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过去的二十四小时目睹了一场凶残比拼的活生生表演。从舱室到前舱,这场表演像瘟疫一样突然爆发。我简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的。狼·拉森是这场表演的真正原因。船员们之间的种种关系由于宿怨、争吵以及怨恨越来越紧张,绷得紧紧的,处于一种一触即发的失衡状态,邪恶的情绪像草原上的野草一样烈焰熊熊,不可阻挡。

托马斯·马格利奇是一个鬼鬼祟祟的家伙,一个奸细,一个告密者。他把前舱的流言蜚语如实向船长反映,一心想讨得船长的好感,重新获得宠幸。就是他,我很清楚,把约翰逊贸然出口的话传给了狼·拉森。约翰逊,好像从船上被服柜购置了一身油布衣裤,发现衣裤质量极其糟糕。他毫不犹豫地便把这种话张扬出来。且说这被服柜是一种小型的杂货铺,所有猎捕海豹的帆船上都有,用来贮藏水手们特殊需要的对象。水手不管购置什么东西,都是从后来猎捕海豹的所得中扣除的,这是猎人们流行的规矩,因此划桨手和舵手们也这样做了——他们应该得到的薪水实际上是一份“酬金”,是根据他们各自的舢板所捕获的每只海豹皮的提成计算的。

不过,关于约翰逊对贮藏柜的抱怨,我一点也不知道,因此我所目睹的情形,来得突然,很是意外。我刚刚把舱室打扫完毕,狼·拉森和我搭讪着讨论哈姆雷特,这是他深爱的莎士比亚笔下的人物,这时候约翰森走下了升降口楼梯,后面紧跟着约翰逊。后者按照海上的习惯脱掉帽子,恭恭敬敬地站在舱室的中间,随着船身的摇晃,猛烈而不自在地摇来摆去,一边面对着船长。

“关上门,拉下百叶窗。”狼·拉森对我说。

我按吩咐关上门拉上百叶窗,注意到约翰逊眼睛里出现了一种焦虑的目光,然而我做梦也想不到他焦虑的原因。我做梦也想不到会发生什么,直到真实发生。但是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会发生什么,却勇敢地等待发生。在他的行为里,我找到了对狼·拉森的唯物论的彻底的反驳。水手约翰逊为理想、原则、真理和真诚所支配。他是正确的,他知道他是正确的,他不惧怕什么。如果需要,他可以为正确而死掉,他要对自己忠诚,对他的灵魂真诚。在这点上,我看到的是精神对肉体的胜利,灵魂的坚韧和道德的崇高没有任何限制,超越时间,超越空间,超越物质,它的牢不可破和不可侵犯别无他出,只能来自永恒和不朽。

不过话说回来吧。我注意到约翰逊眼睛中的焦虑目光,但是误以为那是他生来的羞怯和窘迫之色。大副约翰森站在他身边几英呎的地方,他前面足足三码的地方就是狼·拉森,坐在一把舱室转椅上。我关上门并且拉上窗以后,出现了一阵显而易觉的停顿,足足延续了一分钟的停顿。狼·拉森打破了停顿。

“约逊。”他开口说。

“我的名字是约翰逊,船长。”这位水手毫不怯场,纠正说。

“好吧,约翰逊,你这浑蛋!你知道为什么我叫你来吗?”

“是的,不知道,船长,”他迟疑地回答道,“我的活儿干得很好。大副知道的,你也知道,船长。所以我不知道有什么不满意的。”

“这就是全部吗?”狼·拉森追问道,声音轻柔、低沉,带着呼噜声。

“我知道你对我有看法,”约翰逊继续说,语速缓缓的,没有变化,“你不喜欢我,你……你……”

“接着说,”狼·拉森鼓励说,“别害怕我的感情受不了。”

“我不害怕,”水手反驳说,他日晒的脸色中出现了一丝不快之色,“如果我说话不够快,那是因为我离开故国还不像你那么长久。你不喜欢我,是因为我太具备一个男人的东西;就这么回事儿,船长。”

“对船上的纪律来说,你具备一个男人太多的东西,如果这就是话中的意思,这就是你听懂我话中的意思。”狼·拉森回击说。

“我懂英语,我听懂了你说的意思,船长。”约翰逊回答说,对伤害他对英语的了解的暗示而加深了脸色。

“约翰逊,”狼·拉森说,神气大变,丢开了开场白直逼主题,“我知道你对那身油布衣裤很不满意,是吗?”

“不满意,我是不满意。那身油布衣裤是不好,船长。”

“你为一身油布衣裤一直在搬弄是非。”

“我只是说我心里想的,船长。”水手毫不气馁地说,同时对船上的礼节严格遵守,开口闭口必称“船长”。

正在这个时候,我瞥见了约翰森的神情。他的大拳头握起来又张开,一脸凶神恶煞相,穷凶极恶地打量约翰逊。我察觉到一块青色在约翰森的眼睛下面隐约可见,这是几天夜里之前他在这个水手的拳头暴打之下所得的印记。我这才知道某些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了——到底会怎样,我却想象不出来。

“你可知道,如同你这样对我的被服柜和我说三道四的人,会有什么下场吗?”狼·拉森追问说。

“我知道,船长。”水手回答说。

“什么下场?”狼·拉森紧追不舍,严厉而武断。

“你和那位大副会怎么对待我,就是什么下场,船长。”

“看看他的样子,汉普,”狼·拉森对我说,“看看这具有活力的肉体吧,这个物质的聚合体,可以活动,可以呼吸,还不把我放在眼里,完全相信自个儿是什么好东西构成的;这东西满脑子都是某些人类的虚构之物,比如正义啦,诚实啦,而且会和那些东西生活在一块儿,全然不顾所有人身的苦难和威胁。你怎么看他,汉普?你怎么看他呢?”

“我认为他比起你来是一个更好的人,”我回答说,在某种程度上有一种欲望迫使我把我感觉即将降临到他头上的恶气,分到我头上一部分来,“他的那些人类虚构之物,如同你刻意描述的,构成了高贵的身分和大丈夫气概。你没有那些虚构之物,没有梦想,没有理想。你是一个乞丐。”

他点了点头,流露出一种野蛮的快活,“太对了,汉普,太对了。我没有构成高贵身分和大丈夫气概的虚构之物。一头活着的狗比一只死掉的狮子更好嘛,我和那位传教者都这样说。我唯一的教条就是权宜之计,这一招可以让人生存下去。这一小块酵母素,我叫它‘约翰逊’,可他不再是一小块酵母,只是灰尘,只是草灰,那就没有什么高贵可言,不过灰尘而已,而我呢,还好好地活着,嗷嗷叫喊。”

“你知道我要干什么吗?”他问道。

我摇了摇头。

“咳,我要行使我的嚎叫特权,让你看看高贵的精神会有什么遭遇。看着我吧。”

他离约翰逊三码远,还坐在椅子上。九英呎!但是他一跃就离开了椅子,根本没有先站起来再往前跳。他离开椅子,还像他坐在上面的样子,端端正正,从坐姿纵身跳起,像一只野兽,一只虎,像一只腾空剪扑的老虎。这是雪崩式的愤怒,约翰逊竭力防卫,但是没有多大用处。他赶紧用一只胳膊向下护住肚子,另一条胳膊向上护住脑袋;但是狼·拉森的拳头朝中部打来,正中胸膛,霹雳炸雷般的冲击,嗡嗡作响。约翰逊的呼吸突然喷出来,从嘴里噗一声射出,又突然停止下来,使劲屏气,清晰可闻,像挥动斧头的人那样嗨的一声。他差一点仰身跌倒在地,摇摇晃晃,努力保持他的平衡。

我真不忍心叙述接下来的那个可怕的场面的更多的细节。那场面令人恶心。即便现在我想起那种场面也心里堵得慌。约翰逊相当勇敢地搏斗,但是他不是狼·拉森的对手,更不是狼·拉森和那个大副的对手。打斗的场面惊心动魄。我难以想象一个人能够经得住这般摧残,依然活着进行挣扎。约翰逊真的在挣扎。当然,他是没有希望的,一点希望也没有,他心里非常清楚这点,然而他凭借着他身上的大丈夫气概,他不能停止为大丈夫气概的搏斗。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我觉得我随时会发疯,于是我跑到升降口的楼梯前,打开门向甲板逃脱。但是,狼·拉森暂时离开他的牺牲品,三步并两步扑上来,抓住我的肋侧,把我扔到了舱室的远处的角落。

“生活的现象而已,汉普,”他嘲笑我说,“待着好好看看。你也许能收集到灵魂不朽的数据呢。再说了,你知道,我们无法伤害约翰逊的灵魂。我们只能损伤他浅层的肉体。”

时间好像过了几个世纪——实际上殴打的过程持续了不到十分钟。狼·拉森和约翰森两个人都在对付那个可怜的人。他们用拳头抡他,用厚重的皮鞋踢他,把他击倒在地,把他拉起来又击倒在地。他的眼睛全瞎了,什么都看不见,鲜血从耳朵、鼻子和嘴边流下来,把舱室弄得像屠宰场。他不能再站起来了,他们还继续揍他,踢他,在原地折磨他。

“行了,约翰森;看这副样子该行了。”狼·拉森最后说。

然而,大副身上的兽性发作了,不愿意住手,狼·拉森不得已用胳膊向后挡了一下,看上去相当轻柔,但是却把约翰森向后甩出去了,像扔掉一块木头一般,他一头撞在了墙上。他跌倒在地上,好一阵不明白怎么回事儿,喘着粗气,眨巴眼睛,一副呆若木鸡的样子。

“去把门打开吧,汉普。”我听到他命令说。

我按命令打开门,两个畜生拉起失去知觉的约翰逊,像拖着一袋子垃圾,通过狭窄的舱口把他拽上升降口的楼梯,弄到外面的甲板上。他鼻子里喷涌着鲜红的血流,洒到了舵手的脚上,也就是他同船的伙伴刘易斯。但是刘易斯把轮舵柄转了一下,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罗经台。

乔治·利奇,过去的舱室打杂工的态度却不是这样。船前和船后没有任何行为像他后来的举止那样让我们惊愕不已。正是他没有听到任何命令就来到船尾楼前,把约翰逊往前边拉去,随后他尽自己所能把约翰逊的伤口包扎起来,让他尽量舒服一点。约翰逊,已经不是原来的约翰逊,完全认不出来了;还不止认不出来了,因为他的五官,作为人的五官,也辨认不出来了,在短短几分钟内便面无人色,青紫红肿,而这一切仅仅发生在开始殴打与把身体往船前拖拽的几分钟里啊。

但是,有关利奇的行为——等到我把舱室清理干净,他一直在照顾约翰逊。我来到甲板上呼吸新鲜空气,尽力让我不堪承受的神经平静下来。狼·拉森在吸雪茄,一边检查航行测量器——通常拖在“幽灵”号后面,这时候因为什么目的将它拉上来了。突然,利奇的声音传到了我的耳朵里。语气激烈而嘶哑,充满不可遏止的愤怒。我转过身去,看见他站在船尾楼舱口下面,厨房的左边。他的脸在抽搐,白森森的,两只眼睛闪闪有光,握紧的拳头举在头顶上。

“但愿老天爷把你的灵魂送进地狱,狼·拉森,你只配进地狱,你这个懦夫,你这个杀人犯,你这只猪猡!”他开口大骂起来。

我好像遭到了霹雳袭击。我以为他马上会被打死。但是狼·拉森的怪念头在作祟,没有收拾他。他慢慢地走到船尾楼舱口,把胳膊肘倚在舱室的角上,若有所思十分好奇地向下注视着这个愤怒的孩子。

这个孩子破口大骂狼·拉森,狼·拉森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大骂过。水手们惊慌失措地围在一起,聚集于船首楼小舱口周围,看的看,听的听。猎人们慌慌地拥出统舱,但是利奇滔滔不绝地继续谩骂,我看见他们脸上没有出现见怪不怪的神情。他们也被吓坏了,不是因为这孩子的可怕语言,而是因为他那可怕的胆子。竟敢有人这样公开和狼·拉森叫板,难得一见。我知道自己被这孩子镇住了,由衷赞叹,看到他身上那种辉煌的不朽的大无畏精神,胜过肉体,胜过肉体的种种惧怕,一如古代先知们的行为,对邪恶大加谴责。

多么了不起的诅咒啊!他把狼·拉森的灵魂赤条条地拽出来示众。他喊上帝喊天庭,把狼·拉森的灵魂骂得无地自容,叫骂的劲头好像中世纪天主教逐出教会那样狂热,把他的灵魂骂得萎缩了。他骂得痛快淋漓,怒火节节升高,直至顶峰,近乎上帝般神圣,又因为纯粹的精疲力竭陷入最下流最不体面的侮辱层面。

他的愤怒是一种疯狂。他的嘴唇沾满了细碎的沫子,有时候他被哽住,喉咙咕咕作响,一时说不出话来。在这一切发生之际,平静而冷淡,倚在胳膊肘上向下注视,狼·拉森似乎陷入了一种非同一般的好奇心境。这种酵母生命的旷野蠕动,这种可怕的反抗以及对物质的挑战,让他心有所动,迷惑而感兴趣。

每时每刻,我在观望,大家在观望,观望他会跳起来扑向那个孩子,把他毁掉。但是,这不是他所想做的。他的雪茄吸完了,继续静静地注视,充满好奇。

利奇已经骂得忘乎所以,完全陷入不知所向的愤怒的兴奋状态。

“猪猡!猪猡!猪猡!”他扯起肺叶反复叫骂起来,“你为什么不下来把我杀了,你这个杀人惯犯?你可以这样做!可我不害怕!这里没有人能够阻止你!与其在你的手心里苟且偷生,不如一死了之,脱离你的拿捏!来吧,你这胆小鬼!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吧!”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托马斯·马格利奇在反复无常的灵魂驱使下,出现在现场。他在厨房门口站了好一会儿,这时候却走出来,表面上向船侧扔了几块残渣,但是很显然是要观看一场他认定必会发生的谋杀好戏。他油腻腻地对着狼·拉森的脸面谄媚地笑笑,而狼·拉森好像没有看见他似的。但是,这个伦敦佬不知羞耻,脑子进了水,陷入发疯地步。他向利奇转过身去,说:

“这样不知轻重的叫骂!真让人吃惊!”

利奇的愤怒这下有了对象。终于,一种东西近在手边了。自从那次挥刀砍伤以来,这是第一次这个伦敦佬没有携带厨刀走出厨房之外。他嘴里的话还没有说完,利奇早已经一拳把他打倒在地。他三次挣扎着站起来,竭力向厨房跑去,每一次都被打倒在地。

“瞧,天哪!”他大叫起来,“救人哪!救人哪!快把他拉开,你们怎么不管呢?快把他拉开!”

猎人们大笑起来,终于松了口气。悲剧已经偃旗息鼓,闹剧粉墨登场了。水手们这时来了胆量,聚集在船尾,都在咧嘴坏笑,走来走去,观看这个可恶的伦敦佬不停地挨打。就是我也从心头升起一种巨大的快感。我承认看见利奇痛打托马斯·马格利奇,我感到高兴,虽然场面可怕,几乎和马格利奇告密招致约翰逊挨打的场面不差上下。但是,狼·拉森的面部表情始终没有变化。他也没有改变他的姿势,只是继续注视着现场,好奇之心非同一般。尽管他具备所有刚愎自用的信念,但是好像观察这场好戏以及生命的活动,他是希望发现生命更多的东西,在这种极其疯狂的蠕动中发现目前为止逃脱他眼界的什么东西——好像是生命秘密的钥匙,藉此打开所有的关卡,一览无余。

但是殴打仍在进行!它与我在舱室刚刚目睹过的那个场面非常相似。伦敦佬力图保护自己,免遭这个愤怒的孩子的暴打,但是没有用。他向厨房滚去,向厨房爬去,被打倒在地之际向厨房的方向倒去。但是,一拳接一拳,拳头雨点般地打来。他像一个羽毛球一样被打来打去,到最后他像约翰逊一样,躺在甲板上毫无躲避能力,被又打又踢。没有人前来干涉。利奇可以把他结果了,但是,显然已经发泄完心头的仇恨,他离开那个躺在地上的敌人,听任他像一只小狗一样呜咽嚎叫,径自向船头走去。

但是,这两次殴打事件仅仅是那天的节目的开场戏。到了下午,“思谋克”和亨德森彼此交恶,统舱传出来排枪似的射击,紧接着另外四名猎人惊恐地跑到甲板上来。一股浓烈的硫磺味儿的烟柱——黑火药总是弄出这种烟雾——从升降口冒上来,狼·拉森立即从烟雾中跳了下去。拳击和混战的声响传入我们的耳朵。两个人受伤了,他对他们照打不误,因为他们不听他的命令,在捕猎季节马上来到之际把自己伤残了。事实上,他们受了很重的伤,痛打过他们,他开始用粗糙的外科手术方式为他们治疗,把他们的伤口包扎上。他检查和清洗子弹打伤的创口,我在一旁协助,我看见两个人都没有上麻药,没有别的减痛办法,只给他们端来一大杯威士忌酒,他们一样忍受他那种粗鲁的外科手术。

后来,第一个夜班开始,船首楼小舱口前边又发生了麻烦。这次殴斗是针对约翰逊遭打的原因闲谈闲扯引发的,从我们听到的声音以及第二天鼻青眼肿的人的情形来看,显然是船首楼一半人把另一半人痛打了一顿。

第二个夜班里,约翰森和那个瘦高的美国人模样的猎人拉蒂默发生殴斗,总算把那天结束了。打架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拉蒂默对大副睡觉的鼾声进行抱怨,尽管约翰森遭到抽打,他还是让统舱的人下半夜睡不着,他却安然入睡,还不止一次翻身起来与人打架。

至于我本人,夜里噩梦一个接一个。白天也像在做某种可怕的梦游。兽行发作了一次又一次,燃烧的激情和冷血的残忍行径驱使着人们盯准别人的性命,一心想伤害、伤残和摧毁对方。我的神经受了震动。我的脑子本身受到了震动。我活了这么大基本上对人类的兽行没有了解。事实上,我只是从知识界定上了解生命。我遇到过兽行,但是那是知识界定的兽行——查理·弗拉塞斯的尖酸刻薄的讽刺,小件古玩会员们的那些尖刻的警句和偶然冒出来的苛刻的妙语,以及我在大学期间教授们的一些不大中听的评论。

这便是全部。但是,人们竟会依靠伤残皮肉和放血来发泄愤怒,这对我来说是全新的东西,古怪而可怕。我过去被称为“奶油小生”凡·韦登看来不是没有道理的,我躺在床铺上一个接一个做噩梦,辗转反侧,忍不住捉摸这个问题。我好像对生命的种种现实全然不了解。我对自己大声嘲笑,苦涩备尝,在狼·拉森可怕的哲学里好像找到了对生命更充分的解释,这可是在我自己的哲学里没有发现的。

我意识到我的这种思想苗头,不由得浑身颤栗。我身边连续发生的兽行在不断扩大其影响。它很有希望摧毁在我看来所有生命中最美好最光明的东西。我的理智告诉我,托马斯·马格利奇遭到的那顿殴打是一件病态的东西,可是即使丢掉性命我也无法阻止我的灵魂欣然接受它。即便我被自己的罪过感折磨得难受——这就是罪过啊——我还是感到疯狂的快慰,咯咯笑起来。我不再是汉弗莱·凡·韦登了。我是汉普,“幽灵”号帆船上的舱室打杂工。狼·拉森是我的船长,托马斯·马格利奇和其他船员是我的伙伴,在他们身上已经打上的钢印,我正在一次又一次地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