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补叙一下刚才发生的事。

我们曾经看到,这个修道士给留下陪受伤的人,并非出于自愿,相反,是被人用一种奇怪的方式勉强他这样做的,他心里很不情愿。也许他早就在看有没有机会可以设法逃走了,可是,那两个年轻人威胁着他,他们的仆人待在他们后面,肯定得到过他们的命令。说实话,修道士到这时候并没有抱什么太大的恶意,他甚至想担任听忏悔的神父这样一个角色,直到结束为止。他一跨进那间房间,就走到受伤的人的床头。

那个刽子手迅速地看了看这个要来安慰他的人的脸,只有快死的人才有这样的眼光,因为他们再没有时间浪费了。他一看,立刻惊诧地动了一下,说:

“我的神父,您的年纪真轻!”

“穿着我这样道袍的人是没有什么年纪的,”修道士生硬地回答道。

“天哪!请您的语气温和一点,我的神父,”受伤的人说,“我需要在临终的时刻有一位朋友。”

“您疼得很厉害吗?”修道士问。

“是的,可是灵魂比肉体更觉得痛苦。”

“我们会拯救您的灵魂的,”年轻的修道士说;“不过,您果真是贝顿的刽子手吗,像那几个人说的?”

“那是说,”受伤的人连忙回答,他无疑是担心刽子手这个名称会使他得不到他需要的最后的帮助,“那是说,我从前做过贝顿的刽子手,可是现在我已经不做了。早在十五年以前我就不干这件差使了。在执行死刑的时候,我依旧到场,可是我不再亲自动手,不再动手了!”

“您对您的职业厌恶吗?”刽子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只要我仅以法律和正义的名义杀人,”他说,“我的职业就能使我问心无愧地睡觉,因为我受到法律和正义的保护;可是,在那个可怕的夜里,我被人当作一次私人报仇的工具,我满怀仇恨地朝着天主的一个创造物举起利刃剑,自从那天以后……”

刽子手带着绝望的神情摇着头,不说下去了。

“说下去,”修道士说,他已经在受伤的人脚旁边坐下了。刚才讲的这一段话这样古怪,他开始发生了兴趣。

“啊!”快死的人叫了一声,长期压制在心中的痛苦终于爆发了出来,“啊!二十年来,我广做善事,想消除我的内疚;对那些杀害别人的人,我总尽力要他们摆脱残暴的天性,只要有机会,我就不怕冒生命危险,拯救在危难中的人,我帮助更多的人活在人间,以抵偿我杀死的那个女人的生命。还不仅仅是这些,我把我干活得到的收入都分送给穷人,我从不间断地上教堂,那些原来躲开我的人渐渐也习惯接近我了。大家都原谅了我,有些人甚至还很喜欢我。可是,我认为天主并没有原谅我,因为那天晚上斩人的事一道不停地纠缠着我,我好像每天晚上都看到那个女人的鬼魂站在我的面前。”

“一个女人!您杀死的是一个女人?”那个修道士大声问道.

“您也这么说!”刽子手说,“您也用‘杀死’这两个字,我耳朵听得清清楚楚!我杀死了她而不是处决了她!我是一个杀人犯,而不是一个伸张正义的人!”

他发出一阵呻吟,闭上了眼睛。

修道士无疑是担心他话没说完就断了气,所以赶紧说道:

“请说下去,我还一点没有弄清楚,等您把事情讲完,天主和我会做出判断的。”

“啊!我的神父!”刽子手继续往下说,不过没有再张开眼睛,仿佛他怕一张开来,会看到什么吓人的东西似的,“尤其是每当我在黑夜里过河的时候,我无法战胜的恐惧更加厉害了。我好像觉得我的手变得很沉重,如同还在拿着我的那把大刀。河水变成鲜血一样通红的颜色,大自然里的各种声音,树枝树叶的飒飒声,低沉的风声,波浪的击拍声,汇合在一起,形成一个绝望的、可怕的、含着哭泣的声音,在对我叫喊,‘让天主进行审判!’”

“在说胡话!”修道士摇摇头,低声说。

刽子手张开了眼睛,身子动了一下,向年轻的修道士转过来,抓住他的胳臂。

“在说胡话,”他也说了一句,“您是说我在说胡话?啊!不是,不是,因为那是在黑夜里,因为我把她的尸体丢进了河里,因为我的悔恨的良心反复对我说的那些话是我在得意的时候说的。我当时相信在担任人间裁判的工具以后,我已经成了天主裁判的工具。”

“可是,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呢?请您说下去,”修道士说。

“那是一天晚上,有一个人来找我,向我出示一道命令,我就跟着他走了。另外四位爵爷在等着我。他们给我戴上面具,领着我走。我心里打定好主意,如果他们要我做的事我觉得是不符合正义的,那我就坚决不干。我们走了五六法里路,彼此几乎没有交谈过一句话,全都保持着沉默,气氛很凄惨。最后,我们走到一间小茅屋前面,他们指着窗子里面叫我看,屋里坐着一个女人,臂肘支在桌子上。他们对我说:‘这就是应该处决的人。’”

“真可怕!”修道士说。“那您照做了吗?”

“我的神父,这个女人是一个没有心肝的坏人,据说,她毒死了她的第二个丈夫,还企图杀害这个丈夫的弟弟,这个人就在那几个人当中。她不久前又毒死了一个女人,是她的对头。又据说,她在离开英国以前,叫人用匕首刺死国王的一位宠臣。”

“是白金汉?”修道士叫起来.

“是的,正是白金汉。”

“这个女人是英国人吗?”

“不,她是法国人,不过她在英国结的婚。”

那个修道士脸发白了,擦着前额上不住流的汗,接着去关上房门插上门门。刽子手以为修道士要抛弃他不管,低声呻吟着又倒在床上。

“不,不,我在这儿,”修道士立刻又回到他的身旁,“继续说下去,那几个人是谁?”

“一个是外国人,我想是英国人。另外四个人是法国人,穿着火枪手的服装。”

“他们叫什么名字?”教士同。

“我不认识他们。不过另外四位爵爷叫那个英国人勋爵。”

“那个女人长得漂亮吗?”

“又年轻,又漂亮!啊,是的,特别是长得漂亮。我现在仿佛还看到她跪在我脚跟前,头向后仰,做着祈祷。从那以后,我一直弄不懂,为什么我会那样狠心,把这个脸色这样苍白、相貌这样美丽的女人的脑袋砍下来。”

修道士仿佛受列一种奇怪的感情的刺激,四肢都颤抖起来,看得出他是想提一个问题,可是不敢开口。

最后,他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才下决心问道:

“这个女人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就像我对您说过的,她好像结过两次婚,一次在法国,另一次在英国。”

“您说她很年轻,对吗?”

“二十五岁。”

“漂亮?”

“太迷人了。”

“金黄头发?”

“对。”

“头发非常长,对吧?一直披到了肩膀上。”

“对。”

“眼神非常动人?”

“当她愿意这样看人的时候,对,眼神正是这样。”

“说话的声音说不出的温柔悦耳。”

“您怎么知道的?”

刽子手用臂肘支在床上,稍稍抬起身子,惊恐地望着修道士,修道士的脸上一点儿血色也没有了。

“您杀死了她!”修道士说,“您充当了那些卑鄙残忍的人的工具,他们自己不敢杀她!您毫不怜悯这个美丽、弱小的年轻女人!您杀死了这个女人?”

“天哪!”刽子手说,“我的神父,我对您说过,这个女人在天使般的外表底下,隐藏着一个恶魔似的灵魂。当我看到她的时候,我就想到了她给我带来的一切痛苦…”

“给您?她对您会做了些什么呀?您说。”

“她引诱了我的哥哥,把他毁掉了,他是一个教士,她和他一起从她的女修道院里逃出来。”

“和您的哥哥?”

“是的。我的哥哥是她的第一个情人。我的哥哥就是因为她而死掉的。啊!我的神父!我的神父!别这样望着我。啊!难道我犯了罪吗?啊!难道您不能宽恕我吗?”

修道士装出很温和的神情。

“能,能,”他说,“如果您把事情全都告诉我,我会宽恕您的!”

“好!”刽子手大声说,“我全说!全说!全说!”

“那么,您回答我。如果说她引诱了您的哥哥……您说过她引诱了他,对不对?”

“对。”

“如果说她造成了他的死亡……您说过她造成了他的死亡?”

“对,”刽子手说。

“那么,您应该知道这个年轻女人的名字。”

“我的天主啊,”刽子手说,“我的天主,我好像觉得就要死了。赦我的罪,我的神父,赦我的罪!”

“说出她的名字!”修道士叫着说,“我就赦您的罪!”

“她叫……我的天主,可怜可怜我!”刽子手喃喃地说。

他躺在床上,毫无生气,脸色灰白,全身颤抖,就像快要断气似的.

“她的名字!”修道士又说了一遍,同时对刽子手弯下身来,仿佛刽子手如果不愿意对他说出来的话,他就要从他的嘴里把这个名字拉出来一样,“她的名字卫……说呀,不然就不赦您的罪!”

垂死的人好像在聚集他全身的力量。修道士的两眼闪闪发光。

“安娜·德·比埃伊,”受伤的人低声地说。

“安娜·德·比埃伊!”修道士站直了身子,高举双手,大声说道;“安娜·德·比埃伊!你说是安娜·德·比埃伊,对不对?”

“对,对,这是她的名字,现在请赦我的罪吧,因为我要死了。”

“我,赦你的罪!”修道士叫道,同时大声笑起来,垂死的人听到这样的笑声不禁毛骨惊然,“我,赦你的罪?我不是教士!”

“您不是教士!”刽子手大声叫道,“那您是什么人呢?”

“我会告诉您的,混蛋!”

“啊!天哪!我的天主呀!”

“我是约翰·弗朗西斯·德·温特!”

“我并不认识您!”刽子手叫道。

“等一下,等一下,您就会认识我的,我是约翰·弗朗西斯·德·温特,”他又说了一遍,“而那个女人一声……”

“怎么,那个女人?”

“她是我的母亲!”

刽子手发出一声可怕的喊声,就是外面最先听到的那一声。

“啊!饶恕我,饶恕我,”他低声说,“即使不以天主的名义,至少以您的名义,即使不以神父的身分,至少也以儿子的身分。”

“饶恕你!”那个假修道士叫道,“饶恕你!天主也许会饶恕你,可是我,永远不会!”

“请发发慈悲,”刽子手对他伸出了两臂。

“对一个不向别人发慈悲的人是不发慈悲的,你要没有忏悔地死去,绝望地死去,死后罚下地狱!”

他从道袍里抽出一把匕首,刺进刽子手的胸膛。

“诺,”他说,“这就是我的赦罪!”

就是这时候,在外面听到了第二声叫声,它比第一声微弱,紧接着是一阵很长的呻吟声。

原来坐了起来的刽子手,又仰身倒到床上。那个修道士没有把匕首从伤口拔出来,他奔到窗口,打开窗子,跳到小花园的花丛里,然后溜进了马房,拉出他的骡子,走后门出去,跑到最近一个树丛里,扔掉他穿的修道士道袍,从他的手提箱里取出一套骑士服装,换到身上接着步行到附近第一个驿站,骑上了马,飞快地直奔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