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瓜呀!”我烦恼得高声喊叫起来。

我把舢板上的货物卸下来,搬到海滩的高处,准备在那里搭起一个帐篷。海滩上有浮柴,虽然不多,但看见从“幽灵”号贮藏室带来的咖啡铁罐,我由此想到升起一堆篝火。

“大傻瓜啊!”我继续说。

但是莫德说:“得了,得了。”口气带着温和的责备,问我为什么说是一个大傻瓜。

“没有火柴,”我痛苦地说,“我没有带来一根火柴。这下我们没有咖啡喝了,没有热汤喝热茶喝,没有任何热东西喝了!”

“鲁滨逊……啊……不是钻木取火的吗?”她拉长一点调子说。

“不过,我读过十几个遭逢船难的海员的个人叙述,他们尝试了又尝试,都没有成功,”我回答说,“我记得文特斯,一个采访阿拉斯加和西伯利亚而出名的新闻记者。有一次在古玩场里遇到了他,他跟我们讲述了他如何试图用两根木棍摩擦取火的经过。那真是令人再有趣不过的故事。他讲得津津有味,但是却是一个失败的故事。我记得他的结论,只见他乌黑的眼睛闪闪有光,说:‘先生们,南海岛居民也许可以做到,马来人也许可以做到,但是,记住我的话,白人是难以做到的。”

“哦,行了,我们目前为止没有火不也对付下来了吗,”她兴致很好地说,“我们今后没有火就活不下去,是没有道理的。”

“可是,想一想热咖啡吧!”我叫苦,“我还知道,那可是上好的咖啡呀。我从拉森的私人藏货里取来的。还有,看看那些好木柴吧。”

我承认,我想喝咖啡想死了;我了解到,前不久刚刚了解到,果酱是莫德的最爱。另外,我们这么长时间一直吃冷食,我们从里到外都麻木了。不管来点什么热东西吃,都无疑是天赐之物。但是,我抱怨也没有用处,只好着手为莫德搭造一个船帆帐篷。

我原以为这是一件简单的活儿,桨、桅杆、帆下桁和斜杠,还有大量的绳子,凑起来就成了。但是,因为我没有经验,每一处细节都得试验,每一处干成了都是一种发明,一天眼看要过去了,帐篷还没有搭成。而且,那天夜里下起雨来,她让大水浸泡了,只好又回到舢板上。

第二天早上,我在帐篷周围挖了一道浅沟,一个小时之后,一阵急风刮起,在我们身后的岩壁上呜呜鸣叫,一下子把帐篷拔起来,扔在了三十码远的沙滩上。

莫德看着我垂头丧气的样子,大笑不已,而我则说:“等风停下来,我打算划船去把这岛打探一下。什么地方一定有一个驻守站,还有驻守人员。船只一定要来光顾驻守站。什么政府一定会保护这些海豹。不过,我开始探索之前一定要把你安置舒服了。”

“我很喜欢和你一起去。”她不容分说地要求道。

“如果你留下来倒是更好一些。你已经吃了不少苦头了。你能活下来是一个奇迹。在舢板上待着不舒服,这天下起雨来没有完,还要划桨和张帆。你需要的是休息,我希望你留下来,好好休息一下。”

某些潮湿的东西令人怀疑地模糊了她的美丽的眼睛,接着她垂下头来,向一边稍稍转过头去。

“我很喜欢和你一起去。”她低声地说,带了一点乞求的口气。

“我也许能帮你一点呢……”她声音提高了一点——“一点点。如果你发生了什么事情,想一想我一个人留在这里的情形吧。”

“哦,我会非常小心的,”我回答说,“我不会走很远,天黑之前一定赶回来。是的,总之,我认为你留下来是再好不过的,睡一觉,休息一下,什么事情也别做。”

她扭过头来,眼巴巴地看着我。她的注视毫不犹疑,但是很温柔。

“求了,求了。”她说,啊,是那么温柔。

我本来横下心拒绝了,摇了摇我的头。但她仍然等待着,看着我。我试图开口拒绝,但是不知怎么说好。我看见她眼睛里闪烁着兴冲冲的光亮,我知道自己失败了。此番情景之后,我说“不”字已经不可能了。

下午风停了,我们准备隔天一早就出发。从我们的小海湾没有出口到海岛探索,因为岩壁从海滩垂直耸立,而且,是从小海湾的两侧的深水里耸立起来的。

天亮了,阴沉而灰暗,但是很平静,我早早醒来,把舢板准备好了。

“傻瓜!低能儿!白痴!”我大喊大叫起来,正好想起来应该叫醒莫德了;但是这次我是快活得大喊大叫,一边在沙滩上手舞足蹈,光着头,装着一副绝望的样子。

她的头从帆下伸出来。

“这又是怎么了?”她睡眼朦胧地问道,同时又感到奇怪。

“咖啡!”我叫道,“你说来一杯咖啡如何?热咖啡?滚烫的咖啡?”

“我的天!”她小声嘟哝说,“你吓了我一跳,你用心残忍。我这里因为没有热咖啡喝刚刚让灵魂平静下来,你那边却说些没有用的话让我心烦。”

“看我的吧。”我说。

我从岩石的缝隙里收集一些干树枝和木屑。我把这些东西削成薄片或者劈成细柴。从我的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我又从弹药盒子里拿出一颗猎枪子弹。我用小刀从子弹上取下填料,把火药倒在了岩石上。接着我从弹壳上撬下雷管,或者说弹帽,放在岩石上散开的火药中间。一切都准备好了。莫德仍然在帐篷里观看。我用左手拿住纸,右手用石头砸在弹帽上。一股青烟冒起,火苗儿蹿起来,纸的毛边一下子点燃了。

莫德欢乐地拍起手来。“普罗米修斯〔注:希腊神话的盗火之神。〕!”她喊叫说。

然而,我忙得无暇顾及她的喜兴劲头。小小的纸火必须悉心呵护,让它烧大了,烧旺了。我把木屑一片接一片、一段接一段续上,最后火苗把小木片和小木棍烧着了,噼噼啪啪响起来。我没有想到我们会被抛弃到这样一座海岛上,因此我们没有带水壶或者烹煮食物的灶具;不过我用从舢板里舀水的那个铁桶来代替,后来,我们吃过罐头食物后,便攒下来一大堆烹饪用的器具。

我把水烧开,不过是莫德抢着把咖啡煮好了。咖啡是多么好喝啊!我的贡献是把罐头牛肉掺在碎饼干里,用水加热。早餐无可挑剔,我们围在火边坐了很久,比许多进取的探险家都待得时间长,小口喝着热乎乎黑乎乎的咖啡,谈论着我们面临的形势。

我满怀信心,我们能够在某个小海湾找到一所驻守站,因为我知道白令海的海豹窝都受到了保护;但是莫德却把我的说法发挥了——是怕我失望打预防针呢,我心里很明白,如果真的只剩失望的话——她说我们发现了一个无人知晓的海豹窝。但是,她的精神状态很好,欣然把我们的困境当作非常严重的困境接受下来了。

“如果你说对了,”我说,“那么我们必须准备在这里过冬。我们的食物维持不了多久,不过这里有海豹。牠们在秋天就会离去,因此我必须开始着手贮藏海豹肉。然后还要建造一些小屋,收集一些浮柴。还有,我们应该提炼些海豹脂肪点火用。总之,如果我们发现这个海岛是荒岛,那我们会忙得不可开交的。可我知道我们不会忙起来的。”

但是,她说对了。我们利用横风沿海岸航行,用望远镜寻找海湾,偶尔着陆搜寻,却没有找到人迹。不过我们了解到,我们不是首先登上这座“恩待我岛”海岛的人。从我们所在位置过去的第二个海湾的海滩高处,我们发现了一只舢板的破木板——打猎海豹的舢板,因为桨架是用辫绳捆绑的,一个枪架设在船头的右舷上,模模糊糊的白色字母还辨认得出“加泽尔”二号。舢板在沙滩上摆放已久,沙子已经快把它掩埋,破碎的木板在大自然中长期暴露,风吹雨淋日晒,表面已经斑斑驳驳。在船的尾部,我找到一支十毫米口径的猎枪和水手使用的腰刀,而腰刀已经烂掉大半,锈迹斑斑,几乎辨认不出来了。

“他们脱离这里了。”我兴致勃勃地说;不过我觉得心里往下沉,好像推测出来他们白花花的骨头就在那个海滩的什么地方摆放着。

我不希望莫德的精神因为这样的发现遭受挫折,因此我划着舢板向海边驶去,在海岛的东北角外围寻找。南海岸没有沙滩,下午刚过不久我们便绕过黑色的海岬,完成了环岛航行。我估计海岛的周长大约二十五英哩,宽约两英哩到五英哩不等;按我最保守的估计,海滩上生活着二十万只海豹。海岛制高点在最南端,岬角和岛脊有规则地朝东北方向倾斜,最后部分离海面只有几英呎高。除了我们的小海湾,别的海滩都缓缓地向后上倾,延伸出去半英哩的样子,然后和我称之为岩石草地连在一起,这里那里长着一片片苔藓和苔原草。海豹在这里活动,老雄海豹守卫着牠们的母海豹,而那些小海豹则自己行动。

这样简短的描述就是“恩待我岛”的全部了。岛上很潮湿,多雾,险峻而多岩,暴风摧残,海浪侵蚀,二十万只两栖动物的吼叫,让空气不停地颤抖,这是一个令人抑郁和痛苦不堪的逗留之地。莫德一再为我的失望做准备,整天起来精神抖擞,英姿勃发,可当我们在我们的小海湾登陆后她一下子垮掉了。她努力勇敢地把颓废的神情在我面前藏起来,但是我再次点火的时候我知道她在帐篷里的毯子下面哭泣呢。

这次轮到我打起精神了,我尽最大的能耐充当这一角色,而且扮演得很成功,我终于让她的眼睛里出现了笑意,嘴唇间唱出了歌声;她早早上床之前给我唱了歌儿。这是我第一次听她唱歌,我躺在火堆旁边聆听,心旷神怡,因为她干什么都是一个地道的艺术家,她的声音虽然不很高昂,但是非常温馨,非常动人。

我仍然睡在舢板里,那天夜里我躺在船上久久不能入睡,第一次凝视着那些无数个夜晚我看见过的星星,思考我们面临的形势。这种责任对我来说是一种全新的东西。狼·拉森过去对我的看法是完全正确的。我过去站在我父亲的腿上行走。我的律师和代理人管理我的钱财。我什么责任也不负。后来,我到了“幽灵”号上,我学会了为自己负责任。现在,我生来第一次发现自己要为另一个人负责了。我还应该知道,这是最重大的责任,因为她是这世界上那一个女人——那一个小女人,如同我想起她喜欢这样称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