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桅杆阶磴儿清理出来了,我们开始把两根中桅吊上帆船去。大中桅长达三十英呎,前中桅将近三十英呎,我就是打算用它们做人字起重架的。这是令人为难的活儿。把沉重的滑车一端捆绑在绞车上,另一头捆绑在中桅的末端,然后我开始往上吊。莫德握住绞车的摇把,往下放绳索。

我们感到不可思议,中桅那样的原木就这么轻易地吊起来了。这是一个改进的吊臂绞车,起重的力量很大。当然,它表现出来的力量,我们都反应在拉动的距离方面了;好多次,它让我的力量成倍增长,因此我需要吊起的绳子长度也就成倍增长了。滑车沉重地从船栏拖拉,随着那根原木从海水里升起,拖拉的重量渐渐增加,绞车的运转变得相当吃力。而且在中桅的端部和船栏平行时,一切活动都进行不下去了。

“我早该知道这点的,”我不耐烦地说,“这下我们不得不从头再来了。”

“为什么不把滑车捆绑在桅杆靠下一些的地方?”莫德建议说。

“这是我一开始就应该想到的。”我回答,对自己极端不满起来。

放开一折绳索,我把桅杆放回水里,把滑车拴在距离末端三分之一的地方。用了一个小时,不管拉这头还是拉那头,我吊到这个捆绑点就再也拉不起来了。桅杆末端的八英呎高出船栏,我还是像以往一样没有办法把这根原木吊上船来。我坐下来,细心考虑这个问题。没有考虑多久。我快活得一下子跳起来。

“这下有了!”我大声叫嚷道,“我应该把滑车拴在桅杆的平衡点上。我们学到的这招,可以帮助我们把所有的东西都吊上船去了。”

我重新开始我的活儿,把桅杆放入海水。但是,我没有算准那个平衡点,因此我吊起来的是桅杆的头部,而不是末端。莫德看样子很绝望,不过我大笑起来,说终究会成功的。

我告诉莫德如何掌握摇把,听到我的命令就把绳索放松,我则两手扶住桅杆,力图摆平衡了越过船栏拉到甲板上。当我以为我摆平衡时我大声命令莫德放松绳子;然而,桅杆不听我的力量的支配,回到原来的状态,向海水跌落下去。我又一次把桅杆吊到原来的位置,因为我这次另有主意了。我记起来那个便携式滑车——小型双单链铰链——把它取来了。

我在把这铰链装在桅杆顶端和船栏之间的时候,狼·拉森来到了现场。我们只问了一声早安,尽管他看不见,可是却坐在船栏不碍事的地方,顺着我发出的响动聆听。

再次告诉莫德听到我的命令就放松绞车的绳索,我则着手用便携式铰链往上吊。慢慢地,桅杆移进来,越过船栏摆成了直角;随后我非常吃惊地发现莫德没有必要放松绳索了。事实上,拉紧绳索才是必要的。把便携式铰链拴紧后,我把绞车拉紧,把桅杆弄进来,一英吋一英吋地挪动,直到桅杆顶端倾斜到甲板上,最后整根原木终于落在了甲板上。

我看了看手表。时间正好十二点。我的背部火烧火燎地疼痛,我感到饿极了,累极了。甲板上多了一根木头,这就是整整一个上午的工作。我第一次彻底意识到我们面前的任务有多么繁重。不过,我在学习,我在学习嘛。下午便会干出更多的活儿。情况也确实如此;我们吃过一顿开心的午餐,休息并恢复体力,一点钟便又回到船上。

不到一个小时,我就把大中桅吊到了甲板上,开始做人字形起重架。把两根中桅捆绑在一起,取长补短利用它们的长度,在它们的交叉点上拴住那个大绳孔升降索的双滑车。单滑车和绳孔升降索组合在一起,我便有了一个起吊滑车。为了防止桅杆端部在甲板上滑动,我在底端垫上了楔形木块。一切就绪时,我在人字起重架的顶端拴了一条绳子,直接拉到了绞车上。我渐渐对绞车相信起来,因为给我的力量大大出乎我的期望。一如往常,莫德掌握那个摇把,而我往上吊。人字起重架竖立起来了。

然后我发现我忘记拴上拉绳了。为了拴拉绳我先后两次爬上人字起重架,才把拉绳前后左右都固定住了。这项工作干完,夜色降临了。狼·拉森坐在一旁聆听了一下午,始终没有开口说话,这时候已经离去进了厨房,开始做晚餐了。我觉得腰背僵硬,我只要用力挺一挺身子就会疼痛难忍。我自豪地审视我的工作。它马上就要派上用途了。我变得急不可待,像一个孩子得到了新玩具——多想用我的人字起重架吊东西啊。

“天要是不这么晚多好,”我说,“那样我就可以看看它如何工作。”

“别想一口吃个胖子,汉弗莱,”莫德劝慰我说,“记住,明天总会来的,你现在累坏了,连站起来都困难了。”

“你呢?”我说,一下子担心起来,“你一定非常累了,你干得又卖力又潇洒。我为你感到骄傲,莫德。”

“比起我为你的骄傲,连一半也不及,一半的理由也没有啊,”她回答说,两眼直愣愣地看了我一会儿,流露出一种表情和跳跃的闪动的光泽,是我过去没有看见过的,因此我心中快活得倏然一跳——我不知道为什么,因为我不理解啊。随后她垂下眼皮,又抬起来,哈哈一笑。

“如果我们的朋友现在看见我们多好,”她说,“看一看我们的样子。你就不曾停一会儿想一想我们的样子吗?”

“是的,我想过你的样子,经常想呢。”我回答说,对我在她眼睛里所看见的东西感到迷惑,对她突然改换话题也感到迷惑。

“老天爷!”她叫喊起来,“请问,我是一副什么样子呢?”

“我看是一个稻草人,”我回答说,“比如说,看看你拖拖拉拉的裙子吧。看看那些三角口破洞。还有这样一件背心!根本不用福尔摩斯来侦探,谁都看得出你在柴火上做过饭,还在火上炼过海豹油。那顶帽子,更能说明一切!这副打扮,就是那个写出《回味无穷的一吻》的女子啊。”

她对我优雅而庄重地行了一个屈膝礼,说:“关于你呢,先生……”

然而,五分钟的说笑过去之后,接下来是玩笑之后的一些严肃的东西,我只能说是我在她的眼睛里抓住的那种奇怪的流动的表情。那究竟是什么呢?难道是我们的眼睛在我们的说话的意志之外还在说话吗?我知道,我的眼睛一直在说话,知道我发觉了那些嫌疑犯,让它们静默下来。这种情况发生过好几次。不过她在我的眼睛里看见了它们在喁喁絮语而且明白其中的意思了吗?她的眼睛也是这样在和我讲话吗?那种眼神还会表达一种别的什么意思——那种跳跃的闪动的光泽,以及某种用语言都无法描述的东西?不过,那是不会有的。那是不可能的。另外,我不是一个善于用眼睛说话的人。我只不过是汉弗莱·凡·韦登而已,一个在恋爱中的书呆子。去恋爱、去等待和赢得爱情,这对我来说无疑是无上光荣的事情。因此我想,哪怕我们彼此拿对方的外表开玩笑,但是不等到我们到达陆地,还有别的事情需要考虑呢。

“真难为情,我们埋头干了一整天活儿,还不能安安稳稳睡上一夜。”晚饭后我抱怨说。

“不过现在不会有危险了吧?一个瞎子还有危险吗?”她问道。

“我永远不能够相信他,”我断言说,“现在他瞎了更不能相信他。他差不多成了废人,这使他更容易变得恶毒。我知道我明天应该干什么,第一件事情——抛出一个轻锚,让大帆船离开海滩停泊。每天晚上我们划着舢板上岸,狼·拉森先生就成了船上的囚徒了。这样看来,这个晚上就是我们不得已守夜的最后一次了,因为最后一次,这个夜晚便会过得更容易一些。”

我们早早醒来,刚刚用完早餐,天大亮了。

“啊,汉弗莱!”我听见莫德惊讶得叫起来,又突然止住了。

我看了看她。她在望着“幽灵”号。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但是没有看见什么和平常不一样的东西。她看了看我,又用疑问的目光看去。

“人字起重架。”她说,声音在颤抖。

我早已忘记了人字起重架的存在。我又看过去,什么都看不见了。

“如果他敢……”我咬牙切齿地嘟哝说。

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表示同情,并且说:“你又得重新开始了。”

“哦,相信我,我的怒气没什么用;我连一只苍蝇都伤害不了,”我回身对她苦笑说,“最坏的结果是他知道这事儿了。你是对的。如果他毁掉了人字起重架,那我除了重新开始,没有别的办法。”

“不过,今后我要在大帆船上守夜了,”我过了一会儿脱口说道,“如果他横加干涉……”

“不过我可不敢一个人待在岸上,”莫德说,我这时总算缓过劲来了,“要是他能和我们友好相处,帮上一把,那该多好啊。我们大家都可以舒舒服服地生活在船上。”

“我们会的,”我保证说,仍然恶狠狠的,因为我那可爱的人字起重架被毁掉,对我打击太大,“也就是说,你和我会生活在船上了,不管能不能和狼·拉森友好地相处。”

“真是孩子气,”我过了一会儿大笑起来,“他做出这样的事情孩子气。我为这种事情生气也孩子气。”

但是,我们爬到船上,看见他破坏过的场景,我的心在隐隐作痛。起重架一点影子都没有了。那些拉绳曾经从左边和右边拉扯着的。我已经装好的绳孔升降索每一个部分都割断了。他知道我不会接绳头。我萌生了一个念头。我跑到了绞车旁边。绞车不能运转了。他已经把它毁掉了。我们惊愕不已,她看看我,我看看她。随后我跑到了船侧。桅杆、下桁以及我清理出来的桅斜桁,都不见了。他发现了我用来捆绑它们的绳子,把它们扔下船漂走了。

莫德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我相信那些泪水是为了我而流的。我自己也想流泪。现在,我们给“幽灵”号重装桅杆的计划怎么办呢?狼·拉森破坏得很彻底。我坐在舱口盖子上,两手托着下巴,心灰意懒。

“他死有余辜,”我大声喊叫起来,“上帝饶恕我吧,我算不上响当当的男子汉,成不了他的刽子手。”

但是,莫德待在我的身边,用手抚摸我的头发,彷佛我是一个孩子,说:“得了,得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两个都没错,因此事情一定也会好起来的。”

我想起了米什莱〔注:儒勒·米什莱,为法国历史学家,被誉为“法国史学之父”。〕,把头靠在她的身上;真的,我又变得强壮了。这个有福的女子是我的力量的滔滔不绝的泉源。这算得了什么?只不过一次挫折、一次延宕。海潮不会把桅杆冲向东边,海上没有风。多费一些周折,找到它们,拖回它们来就是了。还有,这也是一次教训呀。我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情况了。他也许还在等待,等我们把活儿干得更完整的时候,他破坏得也就更加彻底。

“看,他来了。”莫德小声说。

我向上看了一眼。他在左舷船尾楼那边无所事事地蹓跶。

“别把他当回事儿,”我小声说,“他是来看我们如何反应呢。别让他知道我们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了。我们就是不让他洋洋得意。把你的鞋脱下来——这就对了——用手把鞋拿上。”

然后我们和这个瞎子玩捉迷藏。他来到左舷这边,我们悄悄溜到右舷去;从船尾楼,我们看着他转过来,顺着我们走过的地方向船尾走来。

他一定凭着什么东西料定我们在船上,因为他说:“早安。”口气很自信,还等待回话。接下来他向船尾走去,而我们悄悄向前走去。

“哦,我知道你们在船上。”他大声说,我能看见他说过话后用心倾听的样子。

这让我想起了大猫头鹰,咕咕叫过之后竖耳静听,捕捉受到惊吓的猎物弄出的响声,而我们只是他走动时才走动。于是,我们就这样在甲板上躲来躲去,手拉着手,像两个孩子被邪恶的吃人魔追逐着,一直等待狼·拉森显然感到厌恶了,离开甲板回舱室去了。我们眼里有掩饰不住的快活,绷紧嘴巴忍住笑声,一边把鞋穿上,爬下帆船,上了舢板。我看着莫德清澈的棕色眼睛,我忘掉了狼·拉森干过的坏事儿;我只知道我爱她,因为她的力量就是我争取回到大陆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