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盘大作中午时分离开办公室以后,就一直不见人影,当他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已是五点钟快到下班的时间了。

常盘把抱在手里的西装上衣搁在自己的椅子背上后,边卷袖子边说:“大家停下工作吧。”照例是那个沉重的低音。

这时候,办公室的内勤、外勤总共二十来人。听到他这一句掷地有声的话后,一瞬间鸦雀无声,都把脸转向常盘。常盘朝大家扫视了一下,然后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以郑重的语调说:

“诸位都可能已经在报上看到了吧。我们的好友鱼津君在D浅谷遇难了。虽然报上早登过,但因为一时难辨真伪,所以暂时没有公布。昨天早晨急忙派山谷和佐伯二位赶到现场。刚才接到他们两人的报告,肯定了鱼津君确已遇难,并且发现了尸体。请各位为鱼津君默哀吧。”

常盘等大家起立以后,喊了一声“默哀!”随着他的喊声,大家垂下了头。过了一会儿,等大家坐下以后,常盘又讲起话来:“如果有人问我,鱼津君是不是优秀的职员,我不敢立即无条件地说他是优秀职员。至少对我来说,他不是理想的好部下。他说要去休假旅行,向我请了暑假,然而却登山去了。他瞒着我去登山。难道山那么要紧吗!难道山比公司、比我都重要吗!如果山是那么重要的话,为什么不照实说!难道不是吗?这就是他的不是之处,是个不成熟的毛孩子,半吊子……”常盘边说边用毛巾不停地擦着脸上和脖子上的汗水,擦了又擦。实际上,他是不得不那么擦,因为脸上、颈上都冒出了汗珠。大概太激动了,说到一半就停下来,但一会儿又接着说下去:“为什么——为什么不踉我直说!我,我什么时候采取过不让人家说话的态度!”说到这里,已经成了吆喝之声了。但他立即改变语气:“算了,原谅他吧。不应该鞭挞死者。鱼津君作为一名登山运动员来说,是个好登山运动员,是优秀的登山运动员。作为新东亚贸易的职员,怎么也不能说他是善始善终的!但作为登山运动员,他是一丝不苟地作好了结尾工作的。他直到临终前还详细、正确地把遇难情况记了下来。这恐怕你们也罢,我也罢,都学不到的。”

汗水又从他的所有毛孔里涌出来了。

夕阳从窗口射进办公室,正好从背后照着常盘的上身,看那样子他是够热的。

“鱼津恭太君为什么会遇难?这,他写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这件事我是刚才在电话里听到的,还不能准确地向大家报告,所以暂时还不能向大家转达。我想,过几天你们也能看到的。现在我要说的是稍微不同的另一个问题。鱼津君为什么会死?这是明摆着的。因为他是个勇敢的登山运动员。所谓勇敢的登山运动员,说得极端点,都是注定要死的。我就是这么认为的。死,不是理所当然吗。因为他要挺身于死亡率最高的场所,所以,不死才是怪事。鱼津君即使这一次不出事,只要他保持着现在这个勇气,迟早一定会死的。他以技术和意志为武器,向充满死亡的地方,向着大自然阻挡人们的地方挑战,这确是人们用以考验自己能力的伟大工作。自古以来,人类就是这样征服大自然过来的。科学和文化也是这样进步起来的。人类的幸福就是这样取得的。从这个意义上说,登山是了不起的事。可是这个活动却常常和死亡连在一起——如果鱼津恭太君是个道道地地的公司职员的话,即使上山也不一定会死。他可以爱山,可以以登山为乐,但不会冒险。遗憾的是,尽管他靠着新东亚贸易给的工资生活,却不是公司职员,而是登山运动员。他不是为了爱山,也不是为了以登山为乐而去上山的。他是为了征服山,或者为了验证一下自己这个人所具有的某种东西,而以一个登山运动员的身份去上山的。”

说到这里,他叫一个女职员:“喂,给我水!”然后好象为了趁水还没有端来以前歇口气似地,绷着脸说:“我还有话要说。”这句话,好似鱼津就在眼前,是对着鱼津说的。常盘喝完了女职员端来的一杯水,用手帕再擦了擦颈上的汗,接着说:“有人认为登山不是以生命为赌注,而是一种现代化的运动,可是我不同意。登山的本质决不是运动。人们征服喜马拉雅山,不是运动吧,怎么会是运动呢。把登山看做运动就是错误的根源。年年都有许多人在山上被夺去生命。那是由于把登山看做运动而产生的悲剧。可不是吗?所有运动都有个规则。如果要把登山作为体育运动,那就给我订个登山规则好了!若是有个规则,遇难事件多少会少一点吧。没有规则的运动,这还了得!还有一层,所有体育运动,都有专职和业余之分。可是登山却没有。业余的登了一两次山,就都自以为是专职的了。什么叫专职的?那就是象鱼津恭太那样的登山运动员。可是这个专职的鱼津不是也死了吗!”

长时间的演说,或者说是吼叫之后,常盘末了以“混帐!”作为结束语。

“混帐!”这一句话,给二十多个职员以极为异乎寻常的感觉。好象是自己被叱为“混帐!”又好象不是。

难怪职员们弄不懂。就连说出这句话的常盘本人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用这句话来结束演讲。是对准可以不在山上丧生而偏去丢掉生命的鱼津讲的呢,还是对准由于鱼津的死亡而受到难以形容的沉痛打击的自己和自己的心情讲的呢——这一点不清楚。唯一清楚的是,他受到了难以控制的感情上的袭击,以致不能不说出这种骂人的话来。

讲完了话,常盘一动不动就地站着,紧闭着嘴,瞪大眼睛,注视着比自己的眼睛略高一些的空间某一点上。从这个彪形大汉的脸上、颈上和卷起的衬衫袖子中露出来的粗壮手臂上,依然冒出汗水来。

再也没有什么话好讲了,一阵空虚感突然涌上常盘的心头。啊!要是鱼津在这里该多好。如果鱼津还活着在这里,他一定会用那梭而不舍的独特方式对自己刚才的话加以反驳——“有道理,不过,经理!”

鱼津可能会这么说:“登山还是有规则的。乍看,似乎没有规则,其实,它是确确实实存在的。”

然后,为了驳倒我,鱼津可能会不慌不忙地,把他那一贯充满自信的眼光转向我。混帐!

“混帐!”常盘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与此同时,他想:鱼津恭太那双眼睛多美!他带着这思绪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

然后,他把两三本新出版的书收进抽屉,从椅子上拿起西装上衣,抱在左手里,傲然地稍挺着胸,走出了如今已荒芜得象沙漠一样的办公室。没有了鱼津的办公室,在常盘眼里,真的象沙漠那么荒芜。

街道上洒着薄暮时的阳光。常盘想:上哪儿去好呢?觉得没什么地方可去。他觉得口干了。

常盘大作下意识地从有乐町乘电车,在傍晚杂沓的街道上,朝着日比谷的叉道方向走去。

他从未有过在下班以后,带着这么空虚的心情走路。大概失去儿子的父亲的心情就是这样的吧。现在自己为了回家,朝着电车的停车站走去——这一点是没问题的。可是又觉得无处可去——这算什么心情呢?

穿过日比谷的叉道,在N大楼处转弯,当来到N大楼门前的时候,常盘愣了一下。因为看到穿着白色麻布衣的瘦长的八代教之助正站在路旁,似乎在等着车子。

常盘快步走过去,从背后叫了一声:“八代先生。”

教之助立即回过头来,应了一声“哦!”并作了个笑脸,但马上又换成严肃的表情说;“唉,出了大事了,我看过报纸——那是真的吗?”

“刚才我和派往现场的人联系上了,说鱼津确实已经死亡。”

“嗬。”教之助的睑色暗了下来。

正在这时候,一辆新式高级轿车开了过来,那是八代公司的车子。

“回公司吗?”

“不,我正想回家——您呢?”

“我嘛,也想回家,可是为了鱼津君的事,心里烦闷,正走着解闷呐。”常盘接着又说:“要是您方便的话,咱们找个地方谈谈好吗?”

“好的。”教之助应声后,想了想,然后对已经打开车门等着的司机说:“你回去吧。我回家坐出租汽车。”说罢,八代教之助和常盘并肩走起来。

“要不要喝啤酒?”常盘边问边思忖着,不知该把这位看来是爱奢华的绅士带到哪儿去好。

“好啊。”

“您到过啤酒馆吗?”

“没有。不过,可以奉陪。”

“那是平民百姓去的地方,很吵闹的。”

“不要紧的。倒是那样的地方好。”教之助这么说,常盘也这么想。不知为什么,今天常盘不想到气氛文雅而又宁静的地方去,倒想把自己置身于嘈杂的环境之中,并在那里和八代教之助交谈。

常盘自己近几年来,没到过啤酒馆,所以不记得哪里有这样的地方,只是依稀记得有乐叮车站附近有一家,便往那边走去了。

啤酒馆找到了。在店门前,常盘郑重地问教之助:“就是这里。行不行?”

“行。”

他俩走进店堂,在当中空位上就坐。店堂相当宽敞,有十几张桌子。所有的桌子都被穿着衬衫的年轻小伙子们占住了。有几位女招待,灵巧地手拿着好几个啤酒杯,在桌子与桌子之间敏捷地穿来穿去。碰杯的声音,肆无忌惮的高声谈话,加上门前的汽车声——整个店堂里充满着嘈杂的声音。

常盘和教之助面对面坐着,各自把啤酒杯端到嘴边,两人都没说话。

“是个好青年,可惜啊。他一死,我就突然感到凄凉了。”

常盘坦率地说过之后,觉得现在要谈论鱼津,最好的交谈对手就是八代教之助。为了登山绳的问题,教之助和鱼津有过接触,尽管这个接触对鱼津来说,并不一定是愉快的,可是不知为什么,在接到鱼津遇难的确实消息的今天,和这样一个性情怪僻的人物面对面坐着,对自己来说是最理想的。想起来,教之助对鱼津来说是个严厉的对手。为此,鱼津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尽管如此,自己还是抱着这样的心情,这是什么缘故呢?

“其实,鱼津君死了,我也很不好受。我和鱼津君只见过两次。最初一次是在会馆的旅馆大厅,您介绍认识那天。第二次是那一回登山绳试验以后,大概在第二天吧,为了对试验结果提意见,他闯到我公司来了。就是这两次。虽然只见过两次,可是我对鱼津君这个青年倒是喜欢的。我对自己所喜欢的人,倒反而不能妥协,这是我的短处。要是见了第三次,说不定我们两人会和好的。实际上,前些时候我曾想过要和鱼津君见一面。要是早点见面就好了,无奈被工作缠住,没空。没想到结果会这样。”

“那是遗憾,要是见了他就好啦。”

“我内人好象也挺喜欢他的,也难怪她。”

常盘不知该不该随声附和,因此只“嗬”了一声,接着把杯子里剩下的大约有三分之一的啤酒喝干了。

常盘心想,教之助谈话中提到了美那子,在这种情况下,还是把话题岔开为好。

“刚才您谈到的登山绳试验,那是我拜托您做的。看来那是失败,我不该拜托您。”

“对。于我,于鱼津君,那都是不应该做的。刚才我说过。曾经想和鱼津君见一次面,是想和他再谈一谈有关那一次试验的事情。我既然沾着工程师的边,我就不能自己否定自己所做的试验结论。那次试验得出了那样的结果,由此作出判断,尼龙绳比麻绳更耐冲击——只能这么说。但,重要的一点是,那个试验并不是追究事件原因的试验,而是登山绳性能的试验。然而人们却把性能试验的结果和事件直接联系起来了,这是新闻报道的方式不确切,鱼津君的理解也有错误。还有,我说的话也有不足之处。那次试验的第二天,鱼津君说试验有错误,把它全面否定了。说实话,当时我是生气了。我也说了,试验绝对没有错误。其实,我当时应该想办法,纠正鱼津君对试验的看法才对,可是,没有做到,光顾自己不愉快、心烦。”

“嗬,原来是这样。”

“从那以后,鱼津对登山绳问题没有发表过片言只语,因此,我对鱼津君的反感也就渐渐淡薄下来了。年纪轻轻,却很有涵养。照理,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是做不到这一点的。”教之助说到这里,停顿一下,喝了一口啤酒,润润喉咙。然后若有所思地将视线透过玻璃窗投向室外。稍隔一会儿又接着说;“自从做了那一次试验以后,我也研究了一下登山绳。现在把登山用的绳索叫做Seil。这大概是从前的旧制高等学校山岳部的运动员们开始使用的词吧,因为这是德语。英语叫climbingrope。在谈到climbingrope以前,我想先谈谈登山绳的一般常识。本来登山绳这个东西,据我所知,在使用过程中,质量会逐渐降低的。正如所有东西都有寿命一样,登山绳也有它的寿命。登山绳寿命的长短,也就是它的使用期的长短取决于三个因素。其一是与登山绳接触的物质的形状及其粗细,其二是负荷重量的大小,其三是登山绳的操作方法——就是这三个因素决定登山绳寿命的长短。”

常盘喝完了杯里的啤酒,又叫了一杯。

“与登山绳接触的物质的形状、粗细;负荷重量的大小;登山绳的操作方法——这三者决定登山绳的寿命。先谈这三者当中的最后一个——关于登山绳的操作方法问题。钢绳也好,马尼拉绳也好,合成纤维绳也好,不管哪一种登山绳,在操作时,都不能让它发生倒抢现象。还有,不能让它受到冲击。按照登山绳的本质,它只能慢慢张拉的。其次,弯曲的半径不能过小。讲数据太专门,这就不讲它了。总之,和弯曲的半径有关系,用过小的半径来弯曲,会使登山绳受损。以上三点是操作上应该避免的。然而,用climbingrope的时候,以上所说的登山绳本质上应该避免的诸条件,全都会对它发生。”

“有道理。”常盘随声附和道。

“说到底,climbinsrope这个东西,从它的本质上来说,是注定要被强加以必需避免的操作方法的。所以,我认为为了抵消这种强加于它的不利因素所需要的技术,是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比如,解登山绳时要考虑怎样不让它倒捻;弯曲时要穿钢圈,以免弯曲半径过小,接触岩石时要加垫子等等、——您看,是不是有这些问题?”

“有道理,可真是麻烦事。”

“那么,发生问题的那个尼龙绳和麻绳相比怎么样呢。我看,尼龙是尼龙,麻是麻,各有长短。尼龙的长处是轻,抗拉力强。还有,在低温情况下也不会象麻那样降低强度。高湿高温,在摄氏十五度左右以下,大概没什么关系。缺点是熔点比麻低。就是说,登山绳遇到冲击时,容易熔化断裂。还有,怕紫外线,照射紫外线会降低强度。再就是不耐于单纯的剪断力。”

“嗬。”

“它的长处与短处,扼要地说,就是这样。最近有人发表了两篇从力学上比较尼龙绳和麻绳的研究论文。它的要点,概括起来,就是我刚才讲的那些。”

“那么,尼龙和麻比较,哪个适合于做登山绳?”

“这,我就不知道了。”

“可是……我还要讲上次那个事件。能不能让小坂君这样一位登山运动员死得较有意义呢?比如登山绳为什么会断这样的问题……”常盘不由得提高了声调,但马上又缓和下来说:“不是鱼津君割断的,这一点,您弄清楚了没有呢?”

“这清楚了。我已详细听过那个对鱼津君带回来的登山绳的断口进行试验的技师讲了。据说,根据对尼龙纤维的断口的检查,清楚地证明是由于冲击而断的。”教之助又说:“弄清楚的是,既不是鱼津君割断的,也不是小坂君割断的,是登山绳受到冲击而断的。”

“登山绳是因受到冲击而断的——可是,登山绳是登山运动员赖以保全生命的东西啊,怎么可以随便断呢!”

“对——问题就在这里。是由于什么原因断的呢?确实在这事件里,也就是说,在断绳这个事实里,存在着直接使用登山绳的登山运动员们最迫切想知道的问题。可是,于我来说,象刚才说过的,只能在麻与尼龙的性能的比较上发言。发生事件的现场状况,严格地讲,是无法复现的。从这意义上来说,事件的起因,是难于从事件的本身去追查的。”

“这倒也是。”

“由于这个事件而提出了问题,我认为凭这一点,小坂君这样一位牺牲者是死得很有意义的。至于登山绳在那次事件中是怎么断的,说得远一点,是需要从纯科学的角度上去研究的。因为尼龙登山绳于一九五六年一月某日,在前稳高山东坡上断裂,这是一个事实啊。自从那次事件以来,有各种各样的人,从各种不同的角度,在登山方面的书刊上一或在山岳会的会报上,对是否可以使用尼龙登山绳,进行了评论。我前些日子也收集了这些刊物,通览了一下。有几个登山团体强调说,尼龙登山绳有个弱点,怕锐利的岩角。国外登山运动员也发出过同样的警告。对此,又有人说,只要有弥补这个缺点的技术,尼龙登山绳还是可以用的。有个人举了喜马拉雅登山队携带尼龙登山绳的例子,并说,这可能是由于他们看中了尼龙登山绳轻,低温性能好,才带到喜马拉雅山去的。总之,这个人是拥护尼龙登山绳的。还有一个技术工作者发表了这样的意见:在发明性能更高的合成纤维之前,尼龙和涤纶,还会被使用十年左右。

“…………”

“总而言之,麻烦的是,就象我刚才说过的,climbingrope这个东西,由于它本身的性质上的关系,它的性能和操作技术纠缠在一起,分不开,所以只能从整体上去看问题。不管怎样,为了使这个事件成为借鉴,应该把学者、登山运动员、厂家聚在一起,让他们从各自的立场出发,共同研究这种作为climbingrope的尼龙登山绳。我本来是想以鱼津君为中心去搞这个研究的。我认为他最合适。因为他是与事件有牵连的人,而且是现役的登山运动员,更重要的是他是个豁出生命爱山的青年。”

“是的,真的,他是豁出生命去登山的……”

一阵激动的感情猛然涌上常盘的心头。听教之助这么一说,再也没法把话说下去了。喉咙里发出了低沉的呜咽声,犹如猛兽的哀嗥。

周围的人一齐朝他看了。

报上报道了鱼津的遇难消息一周之后,R报社发行的周刊杂志用两页篇幅,登载了以“登山绳事件的结局”为题的文章。文章写道:“今年一月,在前穗高山东坡发生了登山绳断裂、登山运动员小坂乙彦坠落事件。这事件引起了社会的关注,并围绕它展开了讨论:登山绳究竟是由于它本身的弱点而断,抑或由于其他原因而断?不料在这次议论尚未得出结论之前,旋涡中人物鱼津恭太却于穗高山D浅谷遇难身亡。由于鱼津在事件中的处境困难,加之,此次事件发生于仅距前次事件的半年之后,因此在一部分人中间,对鱼津的遇难事件提出种种看法。为此,记者走访鱼津生前好友,听取了他们对事件的看法。”

在这个占有一整页篇幅的前言之后。登载着登山运动员和鱼津好友们的简短谈话。

A某:没有确实证据可证明鱼津之死是出于自杀,但我总觉得他是自杀。在未解决的事件旋涡中,社会上对他投以怀疑的眼光,他必定是很痛苦的。

B某:鱼津这般人物竟然会死于D浅谷的坠石,这是奇怪的,是不是自杀,不得而知,但我不能不怀疑这是自杀性的行动。

C某:鱼津君的临终笔记是好样的。他毫无疑问是死于遇难。唯有一点疑问是,他出于什么理由去攀登雄泷、雌泷?又为什么偏要冒着危险去登频频落石的D浅谷?

此外,还有两个人谈论了鱼津的遇难,意见大体相同。

八代美那子是在自家田园调布的客厅里,读到这篇文章的。晚饭后,她打开附近书店送来的周刊杂志,无意中发现了这篇文章。她坐在桌前,很冷静地读完了全文。

美那子回忆了最后一次和鱼津会面时的情景。鱼津说:决不会再打电话给你,也不会再和你见面。他这句话,如果要把它看作含有某种意义,那并不是不可以的。

但是,现在美那子并不怎么关心鱼津是不是死于自杀。她的问题,只是鱼津已经不在人世。她一天几次想到鱼津已经不在人世的这个事实时。内心便产生一种不大的、但久久不能消失的隐痛。这一个星期,美那子是在和这种内心痛苦的斗争中度过来的。

当美那子把周刊杂志放在膝上,带着一周来没有离开过她的失神而空虚的神态坐着时,教之助从楼上下来,站在房门口说:“我忘了告诉你,今天常盘先生来电话说,鱼津君的骨灰由明天两点钟的快车送往故乡浜松。你替我去送行好吗?”教之助照理不会看不出鱼津的遇难给自己妻子以怎样的打击,他却表现出毫不关心的样子。

“好,我去。”美那子有她自己的另一番心思,顾不得去注意丈夫的这种内心活动。她太累了。“鱼津的骨灰”这句话,又一次刺痛了美那子的心。

教之助说罢便走回二楼,可是刚跨出几步又返回来。依然带着刚才的神情说:“八月初我要到志贺高原的旅馆去五天左右。积压了许多要紧的工作,要去理一理。”

听到“志贺高原”,美那子好象吃了一惊似地仰起了脸。稍隔一会,她问:“我可以一起去吗?”

去年和丈夫去过志贺高原。她想起了那里明媚的阳光,早秋宜人的凉风。她渴望着置身其中。

“当然可以去。不过,我是去工作的哟。”

“我不会打扰您的。您另外租一间做工作室,怎么样?”

“嗯。”他想:既然她这么要去,也没办法了。只好说;“那你就事先想好,找个看家的。光春枝一个人,不稳妥。”

教之助说完就出去了。美那子心想:刚才两人的对话和去年也是这个时候的对话,不是一模一样吗?

教之助的打算是,最好自己一个人去,这样就没人打扰,好让几本洋文书本陪他过日子。

虽然妻子看透了丈夫的心思,可是今年她也想和去年一样跟着去。

去年,她为了丈夫老是想甩开自己而生气。对这样的丈夫,当时还多少有点留恋之心,今年不同了。她想:如同丈夫教之助已失去年华一样,作妻子的自己,如今也已完全失去了青春。丈夫是由于年龄;而自己则由于鱼津之死。自己心中的青春,一去不复返了。

本来,有了鱼津这样一个青年,她作为一个女人可能会开拓新的人生。为此,她甚至觉得可以牺牲一切。可是,这只是一瞬间的事,鱼津之死,改变了一切。再也没有任何指望了。

第二天下午,美那子为了送鱼津的骨灰去故乡,来到东京站。列车已经驶进月台,有个近亲模样的人,在车厢里捧着鱼津的骨灰,站在窗边。阿馨亲自把鱼津的骨灰带回东京的时候,美那子未到车站迎接,所以和变成了骨灰的鱼津相见,这还是第一次。

周围有三十余人。美那子不管他们,走到窗边,朝着骨灰盒,彬彬有礼地鞠了躬,然后退回来。她没有什么话好跟鱼津说。这星期来,她一直和鱼津讲个不停,再也没有什么话好讲的了。

在开车前的这一段长时间里,美那子怀着难以平静的、悲伤的心情,站在送行人的后面,低着头等着。开车的铃响后,她也没有把视线抬起来,只是把俯着的头会得更低。

当火车从月台消逝,送行的人群走动了以后,美那子才把脸抬起来。列车不见了,鱼津的骨灰盒也不见了,只见对过的月台上有白纸片在飘动,大概是起风了吧。

忽然,美那子发现在两米远的地方,常盘正和两三个人在讲话。他穿着礼服,那模样看起来觉得挺热的。美那子自然而然地朝他走了过去。

“说到底是相信不相信人的问题。我只相信鱼津君不是想自杀的那种人。你们说,你们是从学生时代起就和鱼津君交朋友了。可是我认为,你们并不了解鱼津君。只能说,你们对鱼津君的为人一无所知。所以你们才会产生这种想法,怀疑是不是自杀。要知道,他是登山运动员啊!是在山里锻炼了自己的意志的青年人。小坂那一回,他就说过:小坂不是自杀,登山运动员自杀,还得了。说过这种话的鱼津君自己,是不可能自杀的。”

对方几个青年,被常盘的气势压倒了,谁也不敢吭一声,显出非常惶恐尴尬的样子。

“哎,我冒失了。我只是谈点自己的看法,供各位参考。”常盘说着便离开了那里。当他发现美那子就在身边,使主动凑上去,招呼也不打就问;“阿馨呢?”

于是寻找阿馨。美那子也环顾了四周。

阿馨独自站在十来米远的地方。她姿态潇洒,仍旧站着把视线投向火车消逝的方向。美那子看着她的身影,觉得它象一把锐利的尖刀在闪着寒光。

其实,等到阿馨把脸转过来的时候治上去倒是挺开朗的。美那子看着走过来的阿馨,感到惊奇,突然之间,她已变得象个大人了。表情是那样的安详、平静,简直不敢相信她就是同一个阿馨。

她俩互致问候完毕,常盘才对阿馨说:“怎么样,累了吧?不过,总算告一个段落了。你把一切都料理好了,鱼津君一定是很高兴的。”

“我哥哥死的时候是鱼津先生给料理的,这回该是我做了……可是公寓房间还没料理,恐怕还要忙乱上两三夭。”

“他家里没有人来吗?”

“不,鱼津先生的母亲要来的。在这之前,我先大致理一理。”

“那可费力了!我可以派公司的人帮你忙,你要多少人就给多少。”

“剩下的事,我想一个人也办得了。”

她们两人自然而然地把常盘夹在当中,朝着下楼的地方走过月台。

“咳,真想不到,你们看过昨天的周刊杂志了吗?竟然有人把鱼津君的遇难,怀疑为自杀。刚才,我捉住那些人当中的一个,稍稍整了他一家伙。他们不肯老老实实地相信鱼津君的那个笔记。当然罗,如果要怀疑,就只能怀疑一切了。人和人的关系,说到底,就是相信还是不相信。我是相信鱼津君这个人的。然而不相信鱼津君的人很多。想不到,竟有那么多窝囊废广

这些“窝囊废”好似就是现在走在自己身边的这一群人。常盘瞪眼怒视周围,然后,呼地吐了一大口气。刚才整青年们的那股激情又冲上常盘的心头了。

美那子好象也被常盘的怒气所感染似地,环视了身边。但是,美那子想的是另一件事:谁也不知道的——鱼津爱着自己,而自己也爱着鱼津。也许正如常盘所说,鱼津不是自杀,但也可能如常盘蔑视的许多人所认为的那样,是自杀。管它是不是,如今不都是一样的吗?鱼津恭大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和鱼津最后悄悄地相互披露的那个闪闪发光的美妙东西,只是在那一瞬间问了一下生命之光,如今彻底地逝去了。

这时候的阿馨,也有她自己的心思,她闪动着刚才使美那子吃了一惊的安详而平静的目光,正想着完全不同的另一些事。

阿馨不能理解常盘的心情。他为什么要把鱼津是不是死于自杀,当做一个问题呢?她认为那是不值得当做问题的微不足道的事。

因为阿馨至今不能摆脱这样一个心境——总觉得鱼津恭太正在朝着自己这边走过来。当时,鱼津是为了和自己相会正要来德泽客栈的。然而,不幸的是,在这途中他不得不中断他的行动,但他的意志应该依然活在这宇宙之中。阿馨没听谁讲过鱼津倒在岩石上的姿势是怎样的,但她相信,鱼津的头一定朝着自己,手也是伸向自己的。

在阿馨的心里,鱼津之死,已经成了一个不可动摇的既定事实。尽管如此,她还是不能不认为鱼津现在仍然正朝着自己这个方向走过来。

在这种绝对不可能实现的期望中,阿馨已经度过了十几天了,所以她的内心始终是满足的。那样子好象在安详而平静地注视着向自己走过来的鱼津恭太。

他们三个人走下了楼梯,穿过正在上下车的人群,来到剪票处,在这里停住脚步。

“定个时间,就我们三个人一起吃次饭,好不好?我来找个凉快的地方。”

常盘边说边把视线平等地投向这两个女人。

“就我们几个老老实实相信他的人,一起来怀念他吧。”

“好的。”美那子说。

“好,我同意。”阿馨也同样答应着,不过,她觉得常盘说的“怀念”这个词并不完全合乎自己的心意。因为鱼津正在一天比一天更清楚地活在她的心中。

“那就再见。”常盘把礼服上衣脱下,搭在手里,和她们分手而去。看着傲然挺胸走在人群中的常盘大作的背影,她俩都不由得感到他老了。

“那,我也失陪了。有空的时候,一定请到我家来坐坐。”这回是美那子向阿馨告辞而去。

鱼津已经不在了。鱼津不在就意味着自己也不存在。八代美那子朝着车站广场阳光照耀的空虚的地方,为了把自己变成空虚中的一点而走去。

常盘和美那子离去后,阿馨依然伫立在原地,她闪动着眼神在盘算:到哪儿去买鲜花呢?鱼津恭太虽然不在,但她想用美丽的花朵装饰他公寓里的住室,并在那里整理他的遗物——这就是小坂阿馨今天将要做的工作。

阿馨还有许多事要做。明天、后天都将忙于料理公寓里的房间。遗物整理好后,还得到鱼津的故乡去。待稍微安定了,还必需登一次穗高山。登穗高山虽然有点儿困难,但她很想在今年秋天实现。为的是按照杜布拉的诗中所写的那样,找个美丽的岩台,造个小石冢,把鱼津恭太和哥哥小坂乙彦的两把登山镐插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