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伊芙林娜回家的解释在她朋友的小圈子中到底有多少人能相信,安·伊莉莎无暇顾及。虽然在她的记忆当中,她从未说过谎,但这时候,她却能够以一种不屈的韧劲坚持第一次背弃真实的结果。而且,万一有人突然问起,她会编造一些细节来,让她前面的解释更具可信性。

但其他更沉重的负担压在了她受惊的良知上。在她一生中第一次遇上了这个可怕的问题;她的自我牺牲也将无济于事。迄今为止她还从未想过去怀疑那指导自己一生的家传原则。为了他人利益而牺牲自我对于她来说既属自然又出于必要,但她一直天真地以为这样就可以保证她所为之牺牲的人能够获得这一利益。现在她发觉拒绝生活的赏赐并不能保证这赏赐会被送到她想让它去的人手中。她本来很熟悉的天堂,现在却一片荒芜,杏无人迹。她感到她不能再相信上帝的善良。可如果他不善良他就不是上帝。现在笼罩在班纳姐妹头顶的是一道黑色的深渊。

然而安·伊莉莎很少有时间去思考这些问题。照顾伊芙林娜占据了她的日月夜夜。急急赶来的大夫诊断后说她得了肺炎,经他治疗,她已度过了第一个危险期。但是她却未能完全康复。大夫已有很长时间没来过了,可伊芙林娜还是卧床不起,虚弱得动弹不得。而且似乎对周围一切事物都失去了兴趣。

后来一天晚上,大约是她回家后的第六个星期,她对姐姐说:“我觉得我再也起不来了。”

安·伊莉莎这时候正在往炉子上搁水壶,她突然转过身来。妹妹刚说的话在她胸中引起的回响令她害怕。

“你别这么说,伊芙林娜!我想你只是累坏了,再加上又这么沮丧。”

“是,我是很沮丧。”伊芙林娜嘟哝着。

要是在几个月前,安·伊莉莎或许会用一句虔诚的劝告把妹妹的话顶回去的,可现在,她默默地接受了。

“也许你咳嗽松下来后,精神会好起来的,”她试着说。

“是的——或者我精神好起来后,咳嗽会松下来的,”伊芙林娜回嘴道,口气里有一丝往日的刻薄。

“你的咳嗽还是老样子,还那么疼吗?”

“我感觉不到有啥变化。”

“那么,我想我还得去把大夫找来,”安·伊莉莎说,强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就像是要去叫水暖工或煤气修理工一样。

“找大夫没用——况且谁给他掏钱呢?”

“我掏,”姐姐回答道,“这是你的茶,还有一片土司。你不是很喜欢吃这个吗?”

其实,早在几天前,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安·伊莉莎就已经苦苦地想过这个问题了——谁来付医药费呢?——那时她从梅林斯小姐那里借来了二十块钱,从而暂时平息了这个问题。这一举动是她一生中最酸楚的一次搏斗。她以前从未向任何人借过一分钱,而且在她的思想中,跟别人借钱是一种上帝不让体面的人去干的极端可耻的行为。但现在她已不再相信上帝对人的监督权,如果她被迫去偷钱而不是去借钱时,她也会认为她的良心是她唯一的法庭。然而,她不得不跟别人借钱的实际屈辱并没有丝毫减少,她不指望梅林斯小姐会像她一样把这个问题看得很淡。梅林斯小姐确实很善良,但安·伊莉莎还是很自然地感觉到她应该向、她回报以提问题的权力。安·伊莉莎发现这个裁缝已经一点一点地掌握了可怜的伊芙林娜的所有秘密。

大夫来了,她让他和伊芙林娜单独在一起,自己则在店里忙着,这样她就有机会在他出来时和他单独谈谈。为了让自己镇定下来、她端出一盘扣子,一个个地把它们归类。她正在低声念着,“二十四个角扣,两片半特级珠扣……”大夫出来了,她马上发现他的神色很沉重。

他在柜台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在他开口之前,她的心思已经转了好几圈了。

“班纳小姐,你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让我在圣路加给你妹妹找个床位。”

“去住院?”

“别害怕。你不至于也有那种偏见吧?”医生以劝诱宠坏的孩子的口吻说道。“我知道你有多尽心——但拉米夫人在那里要比在这儿得到更好的照顾。你既要照看生意;又得照顾她,哪有这么多时间。这不花钱,你明白——”

安·伊莉莎没有回答。“你认为我妹妹还要病上很长时间吗?”她问。

“嗯,是的,有可能。”

“你认为她病得很厉害?”

“嗯,是的,她病得很厉害。”

他的脸色更加沉重了;他坐在那儿仿佛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着急。

安·伊莉莎继续分着那些角质扣子和珠扣。忽然她抬眼看着他。“她会死吗?”

大夫和善地把手放在她的手上。“我们从不这么说,班纳小姐,人类的技术会创造奇迹——在医院里拉米夫人会有很多机会的。”

“啥病?她会得啥病死呢?”

大夫犹豫着,想找个大众化的词去替代已经到了嘴边的医学术语。

“我想知道,”安·伊莉莎坚持问。

“是的,当然,我理解。嗯,你的妹妹最近生活很艰难。病因很多,也很复杂,引起了肺结核——急性肺结核。在医院里

“我要让她呆在这儿,”安·伊莉莎平静地说。

医生走后,她继续分了一阵钮扣;然后她把那盘扣子放回柜台后面的架子上,走进了里屋。她发现伊芙林娜撑着枕头坐了起来,面颊上一片因激动而泛起的潮红。安·伊莉莎把从妹妹肩上滑下来的头巾拉了上去。

“你们在一起好长时间。他都说了些什么?”

“哦,他走了好一会了——他只是停下来开了张药方给我。我在分那盘钮扣。梅林斯小姐的姑娘把它们全混起来了。”

她觉得伊芙林娜的眼睛在盯着她。

“他肯定说了点什么,是什么?”

“怎么啦,他说你必须当心——别下床——吃这副他刚给你开的药。”

“他说过我会好起来的吗?”

“怎么啦,伊芙林娜?”

“有什么用,安·伊莉莎?你骗不了我。我刚坐起来照了照镜子。我在医院里见过许多人看上去就像我这样。他们都没好过来,我也不会的。”他垂下了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也腻了。只是有一件事——安·伊莉莎——”

姐姐走到床前。”

“有件事我没给你说过。我本不想踉你说。因为我怕你听了难过——但如果他说我要死了,我怎么也得说。”她停了下来,咳嗽着,在安·伊莉莎听来,这每一声咳嗽都在一分一分地敲走她所剩无几的时光。

“现在别说——你累了。”

“我想明天我会更累的。而且我想你也应该知道这一切。坐下,离我近点——那儿。”

安·伊莉莎不出声。坐下来,抚摩着她干枯的手。”

“我现在是个罗马天主教的信徒,安·伊莉莎。”

“伊芙林娜——哦,伊芙林娜·班纳!一个罗马天主教信徒——你?哦,伊芙林娜,是他让你信的?”

伊芙林娜摇摇头。“我想他什么教也不信。他说都没有说起过。可你知道霍赫米勒太太是信天主教的,因此我生病时,她找大夫把我送进了一家罗马天主教会办的医院,修女们对我很好——神甫也常常来跟我说话;听了他的话我才没有发疯。看样子他很擅长减轻人的痛苦。”

“哦,妹妹,你咋会这样的呢?”安·伊莉莎哭诉着。她对天主教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教皇的孝子贤孙们”才去信那个。而这个词本身就足以招人唾弃。她精神上的背叛还不足以将她从她本来的宗教信仰中解放出来。对她来说,叛教永远都是那些思想纯洁的人想都不该去想的一种罪恶。

“后来那孩子一出生,”伊芙林娜继续说,“他们立即为他施洗礼,这样他就可以上天堂;自那以后,你明白,我必须去信天主教。”

“我不明白——”

“我肯定得去我孩子去的那地方,要是我不信天主教,就根本去不了那儿。这个你不明白吗?”

安·伊莉莎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把她的手抽了回去。她再一次发现伊芙林娜的心已在她面前关上,她离她最亲爱的人相去越来越远。

“孩子去哪儿。我就得去哪儿。”伊芙林娜的固执已近乎发疯。

安·伊莉莎想说什么,可一句话也想不起来。只感觉到伊芙林娜正在死去,像一个陌生人那样在她的怀里死去。拉米和那个只活了一天的婴儿把她永远地从姐姐手里夺走了。

伊芙林娜又开口说话了。“如果我的病还在恶化,我希望你能找一位牧师来。梅林斯小姐知道哪儿有牧师——她有个姨妈是信天主教的。答应我。你一定会的。”。

“我答应。”安·伊莉莎说。

那之后她们不再谈起这件事;但是安·伊莉莎现在明白了,妹妹脖子上的那个小黑包,她原先无知地以为是拉米的信物,实际上则是,种亵渎神灵的护身符。在她为伊芙林娜擦身或者穿衣时,她的手指总是离它远远的。她觉得那是魔鬼送给妹妹的一件专事离间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