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天来,我们乘坐一只小舢板在海洋上随波逐流,颠簸不定,有时主动有时被动,遭罪大得多了,说多少也没有说够的时候。猛烈的大风从西北方向吹来,二十四小时不停,等风平静下来,夜里又刮起了西南风。这真是要我们的命,不过我把浮锚拉起来,张起帆,靠风力一路向东南方向的南边航行。这是一种不得已的选择,因为风只允许我们向东南或者西北偏西的方向航行;不过南方的温暖空气煽动了我向更暖和的海域行驶的欲望,我决定向那边去。

三个小时里——时值午夜,我记得很清楚,海上一如既往的漆黑一片——海风仍然从西南方向刮过来,刮得很猛,我不得已再次把浮锚抛出去。

天亮了,我发现看东西吃力,大海白浪翻滚,舢板前后颠簸,浮锚拖住,几乎直立起来。我们在白浪的冲击下随时会有翻船的危险。实际情况是,浪花和泡沫一阵阵向舢板扑来,我得一刻不停地把水舀出来。毯子都浸湿了。所有的东西都浸湿了,只有莫德好一点,因为她穿着油布、胶鞋和雨帽,不过她的脸和手还有一绺头发都浸湿了。她一次又一次接替我往外舀水,她勇敢地把海水舀出来,面对风暴毫不退缩。所有事情都是相对的。说穿了还只能算作一阵猛风,但是对我们来说,在一只小薄船里为生命拼斗,这就是不折不扣的风暴了。

寒冷而沉闷,海风吹打在我们脸上,白色的海浪呼啸而过,我们搏斗了一天。夜来了,可是我们俩都没有睡觉。白天来了,海风还在吹打我们的脸,白浪呼啸而过。到了第二天夜里,莫德累得筋疲力尽,终于睡着了。我用油布和桐油布盖上了她。她身上还算干爽,但是她因为寒冷而麻木了。我十分担心她会在夜里死去;但是天亮了,寒冷而沉闷,天空仍然乌云滚滚,风刮得呼呼响,海浪在叫嚣。

我已经四十八小时没有睡觉了。我身上湿透了,寒冷钻进了骨髓,我觉得更像死了,不像活着。我体力消耗尽了,又冷得不行,浑身僵硬,我的肌肉生疼,只要我用力气干活儿,便会遭受莫大的折磨,可我还得继续使用它们。在所有的时间里,我们都被吹向北方,和日本南辕北辙,向荒凉的白令海行驶。

不过我们还活着,舢板还完好无损,海风一个劲儿地吹。事实上,第三天夜幕来临的时候,风力还加强了许多。舢板头被浪头打在下面,我们从浪头下出来舢板里会有大半船水。我发疯般地往外舀水。海水把舢板压下去,让它失去浮力,这样一浪接一浪遭受打击的可能性大大提高了。而每次这样的海浪扑下来都意味着舢板彻底沉掉。我把舢板的水舀干时,我不得已把盖在莫德身上的桐油布取开,遮盖在了舢板前边。我这招很好用,因为桐油布盖住了舢板的整整三分之一,在接下来的三个小时里,舢板三次冲到浪头下面,都把冲下来的大水遮挡开了。

莫德的情况很可怜。她蜷缩在舢板地上,她的嘴唇是青的,脸是灰的,一眼就看得出她在遭受痛苦。不过,她的两只眼睛一直勇敢地看着我,嘴里一直说些勇敢的话。

那天夜里一定刮起了最糟糕的风暴,只是我不知道罢了。我在船尾帆脚索旁终于软瘫下来,睡着了。第四天早上,风减弱了许多,如轻柔细语,海浪平缓下去,太阳照在了我们身上。啊,降福的太阳!我们多灾多难的身体在它的美妙的温暖中尽情享受,像虫子复苏,经过风暴后苏醒过来。我们又微笑了,说些有趣的事情,为我们的处境增添乐观的气氛。但是,情况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糟糕。我们距离日本比我们离开“幽灵”号那天夜里更远了。我也估略不出我们大致处于什么纬度,什么经度。以每小时二十英哩的速度计算,在这场长达七个多小时的风暴中,我们少说向北方漂浮了一百五十多英哩。不过,这样计算的漂流正确吗?因我们都知道,也许我们每小时漂流四十英哩而不是二十英哩呢。真要是那样,我们便又更漂远了一百五十英哩啊。

我们在什么位置,我不知道,不过我们很可能就在“幽灵”号的附近一带。我们周围有许多海豹,我随时准备看见一只打海豹的帆船。可是到了下午我们也没有看见,这时候西北风又呼呼地吹起来了。但是,感觉很奇怪,往天边看也不见一只帆船的影子,我们孤零零地占据了浩瀚的大海。

起雾的日子又来了,就连莫德的情绪也低落下来,她嘴里不说什么快活的话语了;还算平静的日子,我们漂流在孤寂而空旷的大海上,被大海的浩大压得喘不上气来,却又不能不惊奇渺小生命的奇迹,因为毕竟还活着,挣扎着活下去;天下起冻雨,刮起风,雨雪交加,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我们驱寒保暖;或者天下起了蒙蒙细雨,我们倒是可以把淡水桶接满淡水。

我爱莫德,越来越爱。她样样活儿都会做,什么事情都想得周全——我称她是“多思谋”。不过我只是在心里这样称呼她,或者那样称呼她,或者心疼肉疼地称呼她。尽管爱情敦促我把话说出来,我的舌头成千上万次地颤抖欲说,可是我知道这不是宣布爱情的时候。一个男人在保护并且努力救助一个女人,如果没有别的特殊原因,这不是向这个女人求爱的时候。处境如此微妙,哪怕不是这种处境而是别的处境,我自信自己能够自如地应付过去的;我还自信自己做到了不动声色,没有表露出我对她的爱意。我们像风雨同舟的同志,而且随着日子流逝我们成了志同道合的同志了。

她让我刮目相看的一件事情是,她一点也不胆小怕事,不害怕。可怕的大海,脆弱的舢板,一次一次的风暴,受苦受难,处境的陌生和隔离——这一切足以吓倒一个强壮的女子——看起来没有在她身上产生什么影响,可她过去衣食无忧,生活在温柔富贵的条件里,只知道这样的生活,而她本人就是热火、甘露和灵气,至高无上的精神,女人身上应有的温柔、慈祥和缠绵,她应有尽有。然而,我错了。她胆小,害怕,然而她具备勇气。她继承了肉体和肉体引起的焦虑,可是肉体只能深刻地影响到肉体。她是精神的,首先是精神的,始终是精神的,是生命升华的精髓,像她平静的眼睛一样平静,像宇宙变化的秩序一样亘古不变。

风暴的日子又来了,白天黑夜暴风不停,大海白浪滔天,激荡怒号,威胁着我们的生存,大风以泰坦〔注:希腊神话里的巨人族,指力大无比的人。〕的千钧之力摧残我们苦苦挣扎的舢板。我们不停地被抛出去,越抛越远,抛向西北方向。在这样肆虐的大风暴中——我们经历过的最糟糕的风暴,我无奈地向下风方向看了一眼,不是要看到什么东西,只是面对着这种与大海的拼争感到无奈,差不多是在默默祈求这发怒的力量停息下来,放我们一马。可是我所看见的东西,最初不能相信。白天黑夜睡不着觉,心急如焚,毫无疑问让我的头脑发晕。我向后看了看莫德,彷佛是要证实一下我自己身在哪里,是什么时间。她可爱的脸颊湿漉漉的,头发在飘飞,她那两只勇敢的棕色眼睛,都在我眼前;这让我深信我的视力没有问题。然后,我又向下风方向看去,又一次看见了那个延伸出来的海岬,黑黑的,高高的,裸露的,怒号的海浪在海岬脚下撞得粉碎,如同喷泉一般高高泼溅起来,黑色的凶险的海岸线向东南延伸,一条白花花的巨大围巾漂浮在海岸线上。

“莫德,”我说,“莫德。”

她扭过头来,看到了这一幕。

“莫不是阿拉斯加吧!”她惊叫道。

“哎呀,可惜不是。”我回答过又问:“你能游泳吗?”

她摇了摇头。

“我也不会游泳,”我说,“这样看来,我们必须不靠游泳靠岸,在岩石之间的空旷水域行走,这样我们能把舢板靠在岩石上,爬上去。但是我们必须快捷,以最快的速度——还需要稳当。”

我说得很有信心,可她知道我言不由衷,因为她用坚定的目光注视着我,说:

“我还没有感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呢,不过……”

她欲说又停,彷佛怀疑她表示感谢的话是不是最中听的。

“要说什么?”我说,出言不逊,因为我对她的感谢话很不高兴。

“你也许可以帮助我。”我微笑道,“在你丧命之前先把感谢话说出来吗?用不着。我们不会丧命的。我们会登上这海岛的,我们在天黑之前会舒服起来,身有居所的。”

我果断地说,可是我不相信我说的话。我也不是心里害怕非说些言不由衷的话。我没有感觉到害怕,尽管岩石越来越近,在沸腾的海浪里行走随时有丧命的危险。张起帆来把船开到海岸边是行不通的。风会把舢板马上吹翻的;舢板一落入浪谷,海浪便会掀翻它;另外,帆捆绑在备用桨上,会把舢板反而拖进海水里。

如同我说过的,我对自己的生死并不害怕,哪怕就死在下风几百码的地方;但是,我一想到莫德也必然会死掉,就害怕得不行。我那该死的想象力好像看见她撞在了岩石上,血肉模糊,太可怕了。我努力控制自己,想着我们能够平安靠岸,因此我说些我不大相信的话,可是我宁愿相信我所说的话。

想到那可怕的死亡之神,我有些泄气,一时间我胡思乱想,打算抱住莫德跳下船去。随后我又决意再等一等,等到最后时刻,我们孤注一掷了,我再把她抱在怀里,宣布我的爱情,和她相拥在一起做最后的挣扎,直到死去。

我们在舢板底上本能地往一起靠了靠。我握住她伸给我的她那只戴手套的手。就这样,我们没有说话,等待最后的结局。风顺着海岬的西沿吹,我们离海岸不远了,我观察着海水,希望水流或者海浪在我们赶上浪头之前把我们送到陆地。

“我们会畅通无阻的。”我说,这种信心连我们俩都瞒不过。

“老天在上,我们会畅通无阻的!”五分钟过后我又惊叫起来。

我一激动,“老天在上”这样的祈祷脱口而出——这在我的一生中还是第一次,除了我年轻的时候所说的“麻烦了”也算赌咒的话。

“请你原谅。”我说。

“我相信你说话的诚意,”她说,浅浅地一笑,“我很清楚,我们现在应该畅通无阻。”

我已经看见一个远处的岬角——经过岬角的边缘,而且我们观察时能够看见交叉在其间的海岸线有一个显而易见的小海湾。与此同时,我们耳边响起了连续的巨大的怒号声。那声音颇似远处雷鸣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声,从下风直接传到我们这里,越过海浪冲击声,直接随着风暴的顺风传了过来。我们路过小海湾尖尖,整个海湾豁然出现在我的视野里,一处白色的半月形海滩承受着巨大海浪的冲击,海滩上到处都是无以数计的海豹。那种深沉的巨大呼号声就是海豹发出来的。

“一个海豹窝!”我惊叫起来,“这下我们的确得到拯救了。一定有人和巡洋舰在保护牠们免受海豹猎人的袭击。海岸上可能有一个驻守站。”

我一边观察着冲击海滩的大海浪,说:“还是有点糟糕,只是不算太糟糕。现在,如果神灵真的大发慈悲,那么我们就会漂过下一个海岬角,漂到一个十全十美的隐藏很好的海滩,我们在那里脚不沾水便可以着陆了。”

神灵大发慈悲了。第一个和第二个海岬角在西南风的吹拂下都漂过去了;不过漂过第二个海岬角——我们差一点撞上去——我们一下子就到达了第三个海岬角,还是依靠吹过第一、二个海岬角的那股海风。但是,接下来还有夹在其中的海湾呢!海湾深深地伸入到陆地里,潮水在涨,把我们漂送进了海岬尖的保护之下。这里的海水很平静,只有浩大而平稳的水势在上涨,我收起浮锚,开始划桨。从海岬尖开始,海岸弯曲而行,越来越深入到西南方向,终于暴露出一个湾中之湾,一个小小的陆地包抄的港湾,海水如同池塘之水,只有点点水花,百尺之遥的海岸边的岩壁眉头紧锁,风暴吹过来的气流如同颤动的气息在吹拂。

这里没有海豹的影子。舢板的头部碰到了坚硬的沙砾。我跳出舢板,把手伸给莫德。转眼之间她来到了我的身边。我的手指放开了她的手,她赶紧抓住了我的胳膊。正在这个时候,我摇晃起来,彷佛要倒在沙子上的样子。这是在海上连续活动突然停止的令人吃惊的结果。我们在活动的摇晃的大海上活动的时间太长了,稳定的大地对我们反倒令人不适应。我们还指望沙滩会或高或低地漂浮,那些岩壁会像船的板壁一样或前或后地摇晃;我们振作精神,自动地振作起来,等待各种各样的活动发生,它们却没有发生,这下完全打破了我们的平衡。

“我真得坐下来才成。”莫德说,不自然地笑着,胡乱做了一个姿势,坐在了沙滩上。

我过去把舢板固定下来,来到她身边。这样,我们登上了“恩待我岛”——这是我们送它的名字——因为长久习惯了海上,陆地上反倒犯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