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了解他的历史——最不了解他的,是革命委员会里那些人。他是他们的“小神秘”,他们的“大爱国志士”,他按照自己的方式,为了即将来到的墨西哥革命,跟他们一样起劲地工作。他们过了很久才知道这回事,因为委员会里没有一个人喜欢他。他头一次到他们那些拥挤忙碌的房间里那天,他们都疑心他是一个暗探——一个被迪亚斯①的特务机关收买下来的爪牙。他们的同志,有很多人都给关进了美国各地的普通监狱和军事监狱,另外一部分人,上了脚镣手铐,甚至被押解到边境之外,面对着土墙排成队,被枪毙掉了。

【①迪亚斯:胡塞·德·拉·克鲁斯·波费里奥·迪亚斯·莫里(一八三〇年九月十五日~一九一五年七月二日)是墨西哥的总统,独裁者,在位时间为一八七六年至一九一一年。 】

这个小伙子给他们的头一个印象就不顺眼。他的确是个小伙子,还不满十八岁,从年龄来看,个子也不太大。他说他叫菲力普·利乌伊拉,他的志愿是为革命工作,就是这些——完全没有废话,也没有进一步的解释,他站在那儿等着。他的嘴上不带一丝笑容,他的眼光也不和善。大个儿,急性子的保林诺·维拉,心里一阵哆嗦。这个小伙子真是又可恶,又可怕,又难以捉摸。他的黑眼睛里含有一阵毒蛇似的光芒。它们像冷酷的火眼一样燃烧着,仿佛含有无限的、凝聚的仇恨。他的眼光从那些革命者的脸上,扫到了矮小的塞斯贝太太忙碌使用着的那架打字机。他只瞧了她一下,碰巧她正抬起头来,连她也感觉出那种说不出的眼光,逼得她把工作停了一下。她只得把打好的字重新看一遍,再继续打那封她正在草拟的信。

保林诺·维拉探问似地瞧着阿列拉诺和拉摩斯,他们也探问似地瞧着他,然后彼此瞧着。他们眼睛里都流露着迟疑不决的神色。这个瘦长的小伙子是个来历不明的人,而且具有来历不明的人的一切叫人不安的气味。在这些正直的普通革命者的眼里,他好像一个不可理解的谜,当然,他们都对迪亚斯和他的暴政,抱有深切的仇恨,不过,这只是处于正直的普通爱国者的仇恨。现在在他身上,却带有另外一种性质,他们都说不出所以然来。可是,一向最容易冲动、喜欢说干就干的维拉,终于出来对付这个难题。

“很好,”他冷冷地说,“你说你愿意为革命工作。把上衣脱下来,挂在那儿。让我来告诉你——来——告诉你水桶和抹布在哪儿。地板很脏。你先把它擦一擦,再去擦别的房间里的地板。痰盂也得倒干净。还有窗户也得擦擦。”

“这是为革命么?”那个小伙子问道。

“这就是为革命。”维拉回答道。

利乌伊拉用冷冷的怀疑眼光瞧了他们一眼,开始脱掉上衣。

“那么,好吧。”他说。

再也没有别的话了。他每天来干活儿——扫地,擦地板,把房间收拾干净。他总是在他们之中最勤恳的人来工作之前,已经把炉子里的灰清好,把煤和柴火弄来,把炉子生好。

“我可以睡在这儿吗?”有一次,他问道。

啊哈!原来是这么回事——迪亚斯的爪牙到底露出原形来了!睡在革命委员会里,这分明是想探听他们的秘密,他们的名单,跟他们在墨西哥做地下工作的同志的住址。这个请求被拒绝了,利乌伊拉再也没有提起这件事。他们不知道他睡在哪儿,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吃饭,靠什么糊口。有一次,阿列拉诺打算给他两块钱。利乌伊拉摇了一下头,不肯接受。等到维拉也过来,竭力劝他接受的时候,他说:“我是为革命工作。”

进行现代的革命是需要钱的,但是委员会一直很拮据。委员会里的成员虽然饿着肚子仍旧辛勤工作,日子再苦也不嫌苦;可是有时候,革命的成败,看起来,又仿佛只是几块钱的问题。有一次,而且是第一次,房租拖欠了两个月,房东正在逼着大伙儿搬家,当时,菲力普·利乌伊拉,也就是那个穿着可怜的破破烂烂的粗布衣服、打扫房间的小工,却放了十六个金币在梅·塞斯贝的台子上。这样的情形不止一次。有一回,忙碌的打字机上打出了三百封信,因为没有邮票,都摆在桌子上没有寄出去。维拉的表已经不见了——这只老式的自鸣金表还是他父亲传给他的。梅·塞斯贝手指上一只金的结婚戒指也没有了。真是山穷水尽。拉摩斯和阿列拉诺无可奈何地捋着他们的长胡子。这些信一定要寄出去,然而邮政局对买邮票的人偏偏不能赊账。当时,利乌伊拉戴上帽子就走了出去。他一回来,立刻把一千张两分的邮票放到梅·塞斯贝的台子上。

“我真有点疑心这是不是迪亚斯的该死的钱?”维拉对同志们说。

他们扬了扬眉毛,都不能断定。可是那个为革命做打扫工作的菲力普·利乌伊拉,却不断地在必要的时候,掏出金元和银元交给委员会使用。

不过,他们还是没法喜欢他。他们不了解他。他的作风和他们不同。他从来不吐露心事。他让你没法向他试探。他虽然是个年轻小伙子,他们却从来不敢大胆地去盘问他一下。

“也许他是个伟大而孤独的人吧,我不知道,我可不知道。”阿列拉诺无可奈何地说。

“他简直不近人情。”拉摩斯说。

“他的心灵已经麻木了,”梅·塞斯贝说,“光彩和笑容都给烧光了。他像一个死人,可是他又那么可怕地充满了生气。”

“他一定吃过千辛万苦,”维拉说,“没有吃过千辛万苦的人,绝不会像他这样——他还不过是个小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