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敢说,干大副这个差事,除了不再洗刷盘碟,没有任何更令人欣快之处。我对大副应该干的最起码的职责都不清楚,要不是水手们纷纷对我表示同情,那么我一准狼狈不堪透了。我对绳索和索具理不出头绪,对归置和整理船帆也无从下手;但是水手们不厌其烦地指点我——刘易斯称得上是一个特别好的老师——我和手下人没有发生一点点摩擦。

和猎人相处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们在海上见多识广,把我当作笑话来看。实际上,对我来说也确是一个笑话,因为我毕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陆地人,竟然担当起大副的职务;但是,别人把这事儿当作笑话来看,可就是另一回事了。我没有什么冤屈可诉,但是狼·拉森却要求他们对我这个大副严守海上的规矩——比起可怜的约翰森曾经受到的礼遇有过之而无不及;不惜多次争吵、威胁和抱怨,狼·拉森终于让那些猎人就范了。无论船前还是船后,我都是“凡·韦登先生”了,只有狼·拉森本人不遵守船上的规矩,还叫我“汉普”。

那是令人开心的场面。我们正在吃午餐的时候,也许海风就把帆船吹出航道几度,我离开餐桌的时候,狼·拉森会说:“凡·韦登先生,劳驾你让船靠左舷吃风。”我便上到甲板上,招手刘易斯过来,向他讨教怎么干。接下来,用不了几分钟,消化了刘易斯的指点,彻底把招数掌握了,我便开始发号施令。我记得刚开始出现过一次这种局面,狼·拉森在我开始下达命令时出现在现场。他吸着雪茄,静静地观看,直到事情全部完成,然后从上风的船尾来到我的身边。

“汉普,”他说,“打扰一下,凡·韦登先生,我祝贺你了。我认为你现在可以把你老爸的腿送还进坟墓里了。你已经找到了你自己的腿,学会站在你的腿上了。掌握一点打理索具的工作,整理船帆的技巧,还有对付风暴之类的经验,这次航行结束后,你就可以在沿海任何帆船上驾驶船只了。”

正是在这段时间,约翰森死掉了,我们在赶往猎捕海豹的地点,我度过了在“幽灵”号上最愉快的时光。狼·拉森对我很宽松,水手们帮助我,我也不必再和托马斯·马格利奇磕磕碰碰生闲气。我可以毫不掩饰地说,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发现我自己内心暗暗滋生了得意之情。局面非常有趣——一个纯粹的陆地佬当上了船上的大副——我无论如何还可以独当一面了;在这段短暂的时间里,我渐渐地喜欢上了我脚下“幽灵”号带来的起伏跌宕,跟随它向西北方向航行,穿过热带海域,到小岛上装填淡水。

然而,我的幸福掺杂了许多杂质。这种幸福只是相对而言,过去的苦难多多,将来的苦难难料,一段苦难较少的时光一晃而逝,“幽灵”号,就船上的水手的情况来看,是一条地狱船,怎么说坏都不过分。他们从来没有安静一会儿,也从来没有和平一会儿。狼·拉森对他们试图要他的性命,在船首楼里对他穷追猛打,耿耿于怀,故意和他们找碴儿;早上、中午和夜里,以及整个黑夜,他都不让自己闲着,存心让他们活命活得悬心吊胆。

他懂得小事情引起的心理作用,正是通过小事情,他把那些水手逼到了发疯的地步。我看见哈里森从他床铺被叫了出去,把一把放错的油漆刷子摆正位置;两个在下面值班的水手从酣睡中被叫醒,陪伴他值班,看他值班。小事情,没错,但是让这样一个头脑的成千的诡计加倍放大,船首楼的水手的心理状态就可想而知了。

当然,许多怨恨以怨报怨,环环相报,小规模的冲突在不断地发生。拳打脚踢的事情时有发生,总有两三个人在他们的主子畜生般的手里包扎创伤。由于军火武器分别放在统舱和舱室里,联合的行动是不可能的。利奇和约翰逊成了狼·拉森残忍性格的特殊牺牲品,约翰逊脸上和眼睛里表露出来的深刻的抑郁,让我心里流血。

利奇的情况有所不同。他身上有太多的好斗的兽性。他好像被一种无法满足的愤怒占住了,没有时间发愁。他的嘴唇已经变形,成了一个永远的咆哮形状,只要一见到狼·拉森便会发出嗷嗷的叫声,可怕而吓人,而且,我真的相信,那是下意识发出的嚎叫。我看见他跟着狼·拉森到处走动,眼睛像野兽盯着驯兽员一样,喉咙里发出野兽般浑厚的呼呼噜噜声,从牙齿间泄露出来。

我记得有一次,在甲板上,晴天好日的,我在他肩头拍了一下,预备下令。他的背向着我,我的手刚刚放上去,他便噌一下跳向空中,躲开我,嗷一声叫唤,一边跳一边扭过头来。他当时误以为我是他憎恨的那个人了。

只要有一点点机会,他和约翰逊都会把狼·拉森杀了,但是机会一直没有到来。狼·拉森机警过人,不会留出这样的机会,而且,再说了,他们没有致命的武器。单靠拳头,他们无论如何不会得逞。一次又一次,狼·拉森和利奇打架,利奇立即应战,什么时候都像一只野猫,牙齿、指甲和拳头都排上用途,直打得筋疲力尽或者失去知觉,四仰八叉躺在甲板上。但是他从来不害怕再打一次。他一身的恶魔都在向狼·拉森的恶魔挑战。他们只要同时在甲板上出现,彼此就会咒骂,吼叫,殴斗;我见过利奇事先没有警告,没有挑逗,突然就扑到了狼·拉森的身上。有一次,他把自己沉重的匕首投过去,只差一英吋就把狼·拉森的喉咙扎住了。又有一次,他从后桅顶上丢下一个穿索针。在一艘不停摇晃的船上往下扔一个穿索针是很困难的,但是这个穿索针在空中嗖嗖的飞行了七十五英呎,狼·拉森从舱室升降口冒出头来之际擦头而过,在坚硬的甲板上扎进去两英吋多。另有一次,他从统舱里偷出来一支上膛的猎枪,带枪迅速冲到甲板上,好不容易才让克尔福特解除了武装。

我经常纳闷儿,狼·拉森为什么不杀了他,一了百了。但是,他只是大笑一场,好像就喜欢这样斗下去。这种对抗好像特别刺激,这样的人一定感觉到了把猛兽当作宠物玩耍的快活。

“这给生命带来刺激,”他向我解释说,“因为生命掌控在一个人手里。人是天生的赌徒,生命是可以抛出的最大赌注。差额下得越大,刺激就越大。我为什么要否认把利奇的灵魂挑逗到狂热地步的快活呢?正是为了这事儿,我才对他舍不得下手呢。激动的非凡之处是互相的。他比船前所有的水手都活得更庄严,只是他不知道这点。因为他具有别人所不具备的东西——目的,非要去干某件事情,并且非要干出来,一种拼命达到的义无反顾的目的,一心想杀死我,希望他可以杀死我。真的,汉普,他生活得深远,生活得高尚。我怀疑他过去是否生活得这么机敏,这么热烈,有时候看见他把愤怒宣泄到极致,敏感到极点,我从心里羡慕他。”

“啊,这是懦夫行为,懦夫行为!”我叫喊道,“你把优势占尽了。”

“我们两个之间,你和我,究竟谁更有懦夫行为呢?”他一本正经地问道,“如果目前的局势令人不快,你又没有站出来解决,那么你的良心是打折扣的。如果你真的了不起,真的对自己忠实,那你应该和利奇和约翰逊联合在一起嘛。但是你害怕,你害怕呀。你想活下去。你身上的生命在喊叫,说它一定要活下去,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所以,你生活得很不光彩,对你梦想的最好的东西不忠诚,对你全部的可怜的小小准则在犯罪,而且,如果有地狱的话,你正在带领你的灵魂向地狱走去。呸!我在扮演更勇敢的角色。我没有犯罪,因为我对我身上的生命带来的种种激励是忠诚的。我至少对我的灵魂是真心的,而这正是你所没有的。”

他的这番话让我如坐针毡。也许,说到底,我在扮演一个懦夫的角色。我对这番话越思考,越看得明白,那就是我眼前的责任就是按他所说的去做,去和约翰逊和利奇联起手来,将他置于死地。我认为,正是在这方面,我的清教徒传统的严肃的良心在起作用,逼迫我倾向于做出绚丽的行为,并且把谋杀认定是正义的行为。我陷入这个念头不能自拔。把这样一个魔王从世界上除掉,那将会是最道德的行为了。人性会因此更完善,更幸福;生活会因此更公正,更甜美。

我对这事儿想了很久,躺在我的床上不能入睡,没完没了来回掂量这种局面里的种种事实。趁着狼·拉森在船下,那天夜里值班期间我和约翰逊和利奇谈了谈。他们两个人都丧失了希望——约翰逊呢,是因为性格的沮丧;利奇呢,则因为在无望的搏斗中被打败,筋疲力尽了。不过,有一天夜里,他的手激动地握住我的手,说:

“我认为你很公正,凡·韦登先生。但是,你待在你所在的位置上吧,把你的嘴巴紧紧闭上吧。什么话也不要说。我们是活死人,我知道的;不过呢,在我们真正需要的时候,你有时也许能够帮我们一点忙。”

仅仅到了第二天,温怀特岛就在上风方向隐约出现了,离我们很近,这时候狼·拉森把话挑明了。他攻击过了约翰逊,又遭到利奇的攻击,结果把他们俩都收拾了一顿。

“利奇,”他说,“你知道我迟早会杀了你的,你不认为吗?”

回答是一声尖厉的咆哮。

“至于你呢,约翰逊,我来不及收拾你,你便会对生命厌倦了,你会自己跳下海去的。看看你到底会不会吧。”

“这话就搁这儿了,”他找补一句说,向我侧过身来,“他在这事上的行为,我可以和你赌一个月的工钱。”

我一直从心里希望,他迫害的两个牺牲品能在我们装淡水的时候伺机跑掉,但是狼·拉森选择了一个很好的停泊点,“幽灵”号在一片孤独的沙滩的海浪线半英哩的地方停泊了。这里是一个很深的峡谷,陡峭的火山似的谷壁,没有人能攀上去。在这里,在他的直接指挥下——因为他自己上岸去了——利奇和约翰逊把小桶装满,滚到沙滩上。他们没有机会乘坐一只舢板获得自由。

但是,哈里森和凯利进行了这样的尝试。他们是一只舢板上的水手,他们的差事是在海滩和帆船之间搬运淡水,每次只运一桶。眼看就要吃午饭了,载着空桶离开沙滩,他们改变了路线,向左边划去,准备绕过伸进海里挡住他们获得自由的海角。在浪花飞溅的那一边,便是日本移民居住的小村庄,还有进入内地很深的好像在咧嘴微笑的峡谷。一旦进入峡谷呈现出来的禁区,这两个水手就可以不把狼·拉森放在眼里了。

我看见亨德森和“思谋克”整个早上都在甲板上晃荡,这时候我才知道他们为什么待在那里了。他们端起来复枪,对准两个逃亡者不慌不忙地开枪射击。这是一次冷血无情的射击枪法展示。一开始,他们的子弹在舢板两边的水面上射过,没有造成伤害;然而,眼见两个海员继续拼命地划桨,他们射击得越来越近。

“且看我把凯利的右桨打掉。”“思谋克”说着,更加用心地瞄准了目标。

我在从望远镜里观看,看见他射过去,那支桨叶立即碎裂了。亨德森也一样画葫芦,选准哈里森的右桨开了一枪。那只舢板开始打转转了。剩下的两支桨也很快被打碎了。那两个人试图用断桨划水,但是断桨也从他们手里打落了。凯利拆下一块船底板开始划水,但是断裂的木头刺进了他的手里,他大叫一声丢掉了木板。随后,他们乖乖就范,听凭舢板在水面上漂动,等着狼·拉森从岸边派了一只舢板过去,把他们带回来。

下午晚些时候,我们起锚离开停泊地。我们面前别无选择,只有在海豹栖息地三、四个月的狩猎活动。前途的确黑暗,我心情沉重地干着我的差事,“幽灵”号上笼罩着一种近乎送葬般的阴沉沉的气氛。狼·拉森躺在床上又犯了古怪的头疼病,疼得要爆裂似的。哈里森无精打采地站在舵轮旁边,身体的一半重量都在舵轮上,彷佛不堪承受他的肉体了。别的船员都死气沉沉的,一言不发。我看见凯利蜷缩在船首楼小舱口下风处,头抵在膝盖上,两条胳膊抱住头,全然一副难以言说的绝望神情。

我发现约翰逊直挺挺地躺在船首楼前面,瞪着船底不停转动的转轮发呆,我想起狼·拉森曾经说过的那番话,心头一阵胆寒。那番话看样子就要应验了啊。我试图打乱他出神的思绪,叫他离开那里,可是他对我惨兮兮地微笑一下,不愿意离开。

我离开船尾的时候,利奇来到我跟前。

“我想请你办件事情,凡·韦登先生,”他说,“如果你运气好,能够再次回到旧金山,你可以去找一找马蒂·麦克卡塞吗?他是我的老人。他住在希尔山,那家梅费尔面包店的后面,经营着一家鞋匠铺,当地人都知道,你很容易找到的。请告诉他我活着给他惹了很多麻烦,对不住他,净干些没用的事情——代我向他说声‘上帝保佑他’。”

我点了点头,不过我说:“我们都能回到旧金山,利奇,我去看望马蒂·麦克卡塞,你会和我一起去的。”

“我很愿意相信你的话,”他回答说,握了握我的手,“可是我不能啊。狼·拉森要整死我,我知道这点;我只希望他快点整死我。”

我离开他的时候,内心也有同样的想法。既然死到临头,那么不如快刀斩乱麻。这种到处弥漫的阴沉气氛层层迭迭把我包围起来了。最坏的结局看样子在所难免了;我在甲板上踱来踱去,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我怎么也无法摆脱狼·拉森那些讨厌的观念。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呢?生命竟然容许这样荒唐地残害灵魂,那么生命的辉煌又体现在哪里呢?生命这东西,说到底只是一种廉价而下流的东西,早点完结倒是更好呢。一了百了,多好!我也倚靠在船栏上,出神地注视着大海,确信迟早有一天我会沉下去,沉下去,沉入这浩淼的寒冷而碧绿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