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里菲尔德太太非常亲切地提出要用她的车子送我回黑马厩镇,但我还是情愿走着回去。我答应第二天再去弗恩大宅吃饭,同时还答应把我当初经常见到爱德华·德里菲尔德的那两段时间中我还记得的一些事写下来。我顺着蜿蜒曲折的大路走去,一路上一个人都没有碰到,心里琢磨着第二天我该讲些什么。我们不是经常听到风格就是删节的艺术吗?如果当真如此,那我一定能把我要讲的写成一篇很美妙的文章,而罗伊却只把这些内容用作素材,这看来似乎有些可惜。当我想到只要愿意,我就可以抛出一个叫他们万分震惊的消息时,我不禁格格地笑起来。凡是他们想知道的有关爱德华·德里菲尔德和他首次婚姻的情况,有个人都能向他们介绍;不过这件事我还是打算保守秘密。他们以为罗西已经死了,他们错了;罗西还好端端地活着。

那次为了上演我的一个剧本,我到了纽约,我的经纪人的新闻代表特别卖力,把我到达纽约的消息大肆宣扬,弄得尽人皆知。有一天我接到一封信,上面的笔迹很熟,可是一时却想不起是谁的。字写得又大又圆,刚劲有力,但可以看出来写字的人没有受过多少教育。那种笔迹实在眼熟极了,我不禁对自己竟想不起是谁的字迹感到十分气恼。其实马上把信拆开看看,那才是合乎情理的做法;但是我却望着信封,一个劲儿地苦苦琢磨。有些笔迹我一看就吓得打上一个寒噤,也有些信一看信封就觉得十分厌烦,搁了一个星期我都懒得打开。可是等我最终撕开我手里的这个信封的时候,里面的内容却使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信开始得很突兀:

我刚看到你在纽约的消息,很希望再见到你。我现在不住在纽约,但是我住的扬克斯①离纽约并不远,如果你有一辆汽车的话,不出半个小时就可以到达。我想你一定很忙,所以请你定个日子。虽然我们已经分别多年,但是我希望你并没有忘记你的老朋友。

罗西·伊古尔登(原德里菲尔德)

我看了看地址,是阿尔百马尔,显然是一个旅馆或是公寓大楼,后面才是街名和扬克斯的地名。我不禁打了个哆嗦,仿佛有人在我的坟头上走动②。在过去的那些岁月里,我有时也想到罗西,不过近来我心中暗想,她一定已不在人世,有那么一会儿,我对她的姓氏感到困惑不解。怎么是伊古尔登而不是肯普呢?后来我想起他们从英国逃跑的时候一定用了这个假姓,这也是肯特郡的一个姓氏。我最初很想找个借口不去见她;对于那些很久不见的人,我总不大想要再去会面。可是我突然觉得十分好奇,想去看看她现在怎么样了,听听她后来的遭遇。我正要到多布渡口去过周末,路上得经过扬克斯,所以我回信告诉她,星期六下午四点左右我去看她。

阿尔百马尔是一幢庞大的公寓大楼,外表显得还比较新,住在那儿的好像都是一些境况宽裕的人。看门的是一个穿制服的黑人,他用电话通报了我的姓名,另一个黑人开电梯送我上楼,我感到异常紧张。给我开门的也是一个黑人女仆。

“请进,”她说。“伊古尔登太太正在等你。”

我给引进一间起居室兼饭厅的房间,一头放了一张满是雕刻的橡木方桌,一个碗柜和四把大急流城③的制造商一定会认为是英王詹姆士一世时代出品的椅子。可是另一头却摆着一套路易十五时代的家具,都镀了金,套垫是一色淡蓝色的锦缎;周围有好多张小桌子,也镀了金,雕刻得富丽堂皇,上面放着镀金的塞夫勒④花瓶和一些裸体女子的铜像,铜像上的饰带像给一阵狂风吹拂飘动似的巧妙地盖住了出于体统应该遮掩的那些部位;每个铜像都欢快活泼地伸出一只胳膊,手里举着一盏电灯。房里的那个唱机是我在店铺橱窗里见到过的最豪华的,上面镀满了金,样子犹如一顶轿子,外面画了华托⑤风格的朝臣和他们的夫人。

我等了大约五分钟,有一扇门开了,罗西轻快地走了出来。她把两只手都伸给我。

“啊呀,真想不到,”她说。“我真不愿去想我们有多少年不见了。请等一等。”她走到门口,朝外面喊道:“杰西,茶可以端来了。水可得好好烧开啊。”随后她走回来接着说:“你真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劲儿教这姑娘怎么泡茶。”

罗西至少有七十岁了,满身diamanteé⑥,穿一件非常漂亮的绿色薄绸无袖连衣裙,领口是方的,下摆很短,穿在身上好似一只紧绷绷的手套。从她的体形看,我猜她里面穿着橡胶的紧身胸衣。她的指甲涂得鲜红,眉毛也修过了。她身体发胖了,有了双下巴;虽然她在袒露的胸口上扑了好多粉,但是皮肤仍泛出一片红色,她的脸也显得红红的。不过她看上去身体健康,精力充沛。她的头发仍然十分浓密,只是颜色差不多都变白了,剪得很短,经过电烫。她年轻的时候长着一头柔软的、自然拳曲的头发,而现在她头上的这些呆板的电烫波浪使她显得就像刚从理发店里出来似的,这似乎是她身上发生的最大变化。唯一没有变的是她那仍然带着从前那种孩子气的调皮可爱的神气的微笑。她的牙齿一直就不怎么好,长得既不整齐,样子也不好看,可是现在她却装了一口整整齐齐、雪白光亮的假牙。这显然是金钱所能买到的最漂亮的假牙。

那个黑人女仆端来精美丰盛的茶点,有肉末饼、三明治、甜饼干、糖果以及小小的刀叉和餐巾。一切都安排得干净利落。

“吃茶点是我始终无法放弃的一种习惯,”罗西拿起一个滚热的黄油烤饼说。“真的,这是我一天当中最好的一顿,不过我知道其实我不该吃。我的医生老是对我说:‘伊古尔登太太,要是你每天喝茶的时候都吃上六七块甜饼干,你就没法子减轻体重了。’”她朝我微微一笑,这时我突然隐隐地觉得,尽管罗西烫着波浪形的头发,搽了很多白粉,身体也发胖了,然而她和从前并没有什么两样。“可是要我说的话:你享受一点自己喜欢的东西,对你会有好处。”

我一直觉得跟罗西是很容易交谈的。不一会儿,我们就聊起天来,仿佛我们只有几个星期没有见面。

“你接到我的信觉得很意外吧?我加了德里菲尔德,好让你知道是谁写的。我们来美国的时候改了伊古尔登这个姓。乔治离开黑马厩镇的时候发生了一点儿不愉快的事,可能你也听说了。所以他觉得在一个新的国家,最好换一个新的姓从头开始,你大概明白我的意思。”

我含糊地点了点头。

“可怜的乔治,他十年前就去世了。”

“听到这事我很难过。”

“哎,他也是上了年纪,过了七十,不过从外表看,你决猜不出他有那么大岁数。他的去世给了我很大的打击。他对我体贴得不得了,哪个女人都不会想要一个比他更好的丈夫。从我们结婚到他去世,我们俩从来没有拌过嘴。另外值得快慰的是,他留下的财产让我可以生活过得很宽裕。”

“知道这一点我很高兴。”

“是啊,他在这儿干得很不错。他搞的是建筑,这是他一直喜欢的行业,他和坦慕尼协会⑦的人混得很熟。他总说他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没有早二十年上这儿来。他从踏上这片土地的头一天起就爱上了这个国家。他干劲十足,而这儿需要的就是干劲。他就是在这种环境中能成功发展的人。”

“你们从来没有回过英国吗?”

“没有,我从来就没有想回去。那会儿乔治有时倒说起,你知道,就回去旅行一次,可是我们从来没有当真着手准备。现在他已经去世了,我也没有这种意向。我想在纽约呆惯了以后再回伦敦,一定会一方面觉得死气沉沉,另一方面却又有不少感触。我们以前一直住在纽约。他去世后我才搬到这儿来的。”

“你为什么挑扬克斯这个地方呢?”

“噢,我一直喜欢这个地方。我常对乔治说,等我们退休了,就住到扬克斯去。我觉得这个地方有点儿像英国。就像梅德斯通、吉尔福德或者别的这一类地方。”

我笑了笑,不过我明白她的意思。尽管扬克斯有当当响的电车和嘟嘟叫的汽车,到处都是电影院和灯光招牌,但是主要的街道弯弯曲曲,看上去微微有点儿像一个爵士音乐化了的英国乡镇。

“当然,有时候我也很想知道黑马厩镇上所有那些人的情况,我想如今他们大部分都已去世。大概他们以为我也不在人世了。”

“我也有三十年没到那儿去了。”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罗西去世的传闻已经传到了黑马厩镇。大概有人把乔治·肯普去世的消息带回去,误传成了罗西。

“我想这儿没有人知道你是爱德华·德里菲尔德的头一个太太吧?”

“当然没有。嗨,要是知道的话,那帮记者就会像一大群蜜蜂似的围着我的公寓嗡嗡乱叫。你知道,有时候我到别人家里去打桥牌,他们谈到特德的书,我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在美国,他们对他的书喜欢得不得了。我却从来没有觉得这些书有那么好。”

“你从来就不怎么爱看小说,是吗?”

“以前我比较喜欢历史,不过现在我好像没有多少时间看书;我最喜欢星期天了。我觉得这儿星期天的报纸很好看。英国就没有这样的报纸。另外,当然啰,我经常打桥牌。我特别爱打定约桥牌⑧。”

我记得在我还是一个孩子刚刚认识罗西的时候,就对她打惠斯特的那种高超出众的技巧印象深刻。我觉得她这种桥牌手我并不陌生,她速度快,胆子大,出牌准确;她是一个得力的伙伴,却是一个危险的对手。

“特德去世的时候,你要是看到这儿的闹哄哄的景象,一定会大吃一惊。我知道他们觉得他很了不起,可是我从来也没有想到竟是这样一个大人物。报纸上满是有关他的文章,刊登了他的照片和弗恩大宅的照片。以前特德老说总有一天他要住进这幢房子。他到底为什么娶了那个医院护士?我一直以为他会和巴顿·特拉福德太太结婚。他们一直没有孩子,是吗?”

“没有。”

“特德很想要几个孩子。我生了头一个孩子以后就不能再生了,这对他是一个很大的打击。”

“我不知道你还生过孩子,”我很诧异地说。

“当然生过。所以特德才和我结婚的。可是我生这孩子的时候很困难,医生说我不能再生了。要是她活着,可怜的小家伙,我想我是不会和乔治一起私奔的。她死的时候已经六岁了,是一个可爱的小女孩,长得非常漂亮。”

“你从来没有提起过她。”

“没有,谈到她我就受不了。她得了脑膜炎,我们把她送到医院。他们把她安顿在一个单人病房里,让我们陪着她。我永远忘不了她所受的痛苦。她一直尖声叫啊叫的,谁都没有办法。”

罗西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是不是就是德里菲尔德在《人生的悲欢》里所描写的那个死亡的情景?”

“是的,就是那个情景。我一直觉得特德真是古怪。他跟我一样都不忍心再提这件事,可是他却全写到了书里;他什么都没有遗漏;甚至有些当时我都没有注意到的细节他也写了进去,我看了才想起来。你会觉得特德真是冷酷无情,但其实他并不是那样的人,他和我一样心里十分难受。我们晚上一起回家的时候,他会像个孩子一样痛哭。真是一个怪人,对吗?”

正是《人生的悲欢》这本小说当时引起一片异常强烈的反对声,而且正是那孩子死去以及随后叙述的那个片段给德里菲尔德招来了特别凶狠恶毒的谩骂。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段描写,那实在太悲惨了,其中并没有丝毫感伤的成分;它不会引出读者的眼泪,却会激起读者的愤怒,因为一个幼小的孩子竟遭到如此残酷的痛苦。你觉得这样的事只能由上帝在最后审判日作出解释。那段文字非常有力。可是如果这个情节是从实际生活中得来的,那么接着发生的情节也是真实的吗?正是后面的那段描述使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的公众大为震惊,同时也受到评论家的谴责,他们认为那不仅有伤风化,而且也很不可信。在《人生的悲欢》中,那对夫妇(他们的名姓我已忘了)在孩子死后从医院回到家里吃茶点;他们很穷,住在租来的房子里,收入只够糊口。那时天色已晚,大约七点左右。经过一个星期持续不断的紧张焦虑,他们已疲乏不堪,而悲痛更彻底摧毁了他们的精神。他们彼此无话可说,凄然地默默相对而坐。好几个钟头过去了。后来妻子突然站起身,走进卧室去戴上帽子。

“我想出去走走,”她说。

“好吧。”

他们住在维多利亚车站附近。她沿着白金汉宫大街走去,穿过公园。她到了皮卡迪利大街,又慢慢地向皮卡迪利广场走去。有个男人看见她眼睛望着他,就站住脚,转过身子。

“晚上好,”他说。

“晚上好。”

她站住脚,笑了笑。

“和我一块儿去喝一杯怎么样?”他问道。

“去的话倒也可以。”

他们走进皮卡迪利大街旁边一条小街上的一家酒店,那儿聚集了很多妓女,男人都上这儿来和她们搭识,他们一起喝了杯啤酒。她和这个素不相识的人说说笑笑,编了一个关于自己的荒唐故事告诉他。后来他问她可不可以跟她回家;她说不行,他不能这么做,不过他们可以去一家旅馆。他们坐上一辆马车,前往布卢姆斯伯里,在那儿的一家旅馆里要了间房过夜。第二天早晨,她坐上公共汽车到特拉法尔加广场,随后穿过公园;等她到家的时候,她的丈夫正坐下来准备吃早饭。吃完早饭,他们回到医院去安排孩子的葬礼。

“罗西,你能告诉我一件事吗?”我问道。“书里孩子死后发生的那些事——那也是真的吗?”

她迟疑地看了我一会儿,接着嘴上又浮现出她那仍然娇媚动人的微笑。

“唉,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讲讲也没什么关系。告诉你我也并不在意。他写的并不完全真实。他只是猜测而已。不过,他居然猜到那么多,我还是觉得很吃惊,我从来没有对他说过那天晚上的任何事。”

罗西拿起一支香烟,沉思地把香烟的一头在桌上敲了敲,但是她并没有把烟点着。

“正如他在书里说的那样,我们从医院回家。我们是走回去的;当时我觉得我没法子一动不动地坐在出租马车里,我觉得我身体里的一切都死去了。我早已哭得死去活来,再也哭不出来了,我累极了。特德想要安慰我,可是我说:‘天哪,你什么都别说。’后来他就什么都不说了。那时候,我们在沃霍尔大桥路的一幢公寓的三层楼上租了一套房间,只有一间客厅和一间卧室,所以我们只好把那可怜的孩子送到医院去;我们在寓所里无法照料她,而且女房东说她不希望把生病的孩子留在房子里,特德说她在医院里可以得到更好的照料。女房东倒不是一个坏人,以前做过妓女,特德常常和她闲聊,一聊就是几个小时。那天她听到我们回来了,就上楼来探问。

“‘小姑娘今晚怎么样了?’她问道。

“‘她死了,’特德说。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后来女房东把茶点给我们端来。我什么都不想吃,可是特德硬要我吃了点儿火腿。后来我就坐在窗旁。女房东上来收拾杯盘的时候,我也没有回头,我不想任何人和我说话。特德在看一本书,至少是装着在看,但他并没有翻动页数。我看见他的泪水滴在书上。我一直望着窗外。那是六月底,二十八号,白天已经很长。我们住的房子正靠近街的拐角,我看着街上的人在酒店里出出进进,电车来来往往。我觉得白天好像永远没有尽头,后来突然我发现天黑了。所有的灯都亮了,街上人多得不得了。我觉得累极了,两条腿像铅一般沉重。

“‘你干吗不把灯点上?’我对特德说。

“‘你要点灯吗?’他说。

“‘坐在黑咕隆咚的屋子里没什么好处,’我说。

“他点上灯,开始抽起烟斗。我知道抽口烟对他会有好处。可是我还是坐在那儿,两眼望着窗外的街道,我也不知道当时自己是怎么回事,只觉得要是我继续在房间里这么坐下去,准会发疯。我想到什么有灯光和人群的地方去。我想离开特德。不,倒不是那么强烈地想要离开他,而是想要离开特德正在思考和感受的一切。我们只有两间房。我走进卧室,孩子的小床还摆在那儿,但是我并不想看它。我戴上帽子和面纱,换了衣服,随后我回到特德跟前。

“‘我想出去一下,’我说。

“特德抬头看着我。我认为他一定发现我穿了一件新衣服,也许我说话的某种口气使他明白我并不要他陪我。

“‘好吧,’他说。

“在书里他设想我穿过公园,其实我并没有。我走到维多利亚车站,就叫了一辆马车去查令十字架⑨,只花了一个先令。接着我顺着河滨街走去。出门前我就想定了要做什么。你还记得哈里·雷特福德吗?当时他正在阿德尔菲剧院演出,他是戏里的二号喜剧角色。我走到剧场后门,把我的名字报进去。我一直很喜欢哈里·雷特福德。我认为他有点儿放荡不羁,在金钱事务上也很会耍花招,可是他能逗你发笑;尽管他有缺点,但他却是个难得的好人。你知道吗?后来他在布尔战争⑩中给打死了。”

“不知道。我只知道后来他不见了,在演出海报上再也看不到他的名字。我还以为他去做买卖或改行了。”

“没有,战争一开始他就去了。他是在莱迪史密斯⑪给打死的。那天晚上我等了一会儿,他就下来了。我说:‘哈里,咱们今晚去喝个痛快吧。上罗马诺饭店去吃点儿宵夜怎么样?’‘太好了,’他说。‘你在这儿等我,戏一完我卸了妆就下来。’我一见他心里就觉得好受了一些;那天他演一个出售赛马情报的人,只要看一眼他在台上穿着格子布衣服、戴着圆顶礼帽、露出一个红鼻子的模样,我就忍不住发笑。我一直等到戏演完,后来他下来了,我们就一起步行去罗马诺饭店。

“‘你饿吗?’他问我。

“‘饿极了,’我说。我是觉得饿极了。

“‘咱们今儿去吃最好的饭菜,’他说,‘管他花多少钱。我告诉比尔·特里斯我要请我最要好的女朋友去吃宵夜,向他借了几镑钱。’

“‘咱们喝香槟去,’我说。

“‘为死了丈夫的女人⑫三呼万岁!’他说。

“我不知道你以前有没有去过罗马诺饭店。那儿很有意思。你在那儿可以见到所有戏剧界的人士和赛马的人,欢乐剧院的舞女也常去那儿。那真是个好地方。还有那个罗马人老板。哈里认识他,我们一进去,他就到我们桌边来;他常用滑稽的、不流利的英文和人说话。我猜他是装出来的,因为他知道别人听了会发笑。要是他认识的哪个客人身上没钱了,他总会拿一张五英镑的钞票借给他。

“‘孩子怎么样了?’哈里问道。

“‘好些了,’我说。

“我不想对他实说。你知道男人们有多滑稽,有些事情他们并不懂。我知道哈里要是知道可怜的孩子已经躺在医院里死了,而我竟然跑出来和他吃宵夜,那他一定会觉得我这么做实在不通情理。他会说他觉得非常难受以及诸如此类的话,可这并不是我需要的;我只想痛快地大笑。”

罗西这时点着了她一直拿在手里摆弄的香烟。

“你知道有时候在一个女人生孩子的时候,她丈夫会变得再也无法忍受;于是跑出去找另一个女人。等妻子后来发现了,滑稽的是她总会发现的,她就会一个劲儿地吵闹不休。她说她正在受苦受难,而她的男人却去干那种事,唉,这实在太过分了。我总劝这样的女人不要犯傻。这种事并不表示她的丈夫不爱她,也不意味着她的丈夫就不是苦恼得要命,这种事一点说明不了什么,这只是神经太紧张了。要是他不感到那么苦恼,他根本就不会想到去干这种事。我对这种心情很了解,因为当时我就是这种感觉。

“我们吃完宵夜后,哈里说:‘哎,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说。

“那时候还不流行跳舞,所以吃完宵夜没有什么地方可去。

“‘上我那儿去看看我的相册吧,怎么样?’哈里问道。

“‘去的话倒也可以,’我说。

“那时哈里在查令十字街有一套很小的公寓房,只有两个房间、一个浴室和一个小厨房,我们坐马车到他那儿,我在他的公寓里过了一夜。

“等第二天早晨回到家的时候,早饭已经放在桌上。特德刚开始吃。我拿定主意要是他说什么,我就要冲他发火。我不在乎会发生什么事。以前我挣钱养活自己,我准备再这么开始。我巴不得能立刻收拾行李离开他。可我进屋的时候,他只抬头看了看我。

“‘你来得正是时候,’他说。‘我正想把你的那份香肠也吃了。’

“我坐下来,给他倒了一杯茶。他继续看他的报纸。吃完早饭,我们一起去医院。他从来没有问起那天晚上我上哪儿去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那段时间他对我体贴极了。我心里很难受。不知怎么,我觉得我就是不能把这事给忘了。特德竭尽全力地想要让我觉得好受一点。”

“你看了他写的书后怎么想呢?”我问道。

“噢,我看到他对那天晚上发生的事知道得那么清楚,的确吓了一跳。我想不通的是他竟然把这些都写出来。谁都会认为这是他最不愿意写进书里去的事情。你们这些作家,真是一些怪人。”

这时电话铃响了,罗西拿起听筒听着。

“哟,瓦努齐先生,谢谢你给我来电话!哦,我身体很好,谢谢你。唔,要是你爱这么说也成,又美又好。等你到了我的年纪,就什么恭维话都爱听了。”

接着她就和对方聊起来,我觉得她的声调有一种轻浮的卖弄风情的味道。我并没有留神去听他们谈话,这个电话似乎拖得很长,所以我就思考起一个作家的生活来。那真是饱经忧患。开始的时候,他必须忍受贫困和世人的冷漠;等到取得了一些成就,他必须神色欣然地应付任何意想不到的情形。他的成败有赖于喜怒无常的公众。他得听凭所有下面这些人的摆布:记者们采访他,摄影师要为他照相,编辑催他交稿,税务官催他交所得税,身份高贵的人请他去吃午饭,协会秘书请他去演讲;有的女人想嫁给他,有的女人要和他离婚;年轻人要他的亲笔签名,演员要求在他的戏里扮演角色,素不相识的人问他借钱,感情冲动的女士征求他关于婚姻方面的意见,态度认真的年轻人要他指点他们写作,还有经纪人、出版商、经理、令他厌烦的人、仰慕他的人、评论家以及他自己的良心。可是他可以得到一种补偿。无论何时,只要他心里有什么事情,不管是令他心神不安的某种想法,好友亡故的哀痛,得不到回应的相思,受到伤害的自尊心,还是对一个他曾好心相待的友人背信弃义的愤怒,总之,只要心中产生一种激情或一种令他困惑不解的想法,他只需要把它写成白纸黑字,用它作为一个故事的主题,或是一篇散文的点缀,好最终把它彻底忘却。他是唯一自由的人。

罗西放下电话听筒,向我转过身来说:

“这是我的一个男朋友。今天晚上我要去打挢牌,他打电话来说他开车来接我。当然他是一个意大利佬,不过他人不错。他以前在纽约市中心开一家很大的食品杂货店,可是现在他退休了。”

“你从来没有考虑过再结婚吗,罗西?”

“没有。”她笑了笑。“倒并不是没有人向我求婚。可是我现在这样子过得很愉快。这个问题我是这么想的:我不愿嫁个老头儿,可是在我这个年纪再去和一个年轻人结婚,那也太荒唐了。我这辈子曾经度过快乐的时光,打算就这么收场。”

“你怎么会和乔治·肯普一起私奔的?”

“哦,我一直很喜欢他。你知道,我还不认识特德的时候就认识他了。当然那时我从没想到会有机会和他结婚。首先因为他已经结了婚,其次他还得考虑他的地位。可是后来有一天,他跑来对我说一切都搞砸了,他破产了,几天内就会发出逮捕他的拘票,他要到美国去,问我愿不愿和他一起走。这时候我怎么办呢?他这个人一向显得气派十足,住的是自己的房子,坐的是自己的马车,那会儿身上却可能什么钱都没有,我不能让他一个人这样到美国去。我又不怕干活。”

“有时候我觉得他才是你唯一真正喜欢的人,”我说。

“你的话我看有点道理。”

“我不知道你到底看中他什么地方?”

罗西的目光转向墙上的一张照片,不知怎么,先前我竟没有看到。那是一张放大的乔治勋爵的照片,放在一个雕刻镀金的镜框里。看上去好像是他刚到美国以后不久照的,也许是在他们结婚的时候。那是一张大半身像。他穿着长达膝盖的大礼服,扣子紧紧地扣着,头上潇洒地歪戴着一顶很高的缎面礼帽,扣子孔里插了一朵很大的玫瑰花,左边胳膊底下夹着一根银头手杖,右手拿着一支冒出一缕青烟的大雪茄。他嘴上留着浓密的八字须,胡须尖上涂了蜡,眼睛里流露出鲁莽冒失的神情,摆着一副傲慢自大、神气活现的架势,领带上还别一个马蹄形的钻石别针。他看上去就像一个酒店老板,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衣服,准备去参加德比赛马大会⑬。

“我可以告诉你,”罗西说。“因为他始终是那么一个十全十美的绅士。”

注释

① 扬克斯:美国纽约州东南部城市,临哈得孙河东岸,与纽约市布伦克斯区的北面相接。

② 此为英美人无缘无故地打哆嗦时所说的话,因民间迷信认为无缘无故地打哆嗦为将死的征兆。

③ 大急流城:美国密歇根州西南部城市,位于格兰德河畔。

④ 塞夫勒:法国北部城市,以产高级瓷器而闻名。

⑤ 华托(1684—1721):法国画家,作品多与戏剧题材有关,画风富于抒情性。

⑥ 法语:珠光宝气。

⑦ 坦慕尼协会:成立于一七八九年的纽约市民主党实力派组织,由原先的慈善团体发展而成。

⑧ 定约桥牌:有别于惠斯特及竞叫桥牌,规定只能按叫到的定约取得成局奖分或部分分数。

⑨ 查令十字架:伦敦一个不规则的广场,在河滨街之西端,特拉法尔加广场之南。一二九一年英王爱德华一世曾于此地立十字架,以纪念其王后灵柩停留之所。

⑩ 布尔战争:一八九九年到一九○二年英国人与南非布尔人的战争。

⑪ 莱迪史密斯:南非纳塔尔一城镇,是布尔战争开始时英国军队同南非德兰士瓦省和奥兰治自由邦联军激战的场所。

⑫ 死了丈夫的女人原文是widow,在俚语中意为“香槟酒”。

⑬ 德比赛马大会:始于一八七○年的英国传统赛马会之一,每年六月在萨里郡的埃普索姆唐斯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