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荷兰klm班机靠通道的座位上,兰德尔斜过达丽娜从机窗俯视着遥远的下方,正好瞥见荷兰的首都。阿姆斯特丹活像一块灰褐色的不规则的棋盘,罗列着一些尖塔和矮小而古老、难以修复的建筑,此外就是那些发出暗淡光线的古运河了。

在他和巴巴拉相处的那段黑暗岁月中,他曾来过阿姆斯特丹一次,只呆了两天,走马观花似地游览参观了一些地方,像王宫前广场,名叫卡尔瓦斯特莱的商业区、画家兰姆勃兰特纪念馆和保存在斯特底里克博物馆中的凡高名画。

此刻,他在飞机上的座位里,期待着再一次旧地重游,盼望着一种充满希望的新生活。虽然昨晚伦敦报纸上那篇有关普卢默对梅尔廷·迪·弗鲁米牧师的专访也确实使他惴惴不安。就在飞机下面的棋盘上,敌对的双方在秘密地抗衡着:一是代表正统教会的“第二次复活”,企图挽救及加强现有的信仰;一是宗教改革派的弗鲁米牧师,他想打倒自第一世纪就已存在的教会和毁灭那位活在人们心中的基督。

兰德尔私底下对这种黑白分明的对垒感到相当有趣,因为这正如他在商场上的竞争一样。不过他以往的习惯是忠实于他的顾客,而现在他依然有这种感觉。

他在想不知惠勒和其他人有没有看到普卢默那篇登在首页的报道,如果看到了又不知他们的反应如何。他不知道该不该在机场上碰到惠勒时提到这件事情,因为惠勒将在斯希普霍尔机场接他。后来一想那完全是多此一举,毫无疑问,惠勒和其他人一定也看到了。

五分钟以后飞机降落了,停妥后,他们经自动梯道,一步也不必走,可直达终点检查处。一个穿着制服的荷兰海关人员看见兰德尔和达丽娜以后,立即春风满面地说:“两位是美国人吗?”他一看他们的报关单,“哦,是兰德尔先生,早有人打过招呼了,请走吧。”

在他们随着行李搬运工行走时,达丽娜放心地吐了一口气。

“我真担心他们把我多带的香烟没收呢。”

到达入境处以后,兰德尔竟一时感到迷失了方向,他好像身处在一所大玻璃笼套着的小玻璃笼子里一般,达丽娜紧挽着他的手臂。“我们要不要兑换金钱呀?”她看到钱币兑换机后这么说。

“惠勒会代办的,”他说,“怎么搞的,咋不见他的人影子呢?”他立刻向一位klm班机小姐招手。那位姑娘身着海军蓝制服,戴着白手套。“你知不知道来机场接人都在哪儿?”

她随即指明一个通向外界的出口处。高大的惠勒已在那儿等着,一看见他们就大踏步走了上来。

“欢迎你们到阿姆斯特丹来!”他大声说,然后放低了声音,“快来见见我们发行董事会的主席,也就是‘第二次复活’的头子,显赫的慕尼黑宗教出版家——他一定要跟我一道来接,你们——”

兰德尔这才注意到在场的另一个人。其人身材高大,相貌极威严,惠勒与他比起来真有些小巫见大巫。这时那高大的绅士已脱下他的帽子,露出了满头的白发和子弹头的脑袋。他的锐利的眼睛上戴了副未镶边的眼镜,再往下看就是那尖尖的鼻子和大而黄的牙齿。

“这位是埃米尔·戴克哈德博士。”惠勒向兰德尔和达丽娜介绍说。

戴克哈德博士对达丽娜做了个吻手的样子,其实连碰也没有碰到。然后有力地握着兰德尔的手,用有些喉音但还算正确的英文说:“兰德尔先生,你来到阿姆斯特丹我们真太高兴了,有你加入我们的阵容才算完善,现在我们就可以把多年来的工作的成果以最有效的方法奉献广大人民面前。兰德尔先生,对你的声誉我们已久有所闻。”

惠勒已催着他们离开了入境处的大厅。

“别浪费时间了,”他说,“现在我们就直接到阿姆斯特丹的阿姆斯特尔旅馆去,这是本城最好的一家,我们各部门的头大都住在那儿。等你们把行李放好,然后接着再去办公室。我们要使你熟悉一下环境,和一些主要人员见见面。然后嘛,在一点钟你就和我们五位发行人以及我们的神学家一道吃午饭。当然包括不了杰弗里斯博士,他要过几天才来。噢,对了,你的电报真是个好消息,你几乎是很有把握地能够把奈特给弄来。等会儿你要告诉我你是怎样劝说他的,真不愧是位生意人。我们到啦,车在这儿。”

他们离开机场,先经过一座不知名的黑色塑像旁边,再穿越一所灯火辉煌的隧道,然后才进入通往阿姆斯特丹的公路。途中,他们也有一些时断时续的谈话,大部分都是惠勒和戴克哈德博士之间谈到发行的计划,间或也有是告诉达丽娜沿途名胜的,不过兰德尔没注意那些。

在这一个人地生疏的地方,他宁愿沉默以便储存一些精力。不过,在从机场到阿姆斯特丹三十分钟的旅途中,他确也浏览了一些景色。

他听见戴克哈德博士对达丽娜说:“这条运河比机场还要高出13尺。你知不知道机场以及城市其他大部分都是在海平面以下?这些荷兰人真是勤奋。噢,你看到在我们前面的电车了吗?你没有注意到电车后面那个红色的盒子?”

兰德尔注意往前面看去,只见一辆乳白色的细长电车正在前面行驶,他们的车子也因而慢了下来。

“那就是邮箱。”戴克哈德继续说,“阿姆斯特丹人跑上电车的后面寄信。很方便。不是吗?”

车子继续行驶,在开过一座相当大的桥梁后,减慢了速度,司机同时乘机左转。

“我们终于到了,”惠勒在前座上说,“阿姆斯特尔旅馆闹中有静,它是19世纪在欧洲最好的设施之一,高贵优雅。当朱莉安娜女王和伯恩哈德亲王欢度结婚20周年时,就在阿姆斯特尔旅馆中,来自全欧的显要云集,盛况空前。我们现在要让你们惊喜一下,我和戴克哈德博士给你们弄到最好的套房——皇家套房,也就是女王随时都要用的。我和戴克哈德所住的和你们的比起来,简直就是佣人的房间了。”

“多谢,可是你实在不必那么客气的。”兰德尔说。

“唔,我们可也没有那么大方,埃米尔,你说是不是?”惠勒向这位德国出版人挤了挤眼,又向兰德尔说,“我们也有我们的打算。从现在开始,只有一件事情最为重要,那就是绝对保守机密,要知道你所从事的这项推广工作乃是历史上一件大事。我们预料,这项新闻一旦发布以后,将会有许许多多的报界和广播电视界的人要见你。我们要把那些人当作皇家的贵宾一样接待,当然你也要像来自皇家的要员。在这种豪华的环境里接待他们会显得特别生动而具有诱惑力。所以我们定下了女王的套房,号码是10、11、12号,达丽娜小姐的房间就在隔壁。总而言之,我们是要把你安顿好,使你能全力以赴地尽快展开工作。”

“我将使出浑身的解数。”兰德尔说。

此时车子已在旅馆门前停下,守门人立刻上前把后面的车门打开,而司机则把行李自车内拿下来放在人行道上。

兰德尔步出汽车后又扶着达丽娜走下来。他看见前座的惠勒向他招手,于是他在车窗前俯下身去。

“史蒂夫,你们已经登记好了,”惠勒说,“你可以到服务台查查看有没有你的信件。不过除由机场海关寄来以外,本地不会有什么信来的。因为除了‘第二次复活’的工作人员和旅馆里少数人以外,可以说没有人知道你已来或将要来阿姆斯特丹,没有人知道你和我们有关联,这点非常重要。如果你的身份暴露了,外边有些人什么都做得出来,比如藏在你的套房里,窃听你的电话,或者串通旅馆服务部里的人收集你的资料。作为一个我们的外界代言人,你是我们所有人当中的最为脆弱的一环了,希望你记住这一点,而且要告诉你的——你的秘书。”

“她什么也不知道,”兰德尔说,“至于说到小心谨慎,从现在开始我就变成一个隐形人就是了。”

“你能不能在45分钟内准备好?”惠勒问,“我们会把车子送回来,我看这样吧,你在要离开房间之前打电话给我,我会在克拉斯纳波斯基饭店的楼下等你,我们还有很多事情等着要去做呢。”

兰德尔看见惠勒的车子离去后,回头一看,达丽娜已随在拿行李的服务员之后走进了旅馆,他于是快步跟上去。

兰德尔走进服务台。“我叫史蒂夫·兰德尔,”他说,“我听说我的房间已登记好了。”

柜台服务员向他鞠了一躬。“是的,先生,你的信件我们已代为保管着。”

他交给兰德尔一叠厚厚的信封,公事、公文,都是从纽约兰德尔联合公司寄来的。有的来自他的女秘书万达·史密斯,有的来自霍金斯,还有一封特别厚的,是来自律师萨德克劳福德。毫无疑问,那一定是全球企业合约的草案了。

他离开服务台后,听那位服务员叫道:“先生,我几乎把这个忘了,你这里还有一个字条儿——”

“字条?”兰德尔惊诧地说。惠勒刚才所说的话又在他耳鼓内响起:本地决不会有人写信给你……不能有任何人知道你在这儿。

“这是在一小时前一位男士留下来的,他现正在酒吧间里等你。”

服务员把字条儿递给他,那是写在一个名片上的。正面印的名字是锡德里克·普卢默,上面用紫色墨水写着几个字:请看背面。

兰德尔把名片翻转过来,仍是用紫色墨水写的,字迹十分工整,其内容是这样的:

亲爱的兰德尔先生,欢迎你,望你参加“第二次复活”的工作顺利成功。他们的确需要公共关系方面的建议,请劳驾来酒吧间一叙,以简短商谈共同利益的紧要问题。普卢默。

普卢默?

兰德尔心中一震,顺手把名片滑入口袋内。他现在仍然清楚地记得那登载在《伦敦每日快报》第一版上的消息,那个发出独家报道的记者就是锡德里克·普卢默。

普卢默究竟怎样知道他来到阿姆斯特丹的呢?还有在他昨天的报道中为什么没有提到“第二次复活”的名字?

兰德尔一向以冷静自豪,但是此刻,他也不由感到恐慌起来。他生存的本能告诉他应该立刻打电话告诉惠勒,可是惠勒现在还没有到办公室里。兰德尔另一个本能的想法就是退避到他那安全而隔离的套房里去,不过同时他也知道他不能永远躲在那里。

他开始镇静下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逃避绝不是法子。更好的办法,当然还是伺机而利用之。除此之外,他也有些好奇,想弄清敌人的真面目。

他很快地走向达丽娜:“喂,亲爱的,我有一个人要去会见一下。这是公事,你先上去整理整理,我马上就会回来。”

她先是一阵抗议,继而心甘情愿的屈服,终于随着拿行李的服务员乘电梯上楼了。兰德尔转向服务员:“酒吧间在哪儿?”

那服务员指点着他在耳房内左转。然后又加上一句:“他在衣服的扣眼里戴了一朵花。”

于是兰德尔便向酒吧走去,那是一间四壁都是玻璃的房子,而且相当宽大。

兰德尔细看这明亮的房间里,只稀稀落落地坐着三五个顾客。靠近他身前的是一个肥胖的男子。正一面啜着橙汁,一面翻阅着一本导游书籍。房子的另一端,坐在窗前一张蓝色靠背椅上的是一位穿着考究的青年,看面貌大约30多岁的样子,此人西装的翻领上赫然插着一朵红花——他的对头。

兰德尔开始越过房间向里面走去。

他的那个死对头看上去像是个纨袴子弟。

普卢默那干细的黑发梳向一边以遮掩一处疤痕。他面貌的特点是圆眼、高鼻、薄唇、凹颊,再加上那灰白色的肤色,给人一种狡诈阴险的感觉。他穿的是一套剪裁保守的条色西装,打着栗色的领结,手上戴着一只很大的宝石戒指。兰德尔想,这人无一点像个来自伦敦朴实无华的记者。

他一看到兰德尔以后,马上丢下正在看的报纸,立刻站了起来。

“兰德尔先生,本人非常荣幸,”他说话的嗓门很高,同时在现出机械的笑容时露出了两颗獠牙,“兰德尔先生,务必请你坐一下。我可否请你喝点什么?”

“不必了,谢谢,”兰德尔说。他坐下来,而普卢默也跟着在他对面坐下。“我时间不多,”兰德尔说,“我才刚登记的。”

“这我知道,我要与你讨论的事情也只不过一两分钟就够了。你看到我的字条了吗?”

“我看到了,”兰德尔说,“你把我弄到这里来倒是花费了不少心思吧。”

“可不是吗,”普卢默皮笑肉不笑地说,“老兄,你说的简直一点不错。我知道你今天会到,我知道你接受了‘第二次复活’公关部门的工作,所以就想办法把你请了来……”

兰德尔直觉得此人的言行与面貌同样的可憎,冷冷地说:“好吧,你究竟要想干什么?”

“你的合作。”普卢默说。

“怎么个合作法呢?”

“先生,我想你也很明白我有相当可靠的资料来源。对于你担任此项工作,你的伦敦之行以及到达这里的时间,我都了如指掌。至于‘第二次复活’,嗯,昨天在伦敦快报上的独家报道,相信你也看到了。”

兰德尔一声不响地坐下,手指故意在桌子上敲击着,他没有说话。

“好极了,你尽管沉默吧,”普卢默说,“不过我劝你还是现实一点。你们这么多工作人员,要想在发行这种新《圣经》之前确保机密是办不到的,消息的泄露只是迟早而已。老兄,你知道真相总会大白的。我的同事们对你们的工作人员都很熟悉,事实上对你们的工作计划我已经知道了很多——。”

兰德尔把椅子向后一拉:“如果你已经知道了很多,那么你就不需要我了。”

“兰德尔先生,请稍等一下,我们来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说实在的,我并不是样样都已经知道,不过我会知道的,我会在你们正式公开之前老早就弄得清清楚楚。在我知道你们圣经的内容以后,我就知道什么是我所需要的。我敢保证,在两周内我可以获得每一桩事实,每一个细节。但是,我们这一行竞争的也相当厉害,所以我必须要首先独家获得这项资料,我会办得到的。然而,先生,你的合作可以使我省很多时间和精力。现在你明白了吧,我只是想要你们资料的内容。等我弄到了手,会对你们的‘第二次复活’有好处的——那也就是说,你如果肯合作的话。”

“那么如果我不肯合作呢?”

“嗯,那我会怀恨在心的,同时我也就可能把我心中的感觉写出来。”他说话的口气已显露出了卑鄙龌龊。“你不愿弄成那个样子,对吧?当然不愿意。还有先生,我已研究过你的身世背景,特别注意你近年来和客户之间的关系,你好像也并不怎么高风亮节,如果人家付出代价你就干。”他话声一顿。“兰德尔先生,我和我的同事们也准备付出代价。”

兰德尔真想揍他,但是他忍住了,因为他还有一事想弄清楚。“你已准备付出代价,”兰德尔重复着,“为什么?你想要什么?”

“对,一点不假。我知道你是通情达理的人,你问我要什么吗?我想要那个——那个新《圣经》的校样。你弄到手不会有什么困难的,你们的工作人员谁也不会受到什么影响,你仍然可以继续准备在适当的时间宣布。我只是想要在同业竞争中领先一着而已,我现在已准备好和你谈生意,先生,你说怎么样啊?”

兰德尔忽地站起来:“我说——普卢默先生,你死了这条心吧!”

他旋转脚跟,快步向出口走去,而普卢默却在他的背后吱哇地喊叫着:“老兄,我不会死心的,要不了好久我就会把你们的‘第二次复活’拆穿,我说了绝对可以办到。那时管叫你们在一夕之间全都完蛋。”

兰德尔回去以后,他不管达丽娜反不反对,先安排她一个人到阿姆斯特丹各地游览,然后打电话告诉惠勒他就要离开旅社,同时他也把遭遇普卢默纠缠的事说了。自然,这件事引起了惠勒焦急和关切,因而连珠炮似的问了一些问题。挂断电话以后,兰德尔即准备妥当,从“第二次复活”所预备的秘密出口走出去。

此刻,他坐在惠勒所派来的豪华轿车内正往“第二次复活”的总部驶去,而现在已到达一处大广场附近。兰德尔只听那汽车司机西奥以生硬的英语说:“这是中央广场,是我们的心脏地区,所有阿姆斯特丹的主要街道都在这里交汇。”

“你看左边,那就是我们的皇宫了,”西奥继续说。于是兰德尔便转头看过去,只见那些皇家的建筑物整整占据了广场的一区。“那是我们的皇祠,也就是像英国人的西敏寺一样,是建筑在一片泥沼上的,因此下面垫了3万多根木桩。还有,女王并不住在这里,她住在城外,她只有在接待外宾或国家庆典时才到皇宫里来。”

“皇宫里也有加冕用的特别场所吗?”兰德尔好奇地问。

“加冕厅——是的,当然有啊,是个大殿,而且里面漂亮得很呢。”

“前面是蜂巢百货公司。”他用手指着说,兰德尔立刻记得那是阿姆斯特丹最大的一家,此刻正有无数的顾客在挤进挤出。

“那儿,从蜂巢过去,就是你要去的地方——克拉斯纳波斯基大饭店——啊,你看惠勒先生正在门口等着呢。”

果然,惠勒正站在饭店伸展于人行道上的玻璃篷下面。

当兰德尔步出汽车以后,惠勒马上向前和他握手。“你平安无事的到了这里真是太好了,”惠勒说,“普卢默那不要脸的东西竟向你无理纠缠,真是遗憾,我始终猜不透他是怎样知道你来到阿姆斯特丹的。”

“这点我们真该好好地想想。”兰德尔颇含深意地说。

“是的,我们真该好好地检讨一下,这也就是我们今天要做的事情。我曾向你警告过,那些狡猾的家伙为了要摧毁我们简直是无孔不入。不过,没有关系,我们有办法对付他们的。”他伸手做了个迎客的姿势。“这就是克拉斯纳波斯基大饭店,也是我们的大本营,我们至少还要在这儿待上一两个月。”

“这看起来和一般豪华饭店好像没有什么不同之处。”

“我们就是希望这个样子,”惠勒说,“在楼下我们也租了一部分空间作为全体工作人员聚会之用,而且饭店的任何饮食设施我们都享有减价的优待——像是美国酒吧、棕榈园和白屋等餐厅。不过‘第二次复活’的工作场所可说完全在第二楼和第三楼。我们已将那两层包了下来,主要是便于安全保密。史蒂夫,你的宣传部门,我们在二楼有两间会议室供你们使用。至于你的私人办公室则设在206号房间,紧邻隔壁的就是你的秘书室。此外我们还给了你两个旅馆房间供你接待和会谈之用,不过现在还没有改装成办公室就是了,所以有时你也可在里面休息休息。但是在将来一个月中你能否抽出时间来小睡我看大有问题。”

“那倒是真的,”兰德尔同意地说,“唔,我们怎么个走法?”

“进去就是了,”惠勒说。他抓着兰德尔的手臂,但是脚下却没有移动。“还有件事情要告诉你,就是我们在这里有好几个进出口,你要用哪个都可以。你可以用我们身后的大门,不过,这样常会碰到像普卢默那种人的纠缠因而难以脱身。当然上楼后一走出电梯,我们的安全人员就会检查你。史蒂夫,说实在的,我倒希望所有持红色出入证的人使用另一个出口。”

“红色出入证是怎么一回事?”

“你等一下就会明白,最好的出入口是饭店的外面。”他仍然抓着兰德尔的手臂沿人行道向右面走去。在到达饭店和蜂巢百货公司之间一处回转门的前面时,惠勒轻轻地说:“就从这个门进去。”

他们进去以后,便走在一个狭长的通道内,通道左首是一个小小的耳房,而右首则是个大办公室,两个房间的门都敞开着。这时在大办公室门口,一个身穿卡叽制服,腰围弹带,配挂手枪的健壮警卫正当门而立。

“一直向前走就是电梯,”惠勒说,“不过我们最好先和赫尔德林见见面。”他先向那警卫心不在焉地打声招呼,然后告诉他,“我们要见见赫尔德林,这是事先约好了的。”

警卫立刻退到一边,惠勒便拥着兰德尔走进安全室。办公室中一共有六个人,两个身材丰满的女郎正忙着整理档案,两个穿着便衣的年轻人好像是在桌子上查看地图。一个身穿短袖衬衣、年龄较大的人则坐在一种半圆形的设备后面,那设备包括一架小型交换机、扩音器和四架监视楼上一切活动的电视屏幕。

靠近办公室里面,放置着一张梨花木做的大型写字台。一位50余岁健壮精明的荷兰人刚刚打完电话把听筒放下,在他桌子前面的铜质名牌上已告诉兰德尔,此人就是肩负“第二次复活”机密安全的队长赫尔德林。

一放下电话,赫尔德林就站了起来,在惠勒替他们介绍时,他热烈地和兰德尔握手。

当他们三人就座以后,惠勒向他说:“史蒂夫,在你安顿就绪以后,我想你得和赫尔德林队长谈谈。他为人风趣,而他所领导的工作更是了不起。在我们正式把《国际新约》向世人公开以后,大家一定很奇怪我们怎会把这项机密保持得那么长久的。”

“那倒是实话,”兰德尔说,“也就是说我们真的能够确守机密。”他向赫尔德林微微一笑。“队长,我这样说可不是对你过不去,只是——”

“只是你担心普卢默会打进来,是不是?”赫尔德林队长直截了当地说,“不要害怕。”

兰德尔不由一愕:“惠勒先生告诉你关于我遇到普卢默纠缠的事了吗?”

“他只字未提,”赫尔德林队长说,“事实上,我还不知道惠勒先生晓得这回事呢。尽管这样,兰德尔先生,你处理的那件事情真叫人钦佩。我知道你说叫他死了这条心——而他却说叫我们在一夕之间完蛋的话。”

“这就奇了,”兰德尔尴尬地一笑,“你怎会知道的?”

赫尔德林那只毛茸茸的手不停地在空中挥动着:“不管怎样,我们总是想办法对我们工作人员的言行尽量予以掌握。这样也许有时候办不到,因为弗鲁米牧师好像已经知道了有关我们的一点风声。不过,兰德尔先生,我们总要尽力而为,而且我们也真的尽到最大努力了。”

“相信你会圆满完成任务的。”兰德尔说。

“史蒂夫,对于赫尔德林的过去你还不知道呢,”惠勒说,“他曾在战后巴黎的国际刑警处工作过,事实上他现在仍是其中的一员。在我们设法聘请他到这里来以前,他已升为副处长。”

“你怎会放弃在那边的优厚条件呢?”兰德尔好奇地问。

“下那个决心并不难,”赫尔德林说,“在国际刑警处我在替人工作,当然重要。可是在‘第二次复活’的总部,却在替神工作,自然更为重要了。”

兰德尔心想,带着枪替神工作,真是很有意思。他说:“对于国际刑警处我知道的不多。”

“也没有什么会让你知道的,”赫尔德林说,“那是由20个国家共同组织的警察机构,主要在于侦察国际间犯罪案件。我是在位于巴黎近郊的圣云市本部工作,但是其分支机构则遍及100多个国家——在美国的分处与财政部有联系,而在英国的则设在苏格兰警场。”

在圣云市,我们的档案中藏有罪犯识别卡100多万张。每张卡片上都有详细的资料记载,其中包括国籍、种族、肤色、步态、恶迹、纹身、缺陷、习惯等等。现在,我已把在那边的一套做法搬到了这里来。我们的档案中有我们每一位工作人员的必要资料。同时对于那些要摧毁我们的新闻界人士、宗教改革分子和极端分子也都是了如指掌。

“真是了不起。”兰德尔由衷地表示赞扬。

赫尔德林礼貌地点了点头。“事实上,先生,在我发给你出入证之前,我也会设法要把你调查清楚。最重要的是了解你的弱点——例如你饮酒或服麻醉剂量的多少,和你同居的是哪一类女人。此外,还有在哪一方面你最为脆弱,例如若有人对你的女儿朱迪加害,揭露你妹妹克莱尔的个人隐私,或者诱惑达丽娜小姐说出你们的房事乐趣等等,你是否会受到敲诈,这都是我所最关心的事情。”

兰德尔想,我真他妈的倒霉,他们已对我密切注意了。他说:“我没有不可告人的事情,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真正了不起的只是‘第二次复活’。”赫尔德林无动于衷地说。

“唔,”兰德尔有些不自在地问道,“你看我有什么问题没有呢?”

“大致没什么问题,”赫尔德林一本正经地说,他一面打开抽屉拿出一张卡片来。“你的出入证是红色的,不过分类是b级,这已经是很高很高的机密等级了,所以——”

“我来说明一下,”惠勒连忙插口说,“依照国际刑警处的办法,赫尔德林把所有‘第二次复活’的工作人员区分为五个机密等级。红卡a级的意思是可以接近所有的机密资料,这个等级只给了我们五位发行人和图书库的负责人格罗特先生。红卡b级也可以接近所有的机密资料,不过却有一个地方不能去。其他各种颜色的出入证是发给一般职员佩用的,当然所受的限制更多。所以,史蒂夫,你现在可以了解,赫尔德林已认为你没什么问题,而且已把你定为第二个最高机密等级了。”

兰德尔瞟了坐在对面的赫尔德林一眼:“惠勒先生所说的有一个地方不能去,那是一个什么地方呢?”

“就是本饭店的地下室书库,”赫尔德林说,“那也就是格罗特先生工作的地方。”

“那么,那里面保存的都是书籍了?”

“里面存着詹姆斯福音的纸草纸和彼得罗纳斯的羊皮纸原稿,以及五种文字的译本。那些东西可以说比黄金珠宝还要有价值。”赫尔德林队长说完站了起来,绕过自己的桌子把识别卡递到兰德尔的手里。

“兰德尔先生,这就是你进出‘第二次复活’总部的证件,你现在可以随时进去并且展开工作了。”

两个小时以后,当兰德尔回到他设在2楼206号房间的办公室,并且坐在那皮质的转椅上时,他回想到刚才所会见的一些人,不禁感到兴奋而富有刺激。

惠勒先是带着兰德尔到他自己的办公室坐了一下,然后就指派内奥米陪着兰德尔去介绍一些有关的人员和他认识。那些人员大都是已在‘第二次复活’中工作了数年的专家学者,他对每一个人的有关资料,例如姓名、面貌、特征和专长知识等,都在笔记本上记载了下来,以便加深记忆。

此刻,既然还有半个小时,惠勒才来找他去一道吃午饭,他便在打字机前坐下来,开始整理他的笔记:

六月十三日

“第二次复活”总部专家人名录

汉斯·博加德斯……金色长发、厚眼皮、面部偏平、语音尖细、身形瘦长。曾任荷兰《圣经》协会图书管理员,现在“第二次复活”参考图书室工作。据内奥米介绍,此人犹如计算机,可随时找出别人所需之任何资料。需此人协助的地方很多,故应与他友好相处。

弗农·扎奇里牧师……来自加州的一个雄辩布道家。声音洪亮,相貌堂堂,眼神富催眠魔力,是美国总统的朋友。对《国际新约》的推销具有价值,应计划对此人予以最佳运用。

哈维·安德伍德……美国民意调查机构主持人。外表文静,喜爱沉思,现任“第二次复活”的顾问。在《国际新约》发行前每月来阿姆斯特丹停留一周,与此人相谈颇为投机。据其最近民意调查所得资料显示,在十年前约50%的人每周前往教堂听道一次,而现代已降低为7%。十年前约40%之成年人认为宗教已逐渐丧失其影响力,而且持此看法者已高达80%。另据称,60%的大学学生认为宗教对其生活无关,其余的则认为关系密切。安德伍德认为此一新《圣经》发行后可以改变此种趋势,或许可挽救这一宗教组织。

艾伯特·克雷默……首席编辑。据内奥米称其工作之重要性仅次于翻译。此人身形矮小,驼背,工作认真,态度谦虚。出生于瑞士波恩。他保证说,《国际新约》将无任何错误发生。

艾萨克斯教授……以色列希伯来大学教授,古希伯来文专家,曾翻译死海卷轴。对希伯来文的意义能明辨细微,并曾举出实例为证。

兰德尔打好以后再与他笔记本上的笔记对照,以免遗漏。他一面检查着,一面感到这些专家学者们都与他不同,因为他们每一个都深深地喜爱自己的工作,并且从工作中获得无穷的乐趣。

当他要再度检查一遍时,他忽然听到嘟嘟的敲门声。

接着门开了,惠勒探头进来:“史蒂夫,看到你已开始工作,真高兴。不过午饭的时间到了,你还是收拾一下和我去见见那些大亨吧。”

于是他见到了那些大亨们。

在一张相当大的椭圆形桌子边围了十个人,他们以英语和法语混合着交谈。由于兰德尔的法语不太熟练,所以他虽大都能听得懂,但却不能以法语主动交谈,而兰德尔所听到的倒确实有些引人入胜。

午餐由两个服务员一道道地端上来——主菜是甲鱼汤和芦笋烧鱼片——而他们则一面吃一面轻松地交谈着。

现在,甜食和咖啡也端上来了。兰德尔想在还没有吃完饭之前把每一位客人分辨清楚,于是他再度仔细地打量起大亨们。虽然,坐在他左右的惠勒和戴克哈德博士已用不着他再在他们两人身上多花时间。

紧邻着戴克哈德博士坐的是波恩大学的神学教授格哈特·特劳特曼博士,他那像马丁·路德一样的半月发型看上去令人觉得非常滑稽。兰德尔越看下去越有点忍俊不禁,于是连忙把目光投注在他隔座的英国出版家特雷弗·杨身上。这可说是个典型的吹牛佬,装腔作势,自命不凡,语锋犀利,而目前仍在伦敦的杰弗里斯博士便是他的神学顾问。

兰德尔继续绕着桌子看下去,下一位就是短小精干诙谐机智的法国出版家查尔斯·方丹先生。惠勒刚才曾向他悄悄地说,方丹非常富有,他在巴黎的住宅简直豪华得犹如皇宫,同时他在法国政坛上亦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自然靠着方丹坐着的是他的顾问,一个槁木死灰的老人。兰德尔依稀记得此人是法国法兰西大学的语言学家菲力浦·索伯利亚教授。

再看过去就是来自意大利米兰市的出版家卢吉·盖达先生,他的长像使人疑似教皇约翰二十三世再生。还有,他若不是有四重下巴,便是患有甲腺炎的病症。他说起话来滔滔不绝,而对他在意大利发行的各种报刊和他那豪华的私人座机吹嘘个不停。至于他在近水楼台的有利情势下首先获知蒙蒂教授的发现,则更是毕生所引以为豪的事了。

最后一位是盖达的神学顾问,来自梵蒂冈教廷的卡洛·里卡迪。此人生得鹞眼鹰鼻,一脸严肃。

兰德尔的目光仍然停留在这个意大利人的身上,他不禁想到了一个问题。

“盖达先生,”他说,“你是位天主教书籍的发行人,你怎会有兴趣发行一种基督教的《圣经》,而且你怎样在像意大利这样的天主教国家销售呢?”

这位意大利的发行人微微一惊地耸了耸肩,同时那四重下巴也是一阵颤动。“兰德尔先生,这又有何不可呢?我们在意大利也有一些基督徒。事实上,在美国以前也发行过一些基督教的《圣经》。当然,在意大利发行天主教的《圣经》是要获得教廷核准的,而对于基督教《圣经》的发行,他们就不便干涉了。”

“盖达先生,请允许我再补充一点,相信兰德尔先生不会介意的。”说话的是卡洛·里卡迪。接着他向兰德尔说,“或许我要说的话也可对我在此处的出现加以澄清。”他稍加思索好像以便决定怎么个说法,“兰德尔先生,首先你必须要知道,天主教和基督教的《圣经》很少有什么不同,所不同的只是天主教对《旧约》里面的经文一律奉为圭臬,而基督教的朋友们则对之存疑就是了,不然的话,我们《圣经》里的内容实在是大致相同的。事实上,在法国早已有天主教和基督教两用的《圣经》出版,关于这点,方丹先生可以证明,而且那本《圣经》还是我们两位天主教的神学家和法国的基督教友们合编的。这点你觉得奇怪吗?”

“嗯,那倒是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兰德尔表示承认。

“因此,”卡洛·里卡迪说,“在将来关于这方面的合作也会越来越多。当然,那种以法国的《圣经》版本并没有得到我们的核准,而这种《国际新约》终将也会印行,不过关于内容方面要略加修改以符合我们的教义就是了。此外,我们还有一点关键的问题和基督教友们的看法不同。”

“那是什么问题?”

“自然,那是詹姆斯和耶稣之间的关系,”里卡迪说,“詹姆斯说他是耶稣的兄弟。我们基督教的朋友们把兄弟这个字解释为胞弟——虽不明言,但已暗示——而认为耶稣和詹姆斯同为玛丽亚和约瑟所生。这对于天主教来说,简直是不可能的事,这种翻译绝不能模棱两可。你知道我们始终认为玛丽亚是童贞女,天主教一直都把詹姆斯看作是耶稣的同父异母兄弟或者是叔表兄弟。总而言之,我们认为玛丽亚和约瑟绝没有夫妻之实。”

兰德尔对他这种解释自然没有什么异议,于是便不再说什么而只是倾听别人的谈话而已。几位出版家在谈着生意,而神学家们却讨论如何利用《国际新约》的发行,以图正统教会的团结和复苏,并且要强调兄弟之爱、宽恕和来世。

喝完了咖啡,兰德尔把上身舒适地靠在椅子上,他把两方面所说的作了整理。那就是神学家们所看重的是这种《国际新约》对宗教所产生的意义,而出版家们所关心的只是利益。他们虽是发行《圣经》,可以说和其他唯利是图的商人毫无二致。直到兰德尔提到弗鲁米牧师对“第二次复活”所产生的威胁时,他们的意见才趋一致,那就是怎样加强保密安全措施。

兰德尔心想,这样倒好了。由于他们的貌合神离,更使他有种卓然不群的感觉,这样一来他反而感觉舒服多了。

饭后,内奥米把兰德尔带到他公共关系部的办公室去。那是间布置超现代化的大型房间,那白色的墙壁,立体派艺术的白漆家具,闪亮的克罗米灯架,这些与鲜红色的座垫相映,极具色彩对比之美。

内奥米第一个向兰德尔介绍的是他的几位助理之一的奥尼尔,他是柏林人,看相貌倒像个卡车司机。他曾经任职于伦敦和纽约的公共关系机构,此人对《圣经》公然表示不敬。“宣传稿我会写的。”他向兰德尔保证说,“不过叫我相信它却办不到,我和王尔德是一类的人,还记得王尔德对耶稣的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和基督教所下的评论吗?‘不要因为一个人为一件事死了,而那件事就是真理。’”

下一位是一个年轻人,此刻他正躬腰驼背地坐在椅子上,从侧面看过去好像是个问号一样。根据他所说的,他也好像知道所有的答案似的。

“亚历山大是我们的珍闻收藏机。”内奥米向兰德尔介绍说。

兰德尔不解地问:“珍闻收藏机是怎么回事?”

内奥米向亚历山大点点头:“你就向他露两手吧。”

亚历山大抬头注视着兰德尔说:“你真想知道吗?好的。下面这些就是我告诉那些急于找资料的专栏作家和编辑的一些事实。”他作了个深呼吸之后又把气长长地吐出,然后慢条斯理地说,“你知不知道在英文本《圣经》里所包含的最短诗句只有两个词,就是耶稣哭泣?你知不知道门徒称呼耶稣拉比是老师的意思?你知不知道《新约》全书里总共载有耶稣所行的47个奇迹?你知不知道《旧约》里没有提到拿撒勒这个城市的名字,而新约中则没有记载耶稣在马槽内降生,在马厩中受朝拜,和在戈尔戈萨地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你知不知道在福音里耶稣自称为人子达80次之多?好了,兰德尔先生,现在你该知道珍闻收藏机是怎么回事了吗?”

“亚历山大,刚才真猜不透是怎么回事,现在可明白了。”兰德尔笑着说。

接着,他会见了更多的人,更生动有趣的交谈。来自荷兰鹿特丹的那位小姐,生得胖乎乎的,额前蓄着刘海,打扮得朴实无华,叫海伦·德博尔。据内奥米说,在亿基督徒中,谈到有关宗教知识谁也赶不上她。对于世界各国的宗教改革领袖如马丁·路德等的生平事迹更是如数家珍。那位有着一对黑亮眼睛,秀发如云的漂亮女孩名叫泰勒,她父母都是美国人,但她却是在葡萄牙长大的,她的专长是《圣经》考古方面。在没有来“第二次复活”工作之前,她曾在黎巴嫩附近的加利利海以北地区从事考古挖掘。

最后,兰德尔和担任美工的奥斯卡·埃德隆会面了。他是一位出生于斯塔克,带有忧郁气质的瑞典人。假如说爱德隆是在全办公室里最不讨人喜爱的一位,他的相貌也是给人印象最深的一位。他生得红发、斜眼,脸上的皮肤犹如风干桔子皮。还有,脖子上一直挂着架照相机,那好像已经变为他的身体一部分似的。他曾经一直是摄影大师斯泰肯的高足,而现在他自己也是举世知名的摄影师了。

“我们要用由你所摄的原稿照片尽量透过报纸扩大宣传,”兰德尔对埃德隆说,“不过,我有点担心翻照后的效果。那些复制品怎么样?”

“一点没有问题,”埃德隆说,“不过,可也够我受的。”他摇了摇头。“好些纸草和羊皮经过多年的收藏已经相当破旧而且又干又硬。在翻拍之前,一定要先加湿处理,然后还得用红外线拍摄,这样那些古代的字体才能看得清楚。不过我相信,你看到的复制品会满意就是。”

“你一共复制了几套?”

“只印了三套,”埃德隆回答道,“这是极精确的数字,因为杰弗里斯博士的翻译组要用,所以这三套都被他拿走了,因为翻译人员允许看原稿。翻译工作一结束,这三套照片就被送回到克拉斯纳波斯基。其中有两套被销毁了,剩下的那套,也就是唯一存在的那一套,嗯——就在你的手里,兰德尔先生。”

“在我手里?”

“昨天我将它放在你办公室里防火文件柜里,外面套着一个硬纸夹,和其他的宣传画一起锁得好好的。这可是价值连城的东西,你一定要小心仔细。”

“这点你可以完全放心。”

“当然了,”埃德隆接着说,“但我仍然留着底片——我刚刚把它从地下室移到我们自己建造的暗室里,在宣布‘第二次复活’之前,我打算印上几千套寄给各类报刊、杂志。万一出了什么事,底片仍然很安全。这间暗房——在建造的时候安装了严密的保卫设施,因此,我向你保证——在赫尔德林的监督之下,没人可以闯得进去。”

“太棒了,”兰德尔说道,“那些照片一定会产生令人轰动的影响……我觉得我们应该马上召开第一次全体会议,了解一下目前准备的情况。”

经过了解,兰德尔发现,目前的情况很令人泄气。

早先,戴克哈德博士已经分下任务,让一些人想出一些宣传词,对他们所熟悉的材料做些整理,但他不允许他们把整个材料记下来。戴克哈德想到的是,这样就会把故事泄露出去,由此而威胁到他们的计划。看来该做的工作几乎都没有做,这也意味着在短短几周内,他们还有无数的事情要做。

会上,帕迪·奥尼尔主动提出了一项建议。他觉得马上该做的第一件事是写几篇负责《国际新约》的关键人物的专访。他建议首先写罗马的奥古斯图·蒙蒂教授,因为是他在奥斯蒂亚·安蒂卡发现这些珍贵的资料的。然后,也可以写亨利·奥伯特教授,他是巴黎研究辐射碳方面的奇才,是他考证了写在羊皮纸上的文稿的年代。还可以写写伯纳德·杰弗里斯博士,在他的监督指导下,三个委员会把阿拉米语和希腊语译成了其他四种语言。最后,还可以写写赫尔·卡尔·亨宁,他正在美因茨印刷各种不同语言《国际新约》,正是在那儿,杰哈尼,盖特伯格发明了铅字印刷,并印刷了历史上第一本用机器印的书。

兰德尔也承认应该先写写这些《国际新约》后面的人物,他让人马上把研究文件拿来,这样,在接下去几天内,他就可以作个全面的了解。

“我明天就去见戴克哈德和惠勒,让他们在广告宣传材料上开开绿灯,”兰德尔说道,“我会向他们保证,我们一定会小心谨慎。我知道这有点冒险,事实上,今天早上我就已经差点被警察带走一次了。”

兰德尔把普卢默想贿赂他的事简单地说了一遍,卡宁汉姆和海伦·德博尔立刻插嘴说了她们的经历。自从普卢默和弗鲁米会面后,她们各自都接到匿名的恐吓电话,但当她们想问清楚打电话的人到底想干什么时,电话就挂了。她们已经把这件事报告了赫尔德林。

“嗯,”兰德尔说道,“我相信这样的事还会不断发生。但我们应齐心协力做到不泄漏一点秘密,不能出一点意外地将书出版。议程的下一步是我们怎样把《国际新约》出版的消息发布给公众。”

与会的每个人都觉得,要向各国报纸、电视和广播界的代表来一次大型的记者招待会。

“我也同意大家的意见,”兰德尔说道,“在我看来,这无疑是当代社会最大最轰动的新闻,而且这次记者招待会也将成为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所以我有两个想法,未经仔细考虑过。第一个是我希望公告不仅在报纸杂志上发表,同时也要发向全球的电视观众。把我们的招待会的内容、怎样发现的资料以及《国际新约》的内容通过卫星系统送到地球上的每个国家,大家觉得怎么样?”

全体人员听了以后都表示赞同。

海伦·德博尔主动提出愿去调查于7月12日(星期五)在皇家宫殿举行记者招待会的可能性。莱斯特·卡宁汉姆也提出去劝说国际电视通讯卫星协会和欧洲广播联合会的领导,让他们同意用卫星向70多个国家转播《国际新约》出版的头条新闻。

“最后,”兰德尔说道,“我就不再详细讨论具体的内容了。当然了,那是基督耶稣的完整故事,它讲述了真正的基督。要为基督回归的故事作好准备,使它深入人民心中,还需要大家的协同努力。现在,我承认对于《国际新约》的内容,我也只是粗略知道一点。我却知道通过这本《国际新约》,我们会看到基督最初的情形。我们要把他消失的那几年补上。他的兄弟会告诉我们,耶稣在被钉死于十字架上后,又活了下来,而且继续他的牧师职责,一直传教,还到了罗马。他死的时候,正好55岁。我对这项计划还不太熟悉,了解的也就这么一点点。你们当中如果有人看过,了解其中的内容,就讲讲——”

兰德尔的声音立刻被屋里每个人的抗议声打断了。这些抗议最后集中到一点上:“我们谁也没看过,他们不让我们查。”

安全问题使他们哑口无言,显得茫然无助。

兰德尔被激怒了。“他妈的,”他大声说道,“他们叫我们宣传新耶稣,又不让我们看材料,好了,下一步行动已经清楚了。我保证,你们会尽快得到详细内容的。现在先休会——明天再继续开,希望到时有好消息。”

回到办公室后,兰德尔稍稍休息了一会儿。在刚过去的6个小时中,他遇到了那么多人,所以现在仍然感到头晕目眩,他知道目前还有一项大事要完成。

他急匆匆地走到那个沉重的防火文件柜前面,打开锁,在最上层的抽屉里,他找出了那个厚厚的硬纸夹,硬纸夹上写着:“纸草纸和羊皮纸上的照片——唯一的一套——绝密。”

他把硬纸夹放进那只黑色皮制公文包。现在他的公文包里只少了一样东西——最重要的一样——而这是他马上就要去索取的。

他坐在椅子上,刚拿起电话时,外面传来了一声敲门声,他还没来得及说“请进”,内奥米·邓恩已经闯了进来,她关上门后,冷冷地审视了他一眼。

“是洗脑机,”他纠正她,说道,“它使我陷入了将近100多人的漩涡中,你应该知道这一点,是你把我引入其中的。”兰德尔叹了一口气,“真是可怕的一天。”

“这只是刚刚开始,”内奥米毫无一丝同情之意。她拖了一把椅子到他的办公桌前,在椅子的一角坐下,这表明她的来访时间很短,而且是为了公事。“我看到你无论去哪儿,都随时做记录。”

“是的,我一直这样。”他说道,好像是在为自己辩护,“特别是我面临那么多人的时候,我想把每个人的具体情况都做下记录。”

“嗯,处于你这种地位,一个人要做那么多事,是无法胜任的。你应该有个秘书,为你照料这一切。这是我的过失,我应该在你一到就为你做好准备的。我们最好在你下一项工作前先解决秘书的事。”她停顿了一下,“你有中意的人吗?我的意思是,你想用达丽娜·尼可尔森吗?如果你想要她的话,赫尔德林侦探会——”

“别说了,内奥米。你应该知道得很清楚。”

她耸了耸肩:“我喜欢确定的答案。现在你已经正式就职了,你对这项计划的重要性也增加了。我们希望你能在各方面都觉得满意。你需要一个机要秘书,她应该熟悉宗教方面的出版情况,而且她必须是你能完全信任的。”

他在办公桌上支起肘,直视着她的眼睛,“那么你自己怎么样,内奥米?我很信任你。而且我们已经很亲近了。”

她的脸红了。“我——我恐怕不行。我要完完全全忠实于惠勒先生。”

“惠勒先生?我明白了。”他想他的确明白了。“既然这样。你有什么建议呢,内奥米?”

“我认为你需要一个本身已卷入这项计划的人。我手头有三位小姐,她们已和我们合作一年多了,每个人都有很高的资历,而且都经过严格的筛选,并被颁发了一张绿卡,这表示她们比持有黑卡的其他女孩高一等。你可以在走之前和她们见一见。”

“不用了,谢谢。我太累了。另外,我还有别的事要做,我愿意接受你的推荐,你能推荐一位吗?”

她突然站了起来,动作十分敏捷。“实际上,我可以为你推荐一位。就因为想到你可能会要我的建议,我把其中一位姑娘带来了。她就在外面的办公室里。她叫洛丽·库克,是美国人,我觉得这点对你比较合适。她已经在国外呆了两年,她能力很强,会知道该怎么做。且在这层楼里已经工作了一年零两个月。对这项计划,还有——对宗教,都极为狂热。”

“哦?”

内奥米·邓恩眯起了眼睛,“你这是什么意思?你需要一个信仰宗教的人,不是吗?这很有用。每当我们的职员想到她是在为上帝工作时,就会废寝忘食地忙碌。”内奥米停顿了一下,“还有一件事。她有生理缺陷,她的一条腿跛了。但这点并不能让我怀疑她的能力,因为她简直和正常人一样,行动自如。就如我所说的,她有一个好秘书应该拥有的一切。但或许我应该警告你——”内奥米朝他诡谲地一笑,“洛丽几乎不是一个性对象。”

兰德尔退缩了。“你真的觉得这对我来说很重要吗?”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一点。我想在你最后做决定前,最好先见见她。”

“我会要她的。我会——见见她。”

内奥米已经过去把门打开了,“洛丽,”内奥米大声叫道,“兰德尔先生现在想见你。”

内奥米侧到一边后,洛丽·库克很快地走进屋来。内奥米匆匆给他们做了介绍后,就走了。

“进来,进来吧,”兰德尔说道,“请坐。”

当然,内奥米说得一点也没错。洛丽·库克几乎不能作为一个性对象。她就像一只鸟,一只小小的灰麻雀。她一瘸一瘸地走到他的办公桌前,很紧张地坐下来,把掉在前面的一绺头发弄到后面去,把手交叉地放在腿上。

“邓恩小姐说你很杰出,”兰德尔开始说道,“我了解你一直在另一个办公室工作,为什么你要离开那儿,而来做我的秘书呢?”

“因为我得知从今天起,一切事情都将在这儿发生,每个人都说《国际新约》的成功依赖于你和你的部下。”

“他们都太夸大其辞了,”兰德尔说道,“当然了,不管怎样,它都会成功的。但我们只能在一旁助一臂之力。《国际新约》的成功对你很重要吗?”

“它对我来说意味着一切。尽管没有一个人知道其中的具体内容到底是什么,但据我所听到的,它将是一项不可思议、令人惊叹的创举。我迫切地希望能早日看到它,我都快等不及了。”

“我也一样,”兰德尔淡淡地说道,“你信仰什么,洛丽?”

“我过去是天主教徒。最近,我已经脱离了天主教,正式加入基督教。”

“为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我想我自己也在寻找答案。”

“我知道你在国外呆了九年。我对你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的故乡很感兴趣。”

兰德尔看到洛丽·库克握紧了手。她那小女孩般的嗓音有些颤抖,小得几乎听不见。“大约两年前,我离开了布里奇特·康涅狄格。我读完高中后,就开始工作,攒钱,只是希望有一天能去朝圣。我22岁的时候——我觉得应该这样做了,所以——我开始了朝圣的旅程。”

“朝圣的旅程?”

“去发现——不要嘲笑我——去发现奇迹。我的腿,我一出生就跛了,用药物治疗毫无效果。因此我想上帝可能帮助我,治好我的腿。我去了我所听说过的所有的圣祠神龛朝圣,在那些神圣的地方,的确有的人的病被治愈。我就这样旅行,途中干点活,挣点钱以便继续我的旅程。当然,我首先去了卢尔德,因为圣母在那里被伯纳德特看到过,所以我祈祷,希望她也能在我面前出现。我知道每年有200多万人去那儿朝圣,有5000多人需要治疗,教堂宣布有58%的人被治愈了——失明、癌症、瘫痪——真是太不可思议。”

兰德尔很想问问洛丽到卢尔德后发生了什么事,但洛丽太专心致志于自己的讲述了,所以兰德尔只好抑制住自己的念头。

“在这之后,”洛丽·库克继续说道,“我去了葡萄牙的圣母圣祠,据说1917年有三个牧童在那儿第一次看到了圣母玛丽亚的幻象出现。她站在一片云上,闪闪发光,比太阳还要亮。后来,我又去了法国的圣祠,意大利的都灵大教堂,据说在那儿仍保留着圣母玛丽亚的尸布。我又去了阿尔及利亚,去向上帝的圣像作祈祷。我试图跪着爬上28级神圣的台阶,但他们阻止了我。在这之后,我又回到了比利时。1932年五个孩子在那儿看到了圣母玛丽亚的幻象。最后,我去了英国的威尔士汉姆,有报道说那儿有人被治愈了。再后来——我停止了朝圣的旅程。”

兰德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停止了——一年前?”

“是的。我想在任何地方,上帝都没有听到我的祈祷。你看看我的腿,它仍然是跛的。”

他继续听着。

“我从来没有在心里责备过上帝,”她接着说道,“有那么多人向上帝祈祷,我想,我祈祷的时候,他太忙了,但我仍然信仰他。一年前我本来打算回家,但这时我听说一个宗教机构需要秘书。潜意识告诉我应该去伦敦面试,我被录取了。然后,被派到阿姆斯特丹。从那以后,我就全心全意地投入耶稣的‘第二次复活’这项计划中,并且从未懊悔过。这儿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神秘,但又充满刺激,让人激动不已。我认真做好自己的工作,并等着看那部由我们完成的巨著。”

兰德尔被深深打动了。他说:“洛丽,你不会失望。嗬,现在,你被录用了。”

洛丽真是太兴奋了。“谢谢你,兰德尔先生。我——我打算从这一刻起就开始工作,如果你有事情需要我做的话。”

“我想不用了。况且,现在已经是下班时间了。”

“嗯,如果您没有意见的话,兰德尔先生,我想再呆一会儿,把一些必需品从原先的办公桌搬到这儿来。”

洛丽一瘸一瘸地走到门边,刚想打开门出去,突然,兰德尔想起了一件事,这件事很重要,都是内奥米一来,把他的注意力从这上面转移开了。

“等一下,洛丽。有一件事需要你帮我做。我想马上要一本英文版的《国际新约》的抄本。我知道阿伯特·克莱姆编辑部里有一份打好的《国际新约》校样。你能帮我联系到他吗?”

洛丽匆匆离开了,去执行新岗位上的第一项任务。

兰德尔静静地坐着等。几秒钟过去了,突然电话铃响了,兰德尔马上去接。是洛丽来的电话。

“对不起,兰德尔先生,”洛丽在电话里说道,“克莱姆先生刚刚离开此地。我可以向你再推荐一个人,先生。图书馆长,汉斯·博加德斯有每种抄本保存在什么地方的记录。他经常工作得很晚,我到他那儿去试试好吧?”

又过了一会儿,兰德尔和图书馆长联系上了。

“博加德斯先生,我是史蒂夫·兰德尔。我想要一本《国际新约》的校样阅读,我——”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似女人般欢快的笑声:“兰德尔先生,我还想要一颗科哈诺的钻石!”

这使兰德尔感到很恼火,他说道:“我得知你有每种抄本保存在哪儿的记录。”

“没有一个拥有抄本的人会允许你看到它的。我是这项计划的图书馆长,我自己还不能看呢。”

“嗯,有人允许我看了,我的朋友。惠勒先生答应我一到阿姆斯特丹,就能看到它。”

“惠勒先生已经离开了。如果你愿意一直等到明天——”

“我今天晚上就要。”兰德尔恼怒地说道。

博加德斯的声音变得严肃、热心起来了。“今天晚上,”他重复了一句,“若是这样的话,只有戴克哈德博士能帮你了。底下的地下室里有一本英文版的抄本,但只有他有权拿到。我碰巧得知戴克哈德博士现在还在办公室里。”

“谢谢你。”兰德尔说完后,马上挂断了电话。

他站起身来,大步走出了办公室。在壁凹里,洛丽正在整理办公桌上的一大堆必需品。

兰德尔匆匆经过她身边时,叮嘱了一句:“马上给戴克哈德博士打个电话,告诉他我就去见他,只耽误他一会儿时间,告诉他这件事很重要。”

他冲入走廊中,准备投入新的战斗中。

20分钟后,他安安稳稳地坐在奔驰大型豪华轿车的后座上,司机西奥开着车,在暮色中穿行着。

兰德尔已经打赢了这场战斗。

戴克哈德博士十分勉强地同意了,如果这些出版商要宣传《国际新约》,那么他们的广告指导应有机会阅读抄本。但借阅抄本有明确的附加条件,兰德尔只能借阅一个晚上,他必须在第二天早上马上把抄本归还给戴克哈德博士,他不许把所看到的内容透露给任何一个人,即使是对自己的职员也不能说半个字。他只能把所看到的内容用于制定宣传纲要中,而且这个纲要必须稳妥地保存在保险文件柜中。

再过两星期,赫尔·卡尔·亨宁就要从美因茨带着印好的《圣经》回到阿姆斯特丹了。那时候,只有到那时候,兰德尔和他的职员们才能每个人拿到一本《圣经》副本。从那时候开始,兰德尔就能自由地和别人讨论今晚看了《圣经》抄本后而制定的宣传纲要了,而且所有的宣传人员也可以自由地为促销活动作各种准备工作。

兰德尔立即就答应了这些要求,并发誓一定遵守每条预防措施。接着,他满怀期望地等着,直到地窖主管格罗特先生带着英文版的校样出现在他面前。

格罗特先生是个矮胖而笑容可掬的荷兰人,看上去给人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像是一具精雕细刻的蜡像。他头上戴着不合适的假发,留着牙医似的小胡须,一副顺从的公事公办的样子,随身带着一把样式奇怪的手枪(兰德尔问过他,知道这是比利时的产品)。手枪是装在一个皮套子里的,从格罗特那敞开的、窄小的外套下露了出来。他把《圣经》——校样装在延长的纯白厚硬纸板之间,纸板上印有一个大大的蓝色十字记号——生硬地、很正式地递给兰德尔,好像是要把来自上帝的亲笔信亲手授予兰德尔。

现在,他那鼓鼓的公文包里装着《国际新约》校样以及在奥斯蒂亚·安蒂卡发现资料的照片和职员们的报告。眼看“第二次复活”计划的首日工作已经结束,于是便暂时靠在汽车的座位上以享受片刻的松弛。

透过汽车的后窗,他看到车子已越过广场而驶进一条林荫大道,接着又到了一处喧嚣的市场,兰德尔记得这就是荷兰人喜欢称作为“百老汇”的地方。

越过这个闹市区后,这座城市便突然沉静下来,除了偶尔有几辆汽车驶过以外,周围几乎没有一点动静。兰德尔在黑暗中眯着眼,想看清这条街道的名字,以便有一天再来散散步。最后,他总算看清了,叫乌得勒特赛斯特里特街。

突然之间,他萌发出一种要散散步的冲动,他想舒展一下筋骨,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何况眼前他一点也不觉得饿。虽然他急欲一览《国际新约》的内容,但若让它往后延长一下倒也可增加心情的兴奋。他整天呆在室内宛如笼中的鸟一样,实在闷得慌。他想下去散散步,只要一切按赫尔德林交代的安全措施进行,想必不会有什么麻烦的。

“西奥,我们现在离阿姆斯特尔饭店估计还有多远?”

“很近,不太远了。大概就在六七个街区之外吧。”

“好吧,就在那儿的拐角处停车吧,西奥,就在前面运河和街道的交叉口。”

司机半侧过身来,一脸疑惑的样子:“兰德尔先生,你要我停车?”

“是的。就在前面让我下车。剩下一点路,我想走回去。”

“兰德尔先生,我的任务是在把你安全送回饭店之前,不能让你离开我的视线。”

“我了解你的任务,西奥,我也不愿你违犯我们的命令。你可以不让我离开你的视线,你就在后面慢慢开车跟着我,怎么样?”

西奥仍然犹豫不决:“但是——”

兰德尔摇了摇头。这些人只会一成不变地执行他们的任务,就像是编好程序的机器人一样。“听着,西奥,我们仍然坚持这些规定。我和你一样,不想违背命令。一路上,你都可以监视我。自从我来到这个城市后,绝对没有离开过,我想稍微运动运动,就在这儿把我放下吧。你可以在50尺后面跟着我。”

西奥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很快把车开到一旁,停了下来。他从座上跃过身来,想要打开后面的车门,但这时兰德尔已经拿着公文包下了车。“告诉我,这儿是什么地方,”他说道,“指给我正确的方向。”

西奥指着运河的左边。“你从这儿一直往前走,走到底后,就会看到美丽的阿姆斯特尔河。你往右再走一、二、三个街区,到达萨伏底斯特尔特后,再往左,过桥后的第一条小街道就是图尔普雷尼街,宏伟的阿姆斯特尔饭店就在那儿。如果你走错了,我就按喇叭。”

“谢谢你,西奥。”

兰德尔一直在原处站着,直到西奥把那辆大型豪华奔驰车开到后面,然后朝司机感激地挥挥手后,他就向前走去。自从来到这儿后,他还是第一次感到那么自由。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肺里灌满了新鲜空气后,又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手里轻轻地抓着那沉沉的公文包,在窄窄的街道中间漫步。

过了一两分钟后,兰德尔朝身后望了望。在50英尺之外,西奥信守约定,开着那大型豪华的奔驰跟着他。

嗯,命令,规定,他总算承认了。漫步是那么的舒服,他觉得自己的精神又复苏了。

这儿真是太可爱了,在经过一天的喧闹之后,现在显得特别的安静平和。紧张的情绪慢慢离开了兰德尔,绷紧的神经也舒展了。几辆小型轿车稀稀疏疏地停在那儿。兰德尔的一旁,在昏暗的路灯的照耀下,可以依稀看到几排式样奇特的房子的阴影。陈旧的房门前,是短短的楼梯。那些房子大多数没有窗帘,也没有灯光,显得死气沉沉。兰德尔猜想,阿姆斯特丹的好市民总是习惯于早睡吧。

兰德尔的另一旁,在暗蓝的夜色下,可以看到狭窄的街道下面的不远处运河那平静的水面,那些系在锚上的船,有些是水上人家的住房,泛出灯光,还可以看到穿着睡衣的小孩在窗前走来走去,十分的可爱。船上的灯光在水面上闪烁,景色十分动人。

兰德尔慢慢地朝运河的尽头走去,白天所发生的事一幕又一幕地在他脑中重现。他想到了达丽娜,心中默默希望她能在这个城市里玩得高兴。他想起了和职员们会面时的情景,他们都是些精明机灵的年轻人。他又想到和那些有权有势的宗教出版商和神学家们共进午餐时的情景。他们有一致的目标,但又存在着各种各样的矛盾。他想到了洛丽·库克,这使他的思绪回到他女儿——朱迪身上,他多么希望这会儿女儿就在自己身边。这场离婚斗争一定给她带去了无尽的烦恼。他生命中相关的人的轮廓——朱迪、巴巴拉、托里尔、麦克洛克林、他的父亲、母亲、克莱尔、汤姆·凯里——在这静静的夜里,一切都显得如此遥远而模糊。

兰德尔突然停下了脚步,因为一只白花猫在他面前悠悠闲闲穿了过去。他刚要继续向前走时,迎面而来的汽车灯照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他本能地用手挡住眼睛,勉强可以看清汽车的样子。这辆从河那边急驰而来的汽车,正加大了速度,向他一步步逼近。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兰德尔几乎瘫软了几秒钟。他看到那辆黑色的轿车向他急驰而来,似乎变得越来越大,几乎要把他压在底下。这该死的笨蛋没有看到他在前面吗?难道他也没有看到西奥就跟在他后面吗?就在这庞然大物要把他压在底下那一刻,兰德尔的双腿似乎一下子又恢复了知觉。他开始向旁边冲去,以此避开那辆飞奔而来的轿车。但那两束残忍的黄色灯光依然紧紧地尾随着他。然后他看到那辆汽车也突然掉转了方向,以飞快的速度向他开来,都快要把他撞倒了。这时,为了逃命,他只好朝运河冲去,正当他跌跌绊绊地往前猛冲的时候,一不小心,公文包从他的手里掉了下去。

兰德尔直挺挺的摔倒在地上,摔得气都喘不过来,他只好躺在地上等着车子开去。岂知,那汽车“吱”的发出一声摩擦声。他侧身一看,原来那辆汽车一阵急转弯以闪开后面冲来的汽车。此刻那两辆汽车成了丁字形停下了,总算没有相互撞上——那后面冲上来的车是西奥的车。

兰德尔俯卧着,他看到一个头上戴着顶帽子的人——就是那司机,从车里冲了出来,一把拉开西奥的车门。突然,那辆车的另一边车门被猛地推开了,兰德尔的注意力被另一个男人吸引了过去。这个人没有头发,没有脸——非常的怪诞,令人感到害怕——他的头上紧套着一只具有弹力的长筒袜——他从车里跳了出来,飞快地跑了起来,不是跑向兰德尔,而是朝路上轿车后面的某样东西跑去。

立刻,兰德尔的心颤栗起来了。

那路上的东西就是他的公文包。

兰德尔身上的每根神经都推动着他,催促他站起来。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勉勉强强爬了起来。他摇摇晃晃的,膝盖像铰链一般叠在一起,他抓住了停车计时表以保持平衡。

那个把自己的头装在尼龙袜里的古怪而又讨厌的家伙已经抓住了公文包,然后又往回跑。

兰德尔的眼睛四处搜寻他的司机,但西奥不在车里,哪儿都没有西奥的影子。另一位进攻者,那个戴着帽子的司机,又一次坐在了黑色的轿车里,还努力避开前面的阻碍物,想把车开过去。而他的同伙,手里拿着那公文包已经赶到汽车旁边了。

“把它放下!”兰德尔大叫道,“警察!警察!”

接着,兰德尔飞快地跑过去。那个人已经来到打开的车门旁边,刚要走进去。这时兰德尔迅速敏捷地以自己的身体作炮弹,向他猛撞过去,又毫无畏惧地从后面抱住他。他感到了那个小偷的腿顶着自己的颧骨。他听到了那个小偷沉重的喘息声。他们俩人向车门倾倒过去,一直摔倒在马路上。

在狂乱之中,兰德尔抛开了对手,着急地想重新找回那个公文包。他的手刚刚碰到那光滑的皮革,就感到背上遭到了重重的一击,他被扼住了喉咙,几乎快窒息了。兰德尔用力把那双手拉开,然后使出浑身力气大叫一声。在奋力还击了身后的人努力挣脱束缚之时,兰德尔模模糊糊地觉察到,在他们的喘息声之外,有一种奇怪而尖锐的声音。

这是警笛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他还听到汽车里传来急迫的叫声:“警察来了!快上车!”

突然,他被放开了,一下子脸朝地摔了下去,扼住他喉咙的爪子不见了,拳头也消失了。他努力以膝跪地,抓住了那个公文包,把它紧紧地抱在胸前。车门在他身后呼地关上了,发动机响了,排挡挂好了,轮胎在路面上旋转起来。兰德尔仍摇摇晃晃地跪着,他朝身后看去。那汽车像火箭被发射一样,急驰而去,消失了,被吞没在夜色中。

兰德尔感到头昏眼花,他努力想站起来,但最后还是失败了。接着,他渐渐意识到有一双强壮的手臂从腋窝下抓住了他,有人帮他站了起来。他转过头去,看到帮助他的人戴着一顶有黑色帽檐的海军蓝帽子,红润的脸上露出关心的神情,身穿灰蓝色的夹克,深蓝色的裤子,佩着警章,挂着口哨,带着警棍,还有一把和格罗特先生所佩戴的差不多的手枪,警章——一个荷兰警察。还有一个穿着同样制服的警察也跑了过去。这两个警察用兰德尔听不懂的语言交谈着。

兰德尔摇摇晃晃地站着。最后,他终于看到了西奥。西奥脸色苍白,气喘吁吁的,他的脖子上有瘀伤。他挤到那两个警察中间,用荷兰语飞快地对他们说着什么。

“兰德尔先生,兰德尔先生,”西奥大声问道,“您受伤了吗?”

“我很好,真的很好。”兰德尔说道,“就是被突然吓得有点不知所措。你那儿发生了什么事?我找过你——”

我尽力想帮忙——我要从汽车的工具箱里拿枪——但锁被卡住了——有一个人从后面抱住我,用棍棒狠狠地打了我,我被打倒在座位上。你的公文包仍然在吧?啊,很好,很好。

兰德尔看到一辆白色的荷兰警车朝这边驶了过来,车上闪着蓝色的警灯,车门上印着警章。一个警官朝着扶兰德尔胳膊的那个警察大叫道:“vrang lem wat uoorten auto het was en hoe veel varen dadr.”这个警察转向兰德尔,用流利的英语说道,“警察希望知道那辆车的样式,还有他们共有多少人。”

“我不知道那辆车的牌子,”兰德尔说道,“那是辆黑色的车。他们总共有两人,一个戴着帽子,袭击了我的司机,我没有清楚地看到过他。我就看到了想拿走我公文包的人,他头上套了长筒袜。他可能是金色头发的白种人,他穿了高领的套头毛衣,比我稍微矮一点,但比我要强壮。我——别的我记不清了。或许我的司机,西奥,能再给你提供点线索。”

警察又问了西奥类似的问题,然后,用荷兰语转述给那位警官。警官向他们表示感谢后,那辆白色的荷兰警车呼啸着消失在夜幕里。

接下去的十来分钟就是例行公事了。从附近房子里和前面的阿姆斯特尔桥上来的围观者好奇地聚集在一起,看着,听着,脸上带着困惑的表情。兰德尔出示了他的护照,第一个警察详细地作了笔记。兰德尔被有礼貌地询问了,他仔细重复了所发生的一切。但对到阿姆斯特丹来的目的,他就有意说得很模糊。来这儿只是为了度假,拜访一些生意上的朋友,就这些,没有别的特殊目的。你想想看有什么原因促使别人袭击你,伤害你呢?他想不出来。除了膝盖上有擦伤之外,还有别的什么地方受伤了吗?没有了。

警察感到很满意,记录的警察合上了记事本。

西奥站在兰德尔前面。他很严肃地说道:“兰德尔先生,剩下的路,你愿意和我一起开车走吗?”

兰德尔暗暗觉得有点好笑:“我想我愿意。”

兰德尔手里拿着公文包,在两名警察的陪同下,和西奥一起朝那辆大型豪华轿车走去。围观的人群也渐渐离开了。兰德尔走进汽车,在后座上坐下。西奥嘭地一声把门给关上了,后面的车窗被放下了,第一个警察——现在已经是他的朋友了,探进头来。

“wij vrayen excuus,”他说道,“het spijt mij dat u verschrikt bent het—”他突然停了下来,摇摇头,说道,“我又说荷兰话了。你在这儿遇到了麻烦,我们感到很抱歉,真对不起,给你带来这么多不便。很显然,这是两名歹徒想进行抢劫。还好,他们只是想要您的公文包。两个小偷而已。”

兰德尔露出了一丝笑容。只想要他的公文包,只是两个平常的小偷。

警察又说了一句:“如果我们抓到他们,就会和您联系,让您来辨认。”

兰德尔想说你们不会抓到他们的,永远都不会。然而,他只简简单单地说了句“谢谢你们,真是非常感谢。”

西奥已经启动了汽车。那个警察站到一边时,兰德尔看清了他衣服上的椭圆形的警章。那枚金属徽章的上面有一本书,而书的上面有一把剑,头朝上,保护着这本书。警章的边上刻着字:“wagilat at quiescant.”兰德尔记得这几个字的意思大概是:因为他们在守卫,所以你们可以得到安全。

剑保卫着书。

然而,他知道,他永远都无法确信自己是安全的。

至少在这本书仍然需要保密的日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