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米先生隔了不多几天后,又来到这个店;他见到安·伊莉莎时,她无法得知在她黑色羊驼呢上衣下悄悄跳动着的情感是否也在他的胸中找到回响。表面上看来,他还是不动声色,像往常一样平静地点起烟斗,似乎又回到过去那种平静的亲近中去了。可在安·伊莉莎现在的眼里,他身上有一种越来越明显的变化。她觉察到他开始用那个要命的下午看她的眼光来观察她的妹妹。她甚至察觉出他与伊芙林娜谈话时措辞背后都隐藏着某种用意。一次他突然问伊芙林娜是否喜欢旅行,安·伊莉莎发现伊芙林娜面颊上泛出的红晕与几天前曾炙烤她自己面颊的那团火一模一样。

七月的几个闷热撩人的星期就这样过去了。在那样的季节里小店生意萧条,几乎等于停业。一个星期六的上午拉米先生提议姐妹俩早点关门,随他乘坐柯尼岛的小艇去海湾划船。

安·伊莉莎看到伊芙林娜眼中的光芒,于是她立即拿定主意。

“我想我去不了,谢谢您的好意;但我想我的妹妹会很乐意的。”

伊芙林娜要她陪他们去的敷衍的话令她心痛;而拉米先生的沉默更使她不能忍受。

“不,我想我去不了。”她重复道。她说话的口气更像是对她自己而不是对他们的回答。“天热得厉害,我还有点头疼。”

“那好吧,我不勉强你了。”她妹妹急忙说。“你最好静静坐这儿休息吧。”

“是,我得休息。”安·伊莉莎应承道。

两点钟拉米先生回来了,过了不多一会儿他便带着伊芙林娜离开了商店。伊芙林娜曾为自己做了顶适合这种场合戴的帽子,安·伊莉莎总觉得那种帽子的形状和颜色对她都显得太年轻了。这是她第一次对伊芙林娜的品位持批评态度,这种态度的变化让她害怕。

日后当安·伊莉莎回想起这天下午的情景时,她总是感到那寂寞中有一种预言;她后半生所要经历的三重极度孤独都从这一刻开始。没有一个买主跨进她的店门,没有一只手拉动她的门闩,而那里屋的闹钟则以嘲弄人的滴答声赶走这些空虚的时光。

伊芙林娜很晚才一个人回来。安·伊莉莎从她的脚步声中感到了行将来临的危机,那脚步蹒跚着好像不知道该踏在哪里。姐姐的爱如此深情地与妹妹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在这种时刻她似乎过着两个人的生活,她自己的和伊芙林娜的;她心房里的渴望在看到妹妹如饥似渴的狂喜时悄悄消隐。然而,很明显伊芙林娜从未敏感地注意到她周围的情感气氛,一点也没有想到她的秘密受到了揣测;’她假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打算向姐姐坦诚地说明一切。安·伊莉莎如果不是受到这种痛苦的折磨,她会对妹妹的做作感到好笑的。

“你忙什么呀?”当安·伊莉莎在煤气灯下摸火柴时,伊芙林娜不耐烦地问道,“你没空问我今天玩得快乐吗?”

安·伊莉莎转过身轻轻一笑,“我想不必问。看得出来你肯定快乐。”

“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感觉——只是很奇怪,我真想大叫几声。”

“我猜你累了。”

“不,我不累。不是这个,而是这太突然了……当时小艇上那么挤,我想所有的人都听见他说的话了——安·伊莉莎,”她喊道,“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在说什么?”

安·伊莉莎用她最后的一点勇气装出一副很关切却又糊里糊涂的样子。

“你在说什么?”

“我,我订婚了——就在那儿!在外面。在那艘船上,没想到吧?当然我还不算太吃惊——我一直知道他早晚会的——只是不知怎的我没想到会在今天。我还想他不可能有这勇气呢。他说他很怕我拒绝——就因为这个,他才迟迟不敢向我提这事儿。噢,对了,我还没说同意呢——我只是告诉他我要考虑一下;可我想他懂。喔,安·伊莉莎。我真高兴!”她掩住那张奕奕生彩的脸庞。

此刻,安·伊莉莎只有表现出满心的喜悦。她拉下伊芙林娜的双手亲吻了她,她们拥抱在一起。当伊芙林娜又开始说话时,她的故事便一直持续到深夜,安·伊莉莎自然也一眼未合地陪着她。拉米先生的一言、一瞥或一个手势都让姐姐听得仔仔细细j安·伊莉莎发觉她在用一种无意识的嘲讽把拉米先生那天下午向她求婚的情景和伊芙林娜现在向她仔仔细细描述的情景作一番比较。

后来的几天里,姐妹俩都在设法调整她俩之间和她们与拉米先生之间的令人尴尬的关系。安·伊莉莎热情越高,她把自己掩藏得越深。她总是想法找到活儿、从而使自己能较长时间地呆在店里以便把里屋让给伊笑林娜和她的追求者。她后来每当要回忆起这开始的一段日子时,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她只知道每天早晨醒来便只有一个念头,即必须推着那些铅一样沉重的时光爬上那漫长而又陡峭的痛苦之途。

拉米先生现在天天来访。每天晚上他都要带着未婚妻去广场散步。伊笑林娜回来时,面颊总是粉红的。“他在远离灯柱的街角的树下吻了她。”安·伊莉莎这样想,似乎突然意识到了某些无法推测的事情。星期天他们通常去中央公园呆上一整个下午,安·伊莉莎则坐在里屋那种死一般的寂静中,一步步跟随着他们那漫长、悠闲、其乐无比的脚步。

然而,好长时间过去了,却不见他们要结婚的任何迹象,只是有一次伊芙林娜对姐姐说,拉米先生希望她们能邀请霍赫米勒夫人和琳达出席他们的婚礼。一提起这位洗衣女工,安·伊莉莎就会想起那几乎忘却了的恐惧,她用一种试探性商量的口气说。“我想如果我是你,我不会愿意去跟霍赫米勒太太亲近的。”

伊芙林娜略带怜悯地看了她一眼。“我想如果你是我,为了让你爱的男人高兴,你会什么都做的,”她带着冷冰冰的讽刺补充说,“我能跟赫尔曼的朋友合得来真是件幸事。”

“喔,”安·伊莉莎抗议了,“我不是这意思——你知道不是。只是不知怎的我们见她的那天我就觉得她不是那种你能当朋友交往的人。”

“我想一个结了婚的女人是这种事情的最好的裁判。”伊芙林娜回答道,那口气仿佛她已经走进了她的未来。

自那以后,安·伊莉莎便不再多说一句话。她发现伊芙林娜既不要她同情也不要她劝告,她在妹妹的生活中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安·伊莉莎对残酷的命运唯命是从;因此她被排除出妹妹的生活之外似乎既是自然的也是合理的;但这引起她最强烈的痛苦。她对伊芙林娜的爱充满了母亲般的关怀;任何理智都不能使这种爱降温到姐妹之间的手足之情。

她觉得她那时正在度过她的痛苦的最初阶段;她尝试着各种办法,准备迎接伊芙林娜离开她以后等待着她的孤独,尽管那将是一种温和许多的孤独。他们不会走得太远。伊芙林娜会每天从钟表店“跑过来”;他们无疑会在星期天邀她共进晚餐。但安·伊莉莎已经猜测得到她妹妹会以什么样的敷衍来完成她的义务;她甚至预见某一天她为了知道伊芙林娜的情况,亲自去登门拜访拉米一家。但她不愿意过多地考虑这种意外情况。“要是他们愿意,他们可以来我这儿——他们啥时候都能在这儿找到我。”她这么简单地想。

一天晚上伊芙林娜从广场散步回来,又兴奋又激动。安·伊莉莎马上看出有什么事;但新养成的沉默习惯阻挡了她的提问。

没等多久伊芙林娜便开口了。“安·伊莉莎,你想不到他说了些什么——”这个“他”毫无疑问是指拉米先生。“我想广场上的人都注意到我了,我真有点不知所措。我看上去是不是有些不对头?他想马上结婚——就下个星期。”

“下星期?”

“对。这样我们就可以马上搬到圣路易斯。”

“他和你——搬到圣路易斯?”

“嗯,我想他不至于不带上我而一个人搬走的吧,一她傻笑着说。“但这太突然了,我不知道该想些什么。他今早才收到那封信。我看上去有什么不对头的吗,安·伊莉莎?”她的眼睛四处找着镜子——

“不,你没有。”安·伊莉莎近乎无情地说。

“哦,真是运气。”伊芙林娜带着失望的语气继续说。“我当时没在那广场上昏过去真是个奇迹。赫尔曼一点也不为别人着想——他一句话也没说就把信往我手里一塞。那封信从一个大商行来的——圣路易斯的蒂法尼公司,他是这么说的——让他在钟表部干活。好像他们是从他的一个德国朋友那听说起他的,那人现在就住在那里。这是个美妙的开端,如果他干得让老板满意,他们会在年底提拔他的。”

她停了下来;。为这光明的前景而红光满面,似乎这种前景就足以把她从过去那种乏味的生活当中一劳永逸地拯救出去。

“那么你们必须得走了?”安·伊莉莎终于问了一句。

伊芙林娜瞪大双眼:“你不会让我影响他的前程,对吗?”

“不——不。我只想说——这事这么快吗?”

“马上。我给你说——下星期,这不好吗?”新娘脸红了。

好吧,这正是母亲们遇到的事情。安·伊莉莎想,她们都能忍受,为什么自己不能呢?啊、但她们首先有她们自己的机会;而她任何机会都没有。现在她为她自己创造的生活将永远离她而去;其实从更内在的,更深层的意义上说,它已经离去。而外在的接触,即她耳朵所能听见的,眼睛所能看见的,也即将消逝。那一时刻甚至连想到伊芙林娜的幸福也不能带给她丝毫安慰;妹妹的幸福之光,如果她看得见,也太遥远,不能让她感到温暖。一种对不可剥夺的亲情的渴望,对她自己的各种痛苦和困难的焦虑,煎熬着安·伊莉莎的灵魂;似乎从今以后她再也不能鼓足勇气去正视她的孤独。

这时候,一些琐碎事务帮了她的忙。忧伤会在她百无聊赖的时候把她征服,可在她繁忙的时候,在她为店铺和里屋的一些琐事操心,在她为伊芙林娜的婚事做准备的时候,这恼人的事就会被压下去。

梅林斯小姐,正如她当初所预料的,被请来帮着做婚纱。她开始想用绸缎,可后来还是决定珠色羊毛绒最合适。一天晚上,梅林斯小姐和安·伊莉莎正在埋头裁后背,伊芙林娜一个人走了进来。

安·伊莉莎早就注意到拉米先生把他的未婚妻送到门口而不一起进屋来是个不好的迹象。通常这意味着伊芙林娜有什么烦心事要说,安·伊莉莎第一眼扫去,便发现这次事态严重。

梅林斯小姐背朝门坐着,正埋头忙着做婚纱,突然发现伊芙林娜站在桌子对面,不禁吓了一跳。

“天哪!伊芙林娜小姐!你这样不声不响地进来,我还以为是个幽灵呢。我曾在四十九街有位顾客——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子,胸围三十六时,而腰细得简直可以套到你的结婚戒指里面去——她丈夫就像你刚才那样蹑手蹑脚走到她后面,他只想开个玩笑,没想到把她吓昏过去了。等她醒过来就成了个满口胡言的疯子,不得不让两个大夫和一位护士把她扶进马车送到布龙明代尔疯人院去。她还有个不到两个月的孩子,很可爱——她就在那儿一直呆到现在,多可怜的人!”

“我可不是故意想吓你的!”伊芙林娜说。

她坐在最近的一把椅子上,在灯光下安·伊莉莎看得出她曾哭过。

“你看上去情绪糟得厉害。”梅林斯小姐在一阵可刺穿灵魂的观察后接着说。“我猜拉米先生拉着你在那广场上转得太久了。你不小心会把腿走断的。男人从来不考虑这些——他们全都一个样。喏,我先前有个表妹;她和一个书商订了婚……”

“我们还是把今晚的活儿放下吧,梅林斯小阻。”安·伊莉莎插嘴说,“我猜伊芙林娜需要好好地睡一个晚上,休息休息。”

“那好吧,”裁缝说。“班纳小姐,你把后背的两片缝起来了没有?给你袖子,我先把它们用针别起来。”她从嘴里取出一簇针,那样子真好似松鼠从嘴里吐出一颗颗松果。“好了。”她一边卷起她的活计,一边说。“伊芙林娜小姐,你马上上床去。我们明晚多干一会儿。我猜你有点紧张,对不?我知道如果轮到我,我会吓死的。”

随着这调皮的预言她退出了。安·伊莉莎回到里屋,发现伊芙林娜仍然无精打采地坐在桌子旁。姐姐依然一声不吭,动手把结婚礼服折叠起来;忽然伊芙林娜很不自然地尖声叫道:“缝那东西一点用都没了。”

已经折起来的衣服从安·伊莉莎的手中滑落下来。

“伊芙林娜‘班纳——你什么意思?”

“就这意思,推迟了。”

“推迟了——什么推迟了?”

“我们的结婚。他不能带我去圣路易斯。他钱不够用。”她用一种小学生背诵课文式的单调语气说。

安·伊莉莎拿起另一片羊绒衣料,开始把它将平整。“我不明白。”她沉思了好半天才说。

“嗯,很简单。路费贵得吓人。我们得留点钱等到了那儿,开始时用,可我们算过了,他没钱来办这一切——就这么回事。”

“可我一直以为他马上会有个不错的工作的。”

“他是会有的;但第一年薪水很低,而圣路易斯的吃住又很贵。他刚又从他的德国朋友那收到另一封信,他给算出来了,他不敢冒这个险。他只能一个人去了。”

“还有你的钱呢——你忘了?银行里的那一百块。”

伊芙林娜不耐烦地动了一动,我当然没有忘。只是那还不够。那些钱得全部用来买家具,而且万一他生了病,又丢了工作,我们也就一个子儿也剩不下了。他说他得再存上一百块然后才考虑带我去。”

安·伊莉莎为这句令她吃惊的话考虑了好一阵,然后试探着说:“我看他以前早已想过这些了。”

伊芙林娜马上就火了。“我想他和你我一样知道该咋做。我宁可马上去死也不愿给他增添负担。”

安·伊莉莎没有回答。一堆无名的疑惑使得她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本想在妹妹婚礼那天,把她和妹妹共同积蓄的另一半也给伊芙林娜;可她不想现在就把这事说出来。

姐妹俩不再多说什么就脱衣上床了。等她们上了床熄了灯后,伊芙林娜的啜泣声在黑暗中传到安·伊莉莎的耳朵里,但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她那一侧,跟她妹妹抖动的身体离得远远的。她从未感觉过离伊芙林娜远到如此冷酷的地步。

夜晚的时间过得很慢,闹钟以一种乏味的固执滴答地响着。这钟在她们的生活中一直扮演着一个非常显著的角色。伊芙林娜的抽泣晃动着床板,可越来越慢,间隔越来越长,直到最后安·伊莉莎想她肯定睡着了。可天亮后,姐妹俩的目光相遇时,安·伊莉莎看到伊芙林娜脸上的表情,她的勇气便顿时没有了。

她从床上坐起来,伸出一支恳求的手。

“别这么哭,亲爱的。别。”

“我受不了。我受不了。”伊芙林娜呻吟着说。

安·伊莉莎抚摸着她颤抖的肩膀。“别,别,”她重复着。“如果你把那一百也拿上,应该够了吧?我一直想着把它给你的,只是我想在你结婚那天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