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尔大尼央有他自己的一套神话。他认为机会只有一绺头发,抓住这绺头发就能抓住机会,他不是那种不抓住那绺头发捉住机会而让它白白过去的人。他计划了一个迅速和安全的旅行方案,他先把驿马送到商底伊,好让他能在五六个小时以内赶到巴黎。可是,在动身前,他又想到,对一个富有经验又机智灵活的人来说,情愿放弃平安的环境走向吉凶难卜的未来,这样的处境可真有些古怪。

“确实,”他骑上马要去完成他的危险的使命的时候,对自己说道,“阿多斯在宽厚大度方面可算得是一位传奇故事中的英雄,波尔朵斯是一个杰出的人,但是很容易受人影响,阿拉密斯脸上的神情总叫人捉摸不透,也就是说很难理解。我不在这儿把他们团结在一起的时候,这三个人会发生什么事呢?……也许会把红衣主教放掉。一放掉红衣主教,我们的希望就全部破灭了。我们的希望是二十年来直到今天的辛苦服务唯一的酬报,即使是赫拉克勒斯完成的功绩和我们的事迹相比,也只能算是小人国的小人干的事情583。”

他去找阿拉密斯。

“您,亲爱的埃尔布莱骑士,”他对他说,“您简直是投石党的化身。您要小心阿多斯,他对人间的俗事不屑一顾,甚至他自己的事。您特别要小心波尔朵斯,他把伯爵看成世上的天主一样为了讨好伯爵,会帮助他让马萨林逃走的,只要马萨林懂得哭哭啼啼,装出骑士风度的话。”

阿拉密斯笑了笑,那是他特有的既狡猾又果断的微笑。

“丝毫不用担心,”他说,“我有我提出的一些条件。我并不是为自己考虑,而是为了别人。我的小小的希望只应该为了有权享受成果的人的利益得到实现。”

“好,”达尔大尼央心里想道,“在这方面我可以放心了。”

他握过阿拉密斯的手,又去找波尔朵斯。

“朋友,”他说,“您利我一起为了寻求我们的功名吃尽千辛万苦,现在到了收获我们的辛劳的果实的时候,如果您让阿拉密斯左右,那将会莫名其妙地上了当,您知道他为人乖巧,乖巧,我们两人间以在私底下说说,总免不了自私。或者让阿多斯左右,他是高尚无私的人,可是也是对什么都腻烦的人,他为他自己毫无所求,也不知道别人有别人的愿望。如果我们的两个朋友中有一个向您提出要放走马萨林,您怎么说呢?”

“我会说,我们捉到他花了许多气力,不能这样轻易放掉他。”

“好极了!波尔朵斯,您说得有道理,我的朋友,因为一放掉他,您把您已经到手的男爵爵位也放掉了,更不必说,马萨林一旦离开这儿就会叫人吊死您。”

“怎么,您这样认为吗?”

“我完全可以肯定?”

“那么我宁愿杀死他,也不让他逃掉。”

“您说得有道理。您要知道,我们以为是在做自己的事的时候并不是在做投石党人的事,况且,他们像我们这些老兵一样,也不理解什么政治问题。”

“您别怕亲爱的朋友,”波尔朵斯说;“我从窗口看您骑上马,我一直目送您直到您人影消失为止,然后我回来待在红衣主教的房门口,那扇上部装了玻璃的房门口,从那儿我可以看见整个房间有一点点可疑的行动,我就把他干掉。”

“太好了!”达尔大尼央心里想,“在这方面,我相信红衣主教准会给看守得牢牢的。”

他握过皮埃尔丰的领主的手,又去找阿多斯。

“我亲爱的阿多斯,”他说,“我要走了。我只有一件事要对您说:您熟悉奥地利安娜的为人,只有囚禁马萨林先生,才能保证我的生命安全,如果您把他放掉,我就没命了。”

“我亲爱的达尔大尼央,我根本不需要多作考虑,早就决定干监狱看守的行当了。我向您保证,您把红衣主教留在哪儿,您以后仍旧会在哪儿再见到他。”

“这句话比任何王家的签字都叫我放心,”达尔大尼央心只想。“现在我得到了阿多斯的保证,可以出发了。”

达尔大尼央终于一个人动身了,身上只带了一把剑和一张马萨林给的普通的通行证,凭这张通行证他可以到达王后身边.

他离开皮埃尔丰以后六小时,到了圣日耳曼。

马萨林失踪的事大家还不知道;只有奥地利安娜一个人清楚,但是她将她的焦急的心情掩盖起来,连对她的最亲信的人也不暴露。在达尔大尼央和波尔朵斯的房间里,人们找列了两个被捆起来、嘴巴塞住的士兵,立刻使他们的四肢恢复了自由,取出塞嘴巴的东西,可是他们只能说他们所知道的事情,就是他们被捉住、捆牢、剥去衣服的经过,别的就说不出来了。至于达尔大尼央和波尔朵斯一从士兵进来的那个缺口出去以后干了些什么,他们和城堡里其他所有的人一样不清楚。

只有贝尔奴安比别的人知道得稍微多一点。贝尔奴安没有看见他的主人回来,听到敲十二点钟了,就决定不顾一切到橘园里去看看。第一道门全被家具堵住,这已经使他产生了一些怀疑,不过他不想把他的怀疑告诉任何人,他耐心地从这些堆在一起的家具中间穿过去。后来,他走到了走廊里,发现那儿所有的门全都开着。阿多斯的房间的门和花园的门也开着。到了花园,他就能够很容易地眼着雪地上的脚印走。他看到这些脚印通到了墙跟前,在墙那边,他发现了同样的脚印,还有马蹄印,还有大队人马向恩根方向584奔去的痕迹。从这时候起,他就毫不怀疑红衣主教是给那三个犯人劫走了,因为三个犯人和他一起不见了。他急忙赶到圣日耳曼向王后禀报红衣主教失踪的事情。

奥地利安娜叮嘱他不要声张,贝尔奴安自然小心翼翼地遵命。她只是要他去向大亲王先生报告这件事,她对大亲王是什么也不隐瞒的。大亲王先生立刻下令五六百名骑兵出动,在附近地区搜索,发现任何离开律埃不管去哪个方向的可疑的队伍就带回圣日耳曼。

但是达尔大尼央是单身一人,并不是一队人马,他不是离开律埃,而是向圣日耳曼走来,所以没有人注意他,他一路顺利,没有受到留难。

他走进古老的城堡院子里的时候,第一个着到我们的使节的是贝尔奴安先生本人,他正站在门口,等待他失踪的主人的消息。

贝尔奴安一看见达尔大尼央骑马走进正院,揉了揉眼睛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可是,达尔大尼央向他点了点头,表示一点友好的意思,然后下了马,把缰绳丢给一个路过的仆人接住。他向那个随身男仆走去,嘴角含笑地走到他跟前。

“达尔大尼央先生!”贝尔奴安叫起来,好像一个做恶梦的人闭着眼睛在说话一样;“达尔大尼央先生!”

“就是他,贝尔奴安先生。”

“您上这儿来干什么?”

“带来马萨林先生的消息,最新最新的消息。”

“他怎么样啦?”

“他的身体像您我一样好。”

“他没有发生什么令人遗憾的事吗?”

“绝对没有。他只是觉得需要在法兰西岛上跑一圈,请求我们,拉费尔伯爵先生、杜·瓦隆先生和我陪伴他。我们都是他的仆人,所以不能拒绝这样的要求。我们在昨天晚上出发了,就是这样。”

“是这样。”

“大人有些话要我禀告王后,是些秘密的、私下的话。这样一个任务只能交给一个可靠的人完成,因此他派我来圣日耳曼。所以,我亲爱的贝尔奴安先生,如果您愿意做些会讨您主人喜欢的事,那就请您禀报王后,说我到了这儿,有事面告。”

不管达尔大尼央说的是真话,还是仅仅说说笑话,事请很明显,在目前这样请况,他是唯一一个能够消除奥地利安娜不安的人。于是贝尔奴安不再多问什么,马上去把这个古怪的使节的事禀报王后,正像他事先料到的,王后听说后,下令立刻领达尔大尼央先生去见她。

达尔大尼央带着最恭敬的态度向王后陛下走去。

他走到离她三步远的地方,跪下一条腿,把信呈上。

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这是一封简单的信,一半是介绍信,一半是委托书。王后看了信,认出这确确实实是红衣主教的笔迹,尽管有点抖动;但是这封信丝毫没有提到发生了什么事,她就询问详细的经过。

达尔大尼央一一禀告,他的态度十分天真纯朴,他知道在某些场合应该表现这样的态度。

王后听着他说,越来越惊奇地望着他。她不明白一个人竞敢想到做这样的事,更不用说他居然如此大胆地对一个有利害关系、甚至有责任惩办他的人说这些详情。

“怎么,先生!”达尔大尼央说完以后,王后气得满脸通红,叫道,“您竟胆敢向我承认您犯的罪行!对我说您的背叛行为!”

“请原谅,夫人,可是我觉得,或许是我说得不清楚,或许是陛下没有很好地听明白我的话,这件事里面既没有什么罪行,也没有什么背叛。马萨林先生把我们,杜·瓦隆先生和我关进监牢,因为我们不相信他派我们去英国是为了不声不响地观看您的丈夫先王的妹夫,您的妹妹和客人昂利埃特夫人的丈夫查理一世国王被人斩首,我们曾经尽了我们全部力量来拯救受难的国王的生命。我们,我的朋友和我终于相信,在这个问题上出现了什么错误,我们是这种错误的牺牲品,在我们和红衣主教大人之间把问题说说清楚是很必要的。为了让这样的谈话产生效果,应该让它安安静静地进行,远远离开一些不相干的人的纠缠,所以我们把红衣主教先生带到我的朋友的城堡里,在那儿我们交换了意见。是呀!夫人,我们预料的事证实了,其中是有差错。马萨林先生原来想的不是要我们为查理国王效劳,而是为克伦威尔将军效劳。这真是一种耻辱,这不只是我们的耻辱,也影响到红衣主教大人,又从红衣主教大人影响到陛下。一种可耻的行为可能玷污您的卓越的儿子的继承的王权。我们向他提供反面的证据,这个证据我们准备向陛下本人呈上,使陛下能想到那位住在陛下慷慨地让她居住的卢佛宫里的尊贵为未亡人。这个证据使他十分满意,所以,就像陛下所见到的,他因为满意才派我来求见,和陛下商谈一些自然有关向这几位被不公正对待、受到不应有的迫害的贵族道歉的事。”

“我听您陈说,并且对您表示佩服,先生,”奥地利安娜说。“说真话我几乎没有看到过如此大胆无礼的行为。”

“是呀,”达尔大尼央说,“瞧陛下也和马萨林先生当初那样误解我们的意图了。”

“先生您弄错了,”王后说,“我并没有怎样误解,所以十分钟以后您将被逮捕,一小时以后我亲自率领我的军队去救我的首相。”

“我肯定陛下不会干出这样轻率的事情,”达尔大尼央说,“首先是因为这样做是毫无用处的,只会带来极其严重的后果,红衣主教在还没有被救出以前,他就会死去。他完全相信我对他说的会发生的事实,所以相反,他请求我在看到陛下心情激动的时候,尽一切可能让陛下改变计划。”

“那好!我只叫人逮捕您。”

“夫人,这没有什么了不起,因为要逮捕我的事和救红衣主教的事都已经预料到了。如果到了明天预定的时间我没有回去,后天早上红衣主教就会被送往巴黎。”

“先生,很明显.因为您的处境,您对许多人和许多事情大不了解了,不然的话,您准会知道红衣主教先生已经回过巴黎五六次,都是我们离开那儿以后的事。他在巴黎会见了博福尔先生,布荣先生,助理主教先生,埃尔贝夫先生,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想到要逮捕他。”

“对不起,夫人,这些我都知道,所以我的朋友们不会把红衣上教先生带到博福尔先生或者布荣先生那儿,也不会把他带到助理主教先生或者埃尔贝夫先生那儿,因为这几位先生是为了他们自已的利益打仗的,红衣主教先生只要稍花一点儿代价就能满足他们的要求;可是我的朋友们会把红衣主教交给最高法院,当然那里面个别的人可能会被收买,可是马萨林先生本人没有那么多的钱把最高法院整个儿都收买下来。”

奥地利安娜盯住达尔大尼央看,在一个普通女人身上,这种目光表示蔑视,而在一位王后身上,这种目光就变得十分可怕。她说:

“我认为您是在威胁您的国王的母亲。”

“夫人,”达尔大尼央说,“如果说我威胁,那也是别人逼得我这样做的。我因为必须应付一些事件和一些人物,所以也变得成熟了。可是,请您相信一件事,夫人,它就跟我的胸膛里有一颗为您跳动的心一样真实,请您相信,您是我们终生崇拜的永恒的偶像。您清楚地知道,我的天主啊,我们曾经无数次地为陛下出生入死。陛下的仆人二十年来过着默默无闻的生活,从来没有在一声叹息里泄漏出那些庄严神圣的秘密,当年他们有幸和陛下共同保守这些秘密,今天难道您就对他们毫无怜悯之心吗?夫人,请看着我,看着在对您说话的我,您刚才指责我抬高嗓门,话里有威胁的口气。而我是怎样的人呢?一个没有财产和靠山的穷军官,如果王后的眼睛不稍稍对我望一望的话,我永远也不会有好前程。我一直在寻求王后这样的眼光。请您看看拉费尔伯爵先生,他是一位标准的贵族,骑士中的典范,他反对他的王后,不,更确切地说,他反对的是他的首相,我相信他是没有什么要求的。请您再看看壮·瓦隆先生,这个忠诚的好人,胳臂像钢铁一样的汉子,二十年来,他就等着从王后嘴里说出一句话,使他得到纹章,其实从感情和才能来看,他早该得到了。最后请看看您的百姓吧,对一位王后来说他们应该受到重视,您的百姓,他们爱您,然而他们在受苦,您爱他们,然而他们在挨饿,他们一心希望为王后祝福。然而您……不,我错了;您的百姓从来没有抱怨过您,夫人。是呀!只要说一句话,一切就都会结束,和平将取代战争,欢乐将取代眼泪,幸福将取代灾难。”

奥地利安娜有些吃惊地望着达尔大尼央的威武的面孔,在这张面孔上又能看到一种奇特的温柔的神情。

“为什么您不在行动之前把这些事都告诉我呢?”她说。

“夫人,因为,我认为重要的是要向陛下表明一件您一向怀疑的事情,那就是我们这些人依旧有一些本领,应该略微重视一下我们。”

“照我所看到的,这些本领对什么都不会让步,是吗?”奥地利安娜说。

“在过去,它们对什么都不让步,”达尔大尼央说,‘为什么在将来,它们会作一些让步呢?”

“在受到拒绝,因此而发生对抗的时候,你们会不会运用你们的本领把我从宫廷中劫持走,交给投石党人,就像你们想把我的首相交给他们那样?”

“夫人,我们从来没有想到过要这样做,”达尔大尼央带着那种加斯科尼人的夸张的口气说,不过这种口气从他嘴里说出来就显得很天真,“但是,如果我们四个人决心要做的话,我们肯定会做成功的。”

“我早就应该知道,”奥地利安娜低声地说,“你们都是硬汉子。”

“天哪!夫人,”达尔大尼央说,“这说明了只是今天陛下才对我们有一种公正的看法。”

“是的,”安娜说,“可是,如果我终于有了这个想法……”

“那么,陛下将会正确地对待我们。只要对待我们公正,陛下就不会再把我们看成是普普通通的人。您会看到我是一个配得上负有重大使命的使节,我有许多重大的利害问题要和您商讨。”

“协定在哪儿”

“就在这儿。”

[注]

583 赫拉克勒斯,是希腊神话中最伟大的英雄,曾完成十二项英雄功绩,这里达尔大尼央是说不能和他们做的事相比。

584 是朝北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