她现在在索尔本工作,又另一个是法国人——你会认为她有不少见识的。她是一个失业的女衣匠。有一天晚上,我正要出去吃晚餐时猎到她的。她告诉我,她已一天没有吃饭了,我就请她吃一餐。那天是星期天,她停留到星期一,还想继续留下来,但是我叫她出去,她就出去了。那挪威女孩子可说是一个讨厌的东西,她要缝补我的袜子,为我煮饭、擦地板,我告诉她没事可做时,她却喜欢在街角等我。在街上走时,她走在我旁边,告诉我假如我不发慈悲心的话,她就要自杀。我从她那里得到一个教训,使我记在心里,终究我必须以坚决态度对待她。”

“那是什么意思?”

“有一天我告诉她,她给我的折磨实在使我烦透了。我告诉她,下次她在街上再叫我的名字的话,我就要打她。她有点笨,不知道我是说真的。第二天我离家时,大概是十二点,我正要到公司去,她站在街的另一边,然后带着那卑贱的表情走向我,开始要跟我讲话,还没让她讲出两句或三句的话,我就打了她一巴掌,她就像柱戏里玩的一个柱子那样倒下去了。”

“然后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想她又站起来了。我继续走我的,没有回头看。无论如何她了解了那暗示,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

听了这故事查理很不舒服,同时使他想笑,但他羞于这样做,因此他并不作响。

“好笑的是那英国的共产主义者。天,她是一个院长的女儿。她曾在牛津念书,得到经济学的学位。她非常地温和,哦,一个完美的女人。她认为杂交是一个神圣的责任。每次和一个伴侣上床时,她就感到她是在帮造物主的忙。我们成为好伴侣,肩并肩打着美好的仗,以及那种种的事。院长给她定额的钱,我们合资经营我们的财源,把我的工作室作为一个中心,让同伴来喝下午茶,讨论当日最热烈的问题。我只告诉她一点逆耳之言,这样就结束了她。”

他再度点起烟斗,自己静静的笑起来,带着那种痛苦的微笑,好像他是在享受一种令他伤心的玩笑。查理想说一些事,但却不知道如何说,才不会听起来做作而引起西蒙的讽刺。

“但是,你希望把人类间的关系,自你的生活中完全摒除吗?”他不确定的问。

“完全。我必须自由,我不敢让其他人把持我。那就是我为什么放逐那小女裁缝的原因了。她是所有的人中最危险的。她温和而热情。她有那些从未梦想到生命,除了艰苦外,还有其他东西的家人的温顺。我从没爱过她;但是我知道她的感谢、崇拜,她讨好人的愿望,她天真的欢乐都是危险的分子。我可以看出她可能很容易变成一种我无法破除的习惯。世上再没有比女人的谄媚更阴险了,我们对谄媚的需要太大,我们都变成她们的奴隶了。我必须以迟钝对付谄媚,就如同以冷漠对待詈骂一样。没有其他东西会像人们赐给女人的恩惠那样使人们受她们的束缚了。她们会将她们的一切都归功于我而感激我,我就无法逃脱了。”

“但是,西蒙,你像一般人一样,都有人类的感情。你现在是二十三岁。”

“而我的性欲迫切吗?比你想象的还不迫切。如果你一天工作十二到十六小时,平均只睡六小时,如果你满足于一天一餐的生活,使你非常惊奇的,你的欲望就大大的变稀薄了。巴黎对以适度的价钱,和最可能经济的时间得到性本能的满足一事,安排得出奇的好。当我发现我的胃口妨碍我的工作时,我就找一个女人,就如同我便秘时就泻一下一样。”

查理清澈的蓝眼睛闪烁着喜悦,一个迷人的微笑在他的唇上绽开,展露出强有力的雪白牙齿。

“你不是正失去大量的生活谐趣吗?你知道,人们青春岁月是那么地短。”

“可能。我知道除非人们心地纯正,不然是无法在世上做事的。齐士特菲尔【译注:英国作家,以写给其儿子的信札闻名。】说过有关性交的最重要字眼:愉悦短暂,姿态可笑,花费可咒。那可能是人们无法压抑的本能。但是容许它改变既已选择的途径却是可怜的傻瓜。我再也不怕它了,几年之后,我就会完全脱离它的诱惑了。”

“你真的能在最近几天禁得住不坠入情网吗?这样的事会发生的,你晓得的。甚至最谨慎的人也一样。”

西蒙投给他奇怪的,人们甚至可能认为有敌意的一眼。

“我会像从嘴中拧出一颗烂牙一样,把它从心中扯出来。”

“说得容易,做可难了。”

“我知道。值得去做的事做起来都不容易。但是那却是人们很多奇怪事务中的一种,如果关系到他的自我保存,如果他必须做他个体所依靠的某种事情,他就能在自身里发现力量。”

查理沉默了。假如那晚有其他的人,像西蒙那样向他说了这些话,他就会认为那只是一种用来感动人的姿态。查理在剑桥的两年里已经听够了大放厥辞,他有常识和温和的幽默,不会加予它们多于本身价值的重要性。但是他知道西蒙谈论时从来不以外观为目的。他太轻蔑同伴的意见,不可能借着采取一种他不相信的态度来强迫他们羡慕,他无惧而真诚。当他说,他认为这个那个时,你可以相信他真的认为如此。当他说他已经做了这个那个时,你不需犹疑,就可以相信他已经做了。但是,就因为西蒙所描述的生活状态对查理而言,似乎不健全而不自然,所以西蒙流利地表达出来的观念,(这样表示这些观念是经过充分考虑的)对他似乎放肆而可怕。

他发现西蒙是在避免说出他这样严厉训练自己的目的何在;但是在剑桥时,他已是强烈的共产主义者,所以自然可以假设他是在训练自己,在所有的共产党员所预知的最近之将来的革命中饰演他的角色。查理只关心着艺术,他只是有兴趣地倾听西蒙的热烈辩论,却未发觉事情对他有何特别。假如他要被迫来表示对一件他从未认真思考过的题目的观点时,他就会同意父亲的意见:不管欧洲大陆会发生什么事,英国都不会有共产主义的危险。他们在苏俄所造成的糟糕状态显示出共产主义并不切实际。世界过去老是有富的和穷的状态存在,而且将来也会持续。英国的工人太精明了,他们不会被一些无责任感的煽动者所引诱,总之他们没有过过坏日子。

西蒙继续讲下去。他渴望表白那些他储藏已有好几个月的思想,而他以前总是尽他记忆所及讲给查理听的。虽然他努力思索着这些思想(这是他的一个大天赋),他却发现有这位完美的倾听者时,这些思想才变得清晰而有力量。

“你知道,有关爱情的噱头人家谈得很多了。人们为爱情归加一种与事实不符的重要性,人们谈论着爱情好像它显而易见的是人类价值中最大的,其实爱情是最不显而易见的。在柏拉图把他感伤的肉欲套上一层令人着迷的文学形式之前,古代的世界并未给它以甚于理性的强调。回教徒的健康写实主义除了认为它是一种生理需求外,也没有认为它是什么。那是因为基督教信仰用新柏拉图主义来支持这感情的要求,才使它最后成为一个目标、理性、生活的辩护。但是基督教是奴隶的宗教,它提出令人们疲乏和重载深沉的天堂使他们将来能补偿在这世上所受的痛苦,而爱的麻醉剂使他们在现世忍受苦痛。像每种药品一样,爱情使受其役使的人衰弱、破毁,我们因爱情而窒息已有两千年。爱情削弱了我们的意志,减少了我们的勇气。在我们所住的这个世界里,我们知道,几乎每件事情都比爱重要。我们知道,只有温柔和愚蠢的人,才允许爱来影响他们的行动,而我们却付给它一种愚笨的口头上的服务。在书本上、舞台上、道坛上、讲台上、重复的、古老的、感伤的无聊话一直被讨论着,而这些话以前是用来欺骗亚历山大的奴隶的。”

“但是,西蒙,古代世界的奴隶就是今日的贫民。”

西蒙的嘴唇微笑地颤动了一下,他盯住查理的眼睛,使查理感到他说了一句傻话。

“我晓得。”西蒙安静地说。

有一会儿,他不安定的眼睛静止了下来。虽然他注视着查理,他的注视却似乎停在远方的某件东西上。查理不晓得他在想什么,但是他心里感到微微的不悦。

“可能是两千年的习惯已经使爱变成一种人类的需要,而在那种情形下,爱就必须列入考虑之列。但是假如要施用麻醉药的话,最好的人选实在并不是麻醉药恶徒。假如爱能被施用于某种有用的目的上,那也只能由那些本身免疫于爱的人去做。”

“你拒绝了使生活快乐的一切事物,却似乎不想告诉我你目的何在。我怀疑有什么值得的目的。”

“前几年,你都做些什么?查理。”

这个突然而来的问题似乎无法使前后气氛一致,但他还是以平常谦虚的坦诚回答。

“恐怕没什么值得说的。我每天好好的上班;花一段时间研究‘家产’,以便知道一些有关财产所有物,以及这类的东西。我和父亲玩高尔夫球。他喜欢一星期玩两、三天。还有,我还继续在弹钢琴。我去过很多次音乐会,看过大部分的画展,也看过几次歌剧,看了一些戏剧。”

“你过得完全舒服吗?”

“不坏,我过得很好。”

“明年你打算干什么?”

“我想,大致一样。”

“再明年呢?又再明年呢?”

“我想几年后要结婚,然后我的父亲要退休,将他的职业转给我。他的职业年入一千,就现在来讲并不坏。当然,最后我会得到父亲在马逊家产的股份的一半。”

“然后,你就要过那种你父亲以前所过的生活。”

“除非劳工党没收马逊家产,那时我当然会潦倒不堪,不过只要不那样,我都准备从事我的小职业,尽量用我的收入制造些快乐。”

“等到你死时,你曾经生活过,或者没有生活过会有什么他妈的关系吗?”

有一会儿,查理为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所挫而脸红起来。

“我想不会有。”

“你那样满足吗?”

“说实话,我没想过;但是假如你要这样直接的问我,我想,纵然我以前不被认为是傻子,我却应该是的。我永不能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那年夏天,我潦倒而我们去挪威钓鱼时,我跟父亲谈过。他说得很美妙,可怜的老亲爱,他很焦急,怕伤到我的感情。但是我禁不住要承认,他讲的是对的。我在做事方面得到一种天生的机敏,我会一点画,会写一些、弹一些。也许,如果我仅能够做一件事的话,我可能会有一个机会,但那只是一种机敏。父亲说那是不够的,很对。我想他说的做一个小而好的商人,比做一个第二流的艺术家还好,是十分正确的话。总之,老西伯特·马逊娶了女厨师,在那小块因伦敦的发展,而使之有价值的财产的土地上开始种植蔬菜,这对我是一件幸运的事。你认为这样够吗?假如我在上天或者,你喜欢的话,机会,给我安排的生活状态里,尽我的责任的话。”

西蒙向他微笑着,这个微笑比那天晚上折磨他的脸容的任何微笑还放肆。

“我敢说这就够了,查理,但是对我并不然,我宁愿在穿过街时,被汽车辗成平平的一团肉,而不愿像你一样期望一个生活。”

查理安静地注视着他。

“你晓得,西蒙,我有快乐的本能,而你没有。”

西蒙咯咯的笑。

“我们必须看看是否我们能将之改变。我们去逛逛吧!我带你去‘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