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期终于结束了。我再次在黑马厩镇车站跨出火车,心里十分兴奋。我个子略微长高了一点儿,我在特堪伯里做了一套新衣服,料子是蓝哔叽的,式样很漂亮,还买了一条新领带。我打算在家吃过午后茶点立刻就去看望德里菲尔德夫妇。我相信运输公司会及时把我的箱子送到,好让我穿上那套新衣服。这样一来,我看上去就完全像一个成年人了。我已经开始每天晚上在上嘴唇上面抹凡士林,好让胡子快点长出来。穿过小镇的时候,我朝德里菲尔德夫妇住的那条街望去,希望能见到他们。我倒很想顺路进去向他们问个好,但是我知道德里菲尔德上午在动笔写作,而德里菲尔德太太也还“不宜见客”。我有好些激动人心的事要告诉他们。我在运动会上赢得了百码赛跑的第一名,跨栏比赛的第二名。我打算夏天去争取历史学奖学金,所以我准备在假期里用功学习英国历史。那天虽然刮着东风,但是天空碧蓝,空气中已有一丝春天的气息。大街上的各种色彩都给风刮得一干二净,整个线条轮廓好似用新的画笔勾勒出的那么清晰,现在回想起来,那种景致颇像塞缪尔·斯科特①的一幅画,宁静、自然、亲切;不过当时它在我的眼中只是黑马厩镇的大街罢了。我走到铁路桥上,看到有两三幢房子正在破土动工。

“哎哟,”我说,“乔治勋爵倒真干起来了。”

在远处的田野里,一些雪白的小羊正在跳跳蹦蹦地嬉戏,榆树刚刚开始吐出绿芽。我从边门走进牧师公馆,叔叔正坐在炉火旁的扶手椅上看《泰晤士报》。我大声叫我婶婶,她从楼上走下来,憔悴的脸蛋儿上因为见到我而激动得泛起了两片红晕。她用她那衰老瘦弱的胳膊搂住我的脖子,说的都是我爱听的话。

“你真长大了!天哪,你嘴上都快长胡子了!”

我亲了亲叔叔那光秃秃的脑门,接着我在炉火前站定,双腿叉开,背对着火,完全像个大人那样摆出一副很有气派的架势。随后我上楼去和埃米莉打了招呼,又跑到厨房去和玛丽—安握手,最后到花园里去看了看花匠。

我坐下吃饭的时候肚里觉得很饿,叔叔在切羊腿肉,我问婶婶说:

“我不在的时候镇上有什么新闻?”

“也没什么。格林考特太太到芒通②去了六个星期,几天前才回来。少校发过一次痛风。”

“还有,你的朋友德里菲尔德夫妇溜走了,”叔叔补充道。

“他们怎么了?”我大声问道。

“溜走了。有天晚上他们打起行李跑到伦敦去了。他们在这儿欠了一大堆债。房租、家具都没付钱,他们还欠了肉店老板哈里斯将近三十镑。”

“真想不到,”我说。

“这已经够糟了,”婶婶说,“可是好像连给他们干了三个月活儿的女用人的工钱,他们也欠了没付。”

我一时目瞪口呆,似乎还感到有点儿恶心。

“我看以后,”叔叔说。“你就会明智地不再去跟我和婶婶认为你不该交往的人来往了。”

“谁都不能不为那些受了他们欺骗的买卖人感到难受,”婶婶说。

“他们也活该,”叔叔说。“谁叫他们给这种人赊账!我以为随便谁都可以看出他们只是两个骗子。”

“我一直纳闷他们干吗跑到这儿来?”

“他们就是想来炫耀一番。我猜他们还觉得既然这儿的人都知道他们是什么人,那赊起账来就容易些。”

我觉得叔叔的说法不大合乎情理,不过这个消息给我的打击太大了,我不想和他争辩。

等我一找到机会,我就跑去问玛丽—安她对这件事知道些什么。出乎我的意料,她的看法和叔叔、婶婶的截然不同。她格格地笑了。

“他们把所有的人都哄过了,”她说。“他们平常花起钱来大手大脚,大家都以为他们钱很多。肉店掌柜总把羔羊的颈部肋条卖给他们;要买牛排,也非得把牛腰下部的卖给他们才行;还有芦笋、葡萄以及我也搞不清楚的各种其他东西。镇上的每家铺子都有他们积欠下的账款。我真不明白那些人怎么会这么傻。”

不过她主要在讲的显然是那些店铺老板,而不是德里菲尔德夫妇。

“可是他们怎么能人不知鬼不觉地溜走了呢?”我问道。

“噢,这正是大家想知道的。据说是乔治勋爵帮的忙。你想,要是他不用自己那辆轻便马车帮他们搬运,他们怎么能把箱子搬到车站去呢?”

“他对这件事是怎么说的呢?”

“他说他也什么都不知道。那天发现德里菲尔德夫妇趁着黑夜逃跑以后,镇上难得这么闹哄哄的。我却觉得很好笑。乔治勋爵说他根本不晓得他们一个子儿也没有了。他装得和别的人一样吃惊。可是我压根儿不相信他的话。我们都知道罗西结婚前他们之间的关系,而且就我们俩之间说说,我也不相信他们的关系在她结婚后就断了。据说去年夏天,有人看见他们俩一起在田里散步,而且他几乎天天在他们家出出进进。”

“怎么发现他们逃跑的呢?”

“噢,事情是这样的。他们用了一个姑娘给他们干活儿,他们对那姑娘说她可以回家去和她妈妈住上一宿,不过要在第二天早上八点前回来。第二天早上她回来的时候进不了屋。她又是敲门又是按铃,就是没有人答应。她只好跑到隔壁,问那家的太太她该怎么办。那位太太说她最好去警察局报告。后来警察局的巡官和她一起回来了。他也又是敲门又是按铃,但是没有人答应。于是巡官问那姑娘他们付了她工钱没有,那姑娘说有三个月没有付了。巡官说你得相信我的话,他们趁着黑夜逃跑了,一定就是这样。她和巡官最后总算进去了,发现他们带走了所有的衣服和书籍,听说特德·德里菲尔德有一大批书,反正把他们所有的东西都带走了。”

“后来就没再听到他们的消息吗?”

“噢,那倒也不是,他们走了大约一个星期以后,那个姑娘收到一封从伦敦寄来的信,拆开一看,里面并没有信或任何东西,只有一张用来付她工资的邮政汇票。要我说,他们不肯让一个可怜的姑娘拿不到自己挣的工钱,这一手做得很漂亮。”

比起玛丽—安来,我对这件事要震惊得多。我是一个很体面的年轻人。读者一定注意到,我完全接受我那个阶级的习俗风尚,仿佛那都是大自然的规律。虽然我觉得负有大笔债务在书本里显得很浪漫,讨债的、放债的也是我想象中很熟悉的人物,但是我不得不承认,赖掉店铺老板的账不付实在很卑鄙恶劣。每逢别人当着我的面谈到德里菲尔德夫妇的时候,我总局促不安地听着。要是有人提起他们是我的朋友,我就要说:“哪儿的话,我只认识他们而已。”要是有人问我:“他们是不是非常粗俗?”我就要说:“唔,不管怎么说,他们倒的确不是维利·德·维利之类的人物③。”可怜的盖洛韦先生对这件事感到十分气恼。

“当然,我并不觉得他们很有钱,”他对我说,“可是我以为他们的日子总还过得下去。房子里陈设得很不错,钢琴也是新的。我压根儿没想到他们没有一样东西是付了钱的。他们从来不省吃俭用。他们耍的欺骗手腕真叫我感到痛心。我那时常去看他们,以为他们很喜欢我。他们总热情待客。有件事我说了你也不大会相信,最后一次我去看他们,握手告别的时候,德里菲尔德太太请我第二天再去玩,德里菲尔德还说:‘明天茶点是松饼。’其实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早在楼上把自己的所有东西都捆扎好了,当天晚上,他们就坐上最后一班火车跑到伦敦去了。”

“乔治勋爵是怎么说的呢?”

“实话告诉你,我最近没有绕到他那儿去看他。这件事对我是一个教训。有一句提到不良交游的害处的谚语④我想应当牢记在心。”

我对乔治勋爵的看法也和盖洛韦差不多,同时我还有点儿紧张。万一他忽然想着告诉人家说圣诞节的时候我几乎天天都到德里菲尔德家去,而这话又传到我叔叔的耳朵里,那我可以预见到会有一场令人不快的风波。叔叔会责备我欺骗说谎,不听长辈的话,行为不像上等人。我当时也不知道如果发生这样的事我该如何答对。我很了解叔叔的为人,晓得他不会就此罢休,他会一连好几年老是提醒我犯下的这桩过失。我也很高兴没有见到过乔治勋爵。可是后来有一天,我在大街上迎面撞见了他。

“嗨,小伙子,”他喊道,我特别讨厌他这么称呼我。“我猜你是回来过假期的吧。”

“你猜得倒不错,”我用一种自以为尖刻嘲讽的口气答道。

糟糕的是,他反而哈哈大笑。

“你说话可真锋利,一不留神当心伤了自己,”他兴冲冲地说。“噢,看来眼下咱俩都打不成惠斯特了。你看入不敷出地过日子后果多糟。我总对我的几个儿子说,如果你赚到的是一镑,花掉的是十九个先令六便士,那你就是个阔人。可是如果你花掉的是二十先令六便士,那你就是个穷光蛋。小伙子,小钱不乱花,大钱自然来⑤。”

不过乔治勋爵虽然口头上这么说,但是在他的声音里却并没有不以为然的意思,相反却带着一阵格格的笑声,似乎他正在暗自嗤笑这些至理名言。

“听说是你帮他们逃走的,”我说。

“我?”他脸上装出不胜惊讶的神气,可是他的眼睛里却闪现出狡黠的笑意。“嗨,他们跑来告诉我德里菲尔德夫妇夜里逃跑的消息时,我简直惊讶得愣住了。他们还欠我四镑十七先令六便士的煤钱。我们全上了当,就连可怜的老盖洛韦,他也根本没吃到用作茶点的松饼。”

我从来没有想到乔治勋爵会这么老脸皮厚。我本想说一句不容反驳使他无言答对的话,可是一时又想不出该说什么,所以最后我只对他说我还有事,不客气地朝他点了点头,就走开了。

注释

① 塞缪尔·斯科特(1710—1772):英国画家。

② 芒通:法国地中海沿岸的一个海滨疗养胜地。

③ 英国诗人丁尼生写有《克拉拉·维利·德·维利小姐》一诗,共十节,主要叙述这位小姐拿诗人打趣,诗人觉得如果一直如此的话,他就不再奉陪了。这儿借指斯文风雅的人。

④ 即英语谚语“不良的交游有损良好的举止”。

⑤ 英语谚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