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有一年之久,撒旦继续进行这些访问。但后来却很少来。接着有好长的一段时间,他根本就不来。我常常因此感到很寂寞与忧郁。我觉得他对我们这一个小小的世界业已丧失了兴趣;因此他可能随时会整个地把他的来访放弃。有一天,当他终于又来看我时,我真是太高兴了。但这种欢喜却又迅即变作幻影。他告诉我,他是来向我道别的,而且这是最后一次。他在这宇宙的其他角落里,还有其他的差事,为那些事他必得忙上一段长时间。因此我来不及等待到他回来。

“那么你就要走了,而且永远不再回来?”

“是的,”他说:“我们曾经长久地相处在一起,那实在是很快乐的!对于我们两个都是快乐的,但现在我必须离去,而我们将彼此不再见面。”

“在这一生,是的,撒旦,但在另一个呢?我们将会在另一个世界见面的,不是吗?”

然而,是那么沉静、那么清醒地,他作了这个奇异的回答:“并没有另一个世界。”

一股敏锐的影响力,从他的精神沁入我的心灵里,伴随着一丝模模糊糊的、窒闷的,但又夹杂着祈福的与满怀希望的感觉——那不可信的话可能是真实的——甚至于必然是真实的。

“你从来不曾怀疑到这一点吗,提奥多?”

“不,我怎么会怀疑吗?但假如它能够是真的——”

“那是真的。”

感祷的激情洋溢在我的胸臆,但在我能用言语来表达那种情绪之前,一缕疑窦又已升起。我说:“但是——但是——我们曾经看过那未来的生涯——看到未来生活的现实性;也因此……”

“那只是一个幻象——那并未真实存在。”

我几乎不能呼吸——因为那巨大的希望在我心中挣扎着。“一个幻象——一个幻……”

“生活本身只不过是一个幻象、一个梦境。”

那宛如是一道电流似的。在我的沉思默想之中,的的确确早已经千百次有过这样的一个思想。

“什么也没有存在;所有的东西只不过是梦境而已。神——人——这世界——太阳、月亮、星光闪闪——一场梦,通通都是梦,它们都并不存在。并没有什么东西依存在虚无缥缈的空间;——而你也并不存在。”

“我!”

“你非你——你无躯壳,无血液,无骨骼,你不过是一个‘思想’而已。我自己也并不存在,我无非是一个梦——你的梦。由于你的想象力而勾画出来的梦。再过一下子你就会了解这一点,然后你就会把我从你的幻象中驱赶出去,而我将消逝而融入于——你把我幻想出来的——虚无之中去……

“我已经是在消散之中——我正在隐退——我正在推移。俄顷就将剩留下你一个,独自在无际涯的空间,迷失于它那无止境的空虚里。永远地再也没有朋友、没有伙伴——因为你将保留着,作为一个‘思想’,那是唯一存在的思想,而且依你的本质而不能加以消灭,不能加以破坏。但我,你的可怜的仆人,业已让你显示出你自己,而且使你获得了自由。梦其他的梦吧!梦其他更好的梦吧!

“真奇怪!在好几年以前你竟然不会怀疑到这一点——好几世纪、好多世代、遥远遥远的年代以前——因为你曾经存在过,毫无伙伴地,通过所有的无穷的时间。奇怪,事实上,你竟然没有怀疑到你的宇宙以及它的内涵只不过是梦境、幻觉与想象。奇怪,因为它们已是那么浅显,而又歇斯底里式地颠三倒四的——正如所有的梦一样:上帝能够创造好孩子,正如它创造坏孩子那么容易;但它偏偏就喜欢创造坏孩子。上帝本来能够让每一个人都享有快乐的,但它就偏偏不曾创造过一个快乐的人;它使人们珍视他们的艰苦的生活,可还要尖刻地把他们的寿命砍切得更短;它使它的安琪儿们顺理成章地获取了永久的幸福,但却要求它的其他孩子们去赚取它,它给与安琪儿们无忧无虑的生活,然而却用刺一般痛苦的生活来责罚其他的孩子,并让他们的心智及躯体都罹受病苦,它嘴里讲着正义,但却发明了地狱——嘴里讲着怜悯,但却发明了地狱——嘴里讲着黄金的原则以及无数次的宽恕,但却发明了地狱;它要其他的人遵行道德,但它本身却违反道德;它反对犯罪,但它自己却犯了所有的罪行;它把人创造,并未经过邀请,但它却把行为的责任推在人的身上;而不是诚实地把它放在它所应归属的地方——它自己。最后,还借着神性的愚钝,要这可怜的、被虐待的奴隶去崇拜它……

“现在你可以看得出来,这些事除了是在梦境里以外,那简直是地道的、无聊的疯狂;一个想象的、胡涂的创造物;但却并未被觉察出它的怪诞;——用一句话来说,它们是一个梦;而你就是那一个作梦的人。梦的特征都已经浮现出来了;你应该早一点觉察出它们才是啊!

“那是真的——我向你所启示的那一些。并没有神,没有宇宙,没有人类,没有人世间的生活,没有天堂,没有地狱。什么也不存在——除了你。而你只不过是一个‘思想’——,一个浮荡的思想,一个无用的思想,一个无家可归的思想,而在空空洞洞的穹苍之中,孤独地、无望地漂泊游荡。”

他消失了,把我留在惊骇震颤之中;因为我知道,而且我领悟到,所有他所说的——都是真的。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