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对于班纳姐妹来说,商店刻板的作息令人难以忍受地枯燥无味;灯下的夜晚漫长而无聊,随着缝纫机和绞边机单调的声音,她们习惯性的谈话也显得那么漫不经心。

或许是想让她们烦燥不安的情绪放松放松,第二个礼拜天,伊芙林娜提议请梅林斯小姐共进晚餐。班纳姐妹并不具备慷慨待客的财力,可是一年里总有两三次,她们都会和一位朋友共进晚餐。梅林斯小姐还念念不忘上次她“发病”时班纳小姐给予的帮助,现在她该是她们能够邀请的最有意思的客人了。

三个女人在餐桌旁坐了下来。桌上点缀性地加上了平时不常有的重糖重油蛋糕和甜腌菜。皮肤黝黑发亮的女裁缝坐在皮肤白皙的姐妹俩之间显得格外突出。梅林斯小姐个子不大,长着个光滑的黄脸蛋,梳着一头像乌龟壳针一般粗细的黑鬈发。她的袖子剪裁得很时髦。手腕上叮叮当当地晃着半打金属手镯,当她滔滔不绝地谈东论西,激动不已的时候,声音就跟手销声一样清脆,那双圆圆的黑眼睛像耍杂技一样飞快地在姐妹俩的脸上轮流停转,梅林斯小姐总是经历过或听说过令人惊讶的冒险经历。她曾在半夜把进屋的一个小偷吓得逃之夭夭(尽管他是怎么进去的,偷了她什么东西,又是怎样逃跑的,她从来没有给她的听众讲清楚过);她还收到过一封匿名信,说她的杂货商(一个被她拒绝了的求婚者)在她茶里投了毒;她有一个顾客被侦探盯梢,还有一个顾客(一位非常有钱的女士)在一家百货商店里因有偷窃癖而被逮捕;她参加过一次巫师的显灵会。有一位老绅士在那儿看到他岳母显形时癫痫发作突然死掉;她曾两次穿着睡衣从大火里逃了出来;在她大表兄的葬礼上,拉灵车的马惊跑了,摔碎了棺材,她表兄就在乱作一团的亲戚面前,眼睁睁地掉进了下水道。

持怀疑态度的观察家或许可以解释梅林斯小姐容易出事的原因,其根据是她的主要精神食粮都来自《警事新闻》和《家庭周刊》,但是由于她的听众档次有限,不可能听到这样含蓄的批评,而且在这里,冷人心惊胆颤的故事主角长久以来公认非她莫属。

“嗯。”她眼睛死死地盯着安·伊莉莎说,“您可以不相信,班纳小姐,如果是别人告诉我,我也不知道会不会相信。在生我的前一年,我妈不顾她父亲的反对,去找一个吉卜赛人算命,这人跟一个绿头发的女人坐在巴特里集市上的一顶帐篷里——你们猜她跟她说了哈?唉,她说了这样的话——她说:“你的下一个孩子是个乌黑鬈发的女孩,她会遭受抽筋之苦。”

“无哪!”安·伊莉莎小声地说,油然生起同情之心。

“您以前抽过筋吗,梅林斯小姐?”伊芙林娜问道。

“是的,小姐。”女裁缝一本正经地说,“你们猜我在哪儿犯的病的?唉,是在我表姐埃玛。麦金太尔的婚礼上,她嫁给了泽西城的一个药剂师。她妈曾给她托梦说有一天她会为此而后悔的。可是埃玛说。活人给她的建议已经够多了,如果还要听一个鬼魂的话,她都不晓得该做啥不该做啥了。但她生了头胎以后,她丈夫就开始酗酒,她自己也彻底变了个人儿——对了,他们的教堂婚礼相当高雅。当我跟着婚礼的队伍走进教堂的过道时,你们猜我看到了什么?”

“什么?”安·伊莉莎喃喃地说,一时竟忘了穿针引线。

“妈呀,是一口棺材,肯定的,就在高坛台阶的顶端——埃玛的亲戚都是圣公会教徒,所以尽管男方的母亲极力反对,她还是举行了“个教堂婚礼——是的,就在那儿,就在要为他们主持婚礼的牧师的正前方,有一口棺材,盖着一块镶金边的黑色天鹅绒墓布,顶上有白色山茶花堆成的三个大字‘门开着’。”

“夭哪,”伊芙林娜突然跳了起来,“有人敲门!”

“会是谁呢?”安·伊莉莎哆嗦着说。她还没有从梅林斯小姐的故事中醒过来。

伊芙林娜站起身来,点了一根蜡烛照着走过店铺。她们听到她拿钥匙打开大门,马上就有一阵冷风刮了进来。搅动了里屋里的紧张空气,紧接着一声欢呼,伊芙林娜领着拉米先生走了进来。

安·伊莉莎的心就像是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航行的船只一样起伏不定,而女裁缝则好奇地瞪大了眼睛,热切地看看这个瞅瞅那个。

“我觉得应该再来一次,”因为有梅林斯小姐在场,拉米先生明显有些窘迫。“只是想看看闹钟走得怎么样。”他凹陷的两颊挂着微笑。

“喔,她走得很好,”安·伊莉莎说,“可是再见到您我们一样很高兴。梅林斯小姐,让我介绍你认识拉米先生。”

女裁缝高昂着头,垂下眼皮好像是为了偏就这位陌生人的在场,而拉米先生则笨拙地回鞠了一躬。片刻的拘谨之后,三个女人都感到有了一种新的心满意足感。班纳小姐乐于让梅林斯小姐看到有人会在晚上拜访她们,而梅林斯小姐则显然很得意有机会把她的下一个故事讲给一个新的听众。至于拉米先生呢。则比预料的要更自在地清应了这个环境。只有伊芙林娜仍然对于摆满了残羹剩饭的桌子耿耿于怀。当拉米先生客气地提出帮她“收拾”时,她高兴得脸都红了。

桌子收拾干净之后,安·伊莉莎提议玩纸牌。拉米先生起身告辞时已是十一点过了。他道别时要比第一次从容得多,因此伊芙林娜才能够有机会行使礼节。她举着蜡烛陪他去门口。两人的身影一消失,梅林斯小姐就转身无不开玩笑地看着安·伊莉莎。

“好啊,好啊。班纳小姐,”她小声说,翘起下巴朝两人走出去的方向一努,“我还不晓得你妹妹有朋友了,真没想到!”

这番话把安·伊莉莎从梦一般的幸福中唤醒过来,她羞怯地抬眼看着女裁缝。

“喔,你弄错了,梅林斯小姐,我们还不怎么了解拉米先生呢。”

梅林斯小姐不相信地微笑着,“你等着瞧,班纳小姐。我猜过不了这个冬天,这儿的某个地方准会有一次婚礼,如果不叫我给做礼服,我可真的要生气的,你看她长年累月就穿着这一件旧衣服。”

安·伊莉莎没有说话。她的脸变得苍白。妹妹回来的时候,她的目光探索似的久久停留在伊芙林娜的脸上。她的双颊白里透红,蓝眼睛熠熠发亮,可是在安·伊莉莎的眼里,她那样卖弄风骚地偏着头正好令人遗憾地暴露出她缩下巴的缺陷。安 

·伊莉莎还是第一次发现妹妹美丽的五官当中的一处缺憾。她对这种下意识的评价大吃一惊,就像是她在背地里干下了什么不忠实的事情一样。

那晚熄灯以后,姐姐做晚祷的时间比平日里长得多。在黑漆漆、静悄悄的屋子里,她向主袒露了她的梦想期她的热望,这些梦想和热望曾,度在她心中像花一样开放,曾令她的生活有了短暂的新意。现在她惊讶地想。自己怎能确定拉米先生拜访的愿因不是像梅林斯小姐说的那样呢?如果不是第一次见到了伊茉林娜。他又怎么突然关心起这口闹钟的好坏呢?除了伊芙林娜,又会有什么诱惑力令他再次上门呢?痛苦令安·伊莉莎看清了她的幻想是多么脆弱地不堪一击,然而她还是坚强地看着她的幻想化为点点尘埃。满含着放弃的苦涩和欣喜,她站起来,在熟睡的伊芙林娜的头发上亲吻了一口,轻手轻脚地钻进了自己的被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