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天气阴冷,但是没有下雨,我沿着大街向牧师公馆走去。我认出了街旁那些店铺的字号,那都是延续了好几百年的肯特郡的姓氏——姓甘斯的,姓肯普的,姓科布斯的,姓伊古尔登的——可是路上却没有碰到一个熟人。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个鬼魂在街上游荡,以前我几乎认识这儿的每一个人,就算没有说过话,至少也很面熟。突然,一辆非常破旧的小汽车从我身边开过,猛地停住,往后倒了一点,我看见车里有个人正好奇地望着我。接着一个高大魁梧、上了年纪的人从车里钻出来,向我走来。

“你是威利·阿申登吧?”他问道。

这时我认出他来了。他是镇上医生的儿子,我和他一块儿上过学;我们同学多年,我知道后来他接替了他父亲开业行医。

“嗨,你好吗?”他问道。“我刚到牧师公馆去看我孙子。那儿现在开了个私立小学,这学期开始的时候我把他送去的。”

他的衣着十分破旧,也不整洁,可是他的相貌却很不错,我看得出他在年轻的时候一定是眉清目秀。真奇怪,我以前竟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你都当爷爷了吗?”我问道。

“都当过三回了,”他笑着说。

这叫我着实吃惊不小。当年他降生到世间,学会了行走,不久长大成人,结婚,生儿育女,他的儿女接着也生儿育女。从他的外表,我断定他一生都在贫困中不停地辛苦工作,他有一种乡村医生所特有的态度,直率、热诚而又圆滑。他的一生已经过去了。我脑子里却还有那么多写书写剧本的计划,我对未来充满了各种打算;我觉得在我今后的生涯中还有那么多活动和乐趣;可是在别人看来,恐怕我一定也是一个像我眼中的医生儿子那样的老年人。当时我受到极大的震动,根本无法从容不迫地向他问起他那几个小时候常和我在一起玩耍的兄弟,或是从前常在一起的老朋友;我说了几句词不达意的话之后就离开了他。我继续往牧师公馆走去,那是一幢宽敞而布局零乱的房子。在那些把自己的职责看得比我叔叔要认真的现代牧师眼中,这所住宅的地点过于偏僻,而且就目前的生活费用而言,开销也太大了。房子坐落在一个大花园里,四面都是绿色的田野。门前有一块四四方方的大布告板,上面说明这是一所供当地的世家子弟就学的私立小学,还列出了校长的姓名和学衔。我往栅栏墙里面看了看;花园里又乱又脏,我从前经常钓石斑鱼的那个池塘已经给填掉了,原来属于教区牧师的田地被划成了一块块建筑场地。有几排小砖房,门前是一些修得很差的高低不平的小路。我顺着欢乐巷走去,那儿也造了一些房子,都是朝着大海的平房。过去卡子路上的关卡如今成了一个整洁的茶馆

我四处闲逛,眼前好像有着一条条数不清的街道,两边都是黄砖盖的小房子,但是我不知道里面住的是谁,因为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我朝港口走去,那儿十分冷清。只有一条不定期的货船停在码头外面不远的地方。两三个水手坐在一个仓库外面,我走过的时候他们都一个劲地盯着我看。煤炭生意已经萧条,运煤船不再到黑马厩镇来了。

是我该上弗恩大宅去的时候了,于是我走回客店。客店老板曾说他有一辆戴姆勒牌的汽车可以出租,我已和他说好坐这辆车去参加午宴。我回到客店的时候,车子已经停在门口,那是一辆布鲁姆式汽车①,不过是我见过的这种型号中最老式最破旧的;一路上它吱吱嘎嘎,丁丁当当,哐啷哐啷,突然还发怒似的蹦起来,我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坐着它到达目的地。可是这辆车不寻常的惊人的地方,就在于它的气味和当年我叔叔每星期天上午雇来送他去教堂的那辆顶篷可以开合的旧四轮马车的气味一模一样。那是一种马厩和马车底部不新鲜的稻草的刺鼻的气味。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这辆汽车竟也散发出这种气味,我随便怎么都想不通。可是什么都不像一种香气或臭味那样能使人回想起往昔的时光。我忘了眼前我正坐车穿过的乡野,似乎看见自己又成了一个小男孩,坐在马车前座上,身旁放着圣餐盘,对面坐着婶婶,身上微微散发出一点洗得干干净净的衣衫和科隆香水的气味;她穿着黑色的绸斗篷,戴着插了一根羽毛的小帽子;旁边是我叔叔,他穿着法衣,宽阔的腰间系着一条宽宽的有罗纹的绸腰带,颈上的金链子挂着一个金十字架,一直垂到肚子上。

“哎,威利,今儿你可得规规矩矩的。好好坐在位子上,身子别来回转动。在上帝的殿堂里,可不能懒懒散散。你得记住,别的孩子可没有你这么好的条件,你应当给他们做个榜样。”

当我到达弗恩大宅的时候,德里菲尔德太太和罗伊正在花园里散步,我从车上下来的时候他们迎上前来。

“我在给罗伊看我种的花,”德里菲尔德太太一边和我握手一边说。接着她叹了口气又说:“现在我只剩这些花了。”

她看上去和我六年前见到她的时候差不多,并不显老,穿一身显得文静娴雅的丧服,领子和袖口都是白绉纱的。我发现罗伊戴了一条黑领带配上他那套整洁的蓝衣服;我猜那是为了对声名显赫的死者表示敬意。

“我来让你们看看我这一圈种着草本植物的花坛,”德里菲尔德太太说,“然后我们进去吃午饭。”

我们转了一圈,罗伊对花草的知识很丰富;他知道所有花儿的名称,那些拉丁字从他的舌头上发出来就像一根根香烟从卷烟机里滚出来一样顺溜。他告诉德里菲尔德太太她必须增加哪些品种,从哪儿可以搞到,以及哪些品种特别美丽。

“我们从爱德华的书房进去好吗?”德里菲尔德太太提议说。“我把书房保持得和他生前一个样子,什么都没有改变。你想象不到有多少人来参观这幢房子;当然他们最想看的,是他以前工作过的房间。”

我们从一扇开着的落地窗走进去。书桌上放着一钵玫瑰,扶手椅旁边的小圆桌上有一份《旁观者》②,烟灰盘里放着这位大师生前用的烟斗,墨水池里盛着墨水。一切都布置得井井有条。可是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房里显得特别死气沉沉;它已经有一股博物馆的霉味了。德里菲尔德太太走到书架面前,半开玩笑半带伤感地微微一笑,一只手迅速在五六本蓝封面的书的书脊上滑过。

“知道吗,爱德华非常欣赏你的作品,”德里菲尔德太太说。“他经常重读你写的书。”

“我很高兴,”我彬彬有礼地答道。

我记得很清楚,上次我来拜访的时候书架上并没有我的作品。我装着随随便便的样子抽出一本,用手指在书头上摸了摸,看看有没有灰尘。没有。我又拿下一本,是夏洛蒂·勃朗特的作品,我一边好像一本正经地说着话,一边又同样地试了试。没有,书头上面也没有灰尘。这样我唯一弄清楚的就是德里菲尔德太太是个极好的主妇,而她的女仆也一定十分尽责。

我们接着去吃午饭,那是一顿很丰盛的英国式午饭,有烤牛肉和约克郡布丁。我们谈到了罗伊打算写的那本书。

“我想尽量减轻一点亲爱的罗伊的繁重的工作,”德里菲尔德太太说,“我一直在把我能收集到的材料收集起来。这么做当然相当费事,但也很有意思。我找到了很多旧照片,我一定得给你们看看。”

吃完饭我们走进客厅,我又一次注意到德里菲尔德太太布置房间的高超的技巧。这间客厅对一个著名作家的遗孀似乎要比对他的妻子更为合适。那些印花棉布,那一碗碗熏房间的百花香,那些德累斯顿的瓷像,似乎都带着一种淡淡的惆怅;它们好像都在凄凉地默想着昔日的荣耀。我真希望在这阴冷的日子里房间里能生个火,可是英国人是一个既能吃苦又很守旧的种族;在他们看来,为了信守自己的原则而让别人不舒服,那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我不大相信德里菲尔德太太会考虑十月一日以前在房间里生火。她问我最近有没有见到那年把我带到他们家来和他们夫妇一起吃午饭的那位夫人;从她那略带苦涩的口气里我猜测,自从她那声名显赫的丈夫去世以后,那些高贵时髦的人物显然逐渐地都不怎么理会她了。我们刚刚在客厅里舒舒服服地坐下,开始谈论去世的人;罗伊和德里菲尔德太太开始巧妙地提出一些问题,想促使我讲出我回忆起的事情,我却尽力保持头脑冷静,防备自己一不留神泄漏出我决心不让旁人知道的事儿,这时那个服装整洁的客厅女仆突然端着放在托盘上的两张名片进来了。

“太太,门口有两位坐车来的先生,他们问是不是可以进来看看这儿的房子和花园。”

“真讨厌!”德里菲尔德太太嚷道,可是口气里却显得异常开心。“你们说怪不怪?我刚才正提起那些想来看这幢房子的人来着。我真是一刻都得不到安宁。”

“哎,那你干吗不告诉他们说你很抱歉不能接待他们?”罗伊说,我觉得他口气有点儿尖刻。

“噢,那可不成。爱德华一定不希望我这么做。”她看着名片。“我的眼镜不在身边。”

她把名片递给我,其中一张上面印着:“亨利·比尔德·麦克杜格尔,弗吉尼亚大学”;上面还用铅笔写着:“英国文学助理教授”。另一张名片上面印的是“让—保尔·昂德希尔”,名片下部有一个纽约的地址。

“美国人,”德里菲尔德太太说。“出去对他们说如果他们想要进来参观,我会很高兴的。”

不一会儿,女仆把两个陌生人领了进来。那是两个高个子的年轻人,宽宽的肩膀,粗犷黝黑的脸膛,胡子剃得干干净净,眼睛长得很好看;他们俩都戴着角质架的眼镜,都有一头从前额往后梳的浓密的黑发,都穿着一套显然在英国新买的衣服;他们俩都显得有点儿局促,但是说话絮絮叨叨,特别斯文有礼。他们解释说他们正在英国做一次文学研究的旅行,正准备去拉伊③瞻仰亨利·詹姆斯的故居,因为他们都很仰慕爱德华·德里菲尔德,所以半路上冒昧地在此停留,希望能让他们看看被那么多协会视为圣地的场所。德里菲尔德太太对他们提到拉伊并不觉得怎么高兴。

“我想这两个地方是有不少联系,”她说。

她把这两个美国人介绍给我和罗伊。我对罗伊巧妙地应付这种场面的本事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好像以前在弗吉尼亚大学作过演讲,并且还住在那个大学文学系的一个有名的教授家里。那真是他难忘的一段经历。他不知道究竟是那些亲切可爱的弗吉尼亚人对他的盛情款待,还是他们对文学艺术的敏锐的兴趣给他留下了更为深刻的印象。他向他们问起某人近来如何,某人可好;他在那儿结交了一些终生难忘的朋友;听他说起来,好像他在那儿碰到的每一个人都那么善良、友好、聪明。不一会儿,那个年轻的教授就告诉罗伊他多么喜欢他的书,罗伊谦虚地告诉他自己这本书和那本书原来的写作意图是什么,他又是如何意识到自己远未实现这些意图。德里菲尔德太太面带笑容表示同情地在一旁听着,可是我觉得她的微笑变得有点儿勉强。说不定罗伊也感觉到了,因为他突然收住话头。

“可是你们肯定不想听我唠叨我的这些事,”他大声热情地说。“我上这儿来只是因为德里菲尔德太太十分看得起我,委托我写一本介绍爱德华·德里菲尔德生平的书。”

这件事当然引起了客人的极大兴趣。

“说真的,这可得费不少心思,”罗伊开玩笑地用美国人的腔调说。“幸好我有德里菲尔德太太的协助。她不仅是一个十分贤惠的妻子,而且是一个极其出色的抄写员和秘书;她交给我的材料异常丰富,所以我要做的事情实际上没有多少,只须凭借她的勤奋和她的……她的满腔热忱就行了。”

德里菲尔德太太矜持地低头看着地毯,而那两个年轻的美国人则把他们又大又黑的眼睛转向了她,在他们的目光中洋溢着同情、兴趣和尊敬。后来谈话又持续了一会儿——一部分谈的是文学,但也谈到了高尔夫球,因为两个客人说等到了拉伊后他们想打一两场球。说到打高尔夫球,罗伊又很谙练在行,他告诉他们要注意球场上这样那样的障碍,还希望等他们回到伦敦以后能在森宁代尔④和他们一起打一场。此后,嘿,德里菲尔德太太站了起来,表示要领他们去参观爱德华的书房和卧室,当然还有花园。罗伊也站了起来,显然决意陪他们一起前去,但是德里菲尔德太太却对他淡淡地一笑,显得既和蔼又坚决。

“罗伊,你用不着来了,”她说。“我带他们去转一圈吧。你留在这儿陪阿申登先生谈谈。”

“哦,好吧。当然。”

客人和我们告别后,我和罗伊重新在套着印花棉布椅套的扶手椅上就座。

“真是个不错的房间,”罗伊说。

“是很不错。”

“埃米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房间弄成现在这样。你知道老头儿是在他们结婚前两三年买下这幢房子的。她想要他卖掉,可是他怎么也不肯。在有些方面他固执得很。知道吗,这幢房子原来是某位沃尔夫小姐的产业,爱德华的父亲是这位小姐的管家。他说他从小就有一个念头,希望有一天这幢房子归他所有,如今他终于得到了,就不打算再把它脱手。别人都会以为他最不乐意干的一件事,就是住在一个人人都知道他的出身和他的所有其他情况的地方。有一次,可怜的埃米差一点雇了一个女用人,幸而还没有讲定她就发现这个姑娘原来是爱德华的侄孙女。埃米刚到这儿来住的时候,这幢房子从顶楼到地窖都全是按托廷纳姆宫廷路上住宅的式样布置的;你知道那种式样吧,土耳其地毯,桃花心木餐具柜,长毛绒面子的客厅家具加上现代的镶嵌细工。这就是爱德华·德里菲尔德心目中上流人士的房子所应陈设的样子。埃米说那简直难看极了。可是他不许她变换任何一样东西,她不得不万分小心。她说她简直无法在这样的房子里住下去,她决心要把房子弄得像个样子;她只好一件件更换房子里的东西,好不引起他的注意。她告诉我最不好办的事就是他那张书桌。我不知道你是否注意到现在放在他书房里的那张书桌。那是一件很好的古式家具,我也很愿意有这么一张。可是他原来用的是一张难看的美国拉盖书桌。那张桌子他用了很多年,在那上面他写了十几本书,他就是不愿意把它换掉;那倒不是他特别喜欢这种家具,只是因为用了那么久,实在舍不得换掉。你一定得让埃米给你讲讲她最终怎么换掉那张书桌的。那真是妙极了。她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一般她总能按自己的意思去做。”

“我已经注意到了,”我说。

刚才当罗伊露出想要陪同客人参观房子的时候,她一下子就把他拦住了。罗伊迅速地瞅了我一眼,笑起来。他一点儿也不傻。

“你并不像我那么了解美国,”他说。“那儿的人总宁可要一只活老鼠,也不要一头死狮子。这也是我喜欢美国的一个原因。”

注释

① 布鲁姆式汽车:一种驾驶座敞顶的汽车。

② 《旁观者》:由十七世纪英国散文作家,剧作家艾迪生和斯梯尔创办,现在伦敦发行的周刊。

③ 拉伊:英国苏塞克斯郡一沿海城镇;美国小说家亨利·詹姆斯一八九九年购下了镇上的望族兰姆家族的大宅,定居于此。

④ 森宁代尔:伦敦著名高尔夫球俱乐部,有两片极好的高尔夫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