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多星期过去了,这天阳光明媚,约莫十一点半钟的时候,热尔维丝正和锌工古波在哥仑布大叔的小酒店里一起吃李子罐头。古波刚才正在人行道上抽着香烟,恰巧热尔维丝拿着衣物路过这里,他便强拉她入了酒店。女人也就把盛满衣服的大方筐子放在一张锌制的小桌后面,她身旁的地上。
哥仑布大叔的小酒店坐落在鱼市街和洛舒雅街的交汇拐角处。店招牌上只赫然三个蓝色的大字“陈酿坊”。门前有两只拦腰锯开的大木酒桶,桶里栽着满是尘土的夹竹桃,宽阔的柜台上摆着一排排的酒杯,还有带龙头的储酒瓶和锡制的量酒器,它们都井然有序地摆在入口处的左边。宽敞的大厅四周都用光亮的浅黄色油漆的大酒桶装点着,桶上的铜箍和酒龙头闪着金色的光泽。高处的多层货架板上,有一瓶瓶的甜烧酒,一个挨一个的敞口瓶装水果,还有各种各样的小瓶,摆放得整齐有序,掩住了整个墙壁。柜台后面的大镜子里映出它们鲜活的颜色:苹果绿、金黄色、柔和的漆光色。而店里奇特之处还是在厅的尽头,一排橡木栏杆的另一边,一个被玻璃隔着的小院中的那台烧酒蒸馏机,酒客们可以看见机器的运作过程,长颈蒸馏管弯曲盘旋延至地面的盘香管,鬼斧神工般的造形给嗜酒的工人们带来神奇的梦幻感。
正是午饭的时辰,小酒店里没有顾客。一位穿着坎肩,戴着套袖的约莫40岁的胖男人,正在为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添酒,他就是哥仑布大叔,那个姑娘要了四个铜币的酒。一束阳光从门口射了进来,晒热了常被烟鬼们痕迹浸湿的地板。柜台,酒桶,整个厅里都充斥着烧酒的气味,这浓烈的酒味把阳光下翻飞的尘埃撞得更加浓密而且杂乱无序。
这时古波正又卷了一支香烟,他的装束整洁,着一件工衣上装、戴一顶蓝布小帽,他笑着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他下颚有些突出,鼻梁也稍嫌塌陷。他有一双漂亮的栗色眼睛,一张带着快活魅力和童真的脸,浓密而鬈曲的头发刚劲有力地立在头上。26岁的年纪,使他皮肤仍旧细嫩。面前的热尔维丝,穿着一件奥尔良式黑上衣,她没戴帽子,正用指尖夹着李子把,就要吃完了。柜台前沿着酒桶摆放着四张桌子,他们两人坐在靠近马路的第一张桌子旁。
锌工点燃了香烟,双肘倚在桌上,脸向前凑着,凝视着热尔维丝,一言不发。今天金黄色头发的热尔维丝脸上现出精致瓷器般透亮的乳白色。他们彼此早以讨论过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那件事,现在他低声用心照不宜地口吻说:
“那就是说不行喽?你说不行吗?”
“哎!当然不行啦,古波先生,”热尔维丝含着笑平静地答道,“您最好别在这里提这事儿,您不是答应过我,会理智地做事……早知这样,我会拒绝您的款待的。”
他不再开腔了,凑得非常近,继续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她,虽露出大胆而温柔的神情。他尤其钟情于她那略带湿润的粉红色唇角,当她微笑时展现的鲜红色泽。而她并不退缩,坐在他对面安详而多情,沉默了片刻后,她又说:
“确实,你没有仔细想过。我是个年纪不小的女人了,我有一个8岁的大儿子和……我们怎么能在一起过呢?”
“这好办呀!别人怎么过,我们就怎么过!”古波眨巴着眼睛说。
她显出厌烦的样子说:
“哦,您以为这样就开心了!……一看您就没有经历,过家庭生活……不,古波先生,也该让我想想正经的事情。寻开心于事无补,您明白吗?我家里还有两张等着吃饭的嘴呢,你是不知道呀!如果我只知道随心所欲地寻乐儿,又怎么养活孩子们呢?……再说,您听清楚了,我的不幸已给我了沉痛的教训。要知道,我现在不想要男人了。我不能总是上当受骗。”
她十分冷静、老成而并不发火地做着解释,显出久经事故的沉着。看上去她已深思熟虑后拿定了主意。
古波被她的一席话打动了,一再说:
“您的话让我伤感,很伤感……”
“是哟,我看得出来,”她又说道,“我让您不愉快了古波……我不该伤了您的心。天啊!如果我有重寻新欢的念头,我宁愿选择您,绝不会与别人相好。您那样忠厚、随和。如果我们能厮守相伴,也许能随遇而安,对不对?我不是骄傲的公主,这也并非不可实现……不过,我既没了兴趣,也就无从谈起了,对吧?我在福克庄太太家干活已有十五天了,孩子们也可去学堂了,我也有活干,我知足了……嗨,就维持这个现状吧!”
她说着便弯下腰去拿起了筐子。
“您要留我谈话,我的老板娘可要等急了……古波先生,您该去找一个比我更好的女子,别像我似的有两个孩子的拖累。”
他看着嵌在镜子上的时钟,示意她重新坐下,嚷道:
“您再等一等!现在才十一点三十五分……我们还有二十五分钟时间……您还不至于怕我胡搅蛮缠吧;我们中间不是还隔一张桌子吗……难道您讨厌我,再聊一小会儿还不行吗?”
她重新放下筐子,为的是不得罪他。于是两人又像密友似地交谈了起来。她在送衣服前已经吃过饭;而他呢,今天也忙着喝过汤,吃了烤肉,好早些来等候她。热尔维丝一边顺从地回答着他的问话,一边透过放着果酒桶旁的玻璃向外望去,看着街景,因为正是吃中饭的时辰,街上人头攒动.两边狭窄的人行道上,人们步履匆匆,交错摇晃着手臂,不时地擦肩碰肘,被活计所困,姗姗来迟的工人们饥容满面,大步流星地穿过马路,鱼贯走进对面的一家面包店里。当他们再出来时,臂下夹着一磅面包,走过三个门面,来到“双牛头”饭馆里,去吃六个铜币一份的家常餐。在面包店的旁边还有一个干酪杂货店,卖着炸土豆条和香菜拌牡蛎。一队穿着长围裙的女人手里拿着用纸包着的土豆条和盛在杯中的牡蛎。几个没戴帽子爱挑剔的漂亮姑娘,丢下了几把小萝卜。热尔维丝稍稍探了探身子,她还瞅见了一家熟食店,店里挤满了人,从店里出来的几个孩子手里捧着油渍的纸包,里间包着炸排骨、香肠或热腾腾的灌肠。此时,沿着那条即使在晴天也长年积着黑泥的街道上,拥挤的人群迟缓地移动着。有些工人已经离开了廉价的小饭馆,成群地走下台阶,漫无目的地闲逛着,张开手拍着大腿,摸着饱食的肚子,悠然地走进嘈杂的人群之中。
“小酒店”门口来了一群人,有一个挤着嗓门问道:
“喂,我说‘烤肉’请我们几个喝烧酒吗?”
五个工人模样的人走了进来,都站着。刚才那人又开了腔:
“啊!哥仑布大叔,你这个刁老板!跟以前一样,给我们来些陈酒,别拿小杯子糊弄我们,来大个儿的杯子!”
哥仑布大叔叔谦和地为他们斟着酒。此时,又有三个工人走了进来。渐渐地,工人们聚集到了马路拐弯处的人行道上,在那里稍事停留,便拥进了那两盆蒙满了尘土的夹竹桃之间的酒店里。古波开口说:
“您可真傻!您还在想那家伙!”热尔维丝对古波说,“我是爱过他……不过自从他用那样卑鄙的方式抛弃了我之后……”
他们在谈论朗蒂埃。热尔维丝打那儿以后再没见过他;但她相信他一定是与维尔吉妮的妹妹去哥拉西尔同居了。去投奔他那位开帽子工厂的朋友了。然而,她丝毫没有去追赶他的意思。起初,她着实非常地痛苦,甚至险些投河自尽;目前,她已恢复了理智,一切都好了起来。朗蒂埃花钱如流水,即使守着他,恐怕也养活不了两个孩子。他可以来和克洛德和艾蒂安叙叙父子之情,她不会把他拒之门外的。只是她自己说什么也不会让他再动一个指头尖。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像一位对生活计划胸有成竹、极有主见的妇人;古波仍旧不放弃得到她的希望,他开起淫荡的玩笑,询问着有关她和朗蒂埃的事,问话中显出粗俗和唐突,嬉笑着脸,露出很白的牙齿。她没有感到他的话有伤害她的地方。
“您常打他,”他终于说,“你要是心肠好,还用鞭子去打人!”
她酣畅的大笑打断了他的问话。确实,她曾经当众打了大个子维尔吉妮。那一天,她甚至能毫不后悔地掐死一个人。当古波告诉她,因为一切都被众人看见了,维尔吉妮羞惭难当,已经离开了这个区。热尔维丝笑得更厉害了。而她那张脸显出孩童般的柔情,她伸出那双丰腴的手,说她就是连一只苍蝇都不忍拍死的;又说那是因为她一生中挨打太多了,否则还不知道如何打人呢。于是她又谈起了自己在布拉桑时的少年时代,说她并非是个勾引男子的女人;她甚至厌恶男人;朗蒂埃把她弄到手时,她那年14岁,她觉得那很惬意。因为朗蒂埃自命为她的丈夫,她也就以为已是正式名分上的夫妻了。她又肯定地说,她惟一的短处就是太爱动感情,而易被众人所爱了。但她寄予感情的男人们都随后给她带来数不清的痛苦。当她爱上一个男人时,她总不把事情想得那么糟,只求能与心上人长长厮守,幸福美满。古波讪笑着,谈论她的两个孩子,说那决不是放两只蛋在长枕头下面孵出来的,她响亮地打着鞭子,补充说她自然与其他女人的机能别无两异,不过如果认为女人总是沉湎于与男人的性欲发泄之中,那就错了。女人们总是心里念着家,家务活总忙得她们不可开交。终日辛劳,晚上上床时已是筋疲力竭,所以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那么她也很像母亲。妈妈是一位肥胖的整天忙着干活儿的女人,她为马加尔大叔做了二十多年的牛马,终于辛劳而死。她是个姣小瘦俏的女子,而母亲却膀大腰圆,进出房门时几乎要撑破门框。但是有一点她们母女都极为相像,与男人一挨就难以分开。母亲的脚也有些跛,也许是遗传,由于那个马加尔也常常痛打可怜的母亲。母亲不止一次地对她说过,马加尔往往在夜里归来时,喝得酩酊大醉,并粗野地要与她温存,几乎要撕碎她的肢体。她显然是在那些夜晚受的胎,所以也落下这只跛脚。
“嗨!这没什么。看不出来的。”古波此话是在讨她的欢心。
她捏着下巴。她明白自己的破足是明显的;到了40岁恐怕连腰也会直不起来的。接着她微笑着缓缓说道:
“您真是个怪诞的人,您喜欢一个破脚的女人!”
这时他的肘依然倚在桌面上,但脸却向前凑得更近了。他用许多赞美之词大胆地恭维她,想使她飘飘然。她却总是摇头否定,不为他的诱惑所动,但却被他温存的声调弄得心神不定。她耳朵听他在说,眼睛望着街上,显出她似乎对外面聚集的人群重又发生了兴趣。这当儿,各个商店已没有了顾客,店主正在清扫:干酪店主收起了最后的一些土豆条。那熟食店的店员也在把柜台上的碟子摆设整齐。工人们纷纷从那些廉价饭店里出来;几个留着胡须的快活汉子相互推搡着向前走着,活像街头嬉闹的顽童;他们钉了铁掌的鞋踏在马路上叮咚作响,像是要踏破路面似的。还有些人双手插在衣袋里,抽着烟作沉思状,眨巴着眼睛望着火红的太阳。人行道上,马路上都流动着人群,他们懒洋洋地在各处洞开的店门前游荡着,穿行于停在路中的汽车前后,形成一条条长短工衣、破旧短衫组成的人流,在金黄色的阳光辉映下,形似一支在马路上行进的游行队伍。远处工厂上工的钟声大作,工人们都不慌不忙,重新点燃手中的烟斗,再去各个酒店招呼各自的同伴,然后,背着手弯着腰,拖着步子,慢条斯理地向通往工厂的路上走去。热尔维丝极有兴趣地用目光跟随着三个工人:一个高个子,两个小矮个,三个每走十步准一回头。他们终于来到了街上,竟直向哥仑布大叔的小酒店走来。
“哟!”她自言自语道,“这三个老兄来的可真是时候!”
“哦?”古波搭腔道,“我认得那大个子,他绰号叫‘靴子’,是我的哥儿们。”
小酒客里已挤满了人。人们高声交谈,时常一些刺耳的尖嚷声打破那一片厚重而沙哑的寒暄私语声。时而,有人用拳头摇着柜台,震得酒杯叮当作响。人们都站着,有的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而另一些都反剪着手。酒客们都扎着堆,相互挤搡着。临近大酒桶的酒客要轮到向哥仑布大叔叔买酒要足足等上一刻钟。
“怎么?这不是‘杨梅酒绅士’吗!”那绰号“靴子”的大个子嚷着,在古波的肩上猛然拍了一掌;“漂亮的先生抽着纸烟,穿着讲究的衣裳……人们多想与他不期而遇,听他的甜言蜜语!”
“去!别来打扰我!”古波的回答里带着几分恼怒。
高个子却冷笑着说:
“戏演够了吧!还摆架子,我的正人君子……俗民终究成不了显贵!”
他用可怕的眼神扫了一眼热尔维丝,然后转过身去。热尔维丝不由地向后缩了缩,心里有几分恐惧。充满酒味的气浪里又升腾起烟斗的浓烈气息夹杂着男人们身上散发的汗味。她胸口闷得慌,不禁轻咳起来。
“哎!喝酒不是桩好事!”她的声音不高。
她说起当年她和母亲在布拉桑时,曾喝过茴香酒。那一次险些要了她的命,从此她对酒深恶痛绝,再也不想见到那可怕的液体。
“您瞧,”她拿起杯子给他看,“我只吃李子,不曾去碰它的汁,这酒汁会叫我难受的。”
古波也不明白人们为什么把一杯一杯的烧酒灌进肚里,偶然吃些酒汁李子,并没有什么害处。至于劣质烧酒、苦艾酒以及那些五花八门的酒类,他是断然不可恭维的,每次同伴们开怀痛饮时;正当耳热酒酣之际,他总是要退避三舍。古波的父亲老古波也曾是一个锌工,一天酩酊大醉后不慎从科先纳街二十五号的滴水檐上跌了下来,摔破了脑袋,死在了马路上。这个痛苦的记忆使家里的人都对酒讳莫如深。他呢,每当路过科先纳街,看见父亲惨死的地方,他宁愿去喝溪中的水,也不去酒馆喝免费的一杯酒。他的信条是:
“干我们这一行,要有结实的腿才行。”
热尔维丝又一次抓起她的筐子,然而并没有站起来,只是把筐子放在膝头,双眼怔怔地想着心事,好像年轻锌工的话引发了她对遥远往事的记忆。她又不紧不慢地说着,似乎没有明显的改变:
“我的天啊!我不是那种心怀奢望的女人,我别无所求……只要能安心地干活,总有面包吃,有一个干净些的地方睡觉,有那么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就知足了……呀!我还要拉扯养活我的孩子们,如果有可能,让他们将来做个好人……还有一个心愿:如果有那么一天能与一个男人在一起,就希望再别挨打,是的,就有这么点要求……也就心满意足了,您看,仅此而已……”
说到这里,她不由地寻思着,她还有什么希冀呢?可总也找不到一点使她心动的东西。但她踌躇了片刻,仍然说道:
“是的,人终究希望能在自家的床上死去……我呀,苦了一辈子,也巴望着能死在自家的床上。”
她说着便站了起来。古波也非常赞同她的希望,因为怕时间耽搁得太晚,古波也站了起来。他们并没有立刻出去,出于好奇心,她想去橡木栏杆后面瞧瞧那赤铜质的蒸馏器,那台机器正在小院子的明亮玻璃天窗下面运转着;古波跟在她身后,向她讲解机器是如何在运转,手指着机器上不同的机件,指出那巨大的蒸馏管,管底流着一汪清莹的酒液。那蒸馏机上密布着奇形怪状的容器和曲直蜿蜒的导管,但却保持着一种静谧的状态,没有丝毫轻烟泄出;只能细听出里面有一种轻哀的鼾声和源自地下的震颤。好似一个夜班工人在白天沉静而有力地于着活计。与此同时,“靴子”在他那两个哥们儿陪伴下倚在栏杆上,正等着柜台上有空闲的位置。他的笑声好像缺油的滑车转动时发出的声响。他握着脑袋,用馋涎欲滴的眼神注视着那醉人的机器。我的妈!这玩艺儿可真惹人爱!这铜壳大肚子里的酒可足够润上八天喉咙的!他恨不得把那弯曲的导管头焊在他的牙齿上,好让冒着热气的烧酒,灌饱肚皮,直泄到后脚跟,像一股湍流的溪水昼夜不停。嘿!要能这样,岂不坐享其成,省得让那叫驴哥仑布大叔用酒杯做文章了!他的两个同伴冷笑着说:“‘靴子’简直是个满口胡话的疯子。”蒸馏器仍在默默地工作着,既不放出火焰,也没有铜光辉映的光彩,只是不停地流淌着它辛劳所获的琼液。像一汪轻缓而执拗的溪水,隔不断、拦不住地溢进酒店,泛上外面的大马路,淹没偌大的巴黎。热尔维丝不由打了一个寒战,向后退缩了一下,勉强地点着头低语道:
“真蠢!这儿让我发冷,这机器……那些酒真让我发冷……”
随后,当回味了自己刚刚的意愿,不由地越发为此感到惬意。
“嗯?不是吗?干活,吃着面包,有个自己的窝,养活自己的孩子,在自己的床上死去……这样岂不更好些。”
“还不挨男人的打,”古波戏滤地接过话茬说,“而我是决不会打您的,您如果情愿,热尔维丝太太……什么都别怕,我滴酒不沾,而且太喜欢您了……您看怎么样?今晚咱俩一起暖暖脚好吗?”
他压低了声音,凑近她的耳边说着,她把筐子举向前,从男人们的包围中寻出一条去路。但她依旧不住地摇头表示不从。然而,她转过身时却向他投来微笑,似乎是因为知道了他不喝酒而感到欣慰。可以肯定,如果她没有发誓再不要男人的话,她会答应古波的。终于他们挤到了酒店门口,离开了酒店。他们身后的酒店里仍旧是人声鼎沸,浑浊的人声和酒气直冲到大街上。人们听到“靴子”正在骂街,他对哥仑布大叔出言不逊,嫌他只给他斟了半杯酒。说他自己是一个本分、漂亮。朝气勃发的人。呵!去他的!老家伙太精了,我“靴子”不会再来这鬼地方喝酒了。随后,他向两个同伴建议说去“咳嗽小好人”酒店,它在圣德尼城门旁显眼的街面上,那里可有质真价实的好酒。
“啊!现在可以吸些新鲜空气了!”热尔维丝走在人行道上说道,“那好吧,谢谢您,古波先生……我得快回去了。”
她正打算顺着大路回去,古波却拽住她的手不放,说:
“就陪我走一遭吧,就在金滴街,离您住的地方不远,回工地干活前,我得去一趟姐姐家……我们就做个伴吧。”
她最终还是答应了,于是两人并着肩不紧不慢地向鱼市街走去。两人并没有挽手。古波对她谈起自己的家庭。他的母亲古波大妈曾是一个缝制背心的女人,现在眼睛昏花了,只能干些替人家收拾屋子的活计。上个月3号她刚刚过了62岁。古波是他最小的儿子。他的大姐,人称罗拉太太,是个36岁的寡妇,在花店工作,家住巴蒂诺尔区的修道土大街上。他还有一个二姐,30岁,嫁给了一个首饰工匠,他是一个名叫罗利欧的冷面滑稽汉子。她住在金滴街,他要去的正是她家,街左边那所宽敞的公寓。晚上,他常去罗利欧夫妇家吃便饭,三个人搭伙可以省些开销。现在去他家是要告诉他们,不必等他一起进餐了,因为今天有个朋友请他作客。
热尔维丝听他说着,忽然打断了他的话,笑着问他:
“您还有个名字‘杨梅酒绅士’?古波先生。”
“嗨!”他回答着,“这是那些哥儿们给我起的绰号,每次他们把我强拉进酒馆,我只要一杯杨梅酒……‘杨梅酒绅士’和‘靴子’都是一样的诨名,你说呢?”
“当然,这名字不算难听。”热尔维丝说。
她又问到他的工作。他总在入市税征收处后面的那座新建的医院里做锌管子工。哟!那可有的是活计,年内不会离开这个工地,要安装的滴水檐还多着呢!
“您不知道,”他说,“我在医院房顶上干活时看得见‘好心旅馆’……昨天您站在窗前时,我向您招手,您却没看见。”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金滴街,又走了百十步的样子,他停了脚,抬眼说道:
“就是这所房子……我出生在二十二号,再远一些的那座房子……这房子建得蛮漂亮,里面宽敞得简直像座兵营!”
热尔维丝抬起头审视着这房子的门面。房子临街,六层楼,每层有十五个窗户,一字排开,百叶窗泛着黑色,窗叶也破损了许多。房子正面给人一种破败的印象。楼下有四家店铺,门的右边是一家廉价饭店满是油腻,都有宽敞的餐厅;左边是一家煤店、一个杂货店和一家雨伞铺。房子的两侧各有两座低矮,单薄,像是倚着它才能暂住的房子,越发显出中间房屋高耸的屋顶;这座四方的建筑像是一块粗制的灰沙石,历经雨水的侵蚀已是支离破碎,从邻近建筑的屋顶中直冲天空,裸在外面的侧墙,未经修抹,露出土色的石块,像是监狱无遮无盖的高墙一般。房子两侧一排排参差不齐预备着和邻房相连的石块,像一个倦汉打哈欠露出的牙齿悬在空中。热尔维丝尤其注意到那门,这是一个巨大的圆拱形门,几乎与三楼一样高,圆拱下是一条门廊,廊的尽头是一个透着淡淡光线的大天井,门廊铺着像马路一般的石块,中间竟有一条小渠,渠中却淌着一汪桃红色的水。
“请进吧,没人会吃了您。”古波说。
热尔维丝示意要在路边等他。然而,终究又情不自禁地走进了门廊,来到右侧的门房面前,走到门旁,她又一次抬眼望去,建筑内部可见七层楼,四面规整的房屋围成一个巨大的天井。灰色的墙壁上斑斑点点,屋顶的滴水留下潮湿的痕迹,从地面到屋顶墙面没有什么线角装饰;而每层楼的下水管的旧铅铁箱满是锈痕。没有百叶窗的窗户只有裸着的玻璃,泛着混浊的水绿色。有些打开的窗前,悬着一些垒方格褥子,在风中飘荡着。还有一些窗前悬着绳子,绳上搭着要晾干的衣服。看上去是一家人的衣物,有男人的衬衣,女人的胸衣,孩子的短裤;四楼的一扇窗前搭着一个婴儿的襁褓,看上去很脏。由上至下,那些狭小的住宅,似乎容不下住户的贫穷,破败凄惨的景象像是要顶破了窗楣探出头来,楼下的四面墙上都有一个高大而狭窄的门,门洞从灰沙墙上直接开出,两边便没有木框,门里可看到带铁栏杆的楼梯,楼梯阶梯上布满了污泥。四个门洞中各有楼梯,墙上用油漆写着表示方向的头一个字母,楼下有些宽敞的工房,紧闭的玻璃窗上,挂满暗黑色的尘土。一个制锁铁匠铺炉火正旺;再远些,能听到木匠的推刨声;门房旁边是一家染坊,染衣的桃红色污水在门廊下面流成一条小渠。天井里满是带颜色的浊水、刨花、煤灰,杂草从四周不平整的石缝中生了出来,阳光射进来被截成两半,阴暗的一半下有一个自来水管,水龙头四周的地面长长地噙着水分,有三只小母鸡在啄着这块地,寻着蚯蚓,爪上沾满了泥。热尔维丝慢慢地移动着她的目光,从七楼望到铺着石块的地面。当她再一次抬起视线时,对这座庞然的建筑不禁愕然,她仿佛感到在一个活跃运作的脏器里。像在都市的中心,这房子着实让她兴致盎然,她像是站在一个巨人面前。
“太太要找人吗?”疑惑不解的女门房出现在门房口,叫道。
热尔维丝向她解释说她在等一个人。她出门站在路旁,古波远远不见人影,她又折回去,饶有兴致地再次端详这所房子。她觉得这房子并不丑陋。那窗前悬吊的破衣烂衫之间,竟有令人悦目惬意的角落,盆中那枝丁香花,鸟笼中那几只金丝雀的啁啾鸣叫,还有在昏暗处闪着弧星状光泽的剃胡小镜。楼下一个木匠哼着一首歌,歌声伴着他那长而有节奏的刨木声。制锁铁匠铺里传来酣畅而清脆的铁锤打铁的阵阵回响。接着,从洞开的窗子望进去,境遇穷愁的屋子深处蓬头垢面的孩童们嬉笑着,女人们低着头安然地做着各自的针线活儿。午饭后是重新做工的时辰,屋里空了,男人们都外出做工了,屋里静得出奇。这寂静却不时被楼下工场的工具声响打断,被重复的轰响所震颤,那许多声响竟持续数小时。除了天井潮湿了一些,如果她住在这里,她宁愿要最深处的房间,那里朝阳。她挪动了五六步,她能呼吸到穷人家的气息,一种积尘的霉气和脏东西的酸臭味。但染坊的气味更浓烈,掺杂了别的气昧。她觉得这里要比“好心旅馆”的气味好闻得多了。她竟选定了她的窗户,左边靠墙角的那一扇,窗前摆一只小盆,盆里栽着西班牙豆,纤细的豆苗开始爬上带线网的架子。忽然,听到古波在她身旁说道:
“让您久等了,对吧?不在他们家吃晚饭还得费一番口舌,尤其是今天,我姐姐买了些小牛肉。”
她略感惊讶地打了一个寒战,古波用目光打量着四周,继续说:
“看来您已细瞧过这房子。从上到下都已租出去了。我想大概有三百多个房客……我呢,如果能有几件家具的话,我早就租下一个小间了……住在这里挺好,不是吗?”
“对,这里蛮好的,”热尔维丝低语着,“在布拉桑时,我们住的那条街上没有这许多人住……您瞧,六楼那扇窗子,就是窗前种着豆秧的那扇,看上去挺优雅。”
古波紧追不舍地催问她肯不肯,并表示他买到一张床后就打算在此租房住下。而她却连忙从门廊里走了出来,请求他别再说这种糊涂话。屋子即使坍下来,她也决不会与他同盖一条被单。奇Qisuu.сom书然而,古波在福克尼太太店铺门前与她分手的时候,仍然握着她的手含情脉脉地表示着彼此的情谊。
整整有一个月,少妇和锌工的交情依旧笃深。他觉得热尔维丝是个勤劳、热忱的女子,拼命地干活,照料孩子们,晚上还看到她在缝补衣服。有些女人不但不正经,还纵情享乐,真是不可思议!她与那些人毫无相同之处,她甚至把生活看得过于严肃了!于是她面带微笑,恰如其分地为自己辩解。她的不幸就在于她从前并不是这样持重。她隐约地说出从14岁起就怀过多次孕;又说起当年与母亲也常喝茴香酒。现在,生活的经验也只是稍稍使她改变了一些而已。人们总以为她性格刚烈,那着实错了,恰恰相反,她是一个十分脆弱的人。她任凭别人摆布,生怕伤害了他人。她梦想着生活在一个诚实的社会里,她说不良的社会好似一柄屠牛的槌,会敲碎人们的头颅。会把一个女人弄得一钱不值。她每每想到未来便汗流泱背,觉得自己好像是一枚被抛向空中的铜币,坠落在地时是正面还是背面,只有听凭命运的安排。她从童年起,所见到的种种不良的榜样就是她领受的绝好教训。而古波笑她不该如此颓唐,劝她鼓起勇气,说着便伸手去捏她的大腿。她把他推开,重重地打他的手,他笑着嚷道,一个很弱的女子却是很不好惹的。他呢?却是一个快活的人,并不为前途操什么闲心,日复一日地挨日子。管它呢!吃的住的总会有的。本街区的环境不算坏,有些碍事的醉汉,清除他们也不难。他人并不坏,有时讲的话还蛮有道理,另外,他风流倜傥,整梳光亮的偏分头倒挂在额头的一边。星期日还系着各色的领带,脚蹬一双乌黑发亮的皮鞋。除此之外,他精明,却厚脸皮,和一般巴黎工人一样会讲令人捧腹的笑话,满口插科打诨,年轻的脸上却带着可爱的神情。
在“好心旅店”里他们常常互相照应。古波帮她去买牛奶,替她办事,帮她把洗过的衣服送给顾客;晚上往往是他做完工先回来,他就带着两个孩子到外面的大街上去溜达。热尔维丝也对他以礼相待,常常到楼顶上的小屋里看看他的衣服,替他钉扭扣,补衣服。因此,他们之间产生了一种家庭般的温馨感。有他在还能排遣她的烦恼,他从外面学了些巴黎郊区诙谐的歌曲让她乐得合不拢嘴,她觉得是那样的新奇。他的手总是厮磨着她的裙据,心里越发受着煎熬。但他只要一动手,她总是断然拒绝!就这样在尴尬中结束。他虽然仍旧在笑,但心中却不是滋味,也就没有了兴致。事情仍然继续着,他每每遇见她就嚷着问:“什么时候?”她明白他那话指什么,她总用巧妙的方法拖延着,于是他也捉弄起她来,手中捏着睡鞋走进她的卧室,像是要搬家似的。她也与古波开玩笑。他整天用粗俗的隐语打情骂俏,她非但不红脸,反觉得其中生趣。只要他不耍野蛮,一切都能宽容。有一天,她也动了气,因为他要强行吻她,竟扯脱了热尔维丝的几根头发。
6月底的时候,古波的诙谐劲头不见了。他变得像有满腹心事。热尔维丝瞅见他那眼神,心里不安,夜里把门堵个严实才躺下睡觉。从星期日直到星期二,他们都像在赌气。星期三夜里十一点钟,他忽然敲起热尔维丝的房门,她本不愿意开门;但是他那委婉的声调、颤悠悠的嗓音,使她终于把顶着房门的横柜移开了。他进了门,脸色惨白,两眼红肿,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看上去像是病了一场。他站着,嘴里支支吾吾,还摇着头,不,不,他没有生病。他在自己楼顶的房子里已哭了两个钟头;像个孩子似地哭泣,牙关紧咬着枕头,生怕让邻房的人听见他的哭声。已经有三个晚上没睡好觉了,他已无法再忍耐下去了。
“热尔维丝太太,您听我说,”他声音哽咽,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事情该结束了,您说呢?……我们结婚吧。我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我已经想好了。”
热尔维丝倍感意外。她也神色严峻地说:
“什么!古波先生,您在想些什么!我从来没想到这一层,您分明知道……这对我不合适,就这样……喔!不,不,这可是一件严肃的事,请您好好想想。”
但是他仍旧摇着头,表示他的主意不能改变。并说已经深思熟虑过了。他下楼来,是为了在她这里好好过一夜。她还不至于再把他赶回楼上去,让他再掉一夜的泪吧!只要她说声“是”,他就不再纠缠她,她也可以安稳地睡觉了。他只想听她一个“是”字,一切都可等到明天再谈。
“当然,我不能这样答应您,”热尔维丝又说道,“我不能让您日后说我逼迫您做这件蠢事……要知道,古波先生,您这般固执是不妥的。您自己也不知道您对我是什么心态。我敢肯定只要一星期您见不到我,您就会把我忘得一干二净。男人们结婚,往往只求寻一夜的欢愉,接着夜复一夜,随着日月流逝,他们就会厌倦终身……您坐下来,让我们认真谈谈。”
黑暗的卧房里燃着莹莹的一柄蜡烛,烛花燃长了也不曾剪去,两人谈论着婚姻,已是凌晨一点钟了。他们压低声音,惟恐惊扰了两个孩子。克洛德和艾蒂安轻柔地酣着气,两个小脑袋同睡在一只枕头上;热尔维丝总是转过头来说到两个孩子,并用手指点给古波看。孩子是她惟一的财产,她不想让古波因此受到拖累。为此,周围的人还不知背后造出什么故事来呢?人们都知道朗蒂埃是她的旧情人,也风闻她的过去,被抛弃的痛苦,这才过去两个月,又和古波成婚,怎么能说得清楚呢?尽管她的理由充分,古波只是耸耸肩膀作答。他压跟就瞧不上周围那群人!也不在乎别人点他的鼻子唠叨些什么;给他泼污水,当然!对,在他之前,她曾有过朗蒂埃。但是,这又何妨?她并不是个放荡的女人,也不像有些富家女人招引野汉子。至于孩子们,他们会长大成人的,我们一块养活他们就是了!他再也寻不到像她这般勤劳、善良、集种种美德于一身的女子了。再说,即使她曾走街串巷招引过男人,即使她丑陋无比,懒情无所事事,有一堆肮脏的孩子,在他的眼中都算不了什么!他真想娶她。
“是的,我要您,”他用双拳敲着自己的膝盖用爱抚的音调重复着,“你听好了,我要您……我想,再没有可说的了吧?”
热尔维丝渐渐地被他的真情感动了。她的心像是被软化了,情欲的热浪冲击着她,内心羞涩的防线开始崩溃。于是她只是怯弱的争执了几句,把手垂到裙据上,脸色变得和婉动人。6月良宵的热风从半开的窗子吹进屋来,吹动了烛光,烛芯渐积渐高。整个街区在寂静中沉睡着,只听到躺在马路中间的一个醉鬼像孩童般地哽咽着。很远处,一家晚会尚未散场的饭店里,小提琴正在演奏着令人心神荡漾的舞曲,乐声在夜空中徐徐传开,清晰可闻,宛如口琴吹奏着轻盈的乐段。古波看出热尔维丝没有词语,沉默着,隐隐约约地露出微笑,于是他一把握住热尔维丝的手,把她拉向身边。她曾是一个易受诱惑的人,因此她总想谨慎地驾驭自己,但此刻她却又被古波占据了心,她感动不已,以至于不能拒绝他,更怕伤害了他,她只能选择自我牺牲。然而锌工都没有领会少妇已肯委身于他了,只是用力揉搓着捏在掌中那双娇柔的手腕,似乎算是占有了她。两人相视同时叹出一口气,手上轻微的疼痛,似乎给予柔情的满足。
“您答应了,对吗?”他问。
“你简上要缠死我了!”她喃喃地说道,“您喜欢这样?那么,好吧……天啊!也许我们在做一件极荒唐的事。”
他站了起来,搂住她的腰肢,猝不及防地无目标地在她脸上吻了一下。这一吻搞出响亮的声音,他先是望着克洛德和艾蒂安,踮起脚走路,放低声音说:
“嘘!我们还是安分些!别扰醒了孩子们……明天见吧。”
古波说着便上楼去了。热尔维丝此刻心魂震撼,在床沿上呆坐了一个钟头,竟不想脱衣服。她内心被感动了,她觉得古波真是一个忠厚的人;刚才那一刹那,她原以为一切都完了,他必定会睡在屋里了。窗外马路上的那醉鬼像一条被抛弃的小狗,呻吟得更烈了。远处提琴奏出的淫荡的曲调此时也停止了。
从那天之后,古波邀热尔维丝选一天晚上到金滴路去见一见他的姐姐。热尔维丝是个胆小的女人,她很怕去见罗利欧夫妇。她察觉到古波对姐姐、姐夫有一种说不出的畏惧心理。实际上他并不靠她姐姐的接济,再说她还不是长姐。古波妈妈总把儿子捧为掌上明珠,一定会顺着儿子的心思。不过在家中,罗利欧夫妇算是每天赚十个法郎进账的大户人家,因此,他们在家里说话可谓一言九鼎。如果他们不承认古波未来的妻子,古波可就不敢造次。古波又向热尔维丝解释道:
“我已经向他们说起过您,他们知道我们的打算了。天啊!您真够小孩子气的!今晚就去一趟吧……我已告诉过您,我的姐姐可能会使您感到有几分生硬,我姐夫也不一定那么和蔼可亲。说实话,他们甚至对此有几分恼火,因为如果我结了婚,就不再去他们家吃饭,他们也就挣不到我这份饭钱了。但是这也没什么,他们还不至于会把你拒之门外……就当是为了我走一遭吧,这可是绝对必要的。”
这一席话倒使热尔维丝更加耽心了。但在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她终于让步了。古波约莫在八点半钟的光景来找她去、她悉心打扮了一番:身上是一条黑色连衣裙,披上一件黄色羊毛印花披肩,头上戴上一顶白色小帽,帽上嵌着一条小花边。她用六个星期攒下的七个法郎买下了那披肩,两个半法郎购得那顶小帽;那连衣裙是旧货摊上买的,经她洗过,改过后,还挺合身。他们俩绕过鱼市街,古波边走边对她说:
“他们在等着您呢。嗨!他们对我要结婚的话题,也开始习惯了。今晚,他们看上去脸色挺和善……再说,如果您没见过怎样制作金项链,不妨还可以开开眼。他们恰好有个紧急的订货,星期一要交货的。”
“他们家里有金子?”热尔维丝问。
“可不是吗?墙上,地上,到处都放着金货。”
此时他们俩儿已走进了那圆门,穿过了天井。罗利欧夫妇一家住在B号楼的七层。古波笑着叫她抓牢栏杆,别松手。她抬起眼睛,眨动着眼皮,望见了高深空旷的楼梯天井,每两层有一盏燃亮的煤气灯。最底上的那盏像一颗挂在黑暗苍穹上颤动的星星;其余的两盏灯射出长长的光,神奇般地勾勒出望不到头的螺旋形梯级的影子。锌工走到二楼的楼梯口时开腔说:
“嗯!像是葱头汤的气味。这家一定在喝葱头汤。”
确实,这灰色的B号楼肮脏不堪,扶手和梯级都布满了油腻,脱落的墙皮里露出了石灰墙,此时,果真有浓烈的气味从各家的厨房里散发出来。每个楼梯口能通向许多走廊,人声嘈杂。有些门敞开着,门都漆成黄色,门锁处被手的油垢染成了暗黑色。窗子里飘出湿臭的气味,与煮熟的葱头味混合在一起。从楼下到七楼,家家传出碗碟的声响,还有洗锅声,用汤勺刮汤罐的响动声。来到二楼,热尔维丝一眼瞅见一扇半开的门上写着斗大的字“画匠”,两个男人端坐在一张桌子前面,看来桌上的餐具刚刚撤去,一块漆布还在那里,两人正在高谈阔论,烟斗中口中喷出的云雾在他们的头顶缭绕,三楼和四楼要安静些,门缝里透出婴儿晃动的摇篮,一个婴儿啼哭不止,一个妇人粗犷的声调伴着哗哗的自来水流水声,着实听不清她在说什么。热尔维丝仔细看着一块钉在门上的牌匾上的字迹:“羊毛梳理女工戈德隆太太”。再远一些的门上写着:“玛蒂尼先生纸箱作坊”。他们走上五楼,住户们杂乱沉重的脚步声,使地板震颤起来,家具翻倒的声音,打人的拳脚声,污言秽语不绝于耳。但这似乎并不妨碍对面邻居的悠闲的打牌兴致,房门大开着好让新鲜空气流进屋里。但是,当热尔维丝上到六楼时,便已气喘吁吁,她没有爬楼的习惯。那频频转弯的楼梯,一户户住家的门像走马灯似地从她眼前掠过,几乎令她头昏目眩。此时,又看到有家人几乎占用了整个楼梯走道,做父亲的在楼梯铅质下水管旁的小炉盘上洗着碟子,而母亲却背倚着楼梯栏杆,替孩子擦着身子,然后抱他去睡觉。此时,古波让热尔维丝再加一把劲,就要到了。古波先上到七楼,他转过身微笑着伸出手帮热尔维丝。她却抬起头,洗耳静听寻找着一种声响,一种自她迈上第一个楼梯台阶就听到的、明亮而尖锐的声音,这声音已掩盖了其他的杂乱声响。原来住在顶屋阁楼里的一个小个子老太太边唱着歌边给手中一个能值十三个铜币的木偶穿着衣服。她又看见一个高个子女人提着一桶水走进一个门,房里的床没有铺好,一个男人只穿着衬衣,脸朝着天花板,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像在等候着什么。当那门关上之后,能看到门上的名片上手写的一行字:“熨衣女工克莱蔓斯小姐”。来到楼的顶层,热尔维丝预感腿像断了一般,她喘着粗气,好奇地扶栏探身向楼下望去,现在那些煤气灯看上去活像是井底里闪亮的星星一样。整个房子里的臭气和人声都一古脑地冲进她的鼻孔和耳际。她好似在一个深不可测的洞旁,脸上像被灼热的气流打了一下,显出不安的神色。古波说:
“我们还没到呢,唉!这简直是一次旅行!”
他沿着右边的走廊走着,拐过两个弯,先向左拐,又向右绕。那走廊挺长,墙皮也脱落龟裂,很远才有一盏小灯亮着,身旁是样式相同的门。活像监狱或修道院里的房间似地整齐排列着。这些门大都打开着,里面贫困和工作的景况历历在目。6月暑天的夜晚,房间里充斥着赭色的烟气。最后,他们来到走廊尽头一个完全黑暗的地方,那锌工又说道:
“总算到了。当心点!要扶着墙走,这里有三个台阶。”
热尔维丝在黑暗中小心谨慎地挪了十来步。她用脚够着台阶数着台阶数。到了门口,古波不敲门,径直把门推开,屋内晃眼的灯光照在了地砖上。他俩走进了屋子。
这是一个窄长的屋子,像是裁下一段走廊放了进来似的。一条退了色的毛织幔帐把房子隔成两部分。一条绳子悬吊着幔帐。前半部分里放着一张床,紧靠在顶楼天花板的下面的一个角落里;一只还存有刚作过晚饭余热的铁炉子,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还有一个高柜立在其中,为了能使高柜挤进床和门之间的空隙,柜角的木雕花饰只得锯掉。慢帐的内侧被当做工作室,最尽头是一只风箱和一个熔炉;右边是一个嵌在墙里的台钳,上面是一个物品架,架上堆放着一些旧铁零件;左边靠窗户是一张小长桌,桌上摊着钳子、剪刀、小钢锯等手工具,都布满了油污,看上去十分肮脏,
“我们来了!”古波提高了嗓门,人已走到了布幔旁。
里面却没有人回答。热尔维丝不由地异常兴奋起来,尤其是她就要走进堆满金子的地方,她紧随着古波,话语有些结巴,随时准备着点头施礼。长桌上的一盏灯和熔炉里燃着的炭火放出明亮的光,使她原本紧张的心绪更加慌乱。她终于看到了罗利欧太太,她身材矮小,却十分健壮,棕红色的头发,她努力伸长她粗短的双臂,手持一把粗大的钳子,正尽力把一根黑色的铁丝穿进固定在台钳上的抽丝板的一排小孔中。罗利欧先生身材也同样矮小,而肩膀却更窄些,他在工作台前像猴子一样灵活。他正用钳子尖干着活儿,他手中的那件作品是那样的纤细,以至于夹在他那瘦干的可见骨节的手指中间无法看得清楚。还是家中的丈夫先抬起了头,他头发一已经十分稀落,长长的脸盘泛着蜡黄色,像是多病的样子。他声音不高地说:
“哦!是你们呀,好,好!我们正忙着呢,你们看到了……别进工作室啦,要妨碍我们的。就请在卧房里坐吧。”
他边说边做着他手中的活儿,他的脸重又映在那水的绿色折光之中,工作台灯通过折光而射出一道强烈的圆弧光亮照在他精心制作的物件上。罗利欧太太接着说:
“自己找椅子坐吧!就是这位夫人,对吧?不错,好极了!”
她卷起一卷金丝,放进熔炉,用一把大木扇子扇得炭火窜起火苗,烧红了金丝,再把它穿进抽丝板的最后一个孔里。
古波把椅子向前挪了挪,让热尔维丝在幔帐的旁边坐下。由于房间过于狭窄,以至于他无法与她并排而坐,只能坐在她的背后,俯身在她耳旁,给她解释他们工作的情形。热尔维丝被这番非同寻常的接待和斜视的目光弄得不知所措。倍感不适,耳朵似乎在嗡嗡作响,古波的话她一句也听不进去。她觉得眼前的妇人要以30岁的年纪看,也实在是过于苍老了,而且态度生硬,蓬乱的头发像牛尾巴似的一直披散到她没有扣好的胸衣上。丈夫比妻子大一岁,却已经像个小老头儿了。薄薄的嘴唇里透着一股凶相,只穿着衬衣,赤着脚拖着睡鞋。最令人吃惊的是那工作室狭小得让人难以置信,污秽的墙面,锈痕斑斑的工具;杂乱无章地堆砌着的物品活像一个破旧的铁器后。房中闷热难当。罗利欧蜡黄的面孔上浸出许多汗珠;罗利欧太太也决意脱去了她的胸衣,露出赤裸的手臂。内衣浸着汗水贴在了她那下垂的双乳上面。
“金子在哪儿?”热尔维丝低声问道。
她胆怯的目光向四下油污的角落搜寻着,寻找她梦想的金灿灿的东西。
然而古波却笑了起来说:
“金子吗?您瞧,这里是,那里也有,您脚边就是呀!”
他边说边把姐姐做好的细丝和台钳上挂着的铁丝状的一捆细丝依次指给她看;他接着又趴在地上,从盖着地砖的地板条下面捡起一些灰屑,从中拨出一根带锈的针尖一般粗的细丝。热尔维丝不由地叫出声来。这难道是金子,这黑乎乎的物件怎么像铁那样不经看!古波只好用牙咬了咬那东西。然后把咬断闪着亮光的牙痕给她看。还不停地解释说:金店的老板把含有合金的金丝交给加工者,工匠们先把这些金丝放进抽丝板的孔里拉制成粗细相宜的各种金丝,十分细心地将它们反复熔红五六次,使这些金丝具有良好的韧性。看吧!这要有手劲,还要干过这活儿才行!古波姐姐不让丈夫去干那拉丝的活儿,因为他常常咳嗽。她有着很好的臂力,古波曾看到姐姐拉出像头发丝一样粗细的金丝呢。
此时,罗利欧的咳嗽声骤起,他弯下腰坐在一个小凳子上。他用略带窒息的音调开了腔,并不看一眼热尔维丝,像是只对古波解释道:
“我呀,正在做一条柱形项链。”
古波让热尔维丝站起身,尽可能靠近些,可以看得更清楚些。首饰匠低声允诺。他把妻子备好的金丝绕在一根极细的钢棒上,然后用锯轻轻一锯,每圈金丝便成了链子的环节。接着再把每个链环焊接起来,那些链环摆放在一大块木炭上面,他从身边的一只破杯子底里取出一滴硼砂水,把链环浸湿;飞快地用吹管吹着灯头,把链环烧得通红。做出近百个链环后,还得做一些极细致的活计;他把链环靠在一块被手触摸得非常光滑的板架上,用小钳子折弯链环,套进一个已装好的链环中,再夹紧接口,他的动作敏捷而有节奏,一环紧扣一环,以至于热尔维丝无法看清那链子是怎么神奇般地逐渐变长的。
“这是一根柱形项链,”古波说道,“当然还有细项链、粗型链、短链等,但是罗利欧只做这一种。”
罗利欧发出一声满意的憨笑,却一面继续钳着链环,一面说道:
“‘杨梅酒绅士’听着:……今天早上我算了算。我是12岁开始做首饰匠,对吧?嘿!要知道到如今,我亲手做的金链子该有多长呢?”
他抬起那张蜡黄的脸,眨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又说:
“有八千公尺,听着,那可差不多二法里长呢!可是二法里长的金项链呀!足可以把本区女子的脖子都缠满……要知道,这长度再继续延长,我真希望能从巴黎拉到凡尔赛。”
热尔维丝回到了椅子上,不由地大失所望;她觉得刚刚的一切都十分丑陋。为了博得古波的欢心,她勉强地笑着。但最使她窘迫的都是大家竟绝口未提他俩的婚事,对她来说这是首要的事,否则她是绝对不会来这里的。罗利欧夫妇却继续把她视为古波带来的古怪而又令人厌恶的女人似的。随后,又是一番闲谈。他们对这座房子的房客们大加议论。罗利欧夫人问古波上楼的时候是否听到打架的声音。并说贝纳尔夫妇每天都是要打架的:因为做丈夫的喝醉了酒回到家睡得像头猪;做妻子的也不是省油的灯,总是骂出些不堪入耳的话。接着话题又转到二楼的那个画匠,他名叫博特根,是个彪形大汉,嘴上总是叼着香烟,也总是与同伴们吵架。那个玛蒂尼先生的纸箱作坊也生意萧条。昨天他还辞退了两个女工呢。如果他破了产,可真是给他的好报应,因为,他宁可让孩子们光着屁股,自己也要狂吃海喝般地享乐。戈德隆太太梳洗羊毛也笨手笨脚,而且她看上去又怀孕了,依她这把年纪,可真不够光彩的!房主最近刚刚把六楼的科凯夫妇赶走,因为,他们已欠了三个月的房租,还因为他们执意要在平台上烧炉子,上星期六,七楼的洛蒙茹小姐,那个住在顶楼的小老太太搬着她的木偶下楼时,恰恰遇到了浑身着火的小姑娘林克洛,否则,可怜的小姑娘非烧死不可。说到这个熨衣女工克莱曼斯小姐,她是个任性的姑娘,但是大家也拿她没有办法。她喜欢各种动物,她心地挺善良。唉!只可惜!这样美貌的姑娘总是去和男人们鬼混!总有一天,人们肯定能在夜晚路边卖笑的女人中找到她。
说话的当尔,罗利欧把一条链子递给妻子,这是他午饭后做到现在刚刚完成的作品。他对女人说:
“唉,你把这条链子再修整一下。”
不轻易开玩笑的他,却接着说道:
“还有四尺半……就能到凡尔赛了。”
罗利欧太太把那根柱形链子烧红,然后用抽丝板孔把链子弄直。接着,把链子放进一个带长柄的铜锅里,锅里盛着稀释过的硝酸液,待链子在溶液里浸过后,又用熔炉的火烧去污垢。热尔维丝在古波的催促下,耐着性子看完这最后一道工序。那链子经过硝酸的浸泡变成了猩红色。链子算是做好了,就等交货了。锌工向热尔维丝解释说:
“这样交的是粗件,然后再由女工们用呢布将链子抛光打细。”
然而,热尔维丝的耐性已到了极点,房间里越来越热,几乎使她透不过气来。紧闭着房门是因为罗利欧经不起一丝风的袭扰,极小的风也足以使他着凉。此时,他们始终未谈及他俩的婚事,她呆不住了,轻轻扯了一下古波的衣服。古波明白了她的用意。他对这人为的沉默也开始感到窘迫。他说:
“好吧,咱们走吧,也好让你们安心做活儿。”
他踌躇了一小会儿,等待着,希望他们能开口说上一句与此相关的。终于他忍不住了,便决定自己开口。他说:
“我说罗利欧,我们打算请您做我妻子的证婚人呢!”
首饰匠抬起头来,作出十分惊讶的样子,冷笑着;此时他妻子放下手中的抽丝板,站在工作室的当中间。罗利欧开腔道:
“这是真的吗?我的宝贝‘杨梅酒绅士’不是又在说笑话?”
罗利欧太太望了热尔维丝一眼也说道:
“哦!就是这位太太吗?天啊!我们没什么好说的……说到结婚倒有些异想天开。不管怎么说,你们俩觉得好,只有自便。如果不好嘛也只有怨自己喽。依我看好不长,好不长,好不长哪……”
末尾的话她拖长了声调,摇着头,她开始打量起热尔维丝,从脸望到手,从手又望到脚,那眼光像是要她扒光了衣服露出肌肤一般。妇人觉得眼前的少妇比她预料的要好些,便冷冷地发话:
“我弟弟是很自由的。当然,家里对他的事……总是有安排的。现在事情变得不可琢磨……我嘛,不愿意吵架,他哪怕带来最差劲的女人,我也会说:‘你娶了她,然后尽快给我滚……别在这里给我们找麻烦。’古波胖乎乎的身体就说明他在这里没受一点慢怠。他总能吃到热汤,甚至半夜三更也让他吃到热饭。……罗利欧,你说说看,这位太太像不像对面住的那个叫黛莱丝的女人,就是那个得肺病死了的妇人,你记得吗?”
“是的,倒有几分相像。”首饰匠回答说。
“而且你有两个孩子,夫人。哟!这一点,我给我弟弟讲过;真不明白你为什么娶一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女人……请您不要生气,我关心自己的弟弟是很自然的事……另外,您看上去也并不强壮……哎,罗利欧,这位太太的气色并不好,对吧?”
“是的,对,她并不是一个强壮的女子。”
他们并没有谈及太深,但热尔维丝从他们斜视的目光和蠕动的嘴唇,明白了他们话的用意。她默默地坐在他们的面前,身上紧裹着那黄色的披肩,只是唯唯喏喏地答应,好像面对着法官在说话一样。古波看着她那如坐针毡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嚷了起来:
“都别再说了……无论你们说什么,事情已经决定了,我们要在7月29日举行婚礼,我是根据历书算出的日子。这总算行了吧?你们看呢?”
“嗨!对我们来说什么都行!”古波的姐姐说:“你本来就用不着征求我们的意见……我也不会不让罗利欧做你们的证婚人。只想图个清静就是了。”
热尔维丝低了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不知不觉之中把脚尖伸进了铺在地砖上面的木板格子里面。她怕抬脚时踢了什么东西,就俯下身去,用手摸了摸。罗利欧赶紧把灯移了过去,很不放心地看着她的手说道:
“小心点,别把碎金子沾在你的鞋底上,那样你无意中会带去一些金子。”
在他看来这十分重要。他说老板不允许有一毫克的金子丢掉,并给他备一把刷子,说他时常用这刷子刷板架上的碎金子;还用一块皮子放在膝头接住刷下来的金屑。他们每星期还要小心翼翼地打扫两次工作室,并把扫拢的垃圾点燃,把烧过的灰烬用筛子筛过,每个月竟能筛出二十五至三十法郎的金子。
罗利欧太太也用眼睛紧紧地盯着热尔维丝的鞋子,并客气地干笑着说:
“夫人,您可别生气,得请您看一看您的鞋底。”
热尔维丝涨红着脸,重新坐了下来,举起双脚给首饰匠夫妇看,让他们放心鞋底上什么也没有。古波此时已打开了门,没好气地说了声:“晚安!”并在走廊里招呼热尔维丝。她便跟他走出了房子,走出房门前极不情愿地说了两句客套话。她表示希望能再见面,并且希望能与他们合得来。然而,罗利欧夫妇早已钻进黑暗的工作室干起活儿来了,小熔炉活像燃得正旺的热炭一般放出炽热、透着白亮的光。罗利欧太太的内衣领子贴在肩头上,炭火把她的皮肤映得通红。她重新开始拉一条金丝。每次用力,脖子上的血管便膨胀一次,颈上的青筋像是交错的绸绳子。她丈夫在那水的绿色反光衬映下,俯下身去又做起那一段段的链子,用钳子弯好链结,套进另一只链环时继续着机械的动作,竟忘了抽点儿功夫揩去额上的汗水。
热尔维丝走出了走廊,来到七楼的平台上,眼泪终于忍不住了,她嘤嘤地说:
“这也太作孽啦!”
古波急急地摇着脑袋,并说今晚的事他要寻机报复罗利欧夫妇。真没见过这般模样的守财奴!竟想得出来别人会拿走他们的碎金子!真是令人恶心的悭杏鬼。古波的姐姐也许会认定他弟弟总不会结婚,好让她总能赚到价值四个铜币的热牛肉汤!不管怎么说,7月29日他的婚是结定了。他绝不失言!
热尔维丝下楼的时候感到心里闷得慌,她伤感、害怕,胆怯地摸索着黑暗之中的铁栏杆扶手。此时,住户们都已入睡了,楼梯上空无一人,只有三楼那盏昏暗的煤气灯像一支守夜的灯盏瞧着楼梯下黑暗的深井。在那些关闭的门里面能听到饭后倒头便睡的工人们的鼾声。而那些熨衣女工的房间里传出的是一阵阵清婉的笑声;洛蒙茹小姐的房门锁孔里射出一线灯光,同时也听得到她用剪子做活儿的声音,她正在用透明纱裁剪值十三个铜币木偶的小衣服。而下面,戈德隆太太屋里小孩的啼哭声还在继续。铅铁栏杆散发的难闻气味在这黑暗的沉寂之中更加浓烈了。
他们最后来到了天井里,古波高声招呼门房开门,此时,热尔维丝转过身去,对这座屋子最后审视了一番。在没有月色的夜空下,这座房子似乎显得又大了许多。灰色的门面罩上了阴影,更显出高大、宽阔。白天晾晒的衣物都收去了,房子表面也似乎过于裸露了些。紧闭的窗户也像入睡了一般。也有几个窗子里射出强烈的灯光,像是睁开的眼睛在审视着各个黑暗的角落。每一个进口自上而下,六个楼梯口的玻璃楼窗里放射出淡淡的灯光,看上去像是一座透明的塔似的。三楼的纸箱工作室射出一道黄色的火光,落在天井的地面上,像是穿透了首层那些工场黑暗的倒影。黑暗之中,自来水管没有关紧,滴答的水声划破了沉寂。热尔维丝一下子感到这所冰冷而沉重的房子压在了她的肩膀上。她像孩童般的恐惧心理自始至终都在作祟,以至于后来,她想起来都觉得好笑。
“当心!”古波提高声音说。
原来脚下是一汪从染坊里流出的积水,她不得不跳了过去。这会儿,那积水是蓝色的,好像夏日的春天,门房间里的小灯映在这汪水中便成了天空中的星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