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约翰客店里的谈话

西尔克吕班是一个总在等待什么时机的人。

他长得矮小,皮肤发黄,力气像条公牛。大海没有能够使他的肤色变成褐色。他的肌肤仿佛是蜡做的,颜色像大蜡烛一样。他的双眼闪着审慎的光芒。他的记忆力很强,与众不同,他只要见过谁一次,就会牢牢印在头脑里,好像记在一本簿子里那样。这种一闪而过的眼光具有捕捉人的力量。他的瞳人一印上一张人脸,如同照了像,能一直保存下来。那张脸即使渐渐变老,西尔克吕班也会认得出。要摆脱这样强的记忆力是不可能的。西尔克吕班说话简短,为人朴实,遇事镇静,从来不做什么手势。他的天真的态度,使人乍见便为他倾倒。许多人都认为他坦率。他的眼角有一道皱纹,显出他令人吃惊的单纯。我们说过,没有比他更优秀的海员了。拉紧帆的前下角索,降低受风中心,用下后角索维持定向的帆,谁都不及他熟练。他笃信宗教、为人正直,这两方面的名声极好,没有人能超过他。谁要是对他有一点儿怀疑,这个人就先值得怀疑。他和雷比舍先生有很好的友谊。雷比舍先生是圣马洛的货币兑换商,住在圣樊尚街枪炮匠隔壁。雷比舍先生说过:“我真想把我的店铺交给克吕班照料。”西尔克吕班是一个鳏夫。正像他是一个高尚的男人一样,他的妻子也是一个高尚的女人。直到她去世,她始终享有品德崇高的美名。如果王家法官对她说了一些甜言蜜语,她就会禀告国王,如果上帝爱上了她,她就会告诉本堂神父。西尔克吕班和克吕班太太这对夫妇,在托尔特瓦成为体现“可尊敬的”这个英语形容词的完美的典型。克吕班太太是天鹅,西尔克吕班是白鼬。哪怕一点点污点也会使他宁可死去。他拾到一枚别针,一定要找到失主。他捡到一盒火柴,也会大声嚷嚷叫人来领。有一天他走进圣塞尔万的一家小酒馆,对老板说:“三年以前我在这儿吃过一顿早饭,您算错了帐。”然后他补付给老板六十五个生丁①。他完全是正直的化身。他的紧抿的嘴唇,总像在留神什么。

他仿佛一直在戒备当中。戒备谁呢?多半是戒备坏蛋们。

每个星期二,他驾驶“杜兰德号”从格恩西岛到圣马洛。星期二晚上他到达圣马洛,用两天时间装货,到星期五早上回格恩西岛。

当时在圣马洛的港口有一家小旅馆,叫做约翰客店。

现代码头上出现的建筑物已经使这家客店消失了。在从前那个时候,海水浸没到圣万尚门和迪南门。遇到低潮,圣马洛和圣塞尔万之间,有篷小车和两轮小马车能够来往,它们在搁浅的船只当中来来去去,通行无阻。它们避开浮筒、锚和缆绳,有时皮车篷还可能撞到低桅桁或者第一斜帆②的桅杆上给撞裂开来。在两次涨潮中间,车夫们吆喝着马走过沙滩,六个小时以后,沙滩上又成了风浪险恶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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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生丁,百分之一法郎。

② 第一斜帆,是在大三角帆的补助帆桁头上的非常轻巧的帆。

很久以前,就在这个沙滩上,二十四只看守圣马洛的狗转来转去,它们在一七七○年曾经吃过一个海军军官。这种过于热心的行为使得它们全部都给消灭了。如今在大塔拉尔和小塔拉尔间,夜里不再听到狗叫声了。

西尔克吕班总是住在约翰客店,“杜兰德号”在法国的事务所也就在这儿。

海关职员和海岸警卫都到约翰客店来吃饭喝酒。他们有专门的桌子。比尼克的海关职员在这儿和圣马洛的海关职员聚会,这对他们的公务是很有好处的。

一些船的船长也上约翰客店来,但是他们在另外一张桌子上吃饭。

西尔克吕班有时候坐这张桌子,有时候坐另一张桌子,不过他在海关职员的桌子和船长的桌子之间,更加乐意坐海关职员的。当然他在两方面都受到欢迎。

这儿的客人都受到很好的接待。那些离乡别井的水手能喝到他们从未喝过的本地精心酿制的美酒。一个从毕尔巴鄂①来的花花公子似的水手在这儿发现了赫拉达酒②。在这儿能像在格林威治③一样喝到浓烈黑啤酒,能像在安特卫普④一样喝到棕色的浓啤酒。

一些长途航行的船长和一些船主有时候一起坐到船长的桌子旁。他们交换消息:“糖的行情怎样?”“这种甜货只有小批小批出售。不过粗货到了,从孟买①来了三千袋,从萨瓜②来了五百桶。”“您将看到右翼最后会推翻维莱尔③。”“靛蓝怎么样?”“只谈了七皮包危地马拉④的。”“‘那宁娜—朱利号’驶进了锚地,那是一艘布列塔尼的漂亮的三桅帆船。”“拉普拉塔河⑤上的两个城市发生了小小的争执。”“蒙得维的亚⑥肥了的时候,布宜诺斯艾利斯⑦就瘦了。”“应该把在卡亚俄⑧遭难的‘雷吉纳—科利号’上的货物换装到别的船上。”“可可豆很畅销:加拉克⑨每袋开价二百三十四,特立尼达⑩的每袋七十三(11)”“听说在练兵场(12)的阅兵式上有人高喊:‘打倒大臣!’”“南美的腌湿皮现在有卖,公牛皮六十法郎,母牛皮四十八法郎。”“他们过了巴尔干(13)没有?迪比奇(14)在干什么?”“在旧金山茴香酒缺货。普拉尼亚橄榄油生意平平。罐装格鲁耶尔(15)干酪每担(16)三十二法郎。”“怎么,利奥十二世①死了?”等等,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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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毕尔巴鄂,西班牙濒临比斯开湾的重要港口城市。

② 一种酒名。

③ 格林威治,英国英格兰东南部城市。

④ 安特卫普,比利时北部港口城市。

① 孟买,印度西部港口城市。

② 萨瓜,全名大萨瓜,古巴北部城市,重要港口。

③ 维莱尔(1773—1854),法国查理十世统治时期的首相。

④ 危地马拉,拉丁美洲国家。

⑤ 拉普拉塔河,在南美洲东南部。

⑥ 蒙得维的亚,乌拉圭的首都。

⑦ 布宜诺斯艾利斯,阿根廷的首都。

⑧ 卡亚俄,秘鲁西部港口城市。

⑨ “加拉克”是委内瑞拉的首都加拉加斯出产的可可豆。

⑩ 特立尼达,是加勒比海国家特立尼达和多巴哥的主岛。

① 利奥十二世(1760—1829),意大利籍教皇(1823—1829)。

这些事都是大声嚷着谈的,议论起来更是吵吵闹闹。在海关职员和海岸警卫的桌子上,说话声音就低得多了。

海岸和港口的治安情况在交谈中应该说得轻一些,含混一些。

船长们坐的桌子上占首席的是一位年老的远洋轮船长热尔特雷—加布勒先生。热尔特雷—加布勒先生可以说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气压计。他长年的海上生活习惯使他预测气象能完全正确无误。他总宣布明天的天气如何。他替风听诊;他替潮水按脉。他对云说:“伸出你的舌头给我看。”这就是说发出闪电。他是浪涛、微风和狂风的医生。海洋是他的病人。他环行世界,如同临床诊断一样,检查每种气候的健康状况是好是坏。他精通一年四季气候的病理学。人们经常听他谈到这样的事情:“一七九六年,有一次气压计降到暴风雨线以下三度。”他因为热爱航海成了海员。他对大海的情谊和他对英国的仇恨一样深。他仔细研究过英国的航海术,好了解它的弱点何在。他能解释一六三七年的“君主号”跟一六七○年的“皇家威廉号”和一七五五年的“胜利号”在什么方面不同。他比较船只的水线以上的部分。他对“伟大的哈里号”的甲板上的塔楼和漏斗形的桅楼②感到遗憾,也许他是从法国的炮弹能准确地打中它们的表面这一点来考虑的。国家,在他看来只是因为它们的海上事业的创立方才存在。他有一些他特有的古怪的同义词。他常常把英国叫做“三一堂”③,把苏格兰叫做“北方的代表”①,把爱尔兰叫做“压载物事务所”②。

他熟悉许许多多情况,他是字母表和年鉴。他是最低水位记录和费率表。他熟记各个灯塔的通行税的数目,尤其是英国的。经过这一座灯塔每吨一便士,经过那一座灯塔每吨四分之一便士。他会对你说:“小岩石③的灯塔过去只用两百加仑油,现在要烧一千五百加仑。”有一天,他在船上生了重病,别人都以为他快死了,全体船员围在他躺的吊床四周,他原来像临终的人那样不断打嗝,这时停止了,对木工头说:“最好在桅帽④的两边各开一个榫眼,好装上一个有铁轴的铸铁滑车,可以用来穿过吊举绞索。”

这样,就使他显出威严的神气。

船长的桌子和海关职员的桌子上谈天的题目很少相同。可是在发生我们叙述的那些事情的二月的开头几天里,就正好出现这种情况。苏拉船长的三桅帆船“塔莫利帕号”从智利来,再回智利去,它引起了两张桌子上的人的注意。船长们的那一桌,大家谈的是它装的货物,海关职员们的那一桌,谈的是它的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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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桅楼是在下桅上面的平台。

③ “三一堂”是照英语原文直译的(原著上是英语),它的译名应是:领港协会,这是一个半官方机构,主管英国沿海浮标、灯塔和领航工作。

① 原著上是英语。

② 原著上是英语。

③ 原著上是英语,为一地名。

④ 在桅杆顶上的一块木头。

生在科皮亚波⑤的苏拉,是一个智利人,也有少许哥伦比亚人血统。他带着独立性参加独立战争⑥,有时追随玻利瓦尔⑦,有时追随莫里洛⑧,根据他认为从哪一方可以得到好处来决定。他为所有人服务成了富翁。没有人比他更是波旁派①,波拿巴派②,专制主义者,自由主义者,无神论者和天主教徒了。他是那个大家可以称做“赚钱党”的大党的一员。他不时地来法国做一些商业性的逗留。如果相信那些道听途说的话,他乐意让那些逃跑的人乘他的船,不管是破产者还是政治流放犯,只要付钱,他都不在乎。他让他们上船的方法很简单。逃亡的人等候在海岸上某一个荒凉的角落,在将开航的时候,苏拉放下一只小船去接他。在前一次的航行中,他就是这样让贝尔东案件③里的一个抗传人④逃掉的。这一次据说他要带走一些牵涉到比达索阿河事件⑤中的人。警方得到通知,已经监视着他了。

当时是一个逃亡的时代。王朝复辟⑥是一个反动的行动。于是,一次次革命造成许多人流亡国外,一次次复辟带来了无数政治流放⑦。在波旁家族重掌政权的最初七八年里,财政,工业,商业,全是一片恐慌,觉得大地在颤抖,处处在破产。在政治上是普遍的溃逃现象。拉瓦莱特⑧逃走了,勒费弗尔—德努埃特⑨逃走了,德隆①逃走了,特别法庭恣意妄为,再加上一个特雷斯达伊翁②。人们看见索谬尔③的桥、拉雷奥勒④的要塞前空地、巴黎观象台⑤的墙、阿维尼翁的托里亚塔楼⑥,都急忙逃走,它们都是反动时期留在历史背景上的凄凉的黑影。今天,人们还能在它们身上辨认得出那只血淋淋的手⑦。伦敦的西斯尔伍德案件⑧,影响到了法国,巴黎的特洛戈夫案件⑨,影响到了比利时、瑞士和意大利,因此增加了不安和隐藏的理由,使得那种暗中进行的彻底溃逃越来越多,甚至使当时社会的最高等级都跑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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⑤ 科皮亚波,智利一城市,濒太平洋。

⑥ 指当时南美西班牙殖民地独立战争,争取从西班牙殖民统治下解放出来。

⑦ 玻利瓦尔(1783—1830),委内瑞拉政治家,南美西班牙殖民地独立战争领袖,一生曾把6 个拉美国家从殖民统治下解放出来,获“解放者”称号。

⑧莫里洛,西班牙将军,1815 年被国王费迪南德七世(1784—1833)派遣镇压争取独立自由的南美殖民地人民,1819 年被玻利瓦尔击败,1820 年被召回国。

① 波旁派,指拥护和支持波旁家族的人。波旁家族于16 至19 世纪曾在法国、西班牙、那不勒斯建立王朝。

② 波拿巴派,19 世纪法国保皇派之一,波拿巴家族的拥护者。

③ 贝尔东将军为烧炭党人(烧炭党为当时法国一秘密革命组织,旨在推翻波旁王朝),1822 年2 月企图在法国的图阿尔举事未成,1822 年9 月被判死刑。

④ 指反抗法庭命令缺席。

⑤ 比达索阿河,有一部分为法国和西班牙之间的界河。1823 年4 月7 日,法国军队越过此河,想击溃一百五十名法国自由党人的队伍。

⑥ 王朝复辟,指法国拿破仑统治垮台后波旁家族重建王朝,这一时期自1814 年至1830 年。

⑦ 这里的“革命”和“复辟”为泛指。

⑧ 拉瓦莱特,曾是拿破仑手下,1815 年被判死刑,行刑前夕他妻子设法救他出狱,在巴伐利亚避难五年之久。

① 德隆,因参与反对路易十八政府的阴谋,遭警方追捕,逃亡西班牙,后去希腊。

② 根据本书原版本注释,特雷斯达伊翁是一个名叫雅克·杜邦的人的外号,此人于1815 年在尼姆(在今法国的加尔省)指挥了对自由派和新教徒的大屠杀。

③ 索谬尔,在今法国曼恩—卢瓦尔省。

④ 拉雷奥勒,在今法国纪龙德省。

⑤ 巴黎观象台,1667 年路易十四创立。

⑥ 阿维尼翁,在今法国沃克吕兹省。在那里有一个特鲁伊亚塔楼,不叫托里亚塔楼,想系作者记错了。

⑦ 1822 年2 月,两名军官被指控参与反政府阴谋在索谬尔被枪决。1815 年,共和派将军富歇兄弟在拉雷奥尔被枪决。1815 年,拿破仑的元帅内伊在巴黎观象台的墙外被枪决。但据本书原版本注,在阿维尼翁的特鲁伊亚塔楼却没有发生过枪决人的事,作者有错。

⑧ 西斯尔伍德(1774—1820),英国革命者。1820 年2 月,企图杀死内阁大臣们,因而被捕,后处绞刑。

⑨ 特洛戈夫,原为法国王室侍卫队军官,被认为参与推翻政府的阴谋,于1821 年判刑。

人人关心的事是得到安全。受到牵累,那就会完蛋。重罪法庭⑩的精神比制度存在得长久。判决都是出自随心所欲。大家逃到得克萨斯(11),落基山脉(12),秘鲁,墨西哥。卢瓦尔(13)的男人,以前是强盗,今天是勇士,他们创立了避难村①。贝朗瑞的一首歌谣唱道:“野蛮人,我们是法国人,可怜可怜我们的光荣。”②移居国外是个办法。可是没有什么比逃走更简单的了。“逃走”这个单音节词③包含着一些深渊。逃跑的人一路上都会遇到障碍。要躲避就非得伪装。有些重要的人物,甚至是著名的人物,也被迫顺从坏人使用的办法,而且他们还不一定成功。他们因此简直不像大人物了。他们一向习惯行动自由,因此他们很难溜出防止逃跑的网。在警察的眼里,一个违反放逐令的骗子要比一位将军正派。人们想象到吗,无辜被强迫化妆,德行要改变声音,光荣要戴上面具?某一个外貌可疑的行人是位寻找假护照的知名人士。逃走的人可疑的举止并不能证明在人们眼前的不是一位英雄。一些短暂的具有时代特征的形象,所谓正规的历史都不注意它们,某一个历史时期的真正的画家应该把它们突出地描绘下来。在这些正直的逃亡者后面,也混进了逃跑的坏蛋,这些人不大引起人注意,也不大令人怀疑。一个被迫逃走的无赖利用混乱的局面,混进被流放者当中,我们刚刚说过,是靠了他的高明的技巧,他常常在苍茫暮色里显得比正派人还要正派。没有什么比法庭一再表现的正直更笨拙的了。它什么都不懂,只会做些蠢事。一个弄虚作假的人要比一个国民公会④议员更容易逃得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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⑩ 重罪法庭,法国旧时的一种特殊法庭,进行终审审判。

① 法兰西第一帝国的将军拉勒芒兄弟被流放到美国,在面临墨西哥湾处得到一块土地,将它叫做“避难村”,并在1817 年年末试图在此建立一个小共和国,三百多名移民是滑铁卢一战后退到卢瓦尔以南的法国士兵。

② 贝朗瑞的这首歌谣名字就叫《避难村》,作于1818 年8 月。贝朗瑞(1780—1857),是法国民主主义诗人,民歌作家。

③ 逃走,这个词的法语只有一个音节。

④ 国民公会,18 世纪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建立的最高立法机构,1795 年10 月解散。

事情说来也真奇怪,人们几乎可以说,逃跑能给人带来一切,特别是给那些歹徒。一个坏蛋从巴黎或者伦敦带来的大量文化成了他在这些原始的或蛮荒的地区的财富,使他受到尊重,成了当地的先驱者。这种冒险经历可能在这儿逃避法律,而到那边竟担任起圣职①。在销声匿迹中有幻景,不止一次的逃跑产生了许多梦想的结果。这种类型的逃跑会通向未知和虚幻。某个破产者逃出欧洲,不见踪影,二十年后,他重新出现的时候,成了蒙古首相或者塔斯马尼亚岛②的国王。

帮助人逃亡,是一种本领,因为经常有这种事发生,所以这样的本领能赚大钱。这种投机生意填补了某些交易的不足之处。谁想逃到英国,可以找走私者帮忙,谁想逃到美洲,可以找远洋走私的船长,像苏拉这样的人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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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圣职,指宗教中的职位,如教士。

② 塔斯马尼亚岛,在澳大利亚东南部。

二 克吕班看到了一个人

苏拉有时候来约翰客店吃饭,西尔克吕班和他面熟。

况且,西尔克吕班不是高傲的人;他并不认为认识这些名声不好的人是降低身分。有些时候他甚至真的和他们接触,在大街上和他们握手,向他们问好。他对英国走私者讲英语,对西班牙走私者讲蹩脚的西班牙语。他在这方面有一些格言:“认识恶可以得到善。”“猎场看守人和偷猎者谈话是有好处的。”“领航人应该摸摸海盗的底,因为海盗就是暗礁。”“我领略坏蛋的味道,就像医生领略毒药的味道。”这些话都是无可反驳的。大家认为克吕班船长是不会错的。人人都称赞他不是一个可笑的爱挑剔的人。谁敢因此说他的坏话?他做的所有的事,非常明显,都是“为了业务上的利益”。他的一切都简单清楚。没有什么能败坏他的名声。水晶可能会有瑕疵,他却不会有。这种信任是对他长期来的正直表现公正的酬报,这是牢固建立起的最良好的声誉。不管克吕班做什么或者仿佛做什么,别人即使看出他使手段,也从好的方面来理解。他被认为是完美无缺的人。此外,人们说,他为人小心谨慎。类似这一类的与人的交往,换了其他的人,就会令人怀疑,而他却始终被人认为正直,而且还特别机灵。这种机灵的名声和他朴实的名声和谐地结合在一起,没有矛盾,也没有混淆。一个人既精明而又天真,世上并非绝无仅有。这是正直的人中的一种类型,而且更加可贵。西尔克吕班属于那样一类人,他们被人看到和一个骗子或者一个强盗亲密地谈话,不会使别人惊奇,而且会得到深切的理解,更加尊敬他们。他们只要眯眯眼睛,就能得到公众的敬重。

“塔莫利帕号”装满了货物,即将起航,不久就要出海。

一个星期二的傍晚,“杜兰德号”抵达圣马洛,当时天色还大亮。西尔克吕班站在驾驶台上,监督着船怎样操作好靠近港口。他看到在小湾旁边的沙滩上一处非常荒僻的地方,两块岩石中间,有两个人在交谈。他用他的航海望远镜对他们望去,认出了两人中的一个,那是苏拉船长。另外一个人他仿佛也认识。

那另外一个人是高个子,头发有些花白。他戴了一顶大帽子,穿了一身公谊会①教徒的庄重的服装。也许这个人就是一名公谊会教徒。他两眼朝下,显出很谦逊的样子。

西尔克吕班到了约翰客店后,知道“塔莫利帕号”准备在十天以后开船。

以后,人们知道他还了解到其他一些情况。

晚上,他走进圣樊尚街的一家枪炮匠铺子里,对枪炮匠说:“您知道左轮手枪是什么吗?”

“知道,”枪炮匠回答道,“那是美国武器。”“那是一种能叫人重新开口谈话的手枪。”

“确实如此,它既能提问又能回答。”

“还能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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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公谊会,也称贵格会,教友派,是17 世纪创立的一个基督教教派。

“说得对,克吕班先生。一种自己能转动的手枪。”“好装五六颗子弹。”枪炮匠歪了歪嘴唇角,咂了咂嘴,又摇了摇头,表示对这种手枪的赞赏。

“克吕班先生,武器是真不坏,我相信它会大有前途的。”“我要一支可装六发子弹的左轮手枪。”

“我没有。”

“您一个枪炮匠,怎么会没有呢?”

“我还没有那件东西。您知道,那是新玩意儿,刚刚开始风行,在法国目前还是在制造通用的手枪。”

“见鬼!”

“新玩意儿还没有上市。”

“见鬼!”

“我有一些最好的手枪。”

“我要一支左轮手枪。”

“我承认它更好使。不过,克吕班先生,请等一等。”“干什么?”

“我想我知道此时此刻在圣马洛有一支左轮手枪,是旧货。”

“一支左轮手枪?”

“是。”

“卖吗?”

“卖。”

“在什么地方?”

“我想我知道在什么地方。要不,我也会打听到的。”

“什么时候您能给我回音。”

“是旧货,可是质量很好。”

“我应该什么时候来这儿?”

“如果我能为您弄到一支左轮手枪,那它准是一支好枪。”

“什么时候给我回音?”

“等您下次航行回来以后。”

“不要对别人说这是替我办的,”克吕班说。

三 克吕班带走后没有再带回

西尔克吕班忙着“杜兰德号”装货载客的事,他将许多牛和少许乘客送上船以后,就和平常一样,在星期五早上离开圣马洛去格恩西岛。

就在星期五这一天,船航行到了大海上。这时候,船长可以离开指挥甲板片刻时间。克吕班走进他的舱房,把自己关在里面,拿出他放在那儿的一只旅行袋。他把衣服放进旅行袋中有弹性的格子里,把饼干、几只罐头、几斤棒形巧克力、一只记时计和一只航海望远镜放进固定的格子里,然后用挂锁锁上了袋子,再在耳形环里穿过一根早已准备好的缆绳,好在需要的时候,把袋子吊起来。然后他下到底舱里,走进放缆绳的小间,别人看见他拿着有结的和带铁钩的绳子又走上来,这是船上的捻缝工和陆地上的小偷用的绳子,它们用来攀登是很方便的。

到了格恩西岛以后,克吕班去了托尔特瓦。他在那儿待了三十六个小时。他带去了旅行袋和有结的绳子,没有把它们带回来。

我们只此一次地说一次,在这本书里所说的格恩西岛,是从前的格恩西岛,现在它已不复存在,除了在乡间以外,今天不可能再找到它了。在乡间,格恩西岛依旧是生气勃勃的,而在那些城市里,它已经死了。我们对格恩西岛的看法同样应该用于泽西岛,圣黑利厄尔相当于第厄普①;圣彼得港相当于洛里昂②。多亏人类的进步,多亏勇敢而渺小的岛民的可钦佩的主动性,四十年来,在海峡群岛上一切都改变了。过去那儿是一片阴影,现在那儿是阳光普照。交代清楚这些以后,让我们继续说下去吧。

在那些离开我们遥远、已经成为历史时期的年代,拉芒什海峡的走私活动十分猖獗。走私船在格恩西岛的西岸特别多。那些无所不知的人,对近半个世纪以来发生的事情细微末节都了如指掌,他们甚至能把许多那样的走私船的船名一一说出来,它们几乎都是从阿斯图里亚斯③和吉普斯夸④来的。毫无疑问,每个星期总有一两只这样的船来,有时到圣徒湾⑤,有时到普兰蒙⑥。几乎像是定期的班船一样。在塞尔克岛有一个海边的洞穴,过去叫做“店铺”,现在仍然叫做“店铺”,因为就在这个岩洞里人们来向走私者购买货物。为了这些买卖的需要,在拉芒什海峡流行一种走私者说的语言,不过今天全都给人忘记了。这种语言对西班牙人来说,就像黎凡特人①语言对意大利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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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第厄普,在今法国塞纳滨海省。

② 洛里昂,在今法国莫尔比昂省。

③ 阿斯图里亚斯,西班牙西北部一地区,现构成奥维亚多省。

④ 吉普斯夸,西班牙北部巴斯克地区的一个省,濒大西洋。

⑤ 圣徒湾,在格恩西岛的南面。

⑥ 普兰蒙,是格恩西岛西南部的一个海角。

① 黎凡特人,指地中海东部地区的居民。

在英国和法国的沿海地带,有许多地方,走私活动和公开的、纳税的交易有一种真挚而秘密的勾结。走私活动进入了不止一个高级财政官的家中,自然走的是暗门。它在商业流通和整个工业的静脉系统暗暗地蔓延开。前面看是批发商,后面看是走私者,这便是许多人发财的历史。塞甘说布尔甘②是这样情况,布尔甘说塞甘是这样情况。我们不能保证他们谁的话对,也许他们都在恶意中伤对方。不管怎样,走私活动虽然要受到法律的追查,但是不容置疑地和金融业结了亲。它和“最上等的社会”都有联系。从前曼德兰③和夏洛莱伯爵④亲密聚会的那个洞穴,从外表上看很正派,它的外观在社会上无可指责,像是一家闹市的大商店。

因此产生了许多必须掩盖起来的勾结。这些秘密需要蒙上一层穿不透的黑影。一个走私者知道许多事情,可是他要保守秘密。不可违反的、严格的诺言便是他的法律。一名走私者的最主要的品质便是忠诚。如果不守口如瓶就没有走私。走私有秘密,就像告解有秘密一样⑤。这种秘密被坚定地保守着,走私者发誓不说出来,遵守他们的保证。没有比走私者更可以信赖的人了。奥耶尔尊①的治安法官有一天捉住了一个从比利牛斯山脉的山口走私的人,加以审问,逼他说出提供他资金的人的名字。这个走私者一字不说那个人是谁。提供资金的人其实正是这位治安法官。这两个同谋者,法官和走私者,一个为了在大家的眼睛面前遵照法律办事,下令拷问另一个,另一个为了遵守他的誓言,忍受拷打。

当时有两个经常在普兰蒙出没的有名的走私者,一个叫布拉斯哥,一个叫布拉斯基多。他们是同名的人。他们都是西班牙人和天主教徒,因为他们在天堂里有同一位主保圣人,所以关系亲密,我们会承认这一点,这件事和在人间有同一位父亲同样值得尊重。

当你熟悉了走私活动的秘密路线以后,你要和这些人交谈便是再容易不过,也再困难不过的事了。你只要对夜晚活动没有成见,去普兰蒙,大着胆子面对直立在那儿的神秘的问号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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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塞甘(1765—1835),法国一富翁,曾发明三周内鞣革工艺,后因做法国军队的供应商而发财。据本版本注,布尔甘其人却无资料可查。

③ 曼德兰(1724—1755),强盗首领,曾在法国和意大利边境从事大规模走私活动,1755 年被处以车轮刑。

④ 夏洛莱伯爵(1700—1760),孔代亲王(为孔代第四亲王)之孙,以凶残著名。

⑤ 告解,为天主教“圣事”的一种。由教徒向神父告明对上帝所犯的罪过,并表示忏悔。神父对教徒所告诸罪,应守秘密。

① 奥耶尔尊,西班牙巴斯克地区的一小城,雨果在1843 年夏周游西班牙时曾路过此地。

四 普兰蒙

在托尔特瓦附近的普兰蒙是格恩西岛的三个角中的一个。在那儿,海角的顶端,有一个长满青草的小圆丘俯视着大海。

山顶上很荒凉。

那儿只看得见一座房屋,所以就更加显得荒凉。

这座房屋使荒寂增添了恐怖的气氛。

据说这座房屋闹鬼。

不管它是否闹鬼,它的外形确实古怪。

这座房屋在草地当中,是花岗石造的,只有两层。它没有一点儿毁坏,完全能够住人。墙很厚,屋顶牢固。墙上一块石头不缺,屋顶上一片瓦不少。屋顶的一个角上支着一个砖砌的烟囱。房屋的背面向着大海。它朝着海洋的那一面只是一道墙。如果仔细看这一面,就可以发现上面有一个堵塞了的窗子。两边的山墙共有三个天窗,一个在东面,两个在西面,三个都是堵塞住的。房屋面向陆地的正面只有一扇门,还有几扇窗子。门也是堵死的。底层的两扇窗也是堵死的。人们走近这座房屋最先会引起他们注意的是二层楼上有两扇开着的窗子,可是堵塞的窗子还没有这两扇开着的窗子可怕。在白天,开着的窗子看上去也是黑漆漆的。它们没有玻璃,甚至没有窗框。它们向屋内的黑暗开着。空空的窗洞就好像挖去眼珠的眼窝。屋子里什么也没有。从洞开的窗子朝里望,可以看到屋内破败不堪。没有镶板,没有细木护壁板,只有裸露的石头。人们会以为看到的是一座有窗子的坟墓,鬼魂能够透过窗子望外面。雨水侵蚀了靠海的一面的屋基。一些被风吹得摇摆的荨麻轻拂着墙脚。从这儿到天际,没有一处人住的房屋。这座房屋空无所有,里面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可是,如果你站住,把耳朵贴在墙上,便能不时模模糊糊地听到受惊的翅膀拍打声。在堵死的门的上面做为框缘的石头上刻着这样几个字母:ELM-PBILG,和这个年代:1780。

夜晚,凄惨的月光照进屋子里。

大海环绕着这座房屋。它的位置优越,因此很凶险。地点的壮丽变成了一个谜。为什么没有一家人家住在这座房屋里呢?这个地方是这么美,房屋又是这么完好,为什么会被舍弃不用呢?在这些理性的疑问上再要加上空想的疑问。这儿的地是可以耕种的,为什么任它荒芜呢?没有主人,大门堵住,这个地方究竟怎么啦?为什么住的人逃走了呢?这儿发生了什么事?如果没有发生什么事,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呢?当所有的人都沉沉入睡的时候,在这儿是不是有某一个人还醒着?黑夜的风暴,海风,猛禽,躲藏起来的野兽,不为人知的种种生物,都出现在人们的头脑里,同时和这座房屋联系到了一起。它是怎么样的过路人的客栈?我们可以想象冰雹和雨形成的漆黑的一片,是怎样冲进了窗洞。暴风雨的隐隐约约的侵蚀在屋内的墙上留下了痕迹。这些门窗堵塞但又有窗子开着的房间经常受到暴风雨的拜访。这儿是不是发生过罪行?夜里,这座浸没在黑暗中的房屋仿佛在呼救。它保持沉默吗?从它那儿有声音发出来吗?在这种寂静之中,它在和谁打交道呢?深夜时刻的神秘在这儿自由自在。这座房屋在中午令人不安,到了午夜,它又将怎样呢?人们对着它望,就像望着一个秘密。幻想有它的逻辑性,可能性有它的倾向,人们自然要思忖这座房屋在黄昏和黎明之间会成为什么样子。向无限扩散的超人类的生命是不是在这荒凉的山顶上有一个它能驻足的据点?这个据点会使得那个生命变得肉眼可见、降落在这个地方。分散的东西是不是来到这儿旋转?摸不着的东西是不是在这儿凝结甚至具有了形体?这些都是谜。这些石头里藏着神圣的恐怖。在这些禁止入内的房间里的影子不仅仅是影子,它是未知的事物。日落以后,渔船回来,鸟都静寂无声,岩石后面的牧羊人赶着山羊回家,在石头的缝隙中放下心的各种爬虫爬出来,星星开始俯视,北风呼号,夜色越加浓黑,在那儿的两扇窗子始终开得很大。它们朝梦幻开着。愚蠢而又坚定的民间信仰,从幽灵出现,从鬼魂,从鬼怪模糊难辨的面孔,从微光中的面具,从亡灵魂魄神秘的喧闹,来说明黑夜中这座住宅的阴暗的内部的现象。房屋里“闹鬼”,这两个字能够回答一切疑问。

轻信的头脑有它们自己的解释;可是讲究实际的头脑也有它们的解释。后者说:“没有什么比这座房屋更简单的了。这是从前在大革命战争和第一帝国战争时期以及走私猖獗时期的观察哨。它就是为了观察的目的建造的。战争结束,观察哨也被抛弃了。因为它以后可能重新有用,所以房屋没有被拆毁,只是把底层的门窗堵塞,好不让人进去,不会在里面大小便。朝着大海的三面的窗子,因为防止南风和西风,全给堵死了。事实真相就是这些。”

无知和轻信的人却坚持他们的意见。首先,这座房屋不是在大革命战争时期建造的。它上面有年代:1780,那是在大革命以前。其次,它并不是造来做观察哨的,它刻的ELM-PBLIG,那是两个家庭姓氏的起首字母,依照习俗,它们是说明这座房屋是为一对新婚夫妇安家而建造的。因此,它一定住过人。为什么以后没有人住了呢?如果说把门和窗堵住是为了不让人能够进去,那么,为什么留下两扇开着的窗子呢?本来应该全都堵住的,要么全都不堵。为什么没有护窗板?为什么没有窗框?为什么没有窗玻璃?为什么堵塞了一面的窗子,另一面的没有堵塞呢?人们不让雨从南边打进来,可是却听凭它从北边落入。

轻信的人肯定错了,然而讲究实际的人无疑也没有道理。问题并没有得到答案。

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那便是这座房屋被认为对走私者来说是利多于弊。

恐怖情绪的增大减去了事实的真实的成分。许多夜间发生的奇怪现象,其中有一些就造成了房子“闹鬼”的名声,这些现象无疑是可以解释的,一些人偷偷地在这儿相聚,一些人在立即要再上船前在这儿作短暂的停留,有些可疑的搞买卖的人,有时由于小心谨慎,躲藏起来,好图谋不轨,有时却胆大妄为,有意隐约露一露面,吓唬吓唬别人。

在那个已经遥远的时代,许多大胆的行动都可能做得出来。当时的治安情况和现在大不一样,尤其是在小地方。

还要说一下,如果这座房子如像人们所说的,是适合走私者活动的场所,那么他们的会晤甚至可以完全自由自在,因为很清楚,房子的模样叫人害怕。别人见了害怕,于是就不会告发他们。人们不大会对海关人员和巡警揭露鬼魂的行动。迷信的人只划个十字,从不写控告书。他们见到了,或者以为见到了什么,就急忙逃走,对任何人也不提起。在吓人的人和被吓的人之间,存在着一种默契,不是有意识的、但是是真实的默契。受到惊恐的人感到他们受到惊恐是自己的错,他们以为撞见了一个秘密,他们担心会使得对他们来说也是难以理解的处境变得严重,同时担心会激怒鬼魂。因此他们都守口如瓶。此外,即使不考虑这些原因,轻信的人的本性就是沉默。惊骇中有缄默。受到惊骇的人很少说话,仿佛恐怖本身在说:“嘘!别出声!”

应该记住这要追溯到那样的时期,当时格恩西岛的庄稼人认为马槽的神秘剧①每年在固定的日子都要由牛和驴重演一次。在那个时期,没有人敢在圣诞夜走进牲畜棚,害怕看到下跪的牲口。

如果必须相信当地的传说和随时碰见的人的叙述,那么从前迷信有时候甚至会在普兰蒙的这座房屋的墙上,在现在还能看到痕迹的钉子上,挂上一些没有脚的耗子,没有翅膀的蝙蝠,死掉的动物的骨架,在一本《圣经》书页中压碎的蟾蜍,一根根黄色的羽扇豆。这些都是古怪的还愿物①,是夜间不留心路过那儿的人自以为看到了什么,所以奉上这些礼物,希望得到宽恕,并且能消除吸血鬼和恶鬼亡灵的火气。在任何时候,都有轻信蕉麻②和巫魔夜会③的人,甚至有些地位颇高的人也是这样。恺撒向萨冈娜求教④,拿破仑向勒诺尔芒小姐求教⑤。他们良心不安,不惜努力求得魔鬼的宽容。“愿上帝护佑,愿撒旦不破坏”,这是查理五世⑥的一句祈祷文。其他的人更加胆小怕事,他们竟认为对待邪恶也可能犯错误。面对着魔鬼他们无可指责,这是他们关心的一件事。这样便出现了转向大量暗中的戏弄的宗教仪式。这同样是一种过分虔诚的表现。在有些病态的想象中存在着反对魔鬼的罪恶;对人世间法律的违犯使一些无知的、古怪的诡辩家心神不定;人们对于黑暗世界很有顾忌。相信对布罗肯峰⑦和阿尔姆山的神秘的信仰的效力,在想象中以为人们对地狱犯了罪,为了空想的犯法行为求助于空想的悔罪,向说谎的鬼怪说出真相,在“过错之父”面前认错,从相反的方向忏悔,这一切情况都有过或者是曾经有过。在魔法案件的卷宗里每一页上都有这样的证明。人类的梦想竟会到这样的程度。当人开始惊慌失措的时候,他就不会再恢复正常。他梦想虚构的过错,也梦想虚构的涤罪。他要巫婆的扫帚清扫干净自己的良心。

不管怎样,如果这座房屋有它的种种惊险的经历,那是它自己的事情,除非是因为偶然和例外,没有人会来它这儿看看。它被听任孤孤单单地存在着。没有人有兴趣来冒险和恶魔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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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耶稣生在马槽里,中世纪时的神秘剧常以此为题材。

① 还愿物,或物,或牌,或画,愿望实现后,放到教堂内表示感激。

② 蕉麻,也叫马尼拉麻。

③ 中世纪传说中巫师、巫婆在魔鬼主持下举行的夜会。

④ 恺撒向萨冈娜求教事,不可考。萨冈娜一名出自古罗马诗人贺拉斯一讽刺短诗,是一女巫。

⑤ 勒诺尔芒小姐是法国大革命时期和第一帝国时期有名的女预言者,拿破仑向她求教事不可考,但拿破仑之妻约瑟芬确曾几次要她算命。

⑥ 查理五世(1500—1558),神圣罗马帝国皇帝。

⑦ 布罗肯峰是德国哈茨山中的著名山峰。根据德国神话,4 月30 日夜晚圣沃尔珀吉斯(710?—779)在布罗肯峰设宴招待魔鬼与巫婆狂欢作乐。

多亏房屋造成的恐怖,使得任何可能来观察和作证的人只好站得远远的不敢走近,其实在夜里不管什么时候都很容易进入这座房屋,只要用一道绳梯,甚至非常简单地用从附近的园子里拿来的梯子就行了。将一些备用的衣服和食物带到那儿,能够十分安全地等待意外的情况发生和合适的偷偷上船的机会。据传说,在四十年前,有一个逃亡者,有些人说是由于政治方面的原因,有些人则说是由于商业方面的原因,他在普兰蒙这座闹鬼的房屋里藏了一些日子,后来在那儿成功地上了一只去英国的渔船。从英国去美国是很容易的。

也就是这个传说肯定地说,放在这座房子里的食物一直留在那儿,没有谁碰过。魔王和走私者一样,很关心留下食物的人回不回来。从这座房屋所在的山顶上,望得见在西南方离岸一海里的阿努瓦礁石。

这处礁石是很著名的。礁石能够做的所有坏事,它都做过。它是海上最可怕的杀人凶手中的一个。在黑夜里,它阴险地等待船只经过。它扩大了托尔特瓦和罗克凯内两地的墓地①。

一八六二年,在这礁石上建立了一座灯塔。

现在阿努瓦礁石照亮了航路,以前它却使航路迷失方向。伏击的凶手如今手上高举着火炬。远在天际的时候,航海的人就寻找这礁石,如同寻找一个保护人或者一个导航人,而在以前他们像躲避一个恶棍那样躲避它。阿努瓦礁石保证了黑夜里这片宽阔的海面的安全,从前它却是那样令人惊恐。这真有点像一个强盗现在转变成了一名警察。

有三个阿努瓦礁石:大阿努瓦,小阿努瓦,莫弗。今天“红色灯”就立在小阿努瓦礁石上。

这处礁石是一群山峰的一部分,这些山峰有的藏在海底,有的露出水面。阿努瓦礁石俯视着它们。它像一座要塞,有它的前方防御工事:在公海的一面,十三个岩礁连成一排;在北面,有两个岩礁,一个叫高伏基礁,一个叫蜂刺礁,还有一个叫艾鲁埃的沙滩;在南面,有三个岩礁,叫猫礁①,洞礁,埃尔班礁;此外还有两个暗滩,叫南滩和穆埃滩,还有,在普兰蒙前面,齐水的地方,是波阿达瓦堆。

一个人想游泳通过从阿努瓦到普兰蒙的海峡是很不容易的事,但是并非不可能。我们还记得这是西尔克吕班的勇敢行动中的一件。熟悉海上这些水浅处的会游泳的人,有两个可以休息的地方,一个是圆岩礁,另一个是偏左方向稍远一点处的红岩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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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因为常有船只触礁失事死人,葬入这两处墓地。

① 原著上是英语。

五 掏鸟巢的人

大约在西尔克吕班在托尔特瓦度星期六的那一天,发生了一件古怪的事,值得说一下,起初它在当地没有怎样提起,到很久以后才传播开来。因为有许多事情,我们前面刚刚说过,使那些目击者惊恐万分,所以一直没有人知道。

在星期六到星期日的夜里——我们明确地说出时间,我们相信这个时间是确切的,有三个孩子爬上了普兰蒙的陡坡。他们是从海边回来,现在要回村里去。在当地的话里,他们给叫做“déniquoiseaux”,就是我们说的déniche-oiseaux①。海岸悬岩上有峭壁和洞的地方,不断有掏鸟巢的孩子上那儿去。这种事我们曾经略微叙述过一点。大家想必记得吉里雅特为了救鸟和救孩子的生命,管过这样的事情。

掏鸟巢的人都是海边长大的毫不胆怯的顽童。

夜漆黑漆黑。厚厚的云层遮住了天顶。托尔特瓦的钟楼刚刚响过清晨三点钟,这座钟楼圆形尖顶,好像魔术师戴的帽子。

这几个孩子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原因再简单也没有。他们是到波阿达瓦堆去找海鸥蛋了。这个季节很暖和,鸟很早便开始交尾了。孩子窥视着雄鸟和雌鸟围着它们的巢转的动作,被这种狂热的追逐吸引住,竟忘记了时间。上涨的潮水把他们围困住,他们无法及时回到停泊他们的小船的小海湾去,只好待在波阿达瓦堆的一个尖顶上,等待退潮。这样,回家自然迟了。做母亲的都焦急不安地等着孩子回家,如果她们看到他们到家,放下心来,快乐立刻变成愤怒,原来担心得直流泪,这时会狠狠打他们耳光。因此,他们心事重重地加快了脚步。可是瞧他们那种快步走的样子又像是有意要磨磨蹭蹭,显得并不急于回到家里。他们已经料到拥抱之后,就会挨一顿耳光。

这几个孩子中间只有一个人丝毫也不担心。他是一个孤儿。这个男孩是法国人,他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在这个时刻他为自己没有母亲感到高兴。没有人关心他,所以他也不会挨打。另外两个孩子都是格恩西岛人,同在托尔特瓦堂区。

爬上岩石的圆顶,三个掏鸟巢的孩子到了那座闹鬼的房屋所在的台地。

他们开始害怕起来,每个路过这儿的人都会有这种感觉,特别是孩子,在这样的时间和在这个地点。

他们很想飞快地逃走,同时也很想停下来好好看看。

他们站住了。

他们朝那座房屋看。

房屋黑黢黢的,非常可怕。

它是立在荒凉的台地当中的一大块黑东西,一个匀称而又难看的瘤,一个四边直角、高高的正方形,好像一个魔鬼的大祭坛。

孩子们的第一个想法是逃跑,第二个想法是走近那座房屋。他们从来没有在这样的时候看见过它。恐惧会引起好奇心。他们中间有一个法国孩子,这就使得他们壮起胆子向房屋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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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法语déniche-oiseaux 意思是掏鸟巢的人。

我们都知道,法国人是什么也不相信的。

况且,几个人一起在危险当中,那就不用担心;三个人都感到害怕,那就会相互鼓舞。

再说他们都是猎人,都是孩子,三个人的年龄加在一块儿不到三十岁。他们一向爱搜索猎物,寻找和窥视藏起来的东西,现在怎么能半途而废呢?他们经常把脑袋伸进那些洞里,为什么不把脑袋伸进这个洞里呢?一个人在打猎的时候会身不由己;一个人去进行探索的时候也会无法自主。曾经那么多次窥探过鸟巢,自然也渴望窥探一下鬼魂的巢。为什么不搜索搜索地狱呢?

从捕捉猎物到捕捉猎物,最后遇上了魔鬼。和鸟打过交道以后,现在要和鬼怪打交道了。几个孩子要知道父母要他们害怕的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跟着鬼怪故事的情节走,简直像在滑行一样。故事能和老太婆知道得一样多,这个想法可真吸引人。

在格恩西岛的掏鸟巢的孩子头脑里,全是乱糟糟的念头,这是由于慌乱,也是出于本能,但是结果却激发起他们冒险的勇气。他们向那座房屋走去。

而且,在这个勇敢的行动中,做为他们支柱的那个孩子确实发挥了作用。这是一个果断的孩子,捻船缝工学徒,人虽小却已经像成年人了。他睡在工地一个厂棚的草堆上。他挣钱养活自己。他嗓门粗大,常常爬树上墙,走过苹果树的时候,面对那些苹果他从不抱任何偏见①。他在修理战舰的船坞干过活。他是碰巧生下的儿子,侥幸的小孩,快活的孤儿。他出生在法国,不过谁也不知道是在法国何地,这是他胆大的两个原因。他会毫不犹疑地给某个穷人一个两分值的硬币。他非常坏,又非常善良。头发金黄,甚至成了红棕色。他和巴黎人说过话。眼下他在干给贩鱼船②捻船缝的活,每天挣一个先令,这些船都停在贝格里修理。如果他一时高兴,就给自己放假,去掏鸟巢。这个法国孩子便是这样一个人。

这地方一片荒凉,充满难以形容的阴森的气氛,使人感到它在威胁外人不许侵犯它。它显得很凶恶。这个台地没有树木,静寂无声,没有多远,它的陡峭的斜坡就落入悬崖。下面的大海沉默不语。没有一丝风,连一根草也不动一动。

掏鸟巢的孩子望着那座房屋,慢步地走过去,那个法国孩子走在前面。

他们当中的一个在以后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也许他还记得当时的情景,特别说了一句:“那座房屋一点儿也没出声。”

他们屏住气走过去,就像走近一头野兽一样。

他们原先是从房屋后面的斜坡爬上来的,这道斜坡顺着海边通向一个很难通行的峭壁间的小狭道。他们终于走到离那座房屋很近的地方了,可是他们只看见房屋朝南的正面,这一面门窗全都堵塞了。他们不敢向左边看,因为会使他们看到有两扇窗子的另一面,那可非常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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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意思是不管是谁的随手摘下就吃。

② 贩鱼船,是一种沿海航行的小帆船,船主向捕鱼船购买鱼后转卖。

然而,他们却变得大胆起来,捻缝工学徒低声对另两个孩子说:“转到左舷①。”在那一面才好看,应当看看那两扇漆黑的窗子。

他们“转到左舷”,走到房屋的另一面。

那两扇窗子有亮光。

孩子们赶快逃。

等到他们跑到远一点,那个法国孩子回过头去看。

“瞧,”他说,“亮光没有了。”

果然在窗子里没有亮光了。房屋的黑影给全是青灰色的天空的背景衬得清清楚楚,仿佛给打洞器打出来一样。

恐惧心并没有消失,可是好奇心又出现了。几个掏鸟巢的孩子又走近了那座房屋。

忽然那两扇窗子又同时有了亮光。

两个托尔特瓦的孩子又拔腿飞奔逃走。那个法国小鬼既没有向前走,也没有向后退。

他一动不动地面对那座房屋,对着它望。

亮光又熄灭了,接着又亮起来。没有什么比这更叫人害怕的了。夜间露水润湿的草地上反映出一道模模糊糊的火光。过了片刻,亮光在房屋内的墙上照出一些动来动去的很大的侧面黑影和大脑袋的人影。

此外,这座房屋没有天花板,也没有板壁,只有四面的墙和屋顶。

一扇窗子有了亮光,另一扇窗子不可能不亮起来。

看到捻缝工学徒还是站在那儿,另外两个掏鸟巢的孩子又一步一步地回来了,前面一个,后面一个,全身哆嗦,但又满怀着好奇心。捻缝工学徒压低声音对他们说:“屋子里有鬼,我看到了一个鬼的鼻子。”两个托尔特瓦孩子躲在法国孩子身子后面,踮起脚,高过他的肩膀。他们把他当做盾牌,好保护他们,让他去对抗可怕的东西。他们感到有他处于他们和鬼当中,放下心来,也向前望去。

那座房屋从它那一面仿佛同时在望着他们。它在这广阔的死寂的黑暗里,显出两只红红的眼珠。那是两扇窗子。亮光消失了,又出现了,后来又消失了,好像是亮光自己在一亮一灭。这种恐怖的间歇现象也许和地狱的时隐时现有关。地狱打开了,接着又合拢了。坟墓的气窗的作用和暗灯①一样。

忽然一个具有人形的很黑的影子出现在一个窗口,立在那儿,好像是从屋子外面来的,然后进入室内不见了。仿佛有什么人刚进去。

从窗口进到屋里,这是鬼魂的习惯。

亮光有一会儿特别亮,后来又灭了,以后没有再亮过。房屋重新变成一团漆黑。这时从屋子里传出一些嘈杂声。这些嘈杂声好像是人说话的声音。事情始终是这样的:一个人看得见的时候,他听不见;他看不见的时候,却听得见了。

大海上的黑夜显出一种特殊的静寂。黑暗的沉默比在其它地方深沉。在动荡的海面上,平时鹰飞的声音也听不见,一旦风平浪静,一只苍蝇飞过也听得出。这种阴森森的沉寂使得屋子里传出来的声音更加凄凄惨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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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左舷,原指船左侧的边,这里借用。

① 暗灯是一种有遮光装置的提灯。

“让我们去看看,”法国孩子说。

他向那座房屋走过去一步。

另外两个孩子是那样害怕,决定跟在他后面走。他们不敢再分开逃跑了。

他们刚刚走过一堆很大的柴堆。不知道什么原因,这堆柴堆在这个荒凉的地方给他们增添了一些安全的感觉。他们一走过柴堆,一只猫头鹰从灌木丛里飞了出来,树枝发出了沙沙声。猫头鹰这种鸟飞起来鬼鬼祟祟,斜着冲来,总叫人很不安。这只鸟从几个孩子身边飞过去,一双在黑暗中发亮的圆眼睛盯住他们望着。

在法国孩子身子后面的两个孩子全身发抖了。

法国孩子对着猫头鹰斥责道:

“麻雀,你来得太迟了。不再有时间了。我要去看看。”

他向前走去。

他的钉了鞋钉的大皮鞋走在荆豆丛里发出格格的响声,不过这并没有妨碍他听见房子里的嘈杂声。那些声音一时高一时低,沉着有力,是一场正在进行的、持续的对话。

过了片刻,他又说道:

“再说,只有傻爪才相信有鬼魂。”

这种临危不惧的傲慢的态度使两个落在后面的人重新向前走上来。

两个托尔特瓦的孩子紧跟着捻缝工学徒,继续往前走。

那座闹鬼的房屋他们看上去仿佛变得特别大起来。这是恐惧使眼睛产生的错觉。在这样的错觉当中,也有真实的成分。房屋确实越来越大,因为他们越走离它越近了。

这时候房屋里的说话声逐渐地清楚了。几个孩子注意地听着。他们的耳朵也加强了听力。那不像是悄悄低语,比窃窃私语要响一些,比喧闹声要低一些。不时有一两句说话声音听得特别清晰。那些无法理解的话发音古怪。孩子们站住静听,接着又开始向前走。

“这是鬼魂在交谈,”捻缝工学徒用很低的声音说,“但是我不相信有鬼魂。”

托尔特瓦的孩子真想缩到柴堆后面躲起来,可是他们已经离那堆柴堆很远了。他们的朋友捻缝工学徒继续向那座房子走去。他们俩只得战战兢兢地跟着他,半步也不敢离开。

他们困惑地在他后面一步一步走着。

捻缝工学徒转过身来对他们说:

“你们知道这不是事实。那里面没有鬼魂。”

房屋变得越来越高大了。说话声变得越来越清楚了。

他们走得更近了。

他们走近的时候,看出来屋子里好像有遮住了的亮光,是一种非常朦胧的亮光,是前面提到过的暗灯发出来的。在巫魔夜会上全是这样的灯光。

走到离房屋很近的地方,他们站住了。

两个托尔特瓦的孩子中的一个竟大着胆子发表了这样的意见:

“那不是鬼魂,是一些穿白衣服的女人。”

“吊在一扇窗子上的是什么东西?”另一个孩子问道。

“看上去像是一根绳子。”

“那是一条蛇。”

“那是上吊的人的绳子,”法国孩子用很权威的口气说,“是专门给上吊的人用的。但是我可不相信这个。”

说他走了三步,不如说是跳了三跳,跳到了房子墙脚跟前。这个勇敢的行动带着一种狂热。

另外两个孩子,全身哆嗦,学他的样跳过来,紧紧靠着他,一个靠在他的右边,一个靠在他的左边。三个孩子耳朵都贴在墙上。房子里在继续说话。

下面便是那些鬼魂谈的话①:

“那么,谈妥啦?”

“谈妥啦。”

“说定啦?”

“说定啦。”

“有一个人将等在这儿,会跟布拉斯基多一起去英国,对不对?”

“付钱。”

“付钱。”

“布拉斯基多带那个人上他的小船。”

“不想知道他是哪个国家的人吗?”

“这和我们没有关系。”

“不问问他的姓名?”

“我们不问人姓名,我们只掂钱袋的重量。”

“很好。那个人将在这所房子里等候。”

“他应该有吃的东西。”

“他会有的。”

“在哪儿?”

“在我带来的这只袋子里。”

“非常好。”

“我能把这只袋子留在这儿吗?”

“走私的人不是小偷。”

“你们呢,你们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早上。如果您那个人准备好了,他可以和我们一起来。”

“他没有准备好。”

“这是他的事。”

“他在这所房子里要等多少天?”

“两天,三天,四天。少一点或许多一点。”

“布拉斯基多肯定会来吗?”

“肯定。”

“到这儿?到普兰蒙?”

“到普兰蒙,”

“哪一个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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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下面是走私者说的话,是英语、法语、西班牙语等混在一起的这种人特用的语言。在原著中每页上半页排这种文字,下半页是对译的法语。这里仅将下半页的法语译出,上半页原文则全部略去。

“下个星期。”

“哪一天?”

“星期五,星期六,或者星期天。”

“他不会不来吧?”

“他是我的同名人。”

“不管怎样的天气他都来吗?”

“不管怎样的天气都来。他什么也不怕。我叫布拉斯哥,他叫布拉斯基多。”

“那么,他不会忘记来格恩西岛吧?”

“我这个月来,他下个月来。”

“我明白了。”

“从今天起以后一个星期的下星期六算起,不用五天,布拉斯基多就会来。”

“如果海上风大浪急呢?”

“Egurraldia gaiztoa①?”

“对。”

“布拉斯基多也许来得不会那样快,但是他一定会来。”

“他从哪儿来?”

“从毕尔巴鄂。”

“他上哪儿去?”

“去波特兰②。”

“这很好。”

“也许去托尔湾。”

“这更好。”

“您的那个人可以放心。”

“布拉斯基多不会背叛吧?”

“胆小鬼才做叛徒。我们都是勇敢的汉子。大海是冬天的教堂。背叛是地狱的教堂。”

“没有人听得到我们说的话吧?”

“听到我们说话和看到我们全是不可能的。恐怖使得这儿成了沙漠。”

“这我知道。”

“谁有这样大的胆子敢来听我们说话?”

“确实是这样。”

“再说,就是有人来听也听不懂。我们说的是一种我们特有的、混乱的语言,没有人能听得懂。既然您会说,因此您是我们自己人。”

“我是来和您协商的。”

“很好。”

“现在我要走了。”

“好吧。”

“告诉我,如果旅客要求布拉斯基多不带他去波特兰或者托尔湾,而是去别的地方,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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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原文为巴斯克语,意思为坏天气。——原注

② 英国濒拉芒什海峡一城市。

“只要他有金币①。”

“布拉斯基多会照那个人的要求做吗?”

“布拉斯基多会照金币的要求去做的。”

“去托尔湾要许多时间吗?”

“要看风向怎样。”

“八个钟头够不够?”

“少一点或者多一点。”

“布拉斯基多会服从他的客人吗?”

“如果大海服从布拉斯基多的话。”

“他会得到很好的报酬。”

“金币是金币。风是风。”

“说得有理。”

“人有了金币,他能做什么就做什么。上帝有了风,它愿做什么就做什么。”

“那个打算和布拉斯基多一起动身的人星期五到这儿。”

“好。”

“布拉斯基多什么时候到?”

“夜里到,我们夜里来。我们夜里走。我们有一个老婆,她叫大海,有一个妹妹,她叫黑夜。老婆有时会欺骗人;妹妹则从来不会。”

“一切都谈妥了。再见了,伙计们。”

“晚安。喝一杯烧酒好不好?”

“谢谢。”

“这比糖浆好喝。”

“我得到了您的保证。”

“我的名字就叫荣誉。”

“再见。”

“您是绅士,我是骑士。”

很明显,只有魔鬼才会说这样的话。孩子们不再听下去了。这一次他们真的逃走了。法国小孩终于相信有鬼的事,跑得比另两个孩子还快。在这个星期六以后的星期二,西尔克吕班驾驶着“杜兰德号”回圣马洛。

“塔莫利帕号”仍旧泊在锚地。

西尔克吕班在抽烟斗两次喷烟的间隙里,向约翰客店的老板问道:

“那么,这只‘塔莫利帕号’什么时候起航?”

“后天,星期四。”客店老板说。

这天晚上,克吕班在海岸警卫那一桌吃饭,并且一反平常的习惯,吃完饭就走了出去。这次出去使他不能经营“杜兰德号”事务所的业务,因此几乎装不上货物。一个办事一向严格的人竟会这样,自然引起别人的注意。

好像他跟他的朋友那个货币兑换商交谈了一会儿。

在诺格特大钟①敲过熄灯钟以后两个小时,他才回来。这口巴西的钟是在十点钟敲的,所以这时是午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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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指一种法国、西班牙古金币。——原注

六 雅克萨得

四十年前,圣马洛有一条小街,叫库唐谢街②。这条小街后来因为城市美化,现在已经不再存在了。

小街两边是两排互相倾斜的木头房屋,在它们当中留下给一条小河流过的那么宽的空隙,人们便把它叫做街。走路的人叉开双腿,跨在小河的两边,头或者胳膊肘就会碰到右边的和左边的房子。这些中世纪的诺曼底的旧木板屋外形几乎和人一样。在破房子和巫婆之间,没有很大的距离。房子的缩进的楼层,突出的部分,弓形的披檐,荆棘似的废铁,就好像人的嘴唇,下巴,鼻子和眉毛。天窗是独眼的人的一只眼睛。墙壁是起皱的、患脱皮性皮疹的面颊。它们前额紧靠着前额,好像在密谋一件坏事。所有那些古代文明的词,什么“砍脖子”,“砍脸蛋”,“砍面孔”①,都和这座建筑物有关系。

在库唐谢街的房子当中,有一座最大的,最有名的,或者说是最声名狼藉的,叫做雅克萨得。

雅克萨得是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临时住宿的地方。在所有的城市里,特别是在海岸城市里,在居民的下面都有渣滓。法庭经常甚至对之束手无策的流浪汉,冒险的海盗,靠诈骗为生的家伙,整天摆弄坩埚、弄虚作假的所谓化学家,穿着各种各样的破衣服的人,把破衣服穿得千奇百怪的人,不老实的落魄汉子,破产的可怜虫,倒帐的倒霉蛋,在爬房破墙中失手的小偷(因为破门而入的高手总是待在社会上层活动),作恶的男女工人,浪子,荡妇,毫无顾忌的无赖,肘部打穿的流氓,一贫如洗的恶棍,没有受到惩罚的坏蛋,社会上的决斗的失败者,曾经大吃大喝目前却饥饿不堪的穷人,杀过人的罪犯,具有双重的、可悲的词义的乞丐,这些就是所有的人。人类的智慧都在那儿,而同时又是兽性的智慧。这儿是灵魂的垃圾堆。他们堆积在一个角落里,不时地有扫帚来扫一扫,这是大家对警察来搜查的叫法。在圣马洛,雅克萨得便是这样的角落。

在这些巢穴里找不到罪大恶极的犯人,强盗,匪徒,愚昧和贫困的重要产物。如果在那种地方发生了凶杀案,那就是某个粗鲁的酒鬼干的。那儿的偷窃最多也只是扒窃。说他们是社会的呕吐物,还不如说是社会吐的唾沫。是无业游民,不是盗匪。可是不应该相信其中有大的差别。过流浪生活的人的最后一步可能犯下滔天大罪。有一次,把网撒在“艾比西埃”,警察捉到了拉斯内尔①。“艾比西埃”在巴黎就如同雅克萨得在圣马洛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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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据本书原版本注,在圣彼得港确实有一条库唐谢街,作者借在这里用了这个名字。

① 这些词都指可能遭到杀害的场所。

① “艾比西埃”是巴黎的一家小酒馆名,某次拉斯内尔杀人后到这里来吃喝作乐。但据本书原版本注,拉斯内尔并不是在这家小酒馆被捕的,而是在他这次作案的下一年,即1835 年,在博恩(在今法国科多尔省)才被警方逮捕。

这些住所接受任何人。堕落带来平等。有时候,穿得破破烂烂的老实人也会突然来到这儿。德行和正直,很清楚,也有它们的不寻常的经历。不应该贸贸然就既不重视卢浮宫②,也不轻视苦役犯监狱。公共的尊敬和普遍的谴责一样,都需要仔细审查。人们会在这当中发现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妓院里有天使,肥料堆里有珍珠。这种可悲而又奇妙的发现并不是不可能的。

雅克萨得与其说是一座房子,还不如说是一个院子,如果说是一个院子,更不如说是一口井。在临街的那一面,没有楼房。凿出一扇矮门的高墙是它的正面。拉起门上的插栓,推开门,就到院子里了。在院子中央可以看见一个圆洞,四周都是石头的边,和地面一样平。这是一口井。院子小,井大。铺得坑坑洼洼的石头路面围着石井栏。院子是正方形的,三面都盖着房子。靠街的一面什么也没有。但是,面对门的一面和右边、左边,都是住人的地方。

如果在黑夜降临以后,甘愿冒一下风险走进这个院子,那就会听到混杂的呼吸声。如果月光和星光能够亮得照得出人们眼前模糊的东西的轮廓,那么他们就能看到以下的这一切。

院子。井。院子四周,对着门是一个外形像一种正方形马蹄铁的厂棚,走廊是敞开的,全被虫蛀蚀了,小梁托住的天花板,它给一些距离不等的石柱支撑着。院子当中是井,井的周围,铺在地上的草荐上,竖直的鞋底,鞋跟磨坏的长统靴的底,鞋子洞里漏出来的脚趾,许多光着的脚后跟,还有男人的脚,女人的脚,孩子的脚,形成了一圈念珠一样。这些脚全都入睡了。

人们的眼睛越过这些脚,向半明半暗的厂棚里面望,会清楚地看出各种人体的外形,迷迷糊糊睡着的脑袋,毫无生气的伸直的身体,衣衫破烂的男人和女人,是粪肥堆上的乱七八糟的一群,是说不清楚怎样令人厌恶的躺在地上的人体。这个卧室对所有的人开放。一个星期付两个苏①。脚碰到井。暴风雨的夜里,雨落到这些脚上;冬天的夜里,雪落到这些身体上。

这些人是什么人?谁也不认识的人。他们晚上来,早上离开。这些亡灵使得社会等级复杂化了。有些人溜进来过一夜,不付一文钱。大多数人白天没有吃的。全是罪恶,全是卑劣,全是毒素,全是苦恼。在同一张污泥的床上,都是同样的疲惫不堪、昏昏沉沉的睡眠。这些人做的梦结成了友好的邻居。在这个阴森森的聚会场所,在散发出的腐烂造成的臭气中,疲劳,虚弱,半醒的醉酒,整日没有一片面包、没有一个好念头地来往行走,紧闭的铅灰色眼皮,悔恨,贪婪,混杂着垃圾的头发,带着死神目光的脸,也许还有愚昧的嘴的亲吻,全搅和在一起翻动着。这些腐烂的人体在这个酿酒桶里发酵。天数,旅行,昨夜刚到的船只,出狱,运气,黑夜,把他们抛在这个睡觉的地方。每天,命运把它背篓里的东西全都在这儿倒空。愿意进来就进来,能够睡就睡,敢说话就说话。因为这是一个窃窃私语的场所。人们急着混到人群里去。他们既然无法在黑暗中消失,便尽力想在睡眠中忘掉自己。他们从死神那儿得到他们能够得到的东西。他们在每晚都会出现的混乱的痛苦中闭上眼睛。他们是从哪儿来的呢?作为不幸的化身,是从社会来的;作为泡沫,是从海浪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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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卢浮宫,在巴黎,原为法国王宫,1791 年起辟为国立美术博物馆。

① 苏,法国辅币名,今相当五生丁。

不是想要麦秆就有麦秆的。常常不止一个人无遮无盖地躺在石块地面上。他们睡下时筋疲力尽,他们爬起时四肢僵硬。那口井没有栏杆,也没有盖子,总是张开大口,它有三十尺深。雨落进去,垃圾渗进去,院子里所有流的水都透进去。打水的桶放在井旁边,谁口渴了,就可以喝井水。谁厌烦了,就可以往井里跳。从粪肥堆上的睡眠,一下就陷入了这样的睡眠。一八一九年,在这口井里捞起了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要在这座房子里不会遇到危险,必须是个“内行”。局外人是会受到轻视的。

这些人他们彼此间认识吗?不认识。他们只是嗅得出别人身上的气味。

一个年轻女人是这个住宿处的女老板,她长得相当漂亮,戴着一顶有饰带的便帽,有时也用井水洗脸。她有一条木头假腿。

天刚刚亮,院子就空了。常住的客人都走光了。

在院子里有一只公鸡和几只母鸡,整个白天都在扒垃圾堆。一根搁在柱子上的横梁,横穿过院子,它就像一个和这院子很相配的绞刑架。常常在夜间下雨以后,第二天可以看到在那根横梁上晾着一件沾着泥的、潮湿的丝袍,这是那个有一条木头假腿的女人的。

在厂棚上面,有一层楼,它和厂棚一样,围绕着院子,这一层楼上面是一个顶楼。一个腐朽的木梯子穿过厂棚的天花板,通到顶楼。行走蹒跚的女人爬上摇摇晃晃的梯子的时候,就会有很大的响声。

住一个星期或者一夜的过路客人睡在院子里,长住的客人住在楼上房间里。

窗子没有玻璃,门框没有门,壁炉没有炉床。这就是房间,从这一间房间到另一间房间,可以毫不在乎地从原来是门的长方形的洞里穿过去,或者从原来是隔板的小梁缝隙的三角形的门洞里穿过去。落下来的灰泥铺满了地板。谁都不知道房屋怎么会这么久没有倒。风吹得它摇摇摆摆。上楼的人尽力一步一滑地从梯级损坏的楼梯爬上去。屋子到处透光。冬天的寒冷进入这座破房子,就好像水浸入海绵。四处全是蜘蛛,保证了房屋不会很快崩塌。没有一件家具。两三张草垫子分别放在角落里,当中都裂开了,露出来里面的灰比草还多。这儿一只罐子,那儿一只瓦钵,都派来做各种用处。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难闻的气味。

从窗口能望见院子,那就像看到一辆清道夫的两轮车一样。各种东西在那儿腐烂,在那儿生锈,在那儿发霉,很难形容它们,而且人还没有包括在这里面。碎片从墙上落下,残屑从人身上落下,它们亲密地相处在一起。破烂的衣服洒满在瓦砾上。

除了住在院子里的流动的居民外,雅克萨得有三个长住的房客,他们是一个煤炭商,一个做破烂买卖的,一个炼金子的。煤炭商和做破烂买卖的占有了二楼的两条草垫,炼金子的,那个化学家,住在顶楼上,不知道为什么,大家把这个顶楼叫做屋顶层。谁也不知道那个女人睡在哪个角落里。炼金子的还是个小小的诗人。他住在瓦片底下的屋顶的房间里,那儿有一扇狭小的天窗和一个很大的石头砌成的壁炉,壁炉像是一个深坑,任风在里面呼啸。天窗没有框子,在上面钉了一块从船上的裂口拿来的铁皮条。这块铁皮条钉上后,光线很少透进来,冷风却大量地向里吹。煤炭商不时地交付一袋木炭做房钱,做破烂买卖的每星期交付一石①多的谷粒给鸡吃,炼金人却什么也不给,他还把房子当燃料烧。他拆下了仅有的一点细木护壁板,又不时地从墙上或者从屋顶上拆下一块木板条来烧他的炼金锅。在隔墙上,做破烂买卖的简陋的床铺上面,可以看到两行用粉笔写的数字,那是做破烂买卖的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写上去的。一行写的3,一行写的5,是说明一石的谷粒是值三个里亚②还是值五个生丁。“化学家”的炼金锅是一个断掉的旧炮弹,被他升了级,当做锅使用,在里面将各种成分配合在一起。炼金术把他完全迷住了。有时候他在院子里对那些流浪汉说到炼金术,他们都笑话他。他说:“那班人充满了偏见。”他下了决心,不把点金石丢进科学的窗玻璃绝不死去。他的炉子消耗了许多木头。楼梯上的栏杆因此不见了。整个房子在微小的火里烧光了。女老板对他说:“您只给我留下了外壳。”他写了好些诗给她消除了她的怒气。

这就是雅克萨得。

有一个孩子,也许是一个侏儒,他有十二岁,或者六十岁,患甲状腺肿,手上总拿着一把扫帚,这是这儿的佣人。

长住的客人从院子的门进出,所有其他的人从店铺进出。

店铺是什么样子的呢?

面对着街的高墙在院子的进口处右边打穿了一个正方形的洞,它又是门又是窗,有护窗板和框子。整座房屋只有这样一个有铰链和插销的护窗板,也只有这样一个装着玻璃的框子。在这个朝街敞开着的铺面后面,有一间小房间,那是从借宿用的厂棚隔出来的。在临街的门上可以看到用木炭写的这一行字:出售古玩。“古玩”这个字眼在当时就很常用了。在三块代替装有玻璃的货物架的木板上,能够看到几只没有柄的陶罐,一把牛羊大肠制的薄膜做的中国花纹阳伞,到处都裂开了,不能再张合,一些奇形怪状的铁碎片和粗陶碎片,男人和女人的瘪塌的帽子,三四只鲍鱼的贝壳,几盒旧的兽骨纽扣和铜纽扣,一只有玛丽—安托瓦内特①画像的鼻烟盒,一本缺页的布瓦—贝特朗的代数书②。这就是这家店铺。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是“古玩”。店铺有一个后门通向那个有井的院子。店铺里有一张桌子和一张木凳。有一条木头假腿的女人是女掌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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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这是古时的一种谷物容量单位,约合一百五十至三百升,中文无适当对译的名称。

② 里亚是法国古铜币名,相当于四分之一苏。

① 玛丽—安托瓦内特(1755—1793),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的王后,后被革命法庭审判,处死于断头台。

② 布瓦—贝特朗的这本代数课本出版于1811 年,据本书原版本注,作者在1817—1818 年想必也用过这本书。

七 夜间的买主和神秘的卖主

星期二的整个夜晚,克吕班都不在约翰客店里,星期三夜里他也不在。

那天傍晚时分,有两个人走进库唐谢街。他们在雅克萨得的前面站住了。其中的一个人敲了敲玻璃窗。店铺的门打开了,他们走了进去。有一条木头假腿的女人露出那种只对待有产者的微笑来接待他们。桌子上放着一支蜡烛。

这两个人确实是两个有产者。

两个人里敲窗子的一个说:“您好,女主人。我是为了那件事来的。”

有木头假腿的女人又一次露出微笑,从通向有井的院子的后门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后门又开了,一个人出现在略微打开的门缝里。这个人戴着一顶鸭舌帽,穿着一件干活穿的罩衣,罩衣底下有一样东西顶得凸出来。他的罩衣的皱褶里有一些麦秆。从他的眼神看,他像是刚刚被人叫醒。

他向前走过来。大家面对面地望着。穿罩衣的人现出惊愕和狡猾的神情,问道:

“您就是枪炮匠?”

敲窗子的人回答道:

“是的。您就是那个巴黎人?”

“外号叫‘红皮’的就是我。”

“拿出来吧。”

“在这儿。”

那个人从罩衣底下拿出一样在当时欧洲极为罕见的武器,一支左轮手枪。

这支左轮手枪是全新的,发着亮光。两个有产者仔细地看了看。那个仿佛认识这座房子、被穿罩衣的叫做“枪炮匠”的人,试了试武器的机械结构。然后他把手枪递给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好像不大像这个城里的人,他背朝着光。

枪炮匠问道:

“多少钱?”

穿罩衣的人回答道:

“我从美洲带来的。有些人带来猴子,鹦鹉,一些动物,就像法国人都是野蛮人一样。我呢,我却带了这个。这是一样有用的发明。”

“多少钱?”枪炮匠又问了一句。

“这是一支能自己转动的手枪。”

“多少钱?”

“乓,第一枪。乓,第二枪。乓……一阵冰雹一样,怎么样?真能派大用场。”

“多少钱?”

“它有六个枪管。”

“那么,多少钱?”

“六个枪管,就是六个路易①。”

“您说五个路易行吗?”

“不行。一个路易一粒子弹。就是这个价。”

“我们想不想做成买卖呢?要合情合理。”

“我说的价钱是公道的。请您好好看看货,造枪炮的先生。”

“我仔细看过了。”

“转轮转动得像塔列兰先生②那样。这种转轮可以列入《见风转舵者词典》③里。这是一件宝贝。”

“我看到了。”

“至于枪管,是西班牙锻造的。”

“我已经注意到了。”

“这是有带状条纹的。看看这些条纹是怎样做成的吧。他们把一个收废铜烂铁的大木桶里面的东西全倒在锻铁炉里,在那里面装满了废铁,马蹄铁匠用旧的钉子,断掉的马蹄铁……”

“还有旧的镰刀刀身。”

“我正要说这个,造枪炮的先生。他们把这些破破烂烂的东西用很高的温度烧,结果会给您制成功最好的铁料……”

“是这样,可是也可能出现裂缝,歪歪斜斜。”

“那当然。不过他们用小鸠尾榫纠正歪斜,同时用力地敲,可以避免出现裂缝。他们用大锤子锻接铁料,再使它经受两次高温,如果铁烧得过热了,就用小火,同时轻轻锤打,重新炼过。然后,人们拉长铁料,再把它放在套筒上面卷成管子,用这样的铁,见鬼,就做成了这些枪管。”

“您是内行?”

“我对任何事情都内行。”

“枪管带青色。”

“做枪炮的先生,这是一种美。这是用了三氯化锑才得到的。”

“我们说过我们会付您五个路易。”

“我冒昧地提请先生注意我曾荣幸地说过是六个路易。”

枪炮匠压低了嗓门。

“听我说,巴黎人。不要错过机会。卖掉吧。一件像这样的武器,对你们这些人一点儿用也没有。它却会使一个人引人注目。”“的确如此,”巴黎人说,“它是有点儿招眼。他对一位有产者更适合一些。”

“五个路易卖吗?”

“不卖,六个路易。一个孔一个路易。”

“那么,六个拿破仑①。”“我要六个路易。”

“您不是波拿巴主义者②吧?您宁愿要路易,不要拿破仑!”那个外号叫“红皮”的巴黎人微笑着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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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路易,法国使用的二十法郎金币。

② 塔列兰(1754-1838),法国政治家和外交家,在法国大革命时期、拿破仑时期、波旁王朝复辟时期和路易—菲力普时期都任过高官,所以文中这样比方。

③ 《见风转舵者词典》是法国王朝复辟时期一本十分出名的书,是艾默里1815 年编写出版的,其中收集了自法国大革命以来所有社会名人的出尔反尔的言行。

① 拿破仑,这里是法国旧时一种金币名,上有拿破仑头像。

② 拿破仑姓波拿巴,波拿巴主义者即拥护拿破仑的人,拥护波拿巴王朝的人。

“拿破仑是有用,可是路易更有用。”

“六个拿破仑。”

“六个路易。对我来说,这要相差二十四个法郎。”

“这样的话,买卖吹啦。”

“也好。这玩意儿我留着了。”

“您留着吧。”

“减价卖,天哪!我可不能让别人说我把一件这样的发明就如此便宜地卖掉了。”

“那好,晚安。”

“这是手枪制造的一大进步,切萨皮克③的印第安人把它叫做‘诺泰尤哈’。”

“五个路易,付现款,是金币。”

“诺泰尤哈,意思就是‘短枪’。有许多人不知道这东西。”

“五个路易,再加一个埃居④,行吗?”

“有钱的先生,我说过六个路易。”

背朝着蜡烛的那个人,还从来没开过口,在别人交谈的时候,他不停地转动手枪的机械。他靠近那个枪炮匠的耳朵,低声说:

“东西好吗?”

“非常好。”

“我给六个路易。”

五分钟以后,外号叫“红皮”的巴黎人把他刚才收下的六个路易金币藏进他的罩衣腋下一个隐蔽的缝里。枪炮匠和那个把左轮手枪放到裤子口袋里的买主,走出了库唐谢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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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 切萨皮克,是美国弗吉尼亚州东南部城市。

④ 埃居,法国古代钱币名,种类很多,价值不一,常用有值五法郎的。

八 红弹子和黑弹子连撞

第二天是星期四,在距离圣马洛不远,靠近德科莱海角,一个悬崖很高、海水很深的地方,发生了一件悲惨的事情。

一块形状像矛头的狭长的峭壁,被一个狭窄的地峡和陆地连接起来。它伸展到海里,最后突然终止处是一块耸立的大岩礁。在海岸的地形里,这是最常见的。要是从海岸过来,想登上陡峭的岩石,就要顺一个斜面向上爬,有些地方的斜坡很不好上。

就在这样的高顶上,在傍晚四点钟光景,站着一个穿着军人那种大大的短斗篷的人,也许在短斗篷下面藏着武器,因为从他的斗篷的一些笔直的、有棱角的皱褶很容易看得出来。这个人所站的最高处是一块相当大的台地,这儿遍地都是像铺路的大石块一样的立方形岩石,它们之间只有狭窄的通道。台地上长满浓密的、短短的小草,在靠海的一边是开阔的空间,最后通到一个垂直的峭壁。这个峭壁比满潮的海面高六十尺左右,仿佛靠铅垂线开凿出来的。不过它左边的角毁坏了,形成了一种花岗岩悬崖特有的天然的梯子,梯级很难上下,有时候要求步子跨得像巨人一样大,或者像马戏团的小丑那样跳过去。陡峭的悬崖垂直地降到海面,然后在水里消失了。这儿几乎是一个常常会叫人摔断脖子的险地。但是,在紧要关头,可以从这儿到悬崖下面上船。

微风轻吹。那个紧裹着短斗篷的人,牢牢地站着,左手握住右胳膊时,眯着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紧靠着一架望远镜。他仿佛在认真地注视着什么,完全出了神。他已经靠近峭壁边上。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镇定的眼光盯住天边,海水涨潮了。海浪拍打着他脚底下的悬崖的底部。这个人观察的是远处海面上的一只船,它的行动确实有些古怪。

那只船在一小时前刚刚离开圣马洛,现在停在邦格梯埃尔后面。它是一只三桅船。它没有抛锚,也许因为那儿的海底只能使它顺着缆绳偏航,也许因为船已经把锚收到船头破浪材的底下了,所以只好停下来。

那个人是一个海岸警卫,从他穿的短斗篷制服就能看得出来,他在侦察着三桅船的一举一动,同时好像默默地把它们记在心里。那只船让一根桅上的帆顺风,另一根桅上的帆逆风,已经停住了,这表明它的第二层小方帆受到逆风,让风进入第二层大方帆。它拉紧了后桅,把后桅的上桅尽可能拉近,以便使所有的帆相互牵制,船不会向着岸边前进,也很难偏航。它不想过多地迎风,因为它只转动第二层小方帆,和龙骨垂直。这样一来,船身横向,它一小时最多偏航半法里。

这时还是光线很亮的白天,特别是在大海上和悬崖的顶上。海岸的低处已经暗下来。

那个海岸警卫一心执行任务,认真地观察着海上,他没有想到仔细看看身旁和脚下的岩石。他背朝着那个连接悬崖的高顶和大海的难走的石梯。他没有觉察到有什么东西在那儿移动。在这个石梯上,在高低不平的石头后面,藏着一个人,看来他比海岸警卫先到。一个脑袋不时地在阴影中伸到岩石上面来,朝上看,监视着那个监视海面的人。这个脑袋戴着一顶美国式大帽子,这个人是公谊会教徒,在十天以前,他在小湾的乱石堆里和苏拉船长说过话。

突然,那个海岸警卫的注意力显得更加集中了。他迅速地用他的呢袖子擦了擦他的望远镜上的玻璃,聚精会神地对准那只三桅船望。

一个黑点刚刚离开那只船。

这个黑点好像大海上的一只蚂蚁,是一只小船。

小船似乎是想到岸边来。几个水手坐在船上使劲地划着桨。

小船渐渐地方向偏斜了,向德科莱海角驶过来。

海岸警卫的监视到了最紧张的程度,他紧紧地注视着小船的动作,丝毫也不放过。他已经更走近悬崖的最边上了。

这时候,一个高大个儿的人,那个公谊会教徒,在海岸警卫背后的石梯顶上出现了。这个监视海面的人没有看见他。

这个人站住了片刻,垂着两臂,紧握着双拳,他用一个正在瞄准的猎人那样的眼睛望着海岸警卫的背。

他和海岸警卫之间只隔四步远了,他跨前一步,接着停住了,后来他跨了第二步,又停住了。他除了行走以外,没有其它的动作。他的身子的其余部分就如同一座雕像。他的脚踩在草地上,没有一点声音。他跨了第三步,又停了下来。他几乎能碰到那个一直一动不动望着望远镜的海岸警卫了。这个人慢慢地将两只紧握住的手伸到锁骨那样高的地方,然后他的前臂突然伸出来,两只拳头好像给弹簧弹出来似地打在那个海岸警卫的两肩上。这一击真可怕。海岸警卫没有时间发出叫喊声,就头朝下从悬崖上掉到海里。他的两只鞋底在刹那间就看不见了。这像是一块石头落到海水里。海水重又合上。

在深暗的水面上泛起了两三圈很大的圆圈。

只剩下从海岸警卫手上落下来的望远镜,掉在草地上。

那个公谊会教徒在峭壁的边上俯身朝下望着那几个圆圈在海浪里消失,等了一会儿,他直起身来,低声唱道:警察先生送了命,再也活不成。

他又一次弯下身子。水面上再没有什么东西出现。只是在那个海岸警卫被吞没的地方,水面上出现了厚厚的一层褐色,随着海浪的波动,它越来越大。可能是海岸警卫的颅骨给海底的什么岩石撞碎了。他的血浮了上来,在海水的泡沫里造成这样的污点。那个公谊会教徒注意地看着这块带红色的水,又唱起来:在他死前一刻钟还在……

他没有唱完。

他听到在他身子后面有一个非常柔和的声音说道:

“您在这儿,朗泰纳,您好。您刚才杀死了一个人。”他转过身去,看到在他后面十五来步的地方,岩石中间的缝隙的一个出口处,站着一个手拿一支左轮手枪的身材矮小的人。他回答道:

“正像您看到的。您好,西尔克吕班。”

那个身材矮小的人全身哆嗦了一下。

“您认出我了?”

“您早就认出我了,”朗泰纳回答道。

这时候可以听到海上传来的桨声。这是那个海岸警卫监视的小船划近了。

西尔克吕班好像在对自己说话似的,压低嗓门说:“干得挺利落。”

“我能帮您什么忙吗?”朗泰纳问道。

“是小事情。我差不多有十年没有见到您了。您想必买卖顺利吧。您身体好吗?”

“不错,”朗泰纳说,“您呢?”

“很好,”西尔克吕班回答说。

朗泰纳向西尔克吕班走近一步。

一个轻微而生硬的声音传到他的耳朵里。那是西尔克吕班在给左轮手枪上膛。

“朗泰纳,我们之间隔了十五步。这是一个合适的距离。请您待在原地不要动一动。”

“好吧,”朗泰纳说,“您要我做什么?”

“我吗,我要和您谈谈。”

朗泰纳不再移动了。西尔克吕班又说道:

“您刚才杀死了一名海岸警卫。”

朗泰纳稍稍抬起他的帽檐,回答道:“您已经使我很荣幸地听您说过了。”

“刚才说的字眼不大确切。我原来说的是:一个人。现在我说的是:一名海岸警卫。这名海岸警卫的编号是六百十九。他是一家之主。他留下了一个妻子和五个孩子。”

“很可能是这样,”朗泰纳说。

出现了极短时间的静默。

“这些海岸警卫都是优秀的人物,”克吕班说,“几乎全是从前的海员。”

“我注意到了,”朗泰纳说,“通常他们都是留下一个妻子和五个孩子。”

西尔克吕班继续说:

“您猜猜这支左轮手枪花了我多少钱?”

“这是样漂亮的东西,”朗泰纳回答说。

“您估估值多少钱?”

“我看它很贵。”

“我花了一百四十四个法郎。”

“想必您是从库唐谢街的那家武器铺买来的,”朗泰纳说。克吕班又说:“他没有叫一声。迅速落下去,他喊也喊不出来了。”“西尔克吕班,今天夜里要起风。”

“我是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人。”

“您一直住在约翰客店吗?”朗泰纳问。

“是的,住在那儿很不坏。”

“我记得在那儿吃过味道很好的腌酸菜。”

“您一定力大无穷,朗泰纳。瞧您的肩膀多结实!我可不愿意让您的手指碰一下。我这个人,在出世的时候,看上去是那样瘦弱,大家都不知道能不能把我养大。”

“他们把您养大了,这真是幸运。”

“是的。我一直住在那家古老的约翰客店里。”

“西尔克吕班,您知道吗,为什么我认出了您?这是因为您已经认出了我。我说过:只有克吕班才能认出我。”

他向前走了一步。

“回到您原来站的地方去,朗泰纳。”

朗泰纳向后退,同时对自己说:

“面对着这样的家伙,人都变成小孩了。”

西尔克吕班继续说下去:

“情况是这样。在我们的右边,圣埃诺加那一边,离开这儿三百步,有另外一名海岸警卫,他的编号是六百十八,他可是个活人,在我们的左边,圣吕内尔那一边,有一个海关检查所。那会使七个全副武装的人五分钟之后便能赶到这儿。岩石会被包围。山口会被封锁。想逃走是不可能的。在悬崖脚下有一具尸体。”

朗泰纳斜着眼看了一下那支左轮手枪。

“朗泰纳,正像您说的,这是样漂亮的东西。也许它只装了火药。

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只要一声枪响,就会使那批武装起来的人跑过来。

我可以发射六颗子弹。”

有节奏的划桨声越来越清楚。小船不远了。

身材高大的人望着身材矮小的人,目光很奇特。西尔克吕班用越来越平静和柔和的嗓音说道:

“朗泰纳,小船上的人就要来了,他们知道您刚才在这儿干的事,会出力帮助,把您捉住的。您要付给苏拉船长一万法郎乘船费。顺便说一下,您要是找普兰蒙的走私者,价钱就会便宜一些。但是他们只可能把您带到英国去,况且您也不能冒险去格恩西岛,在那儿别人很荣幸地都认识您。我再回过头来讲眼前的情况。如果我开枪,他们便会捉住您。您付给苏拉一万法郎帮您逃跑的费用。您已经预付了他五千法郎。苏拉会拿着那五千法郎跑掉。我想说的就是这些。朗泰纳,您打扮得可真不赖。这顶帽子,这身怪衣服,还有这副护腿套,把您的样子都变掉了。您忘记了戴眼镜,不过您留着两腮的胡子这做得很对。”

朗泰纳微微一笑,那模样活像在咬着牙齿。克吕班继续说下去:“朗泰纳,您穿了一条美国裤子,裤腰上有双层的小口袋。其中一层里放着您的表。您把它放好。”

“谢谢,西尔克吕班。”

“在另外一层里有一只熟铁做的小盒子,是用弹簧开和关的。这是一只水手用的旧鼻烟盒。您拿出来扔给我。”

“这是抢劫。”

“您可以任意地向海岸警卫呼救。”

克吕班牢牢地注视着朗泰纳。

“瞧,梅斯克吕班……”朗泰纳伸出一只张开的手,向前走了一步。

叫他“梅斯”,这是一种奉承①。

“待在您原来待的地方,朗泰纳。”

“梅斯克吕班,我们讲和吧。我给您一半。”

克吕班交叉起两臂,露出了他的左轮手枪的枪口。

“朗泰纳,您把我当做什么人啦?我是一个正直的人。”

静默了一会儿以后,他又说道:

“全都应该给我。”

朗泰纳喃喃嘀咕道:“这个人是个难对付的家伙。”

克吕班的眼睛发出了亮光。他的嗓音变得像钢铁一样生硬和干脆。

他大声说道:

“我看您是搞错了。是您叫做‘抢劫’,我呢,我叫‘归还’。朗泰纳,您听好。十年以前的某个晚上,您离开格恩西岛的时候,从一家合伙公司的银箱里拿走了属于您的五万法郎,可是忘记留下属于另外一个人的五万法郎。这五万法郎是您从您的合伙人,善良的、高尚的梅斯莱希埃里那儿抢来的,到今天一共十年,依照复利算,是八万零六百六十六法郎六十六生丁。昨天您去找过一个货币兑换商,我告诉您他叫什么名字,是圣樊尚街的雷比舍。您付给他七万六千法郎的法国银行的钞票,他换给您三张一千英镑的英国钞票,再加一些零钱。您把那几张钞票放在一只铁鼻烟盒里,再把铁鼻烟盒放在您裤子右边的小口袋里。这三千英镑值七万五千法郎。从梅斯莱希埃里那方面来考虑,我觉得够了。明天我动身去格恩西岛,我要把这笔钱带给他。朗泰纳,停在那边的那只三桅船是‘塔莫利帕号’。昨天晚上,您已经把您的箱子混在船员的旅行袋和手提箱当中上了船。您想离开法国。您有您的道理,您要去阿雷基帕①。小船来找您了。您在这儿等着它。它到了,听得见它的划桨声。让您离开还是叫您留下,这全取决于我。我说得太多了。把铁鼻烟盒扔给我吧。”

朗泰纳打开他的裤腰上的小口袋,拿出一只小盒子,扔给克吕班。

那就是铁鼻烟盒。它滚到了克吕班的脚跟前。

克吕班弯下腰去,可是头没有低下。他用左手拾起鼻烟盒,同时他的两只眼睛和左轮手枪的六个枪管都对准了朗泰纳。

接着,他叫道:

“我的朋友,转过身去。”

朗泰纳转过了身子。

西尔克吕班把左轮手枪夹在腋下,碰了下鼻烟盒的弹簧。盒子打开了。

盒子里装着四张钞票,三张一千英镑的,一张十英镑的。

他折好三张一千英镑的钞票,重新放进铁鼻烟盒里,又关上它,然后放进自己的口袋。

接着他从地上拾起一个石子,他用那张十英镑的钞票包住这个石子,又说道:“转过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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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因为克吕班只是“西尔”。

① 阿雷基帕,秘鲁南部城市。

朗泰纳转过身子来。

克吕班先生继续说:

“我对您说过,我有三千英镑够了。这十个英镑我还给您。”

说着,他把包着石子的钞票扔给朗泰纳。

朗泰纳用脚一踢,把钞票和石子都踢在海里。

“随您高兴吧,”克吕班说。“好啦,您以后会有钱的。我确信无疑。”

在他们谈话的时候,桨声继续越来越近,这时停止了。这说明那只小船已经划到了悬崖脚下。

“您的马车就在下面。您可以动身了,朗泰纳。”

朗泰纳向石梯走去,接着向下走不见了。

克吕班小心地走到峭壁边上,伸出头去望着他走下石梯。

小船停在岩石的最下面一级旁边,就是那名海岸警卫摔下去的地方。

克吕班望着朗泰纳跌跌撞撞地向下走,他低声自语:

“六百十九,多好的号码!他以为只有他一个人。朗泰纳以为只有两个人。只有我才知道我们一共有三个人。”

他一眼瞧见自己脚跟前的草地上有一副望远镜,是那名海岸警卫手上落下来的。他捡了起来。

桨声又响了。朗泰纳刚刚跳上小船,小船就向大海划去。

朗泰纳上了船,桨划了没有几下,悬崖就在他身背后离远了,这时候他忽然站起来,脸上露出可怕的神情,在下面伸出拳头,大声叫道:“哈!这个魔鬼本身就是一个恶棍!”

几秒钟以后,克吕班站在悬崖上面,用望远镜瞄准那只小船望着的时候,他清楚地听到在大海的涛声中一个很大的嗓门发出来的这些清晰的话:

“西尔克吕班,您是一个正直的人,不过如果我写信给莱希埃里,把这件事告诉他,您想必不会认为不妥吧。在这只小船里有一个格恩西岛来的水手,他是‘塔莫利帕号’的船员,叫做阿伊艾—托斯特万,在苏拉下一次航行的时候,他将回到圣马洛来,会证明我把梅斯莱希埃里的三千英镑交给您了。”

这是朗泰纳的声音。

克吕班是一个做事讲究有始有终的人。他和那名海岸警卫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着,而且就在那原来的地方,他眼睛贴着望远镜,片刻不离地望着那只小船。他看着它在波浪里逐渐变小,不见了,又出现了,终于靠近那只停泊的大船,停靠在它身边。他能够看出来,高个儿的朗泰纳走上了“塔莫利帕号”的甲板。

那只小船给吊上大船,重新放回吊杆当中以后,“塔莫利帕号”又开始行动起来。微风从陆地吹向海面,这只船张起全部的帆吃风。克吕班的望远镜一直对准这个越来越小的黑影。过了半小时,“塔莫利帕号”只成了一个在水平线上的黑点,在黄昏灰白的天空下,变得更加小了。

九 对于等待或害怕海外来信的人有用的资料

那天晚上,西尔克吕班依旧回去得很迟。

他迟回的一个原因是他在回去以前,曾经一直走到迪南门,那儿有一些小酒馆。他在一家没有人认识他的小酒馆买了一瓶烧酒。他把它放到他的粗布短上装的大口袋里,好像他想藏起它来一样。接着,因为“杜兰德号”第二天早晨要起航,他到船上走了一圈,检查一下一切是否都准备妥当。

当西尔克吕班走进约翰客店的时候,在低矮的大厅里只有年老的远洋轮船长热尔特雷—加布勒先生一个人在喝啤酒,抽烟斗。

热尔特雷—加布勒先生在抽一口烟斗和喝一口酒之间,招呼西尔克吕班。

“Good bye①,克吕班船长。”

“晚上好,热尔特雷船长。”

“您看,‘塔莫利帕号’已经起航了。”

“啊!”克吕班说,“我倒没有注意。”

热尔特雷—加布勒船长吐了一口痰,说道:

“苏拉,溜掉了。”

“是在什么时候?”

“今天傍晚。”

“他去哪儿啦?”

“去见鬼了。”

“那是当然,不过去了哪儿?”

“阿雷基帕。”

“我可一点儿也不知道,”克吕班说。

他立刻又说了一句:

“我要去睡了。”

他点亮了他的蜡烛,向门口走去,接着又走回来。

“您到过阿雷基帕吗,热尔特雷船长?”

“到过,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

“在哪儿停靠?”

“几乎到处都可以停靠。可是这只‘塔莫利帕号’却不会停靠。”热尔特雷—加布勒先生在一只盘子边上敲光了他的烟斗里的烟灰,继续说道:

“您知道,那只叫‘特洛伊木马’①的三桅小帆船和那只叫‘特兰特姆让号’的漂亮的三桅帆船是去加的夫②的。因为气候关系,我不同意开航。它们驶回来了,那样子真好看,三桅小帆船装着松脂,它漏水了,于是使用水泵,把水和装的货一起抽了出去。至于那只三桅帆船,它的干舷部尤其受到了损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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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原为英语,意为:再见。

① 特洛伊木马,古希腊传说中希腊人围攻特洛伊九年不下,后将一批精兵放在一大木马腹内,特洛伊人将木马移进城内,夜间木马腹中士兵跳出,打开城门,希腊兵涌入,攻下特洛伊城。

② 加的夫,英国威尔士南部港口城市。

船艏斜桅托板,船艏尖端,前桅帆滑车伸出梁,左舷的锚杆,全都打碎了。大三角帆的补助帆桁在上桅的支木那儿也碎了。三角帆的侧支索和艏斜桅支索,如果船回来了,去看看它们成了什么样子吧。前桅没有一点儿坏,但是受到了很利害的震动。艏斜桅上的铁全没有了。真叫人难以相信,艏斜桅仅仅擦了一下,但是外面一层完全给剥去了。左舷的船板穿了一个三平方尺的洞。这便是不听从大家的意见的结果。”

克吕班把手上的蜡烛放到桌子上,再把他的粗布短上装领子上的一排别针别好。然后他说道:

“热尔特雷船长,难道您没有说过‘塔莫利帕号’不停靠任何地方吗?”

“我说过。它直接驶向智利。”

“那么,它在路上就不能报告它的消息了。”

“对不起,并非如此,克吕班船长。首先,它可以把邮件交给在海上遇到的向欧洲行驶的任何船只。”

“说得对。”

“其次,它有海上信箱。”

“您说的海上信箱是什么?”

“克吕班船长,您不知道吗?”

“不知道。”

“当船只经过麦哲伦海峡①的时候……”

“怎么样?”

“到处是雪,无休止的大风大浪的天气,凶极了的风,险恶的大海。”

“以后呢?”

“以后您绕过蒙默思角。”

“嗯。以后呢?”

“以后您又绕过瓦伦廷角。”

“再以后呢?”

“再以后您又绕过伊西多尔角。”

“接着呢?”

“您绕过安娜角。”

“好的。可是,您叫做的海上信箱究竟是什么呢?”

“我们就要谈到它了。右面全是山,左面也全是山。到处是企鹅,还有预兆风暴的海燕。真是一个可怕的地方。啊,老天爷呀老天爷!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像这样敲打不停。狂风用不着别人来帮助它。在那儿,要一直监视着船尾栏杆!在那儿,要降低全部的帆!在那儿,要用三角帆代替主桅帆,再用船艏三角帆①代替三角帆!一阵暴风紧接着一阵暴风!此外,有时候,四天,五天,六天,迎着风使不起帆。常常整套全新的船帆只剩下了碎片。多么美妙的舞蹈!阵阵狂风向你吹来,把一只三桅帆船吹得像一只跳蚤一样乱蹦乱跳。我看见过在一只英国双桅横帆船‘忠诚号’上一个小水手攀在船头的斜帆桁上面,不知道给刮到十万八千里以外什么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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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麦哲伦海峡是麦哲伦发现的,在南美洲南端。

① 船艏三角帆是暴风雨时用的。

人们刮到空中,啊,就像蝴蝶一样!我看见过一只叫做‘收益号’的漂亮的双桅纵帆帆船上的工头,在桅顶横桁上给吹下来,立刻跌死了。我船上的栏杆都断了,我的船边护舷木打得粉碎,大家离开那儿的时候,船上的帆都破碎不堪。有五十门炮的三桅战舰四处漏进水来,如同篮子。恶魔一样的海岸!没有什么能比它更容易发怒了。岩石好像给顽皮的孩子撕碎成一小块一小块。接下来到了饥饿港。在那儿,一切更加恶劣了。我看到一生中从未见过的险恶的海浪。那片大海简直是地狱!突然间,人们看到这样两个写成红色的单词:Post-Office①。

“您说的是什么意思,热尔特雷船长?”

“我想说的是,克吕班船长,一绕过安娜角,就能看到一块一百英尺高的石头上有一个大棍子,这是一根柱子,在它的上端吊着一只大桶。这只大桶就是信箱。准是英国人在上面写了Post-Office。他们想派什么用场?这是海洋邮局。它不属于那位可尊敬的绅士,英国国王。这只信箱是公共的。它属于所有的国籍旗②。 Post-Office,这像中文一样难懂!你就好像觉得有一个魔鬼突然给你送上一杯茶一样。现在就来说说这个邮局是怎么服务的。所有经过的船只都派出一只小船,带着信件到那根柱子那儿。从大西洋来的船送出寄回欧洲的信,从太平洋来的船送出寄回美洲的信。驾驶小船的船员把你的包放进那只桶里,再从桶里拿出放在那里面的包。你负责你拿走的信,在你以后来的船负责拿你放进去的信。因为大家彼此朝相反的方向航行,你离开的大陆,就是我正要去的地方。我带走你的信,你带走我的信。那只桶是用链子捆在柱子上的。下雨也好,落雪也好,降冰雹也好,该死的海洋也好,它都毫无所谓。海燕在四处飞来飞去。‘塔莫利帕号’将从那儿路过。那只桶有一个很牢的带铰链的盖子,但是没有锁,也没有挂锁。您瞧。大家就这样能够向自己的朋友写信。信都会到达目的地。”

“这真是十分奇怪,”克吕班带着迷惘的神情,低声说道。

热尔特雷—加布勒船长向他的大啤酒杯转过身去。

“假定苏拉这个无赖要给我写信,这个坏蛋把他的字迹潦草的信丢进麦哲伦海峡的大桶里,那要四个月以后,我才会收到这个无耻的东西乱涂乱写的信。”

“喂,克吕班船长,您明天起航吗?”

克吕班完全像在梦游中一样,没有听到他的话。热尔特雷船长又重复问了一遍。

克吕班清醒过来。

“当然起航,热尔特雷船长,明天是我的船期。我应该在明天早上起航。”

“如果换了我,我就不起航。克吕班船长。狗皮上的毛有潮湿的气味。海鸟飞来围着灯塔的灯转个不停,已经有两个夜晚了。不祥之兆呀。我有一根气候变化预测管,它正在作怪。我们正在下弦月的时候;湿度到了最高度。我在今天下午看到了地榆合起了叶子,一块田里的苜蓿的梗都挺得直直的。蚯蚓都爬出来了,苍蝇叮人,蜜蜂不离开蜂箱,麻雀彼此像在商议什么大事。人们能听得见远处的钟声。今天傍晚我就听到了圣吕内尔的三钟钟声①。还有,太阳落山的时候,光线灰暗。明天会起浓雾。我劝您不要起航吧。我害怕雾胜过害怕暴风雨。雾是阴险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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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原为英语,意为:邮局。

② 指船上挂的国籍旗。这里的意思是说属于任何国家的船只。

① 教堂早、中、晚祈祷前的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