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后一年多的时间里,每逢罗西和我一起出去,在回家的路上她总要到我的房间里呆一会儿,有时候是一个小时,有时候一直呆到破晓时的晨光警告我们女用人就要开始擦洗大门台阶的时候。我还记得那些温暖的阳光明媚的早晨,伦敦陈腐的空气变得清新宜人,我们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响亮,我也记得冬天寒冷阴雨的时节,我们挤在一把雨伞底下在街上急匆匆地走着,虽然彼此都不说话,心里却很欢畅。值班的警察在我们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往往会盯着我们看上一眼,眼睛里有时带着一丝怀疑,有时也闪露出理解的神情。偶尔,我们会见到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蜷缩在一个门廊底下睡觉,这时罗西就会友好地轻轻捏一下我的胳膊,而我(主要是为了摆谱儿,因为我想给罗西留一个好印象,其实我口袋里的先令很少)就会立刻把一个银币放在一个脱了形的膝盖上或是一只瘦骨嶙峋的拳头里。在那段日子里,罗西使我心里充满快乐。我非常喜欢她。她脾气随和,容易相处。她那平和的性情使所有同她接触的人都受到感染;只要和她在一起,你就会分享到她的欢欣。

在我成为她的情人以前,我常常暗自思量她是不是别的什么人的情妇,比如福德、哈里·雷特福德,还有希利尔。后来我向她问起,她吻了吻我,说:

“别说傻话。我很喜欢他们,这你知道。我喜欢和他们出去玩玩,没有别的。”

我想要问她有没有当过乔治·肯普的情妇,但是我说不出口。虽然我从来没有见她发过脾气,可是我以为她还是有脾气的,而且我隐隐地觉得这个问题可能会使她发火。我不愿让她会有机会说出一些我无法原谅她的十分伤人的话。我那会儿很年轻,刚刚二十一二岁;在我眼中,昆廷·福德和别的人年纪都不小了;我觉得他们只作为朋友和罗西来往并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当我想到我是她的情人的时候,心里不禁激动地感到有些飘飘然。每逢我在星期六下午的茶会上看着她同所有的来客有说有笑的时候,我总是显得怡然自得。我会想起我和她在一起度过的夜晚,我忍不住要笑话那些对我这个巨大的秘密一无所知的人。不过有时候,我觉得莱昂内尔·希利尔带着揶揄的神情看着我,好像他很欣赏在我身上发现的一个很大的笑柄。我心神不安地暗自思量罗西会不会把我们之间的恋情告诉了他。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举止当中有什么地方露了马脚。我告诉罗西我担心希利尔对我们之间的关系有所怀疑。她用那双似乎随时都会露出笑意的蓝眼睛望着我。

“用不着心烦,”她说。“他满脑子卑鄙龌龊的念头。”

我和昆廷·福德的关系一直并不怎么密切。他把我看作一个笨头笨脑、无足轻重的年轻人(当然我也是这么个人),虽然他始终显得很有礼貌,但是却从来也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我觉得那会儿他对我比以前更为冷淡,也许这只是我自己的瞎想。有一天,哈里·雷特福德出乎意料地请我吃饭和看戏。我把他的邀请告诉罗西。

“哦,你当然得去啰。他会使你过得非常开心。哈里这家伙,他总是逗得我直乐。”

于是我应邀去和哈里一起吃饭。他显得非常和蔼可亲。他对男女演员的议论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谈吐诙谐,话中总带着嘲讽挖苦的意味;他不喜欢昆廷·福德,所以说到福德的时候,总显得十分滑稽好笑。我设法让他讲讲罗西,可是他却没什么好说的。他像个风流放荡的花花公子。他用色迷迷的眼神和嘻嘻哈哈的暗示让我知道他是一个勾搭姑娘的老手。我不禁暗自思量,他花钱请我吃饭是不是因为他知道我是罗西的情人因而对我有了好感。可是如果连他都知道我和罗西的关系,那别的人当然也知道了。我心里的确颇为得意,觉得比周围的这些人都地位优越,不过我希望自己并没有把这种心情在脸上表示出来。

后来到了冬天,靠近一月底的时候,林帕斯路出现了一个新的客人。他是一个荷兰籍的犹太人,名叫杰克·凯珀,是阿姆斯特丹的一个钻石商人,因为买卖上的事务要在伦敦呆几个星期。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和德里菲尔德夫妇认识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对作家的敬意他才登门拜访,但是可以肯定地说,促使他再次前来拜访的原因并不是德里菲尔德。他身高体壮,肤色黝黑,已经秃顶,长着一个很大的鹰钩鼻子,年纪大概五十上下,不过看上去强健有力,是个爱好声色、行事果断、性情愉快的人。他毫不掩饰他对罗西的爱慕。显然他很有钱,因为他每天都给罗西送上一束玫瑰。她责怪他不该这么破费,但是心里却很得意。我对这个人简直无法忍受。他老脸皮厚,爱出风头。我讨厌他用准确而带外国腔的英文流畅地谈话,我讨厌他对罗西的肉麻的恭维,也讨厌他对罗西的朋友们的那种热情友好的样子。我发现昆廷·福德和我一样不喜欢这个人,我们俩几乎为此而变得相互亲近起来。

“幸好他在这儿呆的时间不长,”昆廷·福德说话的时候撅起嘴唇,竖起两道黑眉毛;他那灰白的头发和灰黄色的长脸使他看上去特别具有绅士气派。“女人全一个样,她们就是喜欢举止粗俗的人。”

“他这个人真是俗不可耐,”我相当不满地说。

“这正是他的可爱之处,”昆廷·福德说。

此后两三个星期,我几乎见不到罗西。杰克·凯珀天天晚上请她出去,上了这家时髦的饭店又上那家,看完一出戏又看另一出。我很恼火,感到受了委屈。

“他在伦敦一个人也不认识,”罗西说,她想平息我心头的怒气。“他想趁在这儿的时候尽量把各处都看一看。要是老让他一个人到处游逛总不大好吧。他在这儿再呆两个星期就走了。”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作这样的自我牺牲。

“可是,你不觉得他这个人很讨厌吗?”我说。

“不,我觉得他很有趣,老引得我发笑。”

“你看不出他已经完全为你疯魔了吗?”

“哦,他高兴这么做,对我又没有害处。”

“他又老又胖又讨厌。我看着他都起鸡皮疙瘩。”

“我觉得他还不至于这么令人厌恶,”罗西说。

“你其实不该和他有什么来往,”我强调说。“我是说,他是一个那么讨厌的粗人。”

罗西搔了搔头。这是她的一个不大叫人喜欢的习惯。

“外国人和英国人竟那么不同,真有意思,”她说。

谢天谢地,杰克·凯珀总算回阿姆斯特丹去了。罗西答应在他走的下一天和我一起出去吃饭。为了好好吃一顿,我们说好去索霍区吃饭。她坐了一辆马车来接我,我们一块儿前去。

“你那个讨厌的老头儿走了吧?”我问道。

“走了,”她笑着说。

我搂住她的腰。(我在别处已经说过,对于这样一种在人类交往中相当愉快而又确实几乎必需的行动来说,马车里的环境要比今天出租汽车里的环境方便得多,因此在这里我只好迫不得已,不再加以阐述。)我搂住她的腰,开始吻她。她的嘴唇就像春天的花朵。我们到了饭店。我先在一个挂钉上挂好帽子和外套(那天我穿的是一件很长的、腰身很紧、带着丝绒领子和袖口的外套,式样非常漂亮),然后要罗西把她的披肩给我。

“我就穿着吧,”她说。

“你会热得受不了的。等吃好饭出去也会着凉。”

“没关系。这件披肩我今天头一次穿。你觉得好看不好看?噢,还有,这个手笼是跟披肩相配的。”

我看了一眼她的披肩,是皮的。我并不知道那是貂皮。

“看上去挺昂贵的。你怎么弄来的?”

“杰克·凯珀送我的。昨天他动身之前,我们一起去买的。”她抚摸着披肩光滑的皮毛,她那副高兴劲儿就像一个孩子得到一个玩具似的。“你猜这件衣服花了多少钱?”

“我不知道。”

“两百六十镑。你知道吗?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买过这么贵的东西。我告诉他这太贵了,可是他就是不听,非要给我买下。”

罗西高兴得格格直笑,她的眼睛也亮闪闪的。可是我觉得我的脸板了下来,脊梁骨上感到一阵冰凉。

“凯珀给你买价钱这么贵的皮披肩,德里菲尔德不会觉得有点怪吗?”我说道,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自然。

罗西的眼睛调皮地扑闪扑闪。

“你知道特德是怎么个人,他什么都不注意。如果他问起来,我就告诉他这是我在一家当铺里花了二十镑买的。他不会不相信的。”她把脸在领子上蹭了蹭。“多柔软啊!谁都看得出这件披肩的价钱很贵。”

我设法把晚饭咽下肚去,而且为了不流露出心里的痛苦,还尽力地和罗西谈这谈那。罗西却不大在意我说的话。她脑子里只想着她的新披肩,而且几乎每隔一分钟,她都要看一眼她硬要放在膝盖上的手笼。这时她那爱抚的目光中就现出一丝懒洋洋的、淫逸的、怡然自得的神气。我很生气,觉得她又愚蠢又俗气。

“你活像一只吞了金丝雀的猫,”我禁不住怒气冲冲地说。

她只是格格地笑。

“我倒真有这种感觉。”

在我眼中,两百六十镑是一笔巨款。我不明白一个人怎么会为一件披肩花上那么多钱,那会儿我每个月只靠十四镑生活,而且日子过得还很不错。如果哪个读者不能马上计算出来的话,我还可以补充说这就等于一百六十八镑过一年。我不相信哪个人会仅仅出于单纯的友谊而买这么昂贵的礼物;这难道不正说明杰克·凯珀在伦敦的时候天天晚上都和罗西睡在一起,如今他走了,因而要把钱付给她吗?她怎么能收下呢?难道她看不出这对她本人是多么大的侮辱?难道她看不出凯珀送她这么昂贵的礼物是多么粗俗不堪?可是显然她并没有这种感觉,因为她对我说:

“他这人真好,对吧?不过犹太人都是很大方的。”

“我想他是有钱买得起,”我说。

“是啊,他很有钱。他说他回去前想送我点东西,问我要什么。于是我说买件披肩配上一个手笼就可以了,可是我压根儿没想到他会买这么贵的。我们走进那家铺子后,我要他们给我看看俄国羔皮的披肩,可是他却说:不,要貂皮的,而且要可以买到的最好的。后来我们一看到这件,他就拿定主意非要给我买下不可。”

我想到她那白皙的身体、乳白色的皮肤在那个又老又胖的粗鲁的男人的怀抱中,他的松弛肥厚的嘴唇在她的嘴唇上亲吻。这时我一下子明白了自己过去不愿相信的猜疑都是真实的。我明白了每次她同昆廷·福德、哈里·雷特福德和莱昂内尔·希利尔出去吃饭之后都跟他们同枕共衾,就像跟我一样。我无法开口说话,我知道我一开口就会说出辱骂她的话。我觉得我当时感到的不是妒忌,而是羞辱。我觉得我被她实实在在地愚弄了一番。我竭尽全力不让自己说出什么尖刻嘲讽的话。

吃完饭我们到戏院去看戏。可是我一句台词都听不见,只感到挨着我胳膊的那件貂皮披肩的光滑的毛皮,只看见她的手指不断地抚摸着手笼。想到别的那几个人我还能忍受,可是我实在受不了杰克·凯珀。她怎么能和他干这种事呢?贫穷实在令人可恨。我真希望自己手里有足够的钱,可以对她说要是她把这件该死的披肩退还给那个家伙,我就给她买一件更好的。终于她注意到我的沉默。

“今天晚上你话很少。”

“是吗?”

“你哪儿不舒服吗?”

“我很好。”

她斜眼看着我,我并没有朝她看,但是我知道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我很熟悉的那种又调皮又孩子气的笑意。她没有再说什么。散戏后正好碰上下雨,我们叫了一辆马车,我把她在林帕斯路的地址告诉车夫,一路上她没说话,到了维多利亚大街她才开口:

“要不要我陪你回你那儿去?”

“随你便。”

她推起车篷上的小窗把我的地址告诉车夫。她拉过我的手握在她的手心里,但是我仍旧没有什么反应。我两眼直瞅着窗外,气呼呼的,一脸严肃的神气。我们到了文森特广场,我扶她下了车,一言不发地把她领进屋子。我脱下帽子和外套,她把披肩和手笼丢在沙发上。

“你为什么老绷着脸不高兴?”她走到我面前问我。

“我没有不高兴,”我看着别处答道。

她用双手捧住我的脸。

“你怎么这么傻啊?干吗因为杰克·凯珀送我一件皮披肩就生气呢?你买不起这么一件给我,对吗?”

“我当然买不起。”

“特德也买不起。你怎么能指望我拒绝一件价值两百六十镑的皮披肩呢?我这辈子一直想要这么一件披肩,而这点钱对杰克来说又算不上什么。”

“你别指望我相信他只是出于友谊才送你这件皮披肩。”

“说不定也会的。不管怎么说,他已经回阿姆斯特丹去了。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再回来?”

“他也不是唯一的。”

这时我看着罗西,眼睛里充满了愤怒、委屈和怨恨的神情;她却对我露出了笑容,我真希望我能描写出她那妩媚的笑容中显示出的柔情蜜意;她的声音极其柔和。

“哦,亲爱的,你为什么要为别的人而自寻烦恼呢?那对你有什么害处呢?我不是使你过得很愉快吗?你和我在一起难道不高兴吗?”

“非常高兴。”

“那就好。为一点小事就大惊小怪和妒忌是很傻的。干吗不为你所能得到的高兴呢?嗨,有机会就该尽情玩乐。不出一百年,我们就全都死了。到那时还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呢?我们还是趁着现在尽情玩乐吧。”

她用两只胳膊搂住我的脖子,把她的嘴唇压在我的嘴唇上。我的怒火给抛到了九霄云外。我只想着她的美和她那使人沉浸其中的柔情。

“我就是这样的人,你可不要苛求,”她悄没声儿地说。

“好吧,”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