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几个星期,尽管拉米先生的拜访和以前一样频繁,可是好像精神已大不如往常了。他常常抱怨头疼,可是当安·伊莉莎试探着提出她的药方时,他则一口回绝,而且好象拖着不愿意去检查。到了七月,天气突然变得酷热难熬。一天傍晚。三个人一块儿坐在里屋的窗户旁时,伊芙林娜说:“在这样的晚上,我真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去吸一口真正乡间空气。”

“我也是,”拉米先生说着抖掉烟斗上的烟灰。“这会儿我真希望能和你们一起坐在凉亭里。”

“哦,可真是好极了,不是吗?”

“我倒觉着这儿挺凉快的——上头梅林斯小姐的屋子可比我们这儿要热得多了。”安·伊莉莎说。

“哼,我还是觉着——咱们该找个夏凉快的地方。”妹妹厉声说道。她被安·伊莉莎总是听天由命的行为激怒已不是一次两次了。

几天后,拉米先生提出了一个建议令伊芙林娜兴奋不已。头一天他去看望了住在霍博肯市郊的朋友霍赫米勒太太。她让他下个星期天带班纳姐妹去她家做客。

“你们不知道,她家有一个真正的花园,”拉米先生解释说,“里面有树,还有真正的凉亭,有成群的鸡。而且乘渡船过去也很有意思。”

安·伊莉莎对此提议不置可否,她一想起在公园里的那个漫长无奈的星期天,心中就不舒服。可在伊芙林娜专横的逼视下,她最后还是勉强同意了。

那个星期天烈日当空。可一坐到渡船上,迎着略带咸味的海风,看着滚滚的河水,安·伊莉莎又有了精神。可是当他们在对岸下了船,走上肮脏不堪的码头,她便开始像先前预料的那样精疲力尽了。他们上了一辆街车,从一条破街颠簸到另一条破街。直到最后,拉米先生拽了拽售票员的袖子。他们才下了车。接着就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站在挤满人群的啤酒屋门边等另一辆车。这辆车把他们拉到了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从空空荡荡的场院和孤零零的小砖房门前驶过去,最后到了一个几乎是乡下的地方,那里零零散散的小屋和低矮的本头房子看起来就像是乡村杂货店。到了这儿,车才总算停了下来。他们沿着一条满是车辙印的路往前走,经过一个石匠的院子,高高的篱笆上五颜六色地贴着剧院的广告,最后来到一幢小小的、有绿色百叶窗和栅栏的红房子前。真的,拉米先生并没有骗她们。栅栏后一丛丛百合花开得正艳,房屋的山墙上还颇具罗曼蒂克味儿地垂着弯弯曲曲的榆树枝。

霍赫米勒太太穿着砖褐色羊毛衫,身板很宽。她站在门口点着头笑容满面地迎接他们。她的女儿琳达,长着亚麻色的头发,红脸蛋上有几颗雀斑j眼神有些斜,好奇地紧跟在妈妈后面不走。霍赫米勒太太领他们走进房子,把班纳姐妹引到她的卧房,请她们在高低起伏、铺着白色羽毛褥垫的床上把开司米披风解开。为了这次重要的场合而不得已穿上的披风,实在令她们热得难受。她们整了整黑绸衫。伊笑林娜还在镶着粉红色架子的镜子前把头发披散下来。接着,女主人领她们进了飘着姜饼味的客厅。在出于礼貌地寒暄一阵之后,便进了厨房。厨房的桌上已经摆满了样子古怪却香气扑鼻的糕点,还有拌好的各色水果。她们马上就被让坐在霍赫米勒太太和拉米先生之间,琳达则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们;来来回回咣咣当当地从炉子上端来冒着热气的盘子。

安·伊莉莎觉得,这顿饭好像是没完没了,而丰盛的食物却竟然奇怪地令她毫无胃口。女主人的声音和眼睛表现出来的无拘无束的亲密更让她局促不安。霍赫米勒太太对拉米先生熟悉得几乎不拘礼节。只有当安·伊莉莎想起她宽大的身子曾俯在他病床前忙来忙去时,她才能够原谅她竟然把他简单地叫做“拉米”。吃饭的间歇中,霍赫米勒太太把刀叉搁在盘子边上,定定地看着钟表匠的脸,用责备的口吻说:“你又犯过病了,拉米。”

“我不晓得要得病。”他躲躲闪闪地回答。

伊芙林娜看着他们俩,“拉米先生是病过,”最后她说,好像为了表明她也有权这样说话。“他常常抱怨头疼。”

“嗨!——我知道他。”霍赫米勒太太笑着说,眼睛仍然盯着钟表匠,“你不感到不好意思吗,拉米?’”

眼睛一直盯着盘子的拉米先生,突然说了一个姐妹俩都听不懂的字,安、伊莉莎听起来好像是“shwike”[注]。’

霍赫米勒太太又大笑开了。“天哪,天哪!”她说,“难道你们以为他会因为害了病而不好意思来告诉我吗?就是我曾经在他害热病期间照料他的。”

“喔,我以为呢。”伊芙林娜说着偷偷地瞥了一眼拉米,而后者的眼睛正盯在琳达刚送上桌的腊肠上。

吃过饭,霍赫米勒太太邀请客人们走出厨房。她们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个绿色的围篱之中,一半是花园。一半是果园。苹果树弯弯曲曲的粗大枝干下,一群金黄色的小鸡正“咯咯咯”地跟在灰母鸡的身后。老井的边上有,只猫在打盹。树丛里晒衣绳纵横交错,正表明了霍赫米勒太太所从事的职业。苹果树林不远处,有一座黄色的纳凉小亭,一深红色的葡萄藤像华彩,样悬垂下来。亭子往下,粗糙的篱笆另一端,土地往下倾斜,凹陷处有一片小树林。那个星期天的下午极其炎热。然而这果却奇怪地既温馨又安静。当安·伊莉莎走过苹果树下的草坪时,她不禁想起了教堂里某个宁静的下午,她还是孩子的时候。妈妈曾唱给她听的赞美诗。

伊芙林娜更是一刻也静不下来。她从井边逛到小亭又折回来。给小鸡妈面包法,还淘气地逗弄那只猫,最后她说她想到下边的林子里去。

“那你得从路上绕过去。”霍赫米勒太太说,“我的琳达常常从篱笆下的那个洞里钻进钻出,可是你要想试一试的话,我怕会把你的衣服挂破。”

“我来帮你。”拉米先生说。琳达领着这一对人沿着篱笆走向那个缝隙。很快他俩就消失了。琳达咧着嘴,好奇地盯着他们走下一段小坡。只有霍赫米勒太太和安·伊莉莎留在凉亭里。

霍赫米勒太太向她的客人神秘地笑了笑,说:“我想他俩不会很快回来的。”她边说边向篱笆方向努了努双下巴,“人一高兴起来总是忘了时间。”说着便掏出她正在编织的毛衣。

安·伊莉莎一时找不到话说。

“你妹妹对他很着迷,是吧?”女主人又说。

安·伊莉莎的脸红得厉害,“您在这儿难道有时候不感到寂寞吗?”她问,“我想,您和女儿单独在这儿,晚上一定会害怕的。”

“喔,不,一点也不。”霍赫米勒太太说,“你看我收衣服来洗——我就干这活儿——在这儿干要比城里方便得多,要是在霍博肯城,我上哪儿去找这样好的晒衣服的地方?而且,琳达在这儿也安全些,免得她往街上跑。”

“唔。”安·伊莉莎回避着。她开始难以掩饰地厌恶她的女主人来,眼睛不由自主地转向琳达宽宽的后背,她还好奇地在篱笆前徘徊。安·伊莉莎觉得伊芙林娜和她的伙伴再也不会从那林子里边回来,可最后他们还是回来了。拉米先生的眉毛上挂着晶莹的汗珠,伊芙林娜则脸蛋粉红,有些不大自在,手里捏着一把已枯萎了的羊齿草。至少对她而言、时间过得是太快了。

“你想它们还活得过来吗?”她拿着那把草问道。可是安·伊莉莎却站起来走近她,生硬地说:“咱们该回家了,伊芙林娜。”

“天哪,难道你们不先喝杯咖啡吗?”霍赫米勒太太抗议着说。安·伊莉莎有些惊慌失措地发现在礼节允许她们告辞之前,还必须再进行一次漫长的美食品尝仪式。最后,他们到底还是又坐到了渡船上。河水和天空都是灰蒙蒙的,只有一丝夕阳照射在船尾的浪花上,亮得发白。风里有一股凉凉的焦油的味儿,好像这只船已经航行了好久。船桨下水流嘶嘶作响,有趣得像是要溅到她们疲惫不堪的脸上。”

安·伊莉莎独个儿坐着,眼睛望着别处。她肯定拉米先生一定在树林里向伊芙林娜求过婚了。她默默地准备着在那天晚上听妹妹的秘密。

可是伊芙林娜显然没有心情告诉她任何秘密,她们一回到家,她就把蔫掉的羊齿草放进水里。吃过晚饭,她脱下丝绸衫和插着勿忘我的帽子,静悄悄地坐在敞开的窗户跟前的摇椅上。安·伊莉莎好久没有见过她像今天这样寡言少语了。

第二个星期六,安·伊莉莎正一个人坐在店里,门开了,进来的是拉米先生。他从未在这个时候登门拜访过。她有些不安地猜测着他来的意图。

“出什么事了吗?”她一边问一边把正在整理的一篮子纽扣推到一边。

“我想没事。”拉米先生平静地说,“在这个季节里,我一般两点钟就关门了,所以想过来看看你们。”

“我很高兴,”安·伊莉莎说,“可是伊芙林娜出去了。”

“我晓得,”拉米先生回答,“在拐角处我碰到她了。她说要到四十八街的一个新开的染坊去。她得去好几个小时吧?”

安·伊莉莎看着他,越来越迷惑。“嗯,我想可能。”她回答道,出于本能的好客又让她加了一句,“那您不坐一会儿吗?“

拉米先生在柜台边上的一个凳子上坐了下来,安·伊莉莎则又回到柜台后的位置上去了。

“我不能离开店。”她解释说。

“唔,我想我俩在这儿也挺好。”安·伊莉莎突然发觉拉米先生正异乎寻常地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于是,她下意识地用手理理太阳穴旁的几绺细发丝,又下来整整衣领下的胸针。

“您今天看上去气色不错,班纳小姐。”拉米先生微笑着看着她的动作。

“嗯;”安·伊莉莎紧张地说,“我一向身体挺好。”她又加了一句。

“我请您比您妹妹的身体要好些,尽管您的个儿不如她高。”

“喔,我不晓得。伊芙林娜有时有点儿神经质,可她没什么病。”

“她胃口比您好,可那并不说明什么。”拉米先生说。

安·伊莉莎沉默不语。她闹不清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在她还没弄清楚拉米先生认为神经质是件好事还是坏事之前,她不能更多地去评价伊芙林娜。

可是拉米先生没有给她留时间去想。

“好了,班纳小姐。”他把凳子朝柜台拉了拉。“我想应该尽快告诉您我今天来的意图。我想结婚。”

安·伊莉莎曾在夜里祈祷过那么久。求主能让自己有勇气去接受这一事实。现在她听到了他坦率的承认,却令她可怜而毫无准备地惊慌失措。拉米先生撑着两只胳膊斜靠在柜台上,她发现他的指甲盖洗得干干净净,帽子也刷洗过了,但是所有这些迹象都没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最后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她的声音干巴巴的,内心却狂跳不已。“天哪。拉米先生!”

“我想结婚,”他又说,“我很孤独。一个男人一个人过活,每天只有冷肉吃不太好。”

“是不好。”安·伊莉莎轻轻地说。

“而且还到处都是灰尘。”

“喔,灰尘——我知道的。”

拉米先生向她伸出一只粗大的手,“我希望您能答应我。”

安·伊莉莎仍然没明白过来。她从座位上迟疑地站起来,推开隔在他们之间的纽扣篮子。接着她察觉到拉米先生在拉她的手,当他们的指尖一接触,一股快乐的暖流通通全身。尽管他们那次谈话的每一个字都深深印在她的心里再也抹不掉,可是事后她却无法回忆起当他们的手接触时,拉米先生说了什么话。她只知道自己就像是在夏日的海上飘来飘去,耳朵里只有轰轰的涛声。

“我——我?”她激动地说。

“我想是的。”这位求婚者温和地说。“您跟我是天生一对,班纳小姐,这是事实。”

一个女人路过这条街时停下来看了着商店的橱窗。安·伊莉莎有些希望她能进来、可她只是随便看了几眼便又继续往前走了。

“或许您不喜欢我?”拉米先生试探着问。他被安·伊莉莎的沉默不语弄得窘迫不安。

答应他求婚的话就在她舌尖上打转,可是嘴却怎么也张不开。她必须找个其它的方式来告诉他。

“我没那么说。”

“那好,我一直觉得咱们俩挺合适。”拉米先生继续说。他已、摆脱了那片刻的疑惑,轻松了下来。“我一直喜欢安静型的——没有抱怨,没有做作,也不怕干活。”他好像是在不动声色地概括她的魅力。

安·伊莉莎觉得她该结束这一切了,“可是,拉米先生,您不知道,我从未想过要结婚。”

拉米先生惊讶地看着她,“为什么不?”

“嗯,我自己也不晓得。”她舔舔发抖的嘴唇。“事实上,我并不像外表上看着那么勤恳。可能我也不能忍受操劳。我不像伊芙林娜那样活泼——也不如她年轻。”她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补充说道。

“可是不管怎么说,您在这儿干了大部分活儿。”她的求婚者有些不相信地说。

“喔,嗯,那是因为伊芙林娜在外头忙;而且就只有两个女人的活儿,也算不得什么。再说,我是姐姐,我得管事儿。”一她急急地说,心里却为她的小伎俩那么容易就骗过了他而有些酸楚。

“嗯,我觉着您对我来说已经够勤恳的了。”他坚持说。那种毫不动摇的决心开始令她害怕,她担心自己会不堪一击。”

“不,不,”她连着说,睫毛上挂着泪花,“我不能,拉米先生;我不能结婚。这太意外了,我一直以为应该是伊芙林娜——我一直这样以为。而且其他每个人也都这样认为。她又聪明又漂亮——人们很自然都这样想。”

“唉,你们全弄错了。”拉米先主固执地说。

“我很抱歉。”

他站起身,把椅子推回去。

“您最好再想一想。”他的口气好像是要稳稳地等下去。

“喔,不,不,再想也没用的,拉米先生。我从未想过要结婚。我很容易疲倦——我怕干活儿。而且我还有很严重的头痛病。”她停下来。脑子里搜索着各种能让他相信的病症。

“您有头痛病?”拉米先生转过身问。

“嗯,很可怕,我想是治不好的病。我一头痛,什么事儿都得伊芙林娜做,早上还得给我送茶。”

“唉,您这么一说我很难过。”拉米先生说。

“可我仍很感激您的好意,”安·伊莉莎小声地说,“请别——别——”她突然停下来,泪眼朦胧地望着他。

“喔,没关系,”他回答,“您别担心,班纳小姐。每个人都会找到适合自己的人的。”她发现启从她提到自己有头痛病后。他的口气已越来越软了。

他站在那儿犹豫不决地盯着她看了好大一会儿,似乎不知道该怎样结束他们的谈话。最后,还是她鼓起勇气”(用她曾在一本小说里读到的话)说:“我不希望因为这件事影响咱们之间的关系。”

“喔,天哪,不会的。”拉米先生说着,漫不经心地抓起帽子。

“您还会再来的?”她大着胆子又问,“如果您不来;我们都会非常想您的。伊芙林娜,她——”她顿住了,她既想让他把念头转向伊芙林娜,又害怕过早地泄露了妹妹的秘密,这使她左右为难。

“伊芙林娜没有头痛病吧?”拉米先生突然问道。

“嗯,没,从来没有——这不用说。她好几年都没有得过,即使伊芙林娜生病时,也没头痛过。”安·伊莉莎很快稳定住了自己的情绪,断然说道。

“我从没想到会是这样。”拉米先生说。

“您并不像您以为的那样了解我们。”

“嗯,不,是不了解,或许我的确不了解。再见,班纳小姐。”说完,他便向门口走去。

“再见,拉米先生。”安·伊莉莎回应道。

又能独自一个人呆着,她真是说不出地感激。她知道自己生命中,个极其重要的时刻已经过去,而且,令她高兴的是她并未在这一时刻放弃自己的理想,那是一段辉煌的经历,有做梦也梦不到的恐惧和魅力。尽管那时她的面颊上挂着眼泪,可是有这种经历,她一点也不感到遗憾。只是有两样东西让她感到美中不足。其一,这事发生在店铺里面;其二,她没来得及穿上自己的黑绸衫。

整整一个小时,她都沉浸在梦一般的欣喜之中。有样东西闯入了她的生命,以后任何贫困都无法将它掠夺走。这种拥有的感觉令她容光焕发,这跟她小时候,从黑暗中爬起来把妈妈送给她的小金金从睡袍里取出来时的感觉一样富有。

然后,担心伊芙林娜会回来的心情又与这些冥想交织在一起。她该怎样面对妹妹的眼睛而不泄露真情?她感到自己的身上好像笼罩着一圈光环。幸好伊芙林娜进来时,夜幕已经经降临。而且,她的担心也是多余的。一向只注意自己的伊芙林娜最近对店里发生的琐事已经失去了兴趣。安·伊莉莎发现妹妹并不打算对下午发生的事进行盘问,免去这。危险;使她放下了心,可同时又不免深感羞愧。不过她仍然很高兴。然而,当她发现自己心中这么大的秘密竟然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她又觉得有些屈辱、而伊芙林娜竟然不知道她们是平等的,这让安·伊莉莎感到她很木呆甚至有点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