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从未想到的是,对于安·伊莉莎·班纳的生活来说,为伊芙林娜购买这只闹钟是多么重大的一件事。刚开始,发现自己手里有了一笔不用纳入共同基金的钱,而且用不着询问伊芙林娜就可随心所欲地花掉,令她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然后,又激动不已地想编出一个能离开商店的借口,利用这少有的机会偷偷地出去一趟。因为平时都是由伊芙林娜拿包裹去染房,也由她为那些故作斯文不愿让人看见带一顶帽子或一捆花边回家的顾客送货上门——所以,如果不是找到了必须去看看霍金斯夫人正氏牙的宝宝这个理由,安·伊莉莎几乎都不知道该怎样找个借口从柜台后她的老位置上溜出来。

难得的一次外出是她生活中至关重要的大事。仅是从修道院般寂静的商店里逃出来到热热闹闹的大街上去,就足以使她激动不已。当她被人声鼎沸的百老汇或第三大街的喧哗声吞没时,当她开始怯生生地与喧闹的大街上永无休止的人流抗争时,这种过分的激动就不再成为一种乐趣。对大商店的橱窗她只能扫上几眼,就会不由自主地被卷回到小街上自己的避风港里,最后在上气不接下气的一团混沌和疲惫不堪中走进家门。但是,当小店里她所熟悉的安宁以及伊芙林娜的花边机发出的咔嗒声让她的神经松弛下来之后,她在街上所见到的某些景象和听到的一些声音便开始脱离开她刚逃离的那股喧嚣的洪流而变得清晰起来。这后半天的时间里,她会不停地回想这次外出时发生的各种事件,直到最后,那些零碎小事连贯成了一次多加渲染的经历在脑海里成形。以后一连几个星期,她都会从中截取一些片断唠唠叨叨地和妹妹说个没完。

当这种难得的外出带来的激动心情里又掺杂了为伊芙林娜买一件礼物的愿望时,安·伊莉莎的兴致就更高了。可她对这种兴致得遮遮掩掩,结果使她神经紧张,不得安宁。等到把礼物送出去,并且把购买礼物时的经历讲出来,她才能够稍微镇定自如地回顾她生活中那段令人激动的时刻。可是从那天以后,她却开始默默而甜蜜地回想起拉米先生的小店。这店铺跟她自己的店一样土里上气,默默无闻。可这相似到此为止:拉米先生柜台和货架上厚厚的尘土把这两个店截然区分了开来。但是,她并没有对拉米先生的店铺的状况横加挑剔,因为拉米先生曾告诉她,在这世上他孤身一人。她明白,单身汉是不懂得怎样对付尘土的。然后,她又费了不少时间猜想他为什么不结婚,或许,他也可能是个失去了所有亲爱的孩子们的鳏夫。她不知道这两种解释当中哪一种能使他显得更有趣些。不管是哪种情况,他的生活肯定是忧郁的。她又猜测了好久那么多个夜晚他是怎样度过的。她知道他住在商店后面的那间屋子里。因为进去的时候,她一眼就瞥见了那间光线暗淡的屋子里有一张乱糟糟的床,而且屋子里飘散着一股冷油煎食品的味道,这说明他可能自己做饭。她寻思着他是不是常常用没烧开的水泡茶,还几乎有些妒忌地问自己,他去市场上买东西时,是谁替他照看着店铺的。接着又有一个念头浮上心头,他很有可能和伊芙林娜在同一个市场上购物。她出神地想着,说不定他和她的妹妹会时不时碰面,可谁也没有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这种联系。每当她的脑海里一浮现出这一幕,她都会偷眼瞅瞅闹钟。这口钟所发出的响亮的、顿弓似的嘀嗒声,成了她内心深处的一部分。

长久的沉思冥想在她心里埋下了一粒种子,最后长成了一个秘密的愿望:哪天早晨她能代替伊芙林娜去一趟市场。这个意图一浮现到安·伊莉莎的脑海中,她便满含羞涩地打住了冥想;在她水晶般的灵魂里还从未有过这般浸透欺诈的想法。她怎么能够想到那一步呢?而且,再说(她还没有足够的逻辑思维可以说清楚这个“再说”后面的意思),她又该找什么样的借口才能不让妹妹生疑呢?从这第二个问题又顺理成章地引出了第三个问题:还得等多久她才能想出办法出门呢?

还是伊芙林娜为她找到了非去不可的借口。一天她该去市场的时候,一觉醒来却直喊喉咙疼。那是个星期六,而她们通常在礼拜天是要吃一点儿牛排的,所以这次外出不能耽误。安·伊莉莎一边给伊芙林娜的喉咙上扎一只旧长筒袜,一边就很自然地提出让她去买肉。

“唉,安·伊莉莎,他们会骗你的。”妹妹哭丧着脸说。

安·伊莉莎对此不屑一顾地笑了笑。几分钟之后,她就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最后又看了一眼店铺,才急急忙忙而笨拙地系上帽子。

那天早晨又湿又冷,天空中乌云密布,连一丝阳光都没有,而且还时不时地飘下一片雪花。曙光中的小街看起来最难看也最不起眼,可是任何乱七八糟的东西,只要不是她一手造成的就不能使安·伊莉莎烦心。在她眼里,小街似乎还异乎寻常地友善。

几分钟就走到了伊芙林娜买东西的市场。如果拉米先生懂得如何选择地方的话,他也应该在这儿购物。

安·伊莉莎从一堆装满土豆的桶和奄奄一息的鱼堆中小心翼翼地穿过去,肉铺里没有一个顾客,只有屠夫围着血迹斑斑的围裙在那儿切肉。

她跨过乱七八糟的鱼鳞、血斑和锯末堆向他走了过去。他把切肉刀放在一边,颇为同情地问:“妹妹病了?”

“嗯,不严重——只是有些感冒,”她答道,心虚得好像伊芙林娜的病是假的。“请给我们切一块牛排,跟平常一样——我妹妹说您会像给她切肉一样,也给我切块好的。”她像孩子似的坦率地补充说。

“喔,那没问题。”屠夫咧嘴一笑又操起了他的家伙。“你妹妹跟我们一样对切向很在行。”他说。

在那一刻,安·伊莉莎想着一旦把牛排切好再包上,她就别无其它选择只好失望地回家去了。她生性害羞,又不善言谈,因此没法拖延屠夫的时间。这时,一位戴着老式帽子,穿着旧式披风的耳背的老太太走了过来,这给了她一个机会。

“请先卖给她吧,”安·伊莉莎小声说,“我不急。”

屠夫上前招呼新来的主顾,安·伊莉莎则忐忑不安地站在肉店里头,瞅着老太太在买猪肝还是猪肉上犹豫不决,很有可能会耽搁上很长时间。这时一个衣着邋遢的爱尔兰女孩胳膊上挎了个篮子走了进来,打断了这位老太太的决定。新来的顾客暂时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可不一会儿就又走了。老太太则像一个专业讲故事的人一样,容不得半点儿干扰,坚持要重新开始她的复杂程序,重新称过,还焦急地请求屠夫仲裁猪肉和猪肝的相对优点。可是,即使有老太太的迟疑不决,即使有三三两两其他顾客的光顾,都无济于事,因为这当中没有拉米先生。最后,安·伊莉莎实在不好意思再逗留下去,勉强称了牛排,踏着越积越厚的雪回家去了。

就连安·伊莉莎那样简单的头脑,也能明确判断得出她的愿望是徒劳的。当她意识到失望来源于我们的行动这一真理后,便思忖着自己怎么会傻到这个地步。即使拉米先生确实到这个市场上购物,怎么可能恰巧就在同一天同一个时辰呢?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平淡无奇,再没有任何不寻常的事发生。那只旧长简袜治好了伊芙林娜的喉咙,霍金斯夫人来过一两次,谈起她正在出牙的宝宝;她们收到了些新的绞边订单;伊芙林娜给一位穿泡泡袖的女士卖了一顶帽子。这位女士住在广场上,她姓什么她们从不知晓,因为她总是自己把东西带回家。她是她们所见过的最出众也最有意思的人物,年纪尚轻,举止优雅(因此她们称她为“女士”),有着既甜蜜又苦涩的笑容。她们对此还给她编了许多故事。可是即使是她回城的消息——这是那年她第一次露面——也没有引起安·伊莉莎的兴趣。所有曾经足以让她打发时间的日常琐事如今对她都已毫无意义。在她漫长的埋头苦干的日子里,这是她第一次对生活的单调乏味感到厌恶。对于伊芙林娜来说,这种不满情绪是习以为常而且溢于言表的,而安·伊莉莎则一贯宽宏大量地认为这是年轻人独有的权利。而且,上帝也并未刻意要求伊芙林娜跟她一道受这种苦日子的折磨。按照上帝的旨意,她应该结婚生子,礼拜天穿绸裳,进教会圈里扮演一个重要的角色。可是迄今为止,机遇总是与她擦肩而过,她所有的热望和她小心呵护的鬈发一同跟安·伊莉莎一样默默无闻,没人注意。但是,这位早已认命了的姐姐,却从来不愿接受妹妹会与她共命运的事实。曾经有一位颇讨人喜欢的主日学校的年轻教师羞涩地拜访过小班纳小姐几次。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而且他很快就销声匿迹。他是否从伊芙林娜身上带走过任何幻想,安·伊莉莎无从知晓,可毫无疑问,他对伊芙林娜的注意确曾使她对自己的未来充满过美好的憧憬。

在那些日子里,安·伊莉莎从未梦想过自己也可以奢侈地顾影自怜,这种奢侈就像那一头颇费心思的鬈发一样成为伊芙林娜的私有权利。可是现在,她开始把长久以来倾注在伊芙林娜身上的同情心转移一部分到自己的身上。她终于认识到自己也有权重新得到她的一些失去的机会。这类危险的想法一旦进入她的脑海,她就再也无法摆脱它们的困扰。

就在安·伊莉莎转变期间,一天晚上,伊芙林娜从她手中的活上抬起头来,突然喊道:“天哪!她停了!”

安·伊莉莎从手上的褐色羊毛针线活儿上抬起眼睛,顺着妹妹的视线看过去。这是星期一,她们通常是在星期天给闹钟上发条的。

“你肯定昨天上发条了吗,伊芙林娜?”

“绝对上过。她一定是坏了。我去看看。”

伊芙林娜放下她正做的帽子,从架子上把钟取了下来。

“嗯,——我知道了,她上得太紧了——你说她出了什么毛病,安·伊莉莎?”

“我不晓得,真的。”姐姐说着擦了擦眼镜走过去,凑近检查闹钟。

姐妹俩焦急地低着头又是摇又是拧,她像是在想方设法救活一个生命,可是闹钟对此却无动于衷。最后,伊芙林娜叹了口气把它放下。

“好像是什么零件不灵了,是吧,安·伊莉莎?屋子里可真静啊!”

“是啊,可不是吗?”

“算了,我把她放回去,”伊芙林娜说话的口气好像是要为死者做最后一次服务。“我觉着,”她又加了一句,“你明天该到拉米先生的店里去一趟,看看他能不能修一修。”

安·伊莉莎的脸一下红了,“我——好的,我得去,”她结结巴巴地说着,蹲下身拣起滚到地板上的线团。她的心也咚咚地跳得厉害,好像是要从她穿着羊毛衫平坦的胸部蹦出去,两侧太阳穴的青筋也急速地抖动着。

那晚上,伊芙林娜都入睡好久了,安·伊莉莎仍然睁着双眼躺在这片陌生的静谧当中无法入睡,她能感觉到那口哑巴了的破钟就在近处,这感觉甚至比它嘀嗒报时时更敏锐。第二天早上,她从一个恼人的梦中醒来。她梦见她把钟送到了拉米先生那里,却发现他和他的店铺都不翼而飞了。这天忙碌之时,一想起那个梦就令她心情沮丧。

她俩商定,吃过饭,安·伊莉莎就把钟拿过去修;可就在她们吃饭那当儿,一个眼神不好的小姑娘,黑围裙上扎了无数根缝衣针,猛地跳了进来大喊道:“哎呀,班纳小姐,天呀!梅林斯小姐又犯病了。”

梅林斯小姐是楼上的裁缝,眼神不好的小姑娘是她的一个新学徒。

安·伊莉莎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我马上就来,快,伊芙林娜,拿露酒来。”

所谓“露酒”是姐妹俩给一瓶樱桃白兰地起的雅号,这是她们的祖母留给她们的一堆东西中的一样。她们一直把它锁在碗橱里以备不时之需。一会儿,安·伊莉莎手里拎着露酒跟在小姑娘身后急匆匆地上了楼。

梅林斯小姐这次发病很严重,足足耽搁了安·伊莉莎两个时辰。夜幕降临之时,她才收拾起空酒瓶下楼回到店里。商店里跟平时一样空无一人,伊芙林娜坐在里屋的花边机旁。安·伊莉莎还未彻底从刚才治疗裁缝的劳顿中恢复过来。可尽管如此,一进房,她还是被闹钟响亮的嘀嗒声吓了一跳,那口钟被放回了它原来的位置上。

“咦,她又走了!”伊芙林娜还没来得及询问梅林斯小姐的情况,安·伊莉莎就急促地说,“是她自己又好了吗?”

“喔,不是。不知道时间我实在受不了,而且我已经很习惯她在身边了。所以,你上楼后不久,霍金斯夫人恰好来了,我就请她帮我看着店,我自己急忙换上衣服跑到拉米先生的店里去了。这钟原来并没出啥毛病——只是里头的零件沾了一点儿灰尘——他很快就帮我修好了,然后我就把她带了回来。怎么样,又听到她嘀嗒嘀嗒走开了,不错吧?快告诉我梅林斯小姐怎么样了!”

安·伊莉莎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意识到自己又失去了一次机会。而在这个机会上她寄托了太多的希望。甚至到了现在,她也不明自自己为什么那么想再见到那个钟表匠。

“我想是因为自己身上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她这样想着。心中隐隐作痛,她嫉妒命运总是把到来的每一个机遇都给了伊芙林娜。“她还有过主日学校的那个老师呢,”安·伊莉莎默默地念叨着。但是她是很善于掩饰自己的,在几乎无法察觉的略略停顿之后,她马上开始详尽地描述裁缝“犯病”的情况。

伊芙林娜的好奇心一旦被激起,就纠缠不休地问个不停,直到吃晚饭的时候,她才差不多问完了梅林斯小姐的病情。等到姐妹俩坐下来吃饭时,安·伊莉莎才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说话:“那么她里头只是有点灰尘?”

伊芙林娜马上就明白过来“她”指的不是梅林斯小姐,“嗯——至少他是这样想的。”她一边回答一边给自已倒了一杯茶。

“真难以相信!”安·伊莉莎嘟哝着。

“可是他不能确定;”伊芙林娜继续说,漫不经心地把茶壶推给姐姐,“可能毛病是出在——我忘了他怎么说来着。不管怎么样;他说他后天晚饭后会过来瞧瞧的。”

“谁说的?”安·伊莉莎激动地问。

“自然是拉米先生了。我觉着他可真是不错,安·伊莉莎。我也不信他会有四十岁,可他确实是病兮兮的。我想他肯定非常寂寞,”整个店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也跟我这样讲了,而且不晓得咋的,”——伊芙林娜停了停,扬扬头,“我觉着他说过来看看闹钟可能只是个借口。我正要往店外走时,他才跟我说的。你咋想的,安·伊莉莎?”。

“嗯,我不晓得。”为了掩饰自己,安·伊莉莎不敢流露出半点热心

”唉,我不觉着自己比别人聪明,”伊芙林娜说着用手弄了弄头发。”可我总觉得赫尔曼·拉米先生会很高兴到这儿来过一个傍晚,而不是独个儿呆在他那个憋闷的小地方。”

她这种自以为是的口气令安·伊莉莎有些恼火。

“我猜他自己准有许多朋友,”她她这话有些刺耳。

“不,他没有。几乎一个也没有。”

“连这他也跟你说了?”就连她自己听起来,这番逼问里也有一点点嘲讽的口气。

“嗯,说了。”伊芙林娜垂下眼皮笑了。“他好像发疯似的想跟人说话——我的意思是,跟讨人喜欢的人。我觉着这个人过得不怎么幸福,安·伊莉莎。”

“我想也是。”姐姐脱口而出。

“他好像还受过教育。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在看报。想想真是难受,这样的一个人却屈在那种小商店里,而且还曾是在蒂法尼公司钟表部干了几年的头头。”

“他把这所有的事都跟你说了?”

“嗯,是的。如果我有时间留下来听,他会把他所有的经历都讲给我听的、我跟你说,安·伊莉莎,他一个人寂寞死了。”

“是啊。”安·伊莉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