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了,让一种神秘的感觉压制着。我的环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失去。但是,醒过来几分钟后,那种神秘感和压制感便消失了,这时候我弄清楚正在消失的东西是风。我过去是在神经紧张的状态中入睡的,声音和运动的声音不停的惊吓让人紧张,因此我醒来时仍然紧张,打起精神去迎接某种不再烦扰我的压力。

这是我几个月来在屋顶下度过的第一个夜晚,我在毯子下面奢侈地躺了一些时候(雾水和浪花不会打湿毯子了),首先分析风停对我产生的影响,接着分析我躺在莫德亲手制作的垫子上的快乐。我穿戴起来,打开门,我听见海浪还在拍击海滩,喋喋不休地诉说着夜里的愤怒。这是一个晴朗的天气,太阳还在天空光芒四射。我睡得很晚,我走出小屋精神顿生,决意弥补失去的时间,做一个适合“恩待我岛”的居民。

走出门来,我马上停下来。我相信我的眼睛没有任何问题,可是我在瞬间还是被眼前所见的情景惊呆了。那边的沙滩上,不到五十英呎远,船头向前,没有桅杆,是一艘黑色船体的帆船。桅杆和桁木,与支桅索、帆脚索以及破烂的帆布纠缠在一起,沿船体轻轻地摩擦着。我一边看一边把眼睛揉了揉。船上立着我们亲手建造的厨房,熟悉的船尾楼口,比船栏略微高出一些的低矮的快艇舱。是“幽灵”号。

那阵命运之风把它带到这里来了——偏偏就到了这里?怎么就这么巧呢?我看了看身后荒凉而险峻的岩壁,感觉到了深深的绝望。毫无疑问,逃脱是没有希望的。我想到了莫德,在我们修建的小屋子里睡觉;我记得她的“晚安,汉弗莱”。“我的女人,我的伴侣”在我的脑海里回响,但是现在,天哪,回响的是丧钟啊。接着,我的眼前所有的东西都成了漆黑一团。

可能只是一瞬间的事儿,但是我不知道间隔了多长时间我才回过神儿来。那里停泊着“幽灵”号,船头朝着沙滩,劈裂的船首斜桅插进了沙子里,纠缠在一起的桅杆在船侧摩擦,离哗哗涌动的浪头很近很近。必须有所行动,必须行动起来。

我突然间看出来,奇怪得很,船上没有动静。我以为苦苦挣扎一夜,又搁浅了,已经累坏了,所有的水手都还在睡觉。接下来我立刻想到,我和莫德也许还可以逃脱。如果我们登上舢板,在水手们还没有醒来之前绕过那个岬角,不也行吗?我应该叫醒她,开始行动。我抬手敲门的当儿,我想起来这个海岛很小。我们根本无法在这里藏身。我无处可去,只有投奔狂野荒芜的大海。我想到了我们舒适的小屋子,我们的海豹肉和油的储藏,还有苔藓和木柴,而且我知道在冬天的大海上,暴风不断,我们永远不可能存活下来。

我站在那里,指节犹豫不决,待在门外。行不通,行不通啊。我脑子里涌现了一个念头,趁她熟睡之际把她杀死算了。后来,灵感闪现,我想到了更好的解决办法。所有的水手都在睡觉。为什么不可以悄悄爬上“幽灵”号——我对进入狼·拉森的床位了如指掌——趁他睡觉之际把他杀掉呢?这事干完了——啊,我们走着瞧吧。只有他死了,才有时间和地方准备干别的事情;另外,不管出现什么新的形势,都不会比现在的形势更坏吧。

我的匕首就在腰间挎着。我返回小屋取出猎枪,确认它装上子弹,走到海边登上了“幽灵”号。上船费了些周折,海水把腰以下全打湿了,我才爬上了船。船首楼小舱口敞开着。我停下来倾听海员的呼吸声,但是没有什么呼吸声。想到这个念头时我几乎喘不上气来:如果“幽灵”号人去船空,那又会怎样呢?我倾听得更加仔细了。这地方给人空空如也的发霉的感觉和气味,是没有人居住的地方常有的味道。到处都是乱扔的废物和破烂的衣服、旧海靴、漏水的油布衣——全都是长途航行中船首楼丢弃的废弃物。

马上弃船而去,我一边走上甲板,心里这样决定下来。我心中又燃起了活下去的希望,我更加冷静地环视周围的情况。我注意到舢板全都不见了。统舱和船首楼的情况如出一辙。猎人们同样急急惶惶收拾起他们的对象,“幽灵”号人去船空了。它是莫德和我的了。我想起了船上的贮藏物和舱室下的贮藏室,想到取些好东西当早餐,让莫德惊讶一下。

我的惧怕过去了,也知道我准备采取的极端行动不再必要,我因此一下子变得像孩子一样急切。我一步两个台阶,走到统舱升降口,脑子里清晰明快,只有欢乐和希望,一心希望莫德还在睡觉,醒来看见早餐已经现成而大感惊讶。我围绕厨房走了一圈儿,想到漂亮的厨具一应俱全,就在里边放着,新的满足油然而生。我跳上船尾楼口,看见了——狼·拉森。我毛骨悚然,惊讶不已,在甲板上摇摇晃晃走了三、四步才站稳了身子。他站在统舱升降口,只露出脑袋和肩膀,直愣愣地看着我。他的胳膊倚靠在半开的滑动盖上。他没有做任何动作——只是站在那里,盯着我看。

我开始哆嗦了。肚子里惯有的那种恶心紧紧抓住我不放。我用一只手扶住厨房墙沿稳住自己。我的嘴唇好像突然干燥起来,用舌头一次又一次把它们舔湿,却没有说话。我也片刻不停地盯着他看。我们两个都没有说话。他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其中有些不祥的东西。我过去对他的惧怕统统来了,又添新的惧怕,这下增长了百倍。我们依然站着,我们两个,他看着我,我看着他。

我意识到先下手为强,而且,我过去无助的态度强烈地控制了我,我等待他先采取行动。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感觉出来眼前的形势和我当初走进那只长鬃的公海豹的情形颇为相似,我用木棒打杀的心神由于害怕搞乱了,后来索性期盼它逃跑了事。因此,我最后认定我要顶住,别让狼·拉森先下手,我自己应该先下手。

我把双管都扣上扳机,把猎枪对准他。如果他挪动一下,打算缩下升降口,那么我就会朝他开枪。但是,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刚才一样注视着我。我面对他,瞄准的猎枪在我的手里瑟瑟抖动,我趁机看清了他的脸相憔悴,形容枯槁。看那副样子彷佛某种强烈的焦虑把面容毁了。两颊深陷,额头间全然一种疲惫的烦恼的神情。我看他的眼睛很陌生,不仅神色怪怪的,肉体也怪怪的,好像眼睛的神经和支撑的眼肌遭受过度疲劳之苦,轻微地把眼球扭曲了。

我目睹这一切,我的脑子现在快速运转,我转了一千多种念头;可是不能够把扳机扣响。我放下枪,走到舱室的角落,基本上放松我绷紧的神经,准备新的起点,不经意中走得更近了。我再次举起枪。他几乎只有一臂远的距离了。他没有希望了。我决心已定。不管我的枪法多么糟糕,我都不会打不中他。然而,我内心还在争斗,不能够扣响扳机。

“准备好了吗?”他不耐烦地追问道。

我徒劳地逼迫我的手指把扳机扣下去,徒劳地逼迫自己说点什么。

“你为什么不开枪?”他问。

我清了清喉咙,摆脱阻止我说话的干哑感。

“汉普,”他慢慢地说,“你做不到呀。你实际上不是害怕。你是软弱无力呀。你习惯的道德观念更强壮,把你束缚住了。你做了各种看法的奴隶,那些看法在你认识的人中很流行,你烂熟于心。它们已经在你牙牙学语的时候便灌输到你的脑子里了,虽然你有哲学观,我也告诉你一套看法,可是那种道德准则不让你射杀一个没有武器、不进行抵抗的人。”

“我知道。”我嗓子沙哑地说。

“你知道,我弄死一个没有武器的人,像吸一根雪茄一样容易,”他接着说,“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根据你的标准我在这世界上的价值。你说我是毒蛇、猛虎、鲨鱼、怪物和塔利班。但是,你这个卑劣的小傀儡,你这个应声虫,你就是不能像杀死一条毒蛇或者鲨鱼一样把我杀死,因为我有手、有脚还有身体,形状像你的身体一样。呸!我早希望你干出一些更漂亮的事情,汉普。”

他走出升降口,朝我走过来。

“把枪放下吧。我想问你一些问题呢。我还没有机会把周围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幽灵’号是怎么搁浅的?你怎么把身上弄湿了?莫德在哪里?——请原谅,布鲁斯特小姐——或者我应叫‘凡·韦登太太’?”

我从他跟前往后退,因为我不能朝他开枪我都几乎要哭了,不过还没有愚蠢到放下枪的地步。我真恨不得他会采取一些敌对的行动,试图袭击我或者掐死我;因为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知道我才会被激怒,开枪打他。

“这是‘恩待我岛’。”我说。

“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接话说。

“起码这是我们给它的名字。”我补充说。

“我们?”他发问说,“谁是我们?”

“布鲁斯特小姐和我本人。‘幽灵’号搁浅了,你自己也看得见的,船头朝着沙滩。”

“这里有海豹,”他说,“牠们嗷嗷乱叫,把我吵醒了,要不我还在睡觉呢。我昨天夜里进到这里就听见牠们了。牠们首先告诉我到了下风海岸。这是一个海豹窝,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的地方。多亏了我的兄弟‘死亡’·拉森,我这下走运了。这就是造币厂啊。这岛的方位是什么?”

“根本不知道,”我说,“不过你应该知道个大概的。你最后一次测量的结果是什么?”

他神秘地笑了笑,不过没有回答。

“呃,水手们都到哪里去了?”我问,“怎么就只剩你一个人了?”

我准备他再次回避我的问题,但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马上回答了。

“我的兄弟在四十八小时里截住了我,不过不是我的错误。夜里只有一个人放哨的时候他们登上了我的船。猎人们抛弃我都走了。他给他们更多的酬金。听见他的出价了。当着我的面谈妥的。当然,船员们跟我说再见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所有的水手都站过去了,就剩我了,困在我自己的船上。这次是‘死亡’·拉森赢了,不过好歹都还留在这个家族里了。”

“可是你的桅杆怎么都倒掉了?”我问。

“走过去看那些短绳子。”他说,用手指向那些应该是后帆索具的所在。

“它们是被刀割断的呀!”我叫喊起来。

“没有完全割断,”他大笑道,“这活儿干得相当地道。再好好看看。”

我又仔细看了看。那些短绳子已经差不多割断了,只留了一点绑住支桅索,只要遇到重大张力便会彻底绷断。

“厨子干的,”他又大笑起来,“我知道,尽管我没有亲眼看见他。算是和我扯平了吧。”

“马格利奇好样的!”我大叫起来。

“是的,眼见大势已去,我也这样想。只是我是咧着嘴说这样的话的。”

“可是,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你在干什么呢?”我问。

“你可相信,我尽了最大努力,只是在当时的情况下没有多大作用了。”

我转身又去检查托马斯·马格利奇的干的好事儿。

“我估计我得坐下来晒晒太阳了。”我听见狼·拉森说。

他的声音里传达出了体力不支的暗示,一点点暗示,这是很少有的,我马上打量他。他的手哆哆嗦嗦在脸前挥过,彷佛他在撕掉蜘蛛网那样。我感到胡涂。整个事情和我过去熟悉的狼·拉森格格不入。

“你的头疼病怎样了?”我问。

“头疼还在折磨我,”他回答说,“我想现在头疼就又要发作了。”

他从坐姿滑溜下去,直到躺在甲板上。然后,他滚来滚去,他的头拱在臂弯里,小臂遮挡住照在眼睛上的阳光。我站在一旁看着他,好生奇怪。

“现在是你的机会,汉普。”他说。

“我不明白。”我撒谎说,因为我完全明白他指什么。

“哦,没什么,”他温和地接着说,彷佛他在打瞌睡,“只是你在你想见我的地方逮住了我。”

“没有,我没有,”我反驳说,“因为我想要你离开这里几千英哩远。”

他咯咯笑一声,以后便不再说话了。我走过他身边时他没有动弹,我走下了舱室。我把地板上的活板门拉起来,对着下面黑魆魆的贮藏室疑惑地看了几分钟。我迟疑起来,没有立刻下去。他躺在甲板上是耍诡计,那可怎么办呢?我一准会像一只老鼠一样被逮住。我悄悄地爬上升降口,窥视他的动静。他躺着,和我离开时一样。我又走了下去;不过我跳下贮藏室之前我先把门扔了下去,以防万一。至少,这个捕鼠匣子没有盖子了。不过,这招根本用不着。我拿了一些果酱、饼干和罐头肉之类的东西——我能拿多少就拿多少——又回到了舱室,然后把那个活板门盖上。

看了狼·拉森一眼,我看出来他一直没有动弹。我心头突然一亮。我摸进他的睡舱,把他的左轮手枪收归己有。再没有别的武器了,尽管我彻底把另外三个舱房搜寻了一遍。为了保险起见,我返回去把统舱和船首楼搜查一番,并且在厨房里把所有锋利的切肉刀和切菜刀收集起来。然后,我想起来他随身带的那把快艇桨手的刀,我走到他身边和他说话,起初轻轻的,随后大声说。他没有动弹。我弯下身子,从他口袋里取出那把刀子。我总算更加放心地出了口气。他从远处没有什么武器向我发动攻击了;可我呢,武装起来,如果他试图使用他那猩猩一样可怕的两臂与我格斗,我随时可以置他于死地。

我把搜寻来的部分东西装满咖啡壶以及煎锅,并从舱室碗柜里取了些瓷器,我让狼·拉森躺在太阳下,上岸去了。

莫德还在睡觉。我把余烬吹着了(我们还没有准备好过冬的厨房),满腔热情地做早餐。接近尾声时,我听见她在小屋子里活动,进行梳洗。一切准备停当,咖啡刚刚倒好,小屋的门开了,她走了出来。

“你不讲公平,”她用这话表示问候,“你把我干事儿的权利剥夺了。你知道,你已经答应好做饭是我分内的事儿,而且……”

“就这一次。”我请求说。

“除非你答应以后不再乱来,”她莞尔一笑,“当然,你要是越来越不满意我的努力,那就另当别论了。”

我很高兴,她一直没有向海滩看去,我把这个小小的骗局维持得很成功,她用瓷杯喝咖啡,吃煎脱水马铃薯,往她的饼干上抹果酱,都没有觉察出来。但是,小骗局没有维持多久。我看见她脸上出现了惊异之色。她已经注意到了她正在使用的瓷盘。她把早餐好好审视一番,注意到了一个个细节。然后,她看着我,她的脸向沙滩慢慢地扭过去。

“汉弗莱!”她说。

过去那种无以名状的恐惧出现在她的眼睛里了。

“是……他……?”她声音颤动起来。

我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