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多佛尔礁

在格恩西岛的南边,普兰蒙海角的对面,海峡群岛和圣马洛之间,距离陆地大约五里的海面上,有一群礁石,叫做多佛尔礁。这个地区很危险。

多佛尔,或者Dover①,许多礁石和悬崖都叫这个名字。特别是在北滨海省②的海岸附近,有一个多佛尔岩,如今在它的上面已经立了一座灯塔,它也是可怕的礁石,不过不要和刚才提到的那处岩礁混淆起来。法国海岸离多佛尔岩礁最近的地方是布雷昂角③。多佛尔礁比诺曼底群岛的第一个岛离法国海岸要略微远一些。这处礁石到泽西岛的距离几乎和泽西岛的最长的对角线一样长。如果泽西岛像在铰链上转动那样以科尔比埃为中心转动的话,那么它的圣凯瑟琳角差不多会撞到多佛尔礁,还差四海里多一点远。

在这些文明的海洋里,最蛮荒的岩石也很少没有人迹。在哈戈能遇到走私者,在比尼克能遇到海关人员,在布雷阿能遇到克尔特人,在康卡尔有养殖牡蛎的人,在塞桑白尔,在恺撒岛,有猎兔的人,在布莱克—霍有拾蟹的人,在曼基埃有用拖网捕鱼的人,在艾克莱—霍有用抄网捕鱼的人①。可是在多佛尔礁,却看不到一个人。

海鸟在那儿自由自在。

没有什么比碰到它更可怕的了,据说是“白帆船号”沉没所在的卡斯凯礁,加尔瓦多斯暗滩,怀特岛的针礁,使得波利欧海岸变得十分危险的罗内斯礁,掐住梅尔盖的进口、迫使在二十英寻②深的地方设置漆成红色的航标的普雷埃浅滩,艾达勃和普鲁哈周围的险礁,格恩西岛以南的两座克尔特祭司礁,老安得洛礁和小安得洛礁,科比埃礁,阿努瓦群礁,因为这句“如果你路过拉斯岛,不死也会吓一跳”谚语叫人胆战心惊的拉斯岛,亡妇礁,布礁和弗罗基礁的通道,格恩西岛和泽西岛之间的德鲁特礁,曼基埃和索塞之间的哈尔登礁,布莱湾和巴纳维尔之间的劣马礁,它们的名声还都不能算太坏。人们宁可冒险一处挨着一处地闯以上这些礁石,也不愿意冒险闯多佛尔礁,哪怕是仅仅一次。

拉芒什海峡的大海是西欧的爱琴海,在这危机四伏的整个海上,只有格恩西岛和塞尔克当中的念珠礁才和多佛尔礁同样可怕。

可是,在念珠礁上还可以发出信号。遇难的船能够得到援救。在那儿向北看得到迪卡尔角或者伊卡尔角,向南看得到大鼻角。在多佛尔礁上向四周望,什么也望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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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原为英语。

② 北滨海省,法国西北部一省名。

③ 其实并无这个地方,据本书原版本注,是作者杜撰的。

① 以上这些地方都在多佛尔附近,有的在法国沿海,有的在海上。

② 英寻,约合一·八三米。

只有风暴,海水,乌云,无边无际,看不见一个人影。除了迷路的人,谁也不会到多佛尔礁来。花岗石都是直立的,奇形怪状。到处是陡坡峭壁,完全是对人冷酷无情的深渊。

这儿是远离海岸的大海,海水非常深,像多佛尔礁这样完全孤立的礁石吸引着和庇护着那些需要远离人类的动物。这是一种海底下的巨大的石珊瑚。这是被淹没的迷宫①。在那下面,潜水的人很难到达的深处,有岩洞,洞穴,巢穴,黑暗的交错的道路。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在那儿大量繁殖。它们互相吞噬。蟹吃鱼,而自己又被吃掉。一些外形可怕的、生来不是为了让人的眼睛看的怪物,在这昏暗的水底充满活力地游来游去。一些轮廓模糊不清的嘴,触角,触手,鳍,张开的颌,鳞片,爪,螯,在这儿浮动,颤动,变大,换形,在阴森透明的水里消失。一大群一大群恐怖的浮游生物四处转来转去,做它们要做的事。这个地方是七头蛇聚居的穴。

这是可怖的世界,十足的可怖。

如果你能够,不妨想象一下许多海参聚在一处乱挤乱动的样子。

注视大海的深处,就是注视未知的事物的想象力,就是从可怕的一面注视这种想象力。深渊和黑夜相似。在那儿也有睡眠,至少是表面上的睡眠,是大自然的意识的睡眠。在那儿,不承担责任的罪行十分安全地实现了。在那儿,在可怕的寂静当中,初初出现的生命,几乎像幽灵一样,又完全如同魔鬼一样,忙于亡灵的残暴的事务。

四十年前,两座外形奇特的岩石从很远的地方就向大西洋上航行的过客指明了多佛尔礁的地点。这是两座垂直的、尖尖的、顶端弯曲的小峰,彼此的顶似乎要连接在一起,望过去会以为是从海里伸出的一只被淹没的大象的两只大牙。只是这两只象牙高得像塔楼,大得像山。这两座阴暗的妖怪的城市里天生的塔楼在它们之间只留下一条狭窄的通道,那儿波涛汹涌。这条通道弯弯曲曲,一路拐好几个弯,仿佛是两道墙当中的一段街道。大家把这对双生的岩石叫做两座多佛尔礁:大多佛尔和小多佛尔。大的有六十尺高,小的有四十尺高。海浪来来去去,终于在这两座塔楼的底部磨出一道锯线①。一八五九年十月二十六日,一阵秋分时的狂风吹倒了其中一座。剩下的一座是小多佛尔,也已经毁掉了一段,破败不堪了。

在多佛尔的一群最奇形怪状的岩石里,有一座叫人岩。它直到今天还在那儿。在上个世纪,一些在这些岩礁间迷失方向的渔夫,在这座岩石的顶上发现一具尸体。在尸体旁边有许多空贝壳。有一个人的船在这座岩石旁沉没了,他逃到岩石上,依靠贝壳活了一些时候,后来死去了。从此岩石就叫做人岩。

寂寞的海水显得凄凉。这儿既喧闹又静寂。这儿发生的事和人类毫无关系,有什么效用不得而知。这便是多佛尔岩礁的孤立状态。四周一望无际,只有不断折磨人的海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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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迷宫原指古代结构复杂、走进后很难找到出路的巨大建筑。

① 锯线是锯割时作依据用的。

二 出乎意料的白兰地

星期五早上,就是“塔莫利帕号”起航的第二天,“杜兰德号”起碇回格恩西岛。

它在九点钟离开圣马洛。

天气晴朗,没有雾。老船长热尔特雷—加布勒好像说的都是些颠三倒四的话。

西尔克吕班心事重重,结果自然使“杜兰德号”几乎没有装多少货。他只给圣彼得港的时髦服饰衣料商店装了几件巴黎来的货物包裹,给格恩西岛的医院装了三只箱子,一只装的黄肥皂,另一只装的长蜡烛,第三只装的是法国做鞋底的皮和上等的科尔多瓦皮革①。它带回前一次运来的一箱碎糖和三箱低级红茶,都是法国海关不同意进口的。西尔克吕班装下很少的牲口,只有几条牛。这几条牛给随便地装在底舱。

船上有六个乘客:一个格恩西岛人,两个圣马洛的牲口商人,一个“旅游者”②,当时已经有这样的叫法了,一个半中产阶级的巴黎人,也许是旅行推销商,还有一个是四处旅行分发《圣经》的美国人。

“杜兰德号”除了船长克吕班,一共有七个船员:一个舵手,一个烧炭的水手,一个做木工的水手,一个必要时也能驾驶船只的厨师,两个火夫,和一个见习小水手。火夫中的一个同时是机械师。这个兼任机械师的火夫是一个十分勇敢和十分聪明的荷兰黑人③,他是从苏里南④的制糖厂逃出来的,名叫安布朗康。黑人安布朗康懂得机器,而且能非常好地照管机器。在“杜兰德号”航行的初期,他全身漆黑出现在锅炉旁,给这只船没有少增添魔鬼的气氛。

那个舵手,在泽西岛出生,原籍是科唐坦①,叫做唐格鲁伊。唐格鲁伊出身于一个高级贵族人家。

这件事是完全真实的。拉芒什海峡的群岛,像英国一样,是一个讲究等级的地方。这儿还有社会等级存在。各个等级有它们自己的观念,那些观念是它们的保障。等级具有的观念处处都是相同的,在印度和在德国完全一样。贵族身分靠剑取得,由于干活而丧失,无所事事却保留了下来。什么事也不做,这便是贵族式的生活,谁不干活就受到尊敬。有一个职业会使人地位下降。从前在法国,只有制玻璃工人这一行是例外。把酒瓶喝光多少是贵族的光荣,因此制做酒瓶对于他们来说便不是丢脸的事。在拉芒什群岛和在英国一样,谁想当贵族,就应该有钱。一个工人②不可能又是一个绅士③。即便以前他是绅士,现在也不再是绅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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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是一种在科尔多瓦加工的羊皮。科尔多瓦是西班牙一城市。

② 原文为英语,此词19 世纪初传入法国。

③ 指荷属殖民地的黑人。

④ 苏里南,现南美洲北部国家,旧称荷属圭亚那。

① 科唐坦,又译科坦登,法国西北部伸入拉芒什海峡的半岛名。

② 原为英语。

③ 原为英语。

祖先是方旗骑士④的水手,如今只不过是一名水手。三十年以前,在奥里尼有一个真正的乔治,他本来应该有权利得到乔治家族的领主权,可是那早被腓力·奥古斯都⑤剥夺了,他现在赤着脚在海水里捞海藻。一个姓卡特里特的现在是塞尔克的大车夫。在泽西岛有一个呢绒商,在格恩西岛有一个鞋匠,都姓格吕希,他们自称姓格鲁希,是滑铁卢的元帅⑥的堂兄弟。库唐斯①的主教府的收益表册上提到唐格罗维尔家的一项领主权,他们明显地是塞纳河下游地区的唐卡尔维尔家的亲属,就是现在的蒙莫朗西家族②。在十五世纪,唐格罗维尔的老爷的弓箭手和服装总管,约翰·德·海罗德维尔,在主人的身后,拿着主人的“胸衣和其它的服装”。一三七一年五月,在蓬托尔松③,当贝特朗·德·盖克兰④检阅的时候,“唐格罗维尔先生像青年骑士那样执行他的职责”。在诺曼底群岛,一个贵族如果突然变得贫穷,他就会很快地被取消贵族的身分。只要改变一下姓氏的发音就行,唐格罗维尔变成唐格鲁伊,于是便解决了。这就是“杜兰德号”的舵手的遭遇。

在圣彼得港的博达热,有一个买卖废铁的商人,叫安格鲁伊尔,可能是某一个安格罗伊尔。在胖子路易⑤时代,安格罗伊尔家族在瓦洛涅⑥财政区拥有三个堂区的土地。有一位特里甘神父写了一本《诺曼底教会史》。这位编年史作者特里甘是迪戈维尔家的领地的本堂神父。迪戈维尔老爷假使降为平民,那就会叫做迪古伊。

唐格鲁伊,这个人也许叫唐卡尔维尔,也可能叫蒙莫朗西,具有那种贵族的古老品质,而对一个舵手来说却是严重的缺点,他总是喝醉酒。西尔克吕班坚持要看管好他。他对梅斯莱希埃里保证过会这样做。

舵手唐格鲁伊从来不离开船,就睡在船上。

起航前夕,西尔克吕班在夜很深的时候上船来查看。唐格鲁伊已经在他的吊床上睡着了。

半夜里唐格鲁伊醒了过来。这是他夜间的习惯。所有不能自我克制的酗酒的人都有他们藏酒的地方。唐格鲁伊也有这样一处,他管它叫做贮藏室。唐格鲁伊的秘密贮藏室在底舱里。他在那儿藏酒,为的让别人难以相信能有这种事。他完全有把握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个地方。克吕班船长不喝酒,为人严厉。可是这个舵手能够避开船长严密的监视,藏起一点点朗姆酒和杜松子酒,把它们放在底舱那个秘密角落里的一只探测水深用的小木桶里,几乎每个夜晚他都来和这个贮藏室幽会。监视很严,痛饮受到限制,通常唐格鲁伊的这种夜间放纵行为只限于喝上两三口,是偷偷吞下去的。有时候这个贮藏室甚至什么酒也没有。那天晚上唐格鲁伊在那儿找到一瓶烧酒,真是出乎意料。他万分高兴,但是更是感到惊慌。是从天上哪个地方落下这瓶酒给他的?他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又是怎样把它带上船的。他立刻把酒喝光了。也许是为了慎重起见,因为他害怕这瓶烧酒会给人发现和没收。他把酒瓶扔到海里。第二天,唐格鲁伊掌舵的时候,他身子有点儿摇晃。

不过他几乎像平时一样驾驶着船。

至于克吕班,大家都知道,他回到约翰客店去睡觉了。

克吕班在他的衬衫里面,总是系着一条旅行用的皮腰带,他在那里面放了二十个备用的畿尼,只有到了晚上,他才把它解下。在这条皮腰带的反面,有他的名字:西尔克吕班,是他亲手用很浓的石印墨水写在粗皮上的,永远也擦不掉。

起航以前,在起床的时候,他把装着七万五千法郎钞票的铁盒放到这条腰带上,然后他和通常那样,把腰带扣在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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④ 方旗骑士,欧洲中世纪的一种骑士,有权率领扈从在自己的方旗下上阵作战,其权位在只可使用三角旗的最低级骑士之上。

⑤ 腓力·奥古斯都,即腓力二世(1165—1223),法国卡佩王朝国王,1204 年起先后收复英王在法国境内占据的领地诺曼底、安茹等。

⑥ 指格鲁希(1766—1847),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战争时期的将领,百日王朝中晋升元帅,在滑铁卢战役中因未能阻挡住驰援英军的普军,以致造成拿破仑大败。

① 库唐斯,法国芒什省一城市。

② 蒙莫朗西家族是法国历史上著名的家族,出了几个重要人物。

③ 蓬托尔松,法国芒什省一城市。

④ 贝特朗·德·盖克兰(约1320—1380),法国百年战争初期杰出的军事领袖,曾几次大败英军。

⑤ 胖子路易,是法国国王路易六世(1081—1137)的绰号。

⑥ 瓦洛涅,法国芒什省一城市。

三 中断的谈话

船轻快地开航了。乘客们把手提箱和旅行箱在长凳上面或下面放好以后,马上就去参观这条船,乘客们是从来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的,而且仿佛坐上船的人都一定要这样做,成为惯例了。旅游者和那个巴黎人这两位乘客从来没有看见过汽船,明轮刚开始转几下,他们就赞美起海水的飞沫。接着他们又对冒出的烟大为欣赏。他们在甲板上和二层舱里,一样一样地,几乎是一点一滴地仔细观看着所有那些航海用具,像铁环,铁钩,吊钩,螺栓,它们制作得精密,相互配合准确,仿佛是一套巨大的首饰,只是这套金色的铁制首饰上全是暴风雨带来的铁锈。他们绕着放在甲板上的小报警炮走了一圈。旅游者说:“系着链子,活像一只看家狗。”那个巴黎人接着说:“穿着一件涂柏油的粗布罩衣,好不让它得感冒。”当船离开陆地的时候,人们交换对圣马洛的景色的合乎惯例的评论。有一个乘客发表一种理论,认为从海上看附近的地方,常会上当,在离海岸一海里远的地方看,奥斯坦德①和敦刻尔克再相像也没有了。别人对他说到的敦刻尔克做了补充,说那儿有两个漆成红色的警戒浮标,一个叫吕丹让,一个叫马尔迪克。

圣马洛在远处越来越小,接着看不见了。

大海从表面看是无边的静寂,船后面的海面上出现的航迹形成一条镶着泡沫边的长长的街道,它几乎毫无弯曲地伸长,直到看不到尽头的地方。

从法国的圣马洛到英国的埃克塞特①划一条直线,格恩西岛就在这条直线的中心。海上的直线并不总是合理的直线。但是汽船在一定的程度上,有能力沿直线航行,帆船却无法做到。

大海因为起风,变得复杂了,它成了各种力量的结合体。一只船是一些机器的结合体。力量是无限的机器,机器是有限的力量。这两种组合体,一种是用之不竭的,一种是机智灵巧的,在它们之间进行的斗争就是人称的航行。

一种在机械中的意志是和无限相抗衡的。无限本身也包括一种机械。大自然的力量知道它们在做什么,要去哪儿。没有任何力量是盲目的。人应该密切观察种种力量,设法发现它们进展的规律。

在规律没有发现以前,斗争会继续下去。在这样的斗争中,用蒸汽航行,是人类任何时刻在海洋上任何地方获得的持久的胜利。用蒸汽航行最妙的特点便是能控制船只,减少对风的服从,增加对人的服从。“杜兰德号”从来没有像这一天这样在海上航行得如此顺利。它行驶得简直完美极了。

在十一点左右,吹的是凉爽的北北西风,“杜兰德号”航行到曼基埃岛的海面上,它使用很少的蒸汽,以右舷逼风向西行驶。天气一直晴朗美好。可是拖网渔船都向海岸驶回去。

仿佛那些渔船想赶回海港,于是海上的船越来越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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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奥斯坦德,比利时北部港口城市。

① 埃克塞特,英国英格兰西南部城市。

谁也说不清“杜兰德号”是否完全航行在它通常走的航线上。船员们毫不担心,他们绝对信任他们的船长。不过,也许由于舵手的过错,船有点偏航。“杜兰德号”好像是驶向泽西岛,而不像是格恩西岛。稍稍过十一点,船长改正了航向,毫不犹豫地向格恩西岛驶去。仅仅耽误了少许时间。在昼短夜长的日子里,浪费时间是会引起许多麻烦的。此时是二月,阳光灿烂。

唐格鲁伊在他目前的状态下,脚站不稳,胳臂也不那么有力了,结果是这个优秀的舵手时常突然偏航,减慢了航行的速度。

风差不多停了。

那个格恩西岛的乘客,手拿望远镜,不时地对准一小团淡灰色的雾望着,在西边遥远的天际,这一小团雾被风慢慢地吹动,很像沾上了尘土的棉絮。

克吕班船长满脸清教徒的严肃的神情,和往常一样。只是现在他显得加倍提防着什么。

在“杜兰德号”船上,一切都平静无事,几乎有一种喜气洋洋的气氛。乘客们在聊着天。在航行途中,闭着眼睛,就可以从乘客们谈话的颤动的声音判断出海上的情况如何。乘客们自由自在,各抒己见,正和海面的平稳完全适应。

举例说,像以下这样的谈话,只有在海面十分宁静的时候才能听得到。

“先生,您看那只绿色和红色的好看的苍蝇。”

“它在海上迷了路,到船上来休息了。”

“苍蝇不大会累的。”

“事实是它太轻了,风把它吹上来的。”

“先生,有人称一盎司①的苍蝇,然后数它们,发现共六千二百六十八只。”

那个拿望远镜的格恩西岛人走到两个圣马洛的贩牛的商人跟前交谈起来。他们说的都是这一类的话:

“奥布拉克①的牛的胸部又圆又壮,腿短,毛皮是浅褐色。因为腿短小,干起活来就慢。”

“在这方面,萨莱尔②的比奥布拉克的好。”

“先生,我一生中看见过两头漂亮的牛。第一头短腿,厚厚的前半身,饱满的臀部,大腰腿,从颈背到臀部的距离长度正合适,肩隆③的高度也标准,摸上去很肥,皮很容易剥下。第二头显出各种肥壮得得体的特征。胸部肥壮,颈子结实,腿很细,毛是白色和红色,臀部肉下垂。”

“那是科唐丹④种。”

“对,不过跟安格斯郡⑤公牛或者萨福克郡⑥公牛交配过生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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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盎司,英国重量单位,合二八·三五克。

① 法国南部一高原名。

② 法国今康塔尔省一城市。

③ 肩甲骨间隆起部分。

④ 科唐丹为法国西北部一半岛名。

⑤ 安格斯郡为英国苏格兰原郡名,产良种牛。

⑥ 萨福克郡为英国英格兰东部郡名。

“先生,信不信由你,在南方⑦有驴子竞赛。”

“驴子?”

“是驴子。我以名誉保证。最难看的驴子是最优秀的驴子。”

“这和繁殖骡子用的种母马一样,最难看的是最好的。”

“不错。普瓦图⑧的母马。大肚子,粗腿。”

“最著名的优良的种母马,是像四根柱子上面的大桶。”

“牲畜的美和人的美不一样。”

“尤其是和女人不一样。”

“说得对。”

“我呀,我喜欢女人长得漂亮。”

“我呀,我喜欢女人穿着得漂亮。”

“对,整洁,干净,打扮得整整齐齐,梳洗得漂漂亮亮。”

“外表鲜艳。一个少女,肯定是刚从珠宝商那儿出来。”

“我再来谈我的牛。我在图阿尔①的市场上看见过出售这两条牛。”

“图阿尔的市场,我知道。拉罗舍尔②的博诺家的人和马朗③的小麦商巴布家的人,我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说过他们,他们都要上那个市场赶集的。”

旅游者和巴黎人在跟那个散发《圣经》的美国人交谈。他们的谈话也十分融洽。

“先生,”旅游者说,“这是文明世界的大体的吨数:法国七十一万六千吨,德国一百万吨,美国五百万吨,英国五百五十万吨。加上小船只的定额数,总数是一千两百九十万零四千吨,分摊在散布在地球水面上的十四万五千只船上。”

那个美国人插进来说:

“先生,有五百五十万吨的是美国。”

“我同意您的意见,”旅游者说,“您是美国人吧?”

“是的,先生。”

“那我更加同意了。”

沉默了片刻,美国传教士心想这是不是分送《圣经》的好时机。

“先生,”旅游者又说道,“这是不是真的,在美国,你们有取外号的爱好,甚至给你们所有的名人都取了外号,你们把你们的著名的密苏里①银行家托马斯·本顿②叫做‘老金条’?”

“是的,正像我们把扎卡里·泰勒③叫做‘老扎克’一样。”

“哈里森将军④叫‘老蒂珀’?对不对?还有,杰克逊将军⑤叫‘老山核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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⑦ 指法国南方。

⑧ 普瓦图,法国西部旧省名。

① 图阿尔,法国今德塞夫勒省一城市。

② 拉罗舍尔,法国西部一港口城市。

③ 马朗,法国今夏朗德滨海省一城市,位于拉罗舍尔以北不远。

① 密苏里,美国州名。

② 托马斯·本顿(1782—1858),美国国会参议员。

③ 扎卡里·泰勒(1784—1850),美国第十二任总统。

④ 哈里森(1773—1841),美国第九任总统,1811 年曾在蒂珀卡努战役中大败印第安人。

“因为杰克逊像山核桃木那样硬,因为哈里森在蒂珀卡努打败了印第安人。”

“这是你们那边的一种崇尚空谈的习俗。”

“这是我们的习俗。我们把范布伦⑥叫做‘小魔术师’,西沃德⑦,他发行了小额银行纸币,所以叫做‘小钞票’,伊利诺斯⑧的民主党参议员道格拉斯⑨,他有四英尺高,口才极好,叫做‘小巨人’。您可以从得克萨斯走到缅因⑩,您遇不到一个人说卡斯(11)这个名字,只说‘密歇根(12)大个儿’,也没有人说克莱(13)这个名字,只说‘脸上有刀疤的磨坊小伙子’。克莱是一个磨坊主的儿子。”

“我更喜欢叫克莱或者卡斯,”巴黎人说,“那要短一些。”

“那您就不懂人情世故了,我们把财政部长科尔温叫做‘赶大车的小伙计’。丹尼尔·韦伯斯特①叫‘黑皮丹’。至于温菲尔德·司科特②,他在奇珀瓦打败了英国人以后,第一个愿望就是坐下来吃顿饭,所以我们叫他做“快来一盆汤’。”

当初望见的远处的一团雾已经变大了。它现在在天边占有了大约十五度那样宽的地方。好像是天空的云,因为缺少风,落在海水上缓缓动着。几乎没有一点儿风。海面十分平静。虽然不到中午,太阳光变得暗淡了。太阳照耀着,可是不再有热气。“我看,”旅游者说,“天气要变了。”

“也许要下雨,”巴黎人说。

“或者是起雾,”美国人说。

“先生,”旅游者说,“在意大利,莫尔费塔③雨下得最少,托尔麦佐雨下得最多。”

按照海峡群岛的习惯,中午敲钟通知吃饭。愿意吃的人去吃。有几个乘客自己随身带了食物,就在甲板上快快活活地吃起来。克吕班什么也没有吃。

大家吃饭的时候,谈话继续进行。

格恩西岛人闻到了《圣经》的气息,走到美国人跟前。美国人对他说:

“您对这个海熟悉吗?”“当然熟悉,我是本地人。”

“我也是,”一个圣马洛人说。

格恩西岛人行了个礼,又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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⑤ 杰克逊(1767—1845),美国第七任总统。

⑥ 范布伦(1782—1862),美国第八任总统,因娴于政治权术,得“小魔术师”绰号。

⑦ 西沃德(1801—1872),美国国务卿。

⑧ 伊利诺斯,美国州名。

⑨ 道格拉斯(1813—1861),美国民主党参议员和演说家。

⑩ 缅因,美国州名。

① 丹尼尔·韦伯斯特(1782—1852),美国众议员,参议员,后任国务卿。

② 温菲尔德·司科特(1786—1866),美国将领。1814 年率领美军在奇珀瓦大败英军。

③ 莫尔费塔,意大利濒临亚得里亚海城镇。

“现在我们远离海岸,但是当我们驶近曼基埃的时候,我不喜欢遇见雾。”

美国人对圣马洛人说:

“岛上的居民与其说是沿海地方的人,还不如说更是大海上的人。”

“说得不错,我们这些海边的人只能洗坐浴。”

“曼基埃,那是什么?”美国人问。

圣马洛人回答道:

“那是一些很坏的石子。”

“此外还有格雷莱,”格恩西岛人说。

“那还用说,”圣马洛人说。

“还有索阿,”格恩西岛人又说了一句。

圣马洛人哈哈大笑,他说:

“照这么说,还有野人礁。”

“还有修道士礁,”格恩西岛人说。

“还有鸭子礁,”圣马洛人说。

“先生,”格恩西岛人彬彬有礼地又说,“您对什么问题都能回答。”

“圣马洛人,狡猾的人①。”回答了这句话后,圣马洛人眨了眨眼睛。

旅游者插进一个问题:

“我们是不是一定要穿过这些石子堆?”

“不用。我们已经把它们丢在南东南了。它们在我们后面了。”

格恩西岛人接着说:

“大的和小的礁石加在一起,格雷莱有五十七个尖顶。”“曼基埃有四十八个尖顶,”圣马洛人说。

现在谈话只在圣马洛人和格恩西岛人两个人之间进行了。“圣马洛的先生,我觉得有三处礁石您没有算进去。”“我全算进了。”

“从德雷礁到主人岛礁吗?”

“是的。”

“房子礁呢?”

“是的。”它们是在曼基埃中间的七个礁石。”“我看得出您很熟悉这些石头。”

“如果不熟悉这些石头,就不是圣马洛人了。”“听到法国人的推理真叫人高兴。”

圣马洛人也行了一个礼,说:

“野人礁有三座礁石。”

“修道士礁有两座。”

“鸭子礁有一座。”

“鸭子,单数,说明了只有一座①。”“并非如此,因为苏阿德也是单数,而它有四座礁石。”“您叫的苏阿德是什么呀?”格恩西岛人问。

“我们把你们叫做索阿的叫做苏阿德。”

“在索阿和鸭子礁当中通过可不是轻松的事。”

“只有鸟儿能够通过。”

“还有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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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这一句原文是:“Malouin,malin。”Malouin 是圣马洛人,malin 是狡猾的人,发音接近,所以是俏皮话。

① 前面“野人”、“修道士”都是复数,“鸭子”是单数。

“不太多。在恶风险浪的时候,它们会撞到岩壁上的。”“在曼基埃有沙。”

“房子礁四周也有。”

“从泽西岛看得见八座礁石。”

“从阿泽特沙滩看出去,是这样。不是八座,是七座。”“海水退潮的时候,可以在曼基埃散步。”

“那当然,有露出在水面上的。”

“迪鲁伊怎么样?”

“迪鲁伊和曼基埃完全不同。”

“我要说的是那儿挺危险。”

“那是在格朗维尔旁边。”

“看得出,你们圣马洛人和我们一样,也热爱在这些海面上航行。”

“是的,”圣马洛人回答说,“不过有这个差别:我们说:我们有这样的习惯,而你们说:我们有这样的爱好。”

“您是一个好水手。”

“我是牛贩子。”

“谁是圣马洛的好水手?”

“絮尔古夫。”

“还有谁呀?”

“迪盖—特鲁安。”

说到这儿,那个巴黎的旅行推销商插进来说:

“迪盖—特鲁安?他被英国人捉住了。他既可爱又勇敢。他知道讨得一位年轻的英国女人的欢心。就是她打碎了他的镣铐。”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雷鸣般的声音叫道:

“你喝醉了!”

四 克吕班船长显示出他全部的高尚品质

大家都转过身来。

那是船长在责备舵手。

西尔克吕班一向不称呼别人“你”①,现在对舵手唐格鲁伊这样叫喊,他准是实在发怒了,或者是非常想装出盛怒的样子。

怒气发作得及时,可以摆脱责任,有时候能推到别人身上。

站在两个明轮罩中间的指挥台上的船长,注视着舵手。他低声重复地说:“酒鬼!”老实的唐格鲁伊低着头不做声。

雾散布开来,现在几乎弥漫了半个天边。它同时在向四面八方扩散。在雾里有油滴一样的东西。雾难以觉察地越来越扩大。风慢慢地、悄悄地推动着雾。雾逐渐占据了海洋。它从西北方伸展过来,船头正朝着它。它就像一座活动的、隐隐约约的大悬崖。它又像一道墙那样在海面上给切开来。那边有一个清清楚楚的圆点,无边无际的海水在那儿进入雾中消失了。

这个入口离船还有半海里远。如果风向改变了,人们可以避免沉入雾中去,可是风向要立刻改变。半海里的距离一瞬间就缩短了,就消失了。“杜兰德号”在向前行进,雾也在向前行进。雾向船移来,船向雾迎去。

克吕班命令增加蒸汽,朝偏东方向航行。

船沿着雾走了一些时候,但是雾也始终在伸展。不过船却还是在阳光下行驶。

时间在这些很难能够成功的行动当中浪费掉了。二月里,夜晚来临得很快。

格恩西岛人仔细地看着雾。他对两个圣马洛人说:

“这雾可太放肆了。”

“真是海上的脏东西,”一个圣马洛人说。

另一个圣马洛人接着说:

“它破坏了一次航行。”

格恩西岛人走到克吕班身旁。

“克吕班船长,我怕雾会抓住我们。”

克吕班回答道:

“我原来想留在圣马洛的,可是别人建议我起航。”

“是什么人呀?”

“几个老水手。”

“说真的,”格恩西岛人说,“您起航并没有错。谁知道明天会不会有暴风雨呢?在这个季节里,可能等到更坏的天气。”

几分钟后,“杜兰德号”驶进了雾层里。

这是奇特的一瞬间。突然,在船尾的人不再看得见在船头的人了。

一道柔软的灰色隔板将船切成两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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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法语中称呼对方“你”,一是和对方很熟悉亲近,二是对对方不客气。这里是后一意思,船长说“你喝醉了”,乃是责怪的口气。

接着,整只船都陷没在雾里。太阳变成像一个大月亮。忽然间大家都哆嗦起来。乘客们连忙穿上大衣,水手们也穿上油布上衣。海面上几乎没有一丝波纹,平静形成了冷酷的威胁。在这种过度的宁静里,似乎包含着某种暗示。一切都暗淡无光。黑色的烟囱和黑色的烟在跟笼罩着船的铅色展开了搏斗。

向东偏航后,船从此就没有了目的,船长再将船朝格恩西岛驶去,并且增添了蒸汽。

那个格恩西岛乘客在机器房四周转来转去,他听见黑人安布朗康对他的火夫伙伴说话。格恩西岛乘客竖起耳朵仔细听。黑人说:“今天早上我们在阳光里航行得慢;现在我们在雾里航行得快。”格恩西岛人又回到西尔克吕班那儿。

“克吕班船长,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不过我们是不是加了过多的蒸汽?”

“先生,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应该追回由于那个酒鬼舵手的过错损失了的时间。”

“说得对,克吕班船长。”

克吕班又说道:

“我急着赶快到达目的地。现在雾这么大,到夜里雾会更大。”

格恩西岛人回到两个圣马洛人身边,对他们说:

“我们有一位十分杰出的船长。”

雾像一道道仿佛梳理过的巨浪,不时重重地冲过来,遮住了太阳。

接着,太阳又出现了,变得更苍白,好似生了病。在天上模糊看到的那一点点地方,仿佛是舞台的陈旧布景上布满油污的、肮脏的狭长天空。

“杜兰德号”驶过一只独桅纵帆船身旁,这只独桅纵帆船为了小心起见已经抛了锚。它是格恩西岛的“希提尔号”。独桅帆船的船老大注意到了“杜兰德号”的航速。他还觉得“杜兰德号”没有在正确的航线上航行,过于偏西了。这只船加足蒸汽在雾里行驶,使他很惊奇。

在将近两点钟的时候,雾更加浓,船长不得不离开驾驶台,走到舵手身旁。太阳已经消失,大雾茫茫。“杜兰德号”给一层夹着白色的黑暗包围着,它在弥漫的灰暗中向前开。船上的人再也看不见天空,再也看不见大海。

一点儿风也没有了。

在明轮罩之间的驾驶台下面一只圆环吊着的松节油罐甚至丝毫也不摆动。

乘客们都不说话了。

不过那个巴黎人在低声哼着贝朗瑞的歌谣《有一天上帝醒来》。

圣马洛人中的一个对他说:

“先生从巴黎来?”

“是的,先生。‘他把脑袋靠在窗口。’”

“在巴黎,人们在做什么?”

“‘他们的星宿也许已经消失。’——先生,在巴黎,一切事情都不正常。”

“那么陆地上和海上一样。”

“不错,我们那儿也有该死的雾。”

“它会带来灾祸。”

巴黎人大声说道:

“可是为什么会有灾祸呢!灾祸是因为什么发生的呢!灾祸能起什么作用呢!像奥德翁剧院发生的火灾①。于是有好多人家穷得无衣无食。难道这公平吗?对,先生,我不知道您信奉什么宗教,但是我感到很不满意。”

“我也不满意,”圣马洛人说。

“在世上发生的所有事情,”巴黎人又说,“好像都出了毛病。我想上帝不在世上。”

圣马洛人搔搔他的头顶,好像想尽力弄懂这句话的意思似的。巴黎人继续说道:

“上帝不在,我们应该给他一道命令,强迫他待在常驻的地方。现在他待在他的乡间宅第里,丝毫不关心我们,所以什么事都乱七八糟了。我亲爱的先生,很明显,上帝不再在政府里,他在休假,眼前处理事务的是代理人,某个神学院学生似的天使,某个长着麻雀翅膀的傻子。”

“麻雀”给说成“麻倔”①,这是巴黎郊区的顽童的发音。

克吕班船长走到两个谈话的人的身边,把一只手放到巴黎人的肩上。

“嘘!”他说。“先生,留神您说的话。我们是在大海上呀②。”没有人再说话了。

五分钟以后,听到以上全部谈话的格恩西岛人对着圣马洛人的耳朵悄声说道:

“这是一位笃信宗教的船长!”

没有下雨,可是大家感到身上湿漉漉的。他们只能从越来越觉得不舒服来知道他们航行了多少路。仿佛人们都陷入了忧愁。雾在海洋上制造了寂静,使波浪入睡,使大风平息。在这样沉寂的气氛里,“杜兰德号”的嘶哑的喘气声充满难以形容的哀怨和焦虑。

他们不再遇到别的船只了。如果,在远处,或许是格恩西岛那一边,或许是圣马洛那一边,有船在雾外面的海上航行,被雾吞没的“杜兰德号”也不会被它们看见的。它的长长的烟,孤零零的,就像雪白的天空中的一颗黑色彗星。

忽然克吕班大声喊起来:

“混蛋!你刚才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你要让我们全都完蛋。你应该戴镣铐。快滚开,酒鬼!”

他自己去掌舵。

受到斥责的舵手躲到船头去干活了。

格恩西岛人说:

“我们得救啦。”

船继续飞速地向前行驶。

将近三点钟的时候,雾的下边部分开始渐渐消失,海面又重新能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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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奥德翁剧院,为巴黎著名剧院,历史上曾两次发生火灾后重建,又几次改名。

① “麻雀”法语为moineau,这个人发音为moigneau,现译成这样,表示略有不同。

② 克吕班的话的意思是在大海上不要说亵渎上帝的话,以免遭到不幸。

“我可不喜欢这样,”格恩西岛人说。

事实上,雾只能被太阳照散,或者被风吹走。被太阳照散,是好事,被风吹走,就不那么好了。可是对太阳说,现在已经太晚了。在二月里下午三点钟,太阳已经没有威力了。如果在一天中的这个关键时刻,再刮起风来,可不是人们所希望的。那往往是暴风雨的预兆。

还有,假使有一点儿微风,也是很难觉察得到的。

克吕班眼睛盯着罗经柜,①握着舵柄操纵着,嘴里低声嘀咕,不过他说的话乘客都听到了:

“没有时间耽误了。这个酒鬼把我们耽搁了。”

此外,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大海在雾里并不完全平静,可以隐隐约约地看见一些波浪。贴近着水面,浮动着道道寒光。这些波浪上的一片片的光使船员们担起心来。它们表明上面的风在雾的顶上吹开了一个个缺口。雾向上升,然后又落下来,更浓密了。有时候,雾丝毫不透一丝光亮。船只陷进了真像大浮冰①似的雾里。不时地,这种可怕的圈子像钳子一样微微打开,让人看见一点点天际,然后又合拢了。

格恩西岛人拿着他的望远镜,如同一名哨兵那样,站在船头上。

忽然在雾中出现一角青天,接着又消失了。

格恩西岛人惊慌地转过身来,叫道:

“克吕班船长!”

“什么事?”

“我们在笔直朝阿努瓦礁驶去。”

“您弄错了,”克吕班冷冷地说。

格恩西岛人坚持说:

“我肯定没弄错。”

“不可能。”

“我刚刚望见在天际有一块岩石。”

“在哪儿?”

“在那边。”

“那边是大海。不可能。”克吕班把船头朝这个乘客指的那个位置驶去。

格恩西岛人又拿起他的望远镜。

过了一会儿,他向船尾跑去。

“船长!”

“怎么回事?”

“赶快掉头。”

“为什么?”

“我清清楚楚看见了一座很高的岩石,而且离我们很近了。那是大阿努瓦礁。”

“您大概看见了很浓厚的雾。”

“是大阿努瓦礁。快掉头,看在老天爷的份上!”克吕班转了一下舵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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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罗经柜,是放罗经等的盒子。

① 大浮冰,是两极地带浮在海洋上的巨大冰块。

五 克吕班得到最高的赞扬

大家听到一下断裂的声音,船的侧面在大海的浅处撞碎的声音是一种难以想象得出的最悲惨的声音。“杜兰德号”突然停住了。

这一震动,使好几个乘客都跌倒在地上,在甲板上滚起来。格恩西岛人朝天举起双手。

“撞到阿努瓦礁了!我说得不错吧!”

船上发出长长的叫声。

“我们完蛋啦。”

克吕班的生硬的、命令式的声音盖过了叫声。

“没有人完蛋!安静!”

安布朗康的裸露到腰部的黑上身从机器房的舱口伸出来。

这个黑人镇静地说:

“船长,水进来了,机器快熄火了。”

这一个片刻真可怕。

撞击就像自杀。即使是有意这样做,也不可能像这样可怕。“杜兰德号”仿佛是去攻打岩礁一样向它冲过去。一个岩石的尖端好像钉子似的戳进了船身。有一个多平方多阿兹①的护货板爆裂了,艏柱②断了,船头的倾斜角碎了,船头倒塌了,船壳裂开,吞进了海水,发出吓人的翻腾声。这是一个灾难进来的创口。反击是那样猛烈,把船尾的应急舵链③震断了,舵落下来,拍打着。船给暗礁捅穿了,在它的四周原来只看见浓厚的雾,现在雾几乎成了漆黑的。黑夜来临了。

“杜兰德号”的船头向下沉,就像一匹马被一头公牛角戳进了肚子,已经没命了。

在海面上,使人感觉得到差不多到了海水上涨的时刻。

唐格鲁伊的酒醒了过来,当船只遇难的时候,任何人都不会醉得不醒的。他走下甲板间,又走上来,说:

“船长,水淹没了底舱,十分钟以后,就会没到泄水孔。”

乘客们在甲板上丧魂落魄地乱跑,扭自己的胳臂,身子伸到船边外望,又去看机器。他们因为恐惧做出种种毫无意义的行动。那个旅游者已经昏过去了。

克吕班做了个手势,大家都静了下来。他问安布朗康:

“机器还能够运转多少时候?”

“五六分钟。”

接着他问那个格恩西岛乘客:

“我在掌舵的时候,您看到了岩礁。我们现在是碰到了阿努瓦礁的哪个暗滩?”

“是莫夫。刚才在雾的一个缝隙里,我清清楚楚地认出了是莫夫。”

“既然碰到了莫夫,”克吕班说,“那么,我们的左面是大阿努瓦,右面是小阿努瓦。我们离陆地一海里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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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多阿兹,是法国旧长度单位,相当于一·九四九米。

② 艏柱,在船头最前面。

③ 应急舵链,是连在艉柱上的一段链子,如果舵给海水带走,可以用来将它收回。

船员和乘客静静听着,焦虑不安,集中注意力地盯住船长望,全身都在发抖。

减轻船载是不会起作用的,而且也不可能这样做。要把船上的货物丢在海里,就得打开舷门,这样更增加了海水涌进船内的机会。抛锚也没有用,船已经牢牢地陷住了。此外,在这样的海底摇晃锚,锚链多半会缠住锚杆。机器没有损坏,只要火没有熄,船还能够使用,也就是说,还可以有几分钟的时间,运用明轮和蒸汽的力量,船向后退,挣脱暗礁。但是这样一来,船立刻就会沉没。岩礁在一定的程度能够塞住裂口,挡住海水进入。它起了堵塞的作用。裂口如果疏通,那就不可能塞住进水的路,而且也不可能出清水泵①。谁将受伤者心脏的伤口上的匕首拔出来,就会使受伤者当即死去。一从岩礁上脱身,船就会沉到海底。

牛在底舱淹到了水,开始叫起来。

克吕班命令道:

“把救生艇放下海。”

安布朗康和唐格鲁伊急忙奔过去,解开缆绳。其他的船员都愣愣地望着。

“大家都来动手,”克吕班叫起来。

这一次,所有人都服从命令照做了。

克吕班继续镇定地用那些古老的、今天的水手不会懂得的语言下着命令:

“拉紧。——如果绞盘不能动,就使用辅助缆绳。——卷够了。——降下来。——不要让滑车和光缆索①连接起来。——放下去。——快放下两头。——一起来。——当心船头栽到水里。——摩擦得太凶了。——拉住复滑车的绳子。——注意。”②

救生艇放到了水里。

就在这片刻间,“杜兰德号”的明轮停下来了,烟也不冒了,炉子给水淹没了。

乘客们顺着梯子滑,或者是紧紧抓住动索,跌到救生艇里,而不是慢慢降落下来的。安布朗康抱起了昏倒的旅游者,放进救生艇里,然后他又上了船。

水手们跟在乘客后面争先恐后地向前冲。见习水手倒在别人的脚底下,那些人在孩子身上踏过去。

安布朗康拦住了大家。

“谁也不许走在孩子前面,”他说。

他用两条黑漆漆的胳臂推开水手,抱起孩子,递给站在救生艇上的格恩西岛乘客接住。

见习水手得救了,安布朗康站到一旁,说:

“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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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出清水泵,使水泵能毫无阻碍地通过水。

① 光缆索,指不涂焦油的缆索。

② 在这一段话里,有些用语目前已不使用。

在这段时间里,克吕班走到他的房间里,把船上的文件和仪器扎成一包。他从罗经柜里取出了罗盘。他将文件和仪器交给安布朗康,罗盘交给唐格鲁伊,对他们说:“你们下到救生艇去。”

他们下去了。其他的船员早在他们以前上了小艇。救生艇塞满了人。

海浪掠过船边。

“现在,”克吕班喊道,“划走。”

救生艇上响起了一阵叫声:

“船长,您呢?”

“我留下来。”

遇难的人没有多少时间商量,更没有时间感动。但是在救生艇上的人相对处在安全中,因此也产生了一种并不只为自身考虑的感情。大家同时坚决要求:

“船长,到我们这儿来。”

“我留下来。”

那个格恩西岛人对海十分熟悉,他说:

“船长,您听好。您是搁浅在阿努瓦礁上,只要游一海里,就可以到普兰蒙。可是坐船只能在罗克更靠岸,那有两海里远。有岩礁,有雾。这只救生艇两小时内是到不了罗克更的。夜色很黑。潮水涨了,风力在增强,马上就会起暴风。我们巴不得回来接您,可是如果有大风大浪,我们就无法办到了。如果您不走,会送命的。到我们这儿来吧。”

巴黎人插进来说:

“救生艇装满了,装得太满了,这是事实,再添一个人,就太多了。不过我们是十三个人,这对小船是不吉利的①,宁可再加一个人,不要这个数字。下来吧,船长。”

唐格鲁伊也说:

“一切都是我的过错造成的,与您无关。您留下来这是不合理的。”

“我要留下来,”克吕班说。“这只船今天晚上将会给风暴吹成碎块。我决不离开它。船完了,船长也死了。大家提到我的时候,会说:

‘他尽了他的职责,直到最后一分钟。’唐格鲁伊,我原谅您。”

他交叉起双臂,大声喊道:

“听好命令。一起解开缆绳。划走!”

救生艇离开了。安布朗康掌着舵。没有划桨的手都向着船长举起来。

大家齐声喊道:“向克吕班船长致敬!”

“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好汉,”美国人说。

“先生,”格恩西岛人回答说,“这是大海上的最正直的人。”

唐格鲁伊哭了。

“如果我有勇气的话,”他低声喃喃地说,“我就和他一起留下来。”

救生艇隐没在雾里消失了。

什么也看不见了。

桨声越来越轻,后来没有了。

克吕班一个人待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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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西方认为十三这个数字不吉利。

六 深渊底层给照亮了

这个人看到自己留在这块岩礁上,在这层黑云下,这片海水中间,远离和活人的接触,远离人类的声音,独自一人在上涨的海水和降临的黑夜当中,像死人一样给丢在这儿,他感到无比快乐。

他成功了。

他实现了他的美梦。他从命运那儿取来的远期汇票现已经兑现了。

对他来说,被丢弃就是得救。他在距离陆地一海里的阿努瓦礁上面;他有七万五千法郎。从来没有一次船舶失事完成得有这样巧妙的。没有一点失误的地方。确实什么都考虑到了。克吕班从青年时代起,就有一个打算,便是将正直当做赌注押在生活的轮盘赌桌上,被人看作是诚实的人,从这点开始,等待决胜的时刻,赌输后不断地再下双倍赌注,摸到窍门,猜到时机,不瞎摸索,当机立断,只干一次,从不重复,终于大赢,将一批傻子抛在身后。愚蠢的骗子连续失败二十次,他一次便会成功,当那些人走向绞架的时候,他却走向好运。和朗泰纳相遇,成了他的一道光线。他立即拟定了他的计划。叫朗泰纳吐出吞下的钱。至于说到朗泰纳可能会进行的揭露,他用失踪使它无效。最好的失踪是被人看作已经死去。要达到这个目的,就要使“杜兰德号”失事。这次海上遇难是必需的。此外,这样消失后,还能留下一个好名声,这是他一生中的一大杰作。谁看见在这只遭难的船上的克吕班,都会以为看到了一个快乐的魔鬼。

他活了一辈子,就是为了这一个片刻。

他全身都表达出这样一句话:“终于成了!”一种可怕的宁静使他的阴暗的前额变得灰白。他的眼睛暗淡无光,在眼睛深处原来仿佛有一层隔板,现在变得深不见底,十分可怕。这个灵魂的内心在燃烧,射出了光芒。

内在的良心和外部的自然界一样,有它的电压。一个理想就等于是一颗流星。在获得成功的那一瞬间,为了这一刻多年酝酿和积累的沉思微微露出来了一点儿,而且发出一道闪光。在自己内心有罪恶的利爪,感觉得到猎物也在自己心里,这是一种闪耀着光辉的幸福;一种得胜的邪念使得脸上发亮。某些成功了的计策,某些已经达到的目的,某些兽性的满足,使这个人的眼睛里一闪一隐着愁惨而又欢喜的光彩。那是快乐的暴风雨,那是危险的曙光。它们来自变成了阴影和乌云的良心。

他的瞳孔在发光。

这样的光丝毫不像人们在天上或者在人间能够见到的光。

克吕班身上长期抑制的流氓的本性现在爆发了。

克吕班望着无边的黑暗,禁不住发出低沉可怕的笑声。

他终于自由啦!他终于富有啦!

他的未知数终于大白了。他解决了自己的问题。

克吕班眼前有的是时间。潮水在上涨,“杜兰德号”因此给支撑住,最后甚至稍稍向上升了一点儿。船牢固地贴在暗礁上,绝对没有沉没的危险。此外,要给些时间让救生艇划远,或许翻掉。克吕班就是这样希望的。

他站在遇难的“杜兰德号”上,叉起双臂,品尝着给抛弃在黑暗中的滋味。

三十年来,虚伪沉重地压在这个人的身上。他是罪恶,却和正直结合。他怀着一种不幸的丈夫的怨恨仇恨德行。他一直怀有邪恶的预谋。从他成年以后,他就穿上了这件坚硬的盔甲,那便是他的外貌。在盔甲下面,他是妖魔。他披着善良的人的皮生活,一颗心却是强盗的心。他是善于甜言蜜语的海盗。他是诚实的囚徒。他给关在木乃伊的盒子里,那只盒子就是清白无辜。他背上长着使一个无耻小人感到惶恐的天使的翅膀。公众对他的尊敬沉重地压在他身上。被人看做是正派人,做起来很困难。内心险恶,言语却要动听,始终要保持这样的平衡,真是艰巨的事。他原来是罪恶的鬼魂,但又是正直的幽灵。这种违背常理的生活就是他的命运。他必须举止沉着,落落大方,暗地里大发雷霆,微笑时咬牙切齿。在他的眼里,德行会使人窒息。他时时刻刻都在想把这只捂在他嘴上的手咬住。

可是,他想咬它,又不得不吻它。

说谎是很费劲的事。一个伪君子从这个词的两重意义来说也是一个有耐性的人。他盘算怎样胜利,同时忍受着痛苦。模模糊糊地预谋要干坏事,外表上还装得严肃庄重,杰出的名声掩盖住卑鄙无耻的心眼,不断地进行欺骗,藏起自己的真面目,处处制造假象。这些都是十分吃力的事。用在头脑里研碎的黑色颜料,画出“坦率”的形象,一心想吞掉尊敬你的人,却显得和蔼可亲,克制自己,压抑自己,终日保持警惕,不停地戒备,给潜在的罪恶美好的外貌,使自己的丑变成美,将自己的恶毒的言行打扮成尽善尽美,用匕首逗人发痒,把毒药包上糖衣,注意动作的协调和嗓音的悦耳,从不露出自己的眼神,没有什么比这样做更艰难、更痛苦了。伪善的可憎,伪善者自己也开始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无休止地喝“诈骗”这样的酒会使人恶心。诡诈给恶毒加上的甜味使恶棍也产生反感,因为他被迫要不断地往嘴里吞这种混合的东西,因此,伪善者不时地在恶心的时候差点儿吐出他的隐蔽的念头。吞下这样的唾液是可怕的事。此外,他还有藏得很深的自尊心。有些古怪的时刻,伪善者会自视甚高。在骗子身上有一个特大的自我。蠕虫像龙一样会滑行,会竖直。叛徒只不过是一个受到约束的暴君,这样的暴君只有甘愿担任第二流角色的时候才能实现他的愿望。这是一个渺小的人,却能做出异乎寻常的事情。伪善者是巨人,也是矮子。

克吕班真诚地相信他以前一直受到压制。他为什么没有权利生在富人的家庭?他最大的要求只不过是能从他的父母那儿得到十万利弗尔①年金的收入。为什么他得不到呢?这可不是他的过错。既然不让他有一切生活上的享受,为什么要强迫他干活,也就是说去欺骗人,出卖人,毁灭人?为什么别人要用这种方式迫使他经受那种对人阿谀奉承、低首下心、又使自己被人爱和被人尊敬的折磨,同时日日夜夜在脸上要露出不是自己的面容?掩饰是被逼接受的暴力。人们憎恨不得不对之说谎的那些人。终于最后的时刻来临了。克吕班报了仇。

向谁?向所有的人,向所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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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利弗尔,旧时法国货币单位,价值因时因地而不一样。

莱希埃里对他做的都是好事;因此他的不满更加深了;他要向莱希埃里报复。

他向所有那些在他们面前被迫克制自己的人报复。他做了回报。不论是谁,只要想到要待他好的,都是他的敌人。他曾经是那些人的俘虏。

克吕班现在自由了。他的逃脱已经成功了。他离开了人群。别人以为他死了,其实他活着。他将要重新开始。真正的克吕班摆脱了虚假的克吕班。他一次就解决了一切。他一脚把朗泰纳踢到了半空中,使莱希埃里破了产,人类的正义跌入黑暗,公论陷入谬误,全人类脱离了他克吕班。他刚刚消灭了全世界。

至于上帝,这两个字他并不怎么在意。

他以前被认为笃信宗教。那么,以后呢?

在伪善者的身上有一些洞穴,或者说得更准确一些,伪善者的整个身体便是一个洞穴。

当克吕班发觉自己是独自一人的时候,他的洞穴张开了。他感到了片刻的快乐,他让他的灵魂透透空气。

他深深地呼吸,吸进他的罪行。

邪恶的本性在这张脸上明显地露了出来。克吕班喜笑颜开。就在这时候,朗泰纳的目光和他的目光相比,就仿佛是一个新生儿的目光。

除去了面具,真是得到了解放!他看见自己丑陋地裸着身子,在罪恶中自由而又放肆地沐浴,内心感到十分快乐。长期以来受到对舆论的顾忌的约束最后唤起了对厚颜无耻的狂热的爱好。人们终于在狠毒之心中产生了某种色情的欲望。在这些很少测探的可怕的精神深处,存在着无法形容的残忍而又可爱的罪恶,那就是淫秽的罪恶。虚假的好名声淡而无味,却使耻辱变得可口。一个人总是鄙视别人,最后也会甘愿被别人轻视。被人尊重会带来烦恼。无拘无束的降值受到赞赏。人们贪婪地望着卑劣的行径,只要在耻辱当中感到自在。被迫垂下的双眼常常偷偷地斜视。梅萨利纳①和玛丽·阿拉科克②是再接近也没有的了。再看看卡迪埃尔③和卢维埃④的修女。克吕班也同样在头巾下生活⑤。他野心勃勃,目的就是厚颜无耻。他羡慕妓女和对于耻辱根本无所谓的无赖。他觉得自己比妓女更加堕落,对自己被人视做处女感到厌恶。他是犬儒主义①的坦塔罗斯②。如今,他终于在这块岩礁上,孤单一人,他可以无拘无束了,他确实无拘无束了。真正感到自己可恶,多么快乐啊!在地狱里可能感受到的极大的喜悦,克吕班在这一片刻里已经感受到了。弄虚作假这笔到期未付的欠款结清了;伪善是投资,撒旦将它偿还了。克吕班对自己的厚颜无耻深为陶醉,人都不见了,只有天在头顶上。他对自己说:“我是一个无赖!”他很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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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梅萨利纳(约22—48),罗马皇帝克劳狄的第三个妻子,以淫乱和阴险出名。

② 玛丽·阿拉科克(1647—1690),法国圣母往见会的修女。

③ 卡特琳·卡迪埃尔,17 世纪法国修女。

④ 指的是马德莱娜·巴万,17 世纪法国修女。卢维埃在法国北部。以上两人当时被控为具有巫术。

⑤ 修女戴头巾,这里指克吕班像修女一样生活。

① 犬儒主义,是古希腊一哲学学派犬儒学派的主张,把名利看成身外之物,号召人们克己自制,独善其身,同时玩世不恭。

② 坦塔罗斯,希腊神话中的国王,因触犯主神宙斯,被罚立在齐胸深的水中,头上有果树。他口渴欲饮,水即流去,肚饿欲食,果子即被风吹走,因此永远饥渴。

在人类的良心里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绪。

一个伪善者的爆发,是任何火山口的爆发都无法相比的。

他多么高兴没有人在他身边,如果有一个人在,他也不会恼火。他喜欢有见证人看到他的可怕的神情。

能面对着人类说一句:“你是白痴!”他会感到十分快乐。

没有人在,保证了他的胜利,不过也减少了胜利的光彩。

只有他一个人是他的光荣的目击者。

戴上铁颈圈③,也有吸引人的地方,因为所有的人都会看到您是可耻的人。

强迫众人来观看你,这是显示你的威力。一个苦役犯站在十字路口的一座高台上,脖子上戴着铁的圈子,迫使所有人的眼睛都朝他望,他就成了一名暴君。这座斩首台有一个底座。位于人人注意力集中的中心,不是极其辉煌的胜利吗?逼得公众的眼睛都注视你,这也是至高无上的权力的一种表现。对于那些将罪恶当做理想的人,蒙受耻辱是一件光荣的事。他从这儿能俯视一切。他在某些事物的顶端。他威风凛凛地显示自己。天下人都看到的绑住他的柱子和宝座有些相像。

被示众就是被人欣赏。

一个残暴的君主统治肯定要享受将犯人绑在柱子上示众这样的乐趣。尼禄放火烧毁了罗马城①,路易十四背信弃义地攻占了巴拉丁②,摄政王乔治用缓慢的方式杀死拿破仑③,尼古拉面对着文明世界杀害了波兰④,他们想必都体会到了克吕班渴望的那种满足。无限的轻视对被轻视的人产生重要的作用。

被人摘掉面具是一次失败,可是自己摘掉面具却是一次胜利。这是醉酒后的兴奋,这是傲慢的、称心的轻率表现,这是辱骂眼前所有的人的发狂的裸露行动。是到达了极点的幸福。

在一个伪善者的身上的这些想法看似彼此矛盾,其实并不矛盾。任何卑鄙无耻的行为都是有因果关系的。蜜就是胆汁。埃斯科瓦尔⑤和萨德侯爵⑥相差无几。莱奥塔德⑦就是证明,伪善者作为一个十足的坏人,他身上具有邪恶的两个极端。一边是教士,另一边是妓女。他这种恶魔的性别是双重的。伪善者是可怕的罪恶的两性人。他自身授精。他自身生殖。他自身变形。你想看他可爱诱人的样子,就从正面瞧他;你想看他狰狞可怖的面目,就将他转过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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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 铁颈圈是古代的刑具。

① 尼禄(37—68),古罗马皇帝。以放荡、暴虐出名,公元64 年罗马城遭大火,大半被毁,传是他唆使纵的火。

② 路易十四(1638—1715),法国国王。巴拉丁是在德国西部莱茵河左岸的一个地区,1687—1688 年曾受到路易十四的军队的侵略和毁坏。

③ 英国国王乔治四世(1762—1830),即位前因其父乔治三世精神失常任摄政王。1815 年拿破仑在滑铁卢一战中被英、荷等联军打败,被流放到圣赫勒拿岛,1821 年死于该岛。本文所以这样说。

④ 尼古拉,指尼古拉一世(1796—1855),俄国沙皇,于1830—1831 年间镇压波兰起义。

⑤ 埃斯科瓦尔—门多萨(1589—1669),西班牙天主教耶稣会教士、道德神学家,当时的著名决疑论者。

⑥ 萨德侯爵(1740—1814),法国色情文学作家,一生中多次因对妇女施以变态的性虐待行为而遭监禁。

⑦ 莱奥塔德是法国图卢兹的无知兄弟会(一天主教团体别名)修士,1848 年被控告企图强奸后又杀害一名十四岁少女,他坚决否认。

克吕班的头脑里满是这些阴影似的混杂的念头。他不大能理解它们,可是它们使他感到十分快乐。

在黑夜里看到的闪过的地狱的火花,那正是这个人内心的思想。

克吕班这样沉思了一些时候。他望着他的正直的面具,就像蛇望着它蜕下的皮。

所有的人都相信他为人正直,甚至他自己也有点相信了。

他又一次放声大笑。

别人会以为他死了,而他却成了富翁。别人会以为他完蛋了,而他却得了救。他对所有的蠢货开了个大玩笑!

在所有的蠢货里包括了朗泰纳。克吕班想到朗泰纳,对他产生了无限的蔑视。这像是榉貂对老虎的蔑视。这样的逃跑,朗泰纳没有成功,而他,克吕班,却成功了。朗泰纳狼狈地溜走,而克吕班却得意扬扬地失踪了。他在朗泰纳的丑恶行动的床上代替了朗泰纳,是他,克吕班交上了好运。

对于将来,他还没有完全确切的计划。他的腰带上的铁盒里有三张钞票。这个可靠的事实对他说是足够了。他将改名换姓。有一些国家,那儿六万法郎能值六十万。到这样一个角落去,带着从朗泰纳那个骗子手中拿来的钱老老实实地生活,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好主意。搞投机,做大买卖,资金越来越多,认认真真地变成百万富翁。这同样也不坏。比方说,在哥斯达黎加①,正是大宗咖啡生意开始的时候,有大量的黄金好赚。等着瞧好了。

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他有足够的时间考虑。眼前,困难已经解决了。抢劫了朗泰纳,和“杜兰德号”一起消失,这可是一件大事。大事已经完成,其余的便简单了。今后不可能再有什么障碍,也不必再担心,不可能再有意外发生。他将游到岸上,在夜里到达普兰蒙。他爬上悬崖,直接去那座闹鬼的房子。他用他事先藏在峭壁洞里的打结绳毫不费劲地进了屋子。他会在这座闹鬼的房子里找到他的装着干衣服和食物的旅行袋。他要在那儿等候,他已经得到通知,不出一星期,西班牙的走私者,也许是布拉斯基多本人会到普兰蒙来,付几个畿尼,他就能给带走,不是去托尔湾,像他以前对布拉斯哥说的那样,那是为了转移对方的猜疑,骗骗对方,他要去的是帕萨里斯或者毕尔巴鄂,然后从那儿去维拉克鲁斯②,或者是新奥尔良③。不管怎样,跳下海的时间到了,那只救生艇已经很远了,游一个小时对克吕班来说算不上什么,既然他在阿努瓦礁上,和陆地只不过相隔一海里而已。

克吕班想到这儿,这时大雾突然裂开一个缝。令人生畏的多佛尔礁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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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哥斯达黎加,拉丁美洲国家。

② 维拉克鲁斯,又译韦腊克鲁斯,墨西哥濒临墨西哥湾的港口城市。

③ 新奥尔良,美国路易斯安那州东南部港口城市。

七 出现了没有料到的事

克吕班惊恐万状地张望。

确实是那个孤立的可怕的岩礁。

它外形古怪,是不可能被看错的。像孪生一样的两座多佛尔礁,可怕地耸立着。在它们中间让人看到仿佛一条陷阱似的狭隘的过道。它简直就像是大海上的一个适合盗匪作案的场所。

它们离他很近。原先大雾如同一个共犯一样,把它们藏起来了。

克吕班在大雾弥漫的时候,把航线弄错了。尽管他百倍小心,两位伟大的航海家,发现勃朗角的冈萨雷斯①和发现佛得角的弗尔南德斯②遇见过的事,他现在也遇见了。雾使他迷了路。雾对他实行自己的计划看来很有好处,但是也有一些危险。克吕班把船偏西航行,他犯了错误。那个格恩西岛乘客,自以为认出了阿努瓦礁,决定了最后的航向。克吕班还认为撞到了阿努瓦礁上面。

“杜兰德号”是被暗礁的一个浅处碰裂了,离两座多佛尔礁只有几链③远。

过去两百英寻远,可以看到一座很大的、立方形的花岗岩。在这座岩石的峭壁上,能够发现一些让人攀登的凹凸的地方。这些高低不平、成直角的壁,四角也都是直线,使人猜得出顶上是一块平地。

那便是人岩。

人岩比多佛尔礁还高。它的平台俯瞰着多佛尔礁的两个无法到达的尖顶。这个平台的边都塌了,有一个地形像柱顶盘④,匀称整齐得难以形容,像雕刻出来的一样。很难想像得到有比这儿更荒凉更凄惨的地方了。大海的波涛对着这块巨大的黑石的几个方形的侧面涌来,平静的海面起了皱纹。黑石仿佛是许许多多黑夜里海上的鬼魂的底座①。

所有这一切都停滞不动了。空中几乎没有一丝风,海面上几乎没有一道波痕。在这寂静的水面底下,可以猜测出在深处淹没着不计其数的生命。

克吕班过去常常在远处望见多佛尔礁。

他完全相信他现在就在这儿。

他不能怀疑。

变化既突然,又可怕。不是阿努瓦礁,而是多佛尔礁。离陆地不是一海里,而是五海里。五海里!不可能游过去!对于独自一个的遇难者来说,多佛尔礁是他最后一刻看得见的、摸得到的具体的东西。不允许去陆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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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冈萨雷斯,据本书原版本注,安东尼奥·冈萨雷斯在1442 年到达勃朗角。

② 弗尔南德斯,生卒年月不可考,葡萄牙旅行家,1447 年发现非洲大陆最西端的佛得角。

③ 链,旧时计量距离的单位,约合二百米。

④ 柱顶盘,原是古典柱式的顶部。

① 原指雕像的底座。

克吕班浑身哆嗦起来。他自己投入了黑暗的口中。除了人岩没有其他避难之处了。夜里很可能会突然有暴风雨出现,“杜兰德号”上的那只救生艇也很可能载人太多翻掉。船只失事的消息再也不会到达陆地上。别人甚至不知道克吕班给留在多佛尔礁上。只有冻死饿死,没有别的生路。他的七万五千法郎不能给他换来一口面包。他煞费苦心构成的全部计划结果却使他落入了陷阱。他辛辛苦苦,却给自己制造了灾难。没有出路。没有得救的可能。胜利变成了危难。没有得到解放,而是束手就擒。没有享受到长期的幸福的未来,而是尝到临死前的痛苦。转瞬间,如像闪电般的迅速,他的建筑全部倒塌了。这个魔鬼梦想的天堂恢复了它真正的面目,就是坟墓。

这时候,起风了。雾受到摇晃,突破,被拉开,然后在天边混杂地化成一大块一大块形状不定的东西消散了。大海整个儿又露出来。底舱里的牛,越来越被海水淹没,不停地叫着。

黑夜逼近,或许暴风雨也快来临了。

“杜兰德号”因为海水上涨渐渐地浮了起来,从右摆到左,又从左摆到右,开始在礁石上转动,就像在一根轴上一样。

能够预感到一个海浪就能把它冲下来,顺水卷走,这个时间将到了。

现在比船只失事的那一刻天色稍稍亮了一些。虽然已经更晚,却能看得更清楚。雾离开了,带走了一部分黑暗。西边的乌云全都消失。傍晚的白色的天空无边无际。大片的微光照亮了大海。

“杜兰德号”是从斜面搁浅的,船尾在上,船首在下。克吕班走到几乎高出水面的船尾。他牢牢地盯着天边望。

伪善的特性就是始终抱有希望。伪善者就是那种始终期待着的人。

伪善只不过是一种可怕的希望。这种谎言的实质是由已经变成罪恶的德行构成的。

说起来奇怪,在伪善中也有信任。伪善者相信对待未知的事物的难以形容的冷漠,它容许罪恶存在。

克吕班朝四周张望。

处境毫无一丝希望,这个阴险的灵魂却没有感到绝望。

他想,在大雾弥漫了这么长久时间以后,原来在雾里停航或者抛锚的船会重新航行,也许在天际会驶过一两只。

果然,一只帆船突然出现了。

它从东边来,向西边驶去。

它靠近的时候,船上的构造能看得清楚了。它只有一根桅杆,装配了纵帆。艏斜帆几乎成水平状态。这是一只独桅纵帆船。

不用半个小时,它就会从离多佛尔礁很近的海面上驶过去。

克吕班对自己说:“我得救了。”

在像他目前所待的这一瞬间里,一个人首先想到的是活命。

这只独桅纵帆船也许是外国船只。谁知道它不是去普兰蒙的一只走私船呢?谁知道不会是布拉斯基多本人呢?如果真是,如此,那不仅可以平安脱险,而且钱财也保牢了。碰到多佛尔礁成了幸运的事,因为提前有了结果,不必再到那座闹鬼的房子去等候,在大海上就结束了这场冒险事件。

肯定能成功的信念重新疯狂地进入这个阴暗的头脑里。

这是一件怪事,坏蛋总是很容易相信他们应该会得到成功的。

要做的只有一样事情了。

陷在岩礁里的“杜兰德号”,它的外形和岩礁的外形混在一起,夹在锯齿状的岩礁里,仅仅是一个轮廓,模糊不清,难以辨认。在残留的白日余光里,它是无法引起将要驶过的船只注意的。

可是,在灰白的暮色里,一个黑黑的人影,站在人岩的平顶上,做出求救的信号,无疑是会被看见的。那时候,就会有一只小船派过来接遇难的人。

人岩只有两百英寻远,游到那儿是很简单的事,爬上去也很容易。

没有一分钟可以耽搁了。

“杜兰德号”的船头嵌在岩石里,所以要从船尾的高处,就是克吕班现在站的地方向水里跳。

他把测深铅投到海水里,弄清楚了在船尾下面水非常深。测深铅上的油脂带上来的极其微小的有孔虫类的贝壳都是完整的,这表明了在那儿岩石上有一些很深的洞。不管水面上怎样波动,洞里的水始终很平静。

他脱下衣服,把它们放在甲板上。他会在独桅纵帆船上得到衣服的。

他只留下那根皮腰带。

当他全身赤裸以后,他手按住那条皮腰带,把它再扣扣紧,摸了摸铁盒子,迅速地用眼睛观察他要穿过岩礁和波浪游到人岩去的方向。然后,他头朝下猛地跳进水里。

因为他从高处跳下来,他沉得很深。

他在水里往下沉,一直沉到了海底。他碰到海底后,沿着海底的岩石游了一会儿,接着,抖动了一下身子,想浮到水面上来。

就在这时候,他感觉到脚给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