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津和小坂按照预定计划,于二十八日从新宿车站乘二十二点四十五分的夜车出发。四点五十七分到达松本站。天还没亮,走下月台感到寒气袭人。上早桥时鱼津问小坂:
“睡着了没有?”
“至少睡了五个小时。”
“那就行,我大概也睡了那么多时间。”
两人没有再说别的话了。又冷又困固然是原因之一,然而从根本上说,他们一到山上就会变得沉默寡言。今天刚到松本,这老习惯又来了。
在那儿等了大约一小时后,乘上了开往岛岛的电车,四十分钟便到了。当他们在候车室里坐等开往泽渡的公共汽车时,天色渐渐地亮了。
离开东京的时候,他们穿的都是翻领的紧袖运动衫、套头式毛衣、滑雪裤。到了松本站就觉得冷了。鱼津拿出登山衣穿上,小坂套上了高领的毛线衣。
他们只带了小号背囊和滑雪板。两人约好,背囊尽量轻装,不放多余的东西,除了路上吃的盒饭和穿的内衣,只带了热水瓶、手电筒、登山日记本、风雪帽、滑雪眼镜、手套、防水手套、袜子之类的东西。
野营天篷、袋形小帐篷、登山绳、登山脚镫、绳圈等登攀用具已事先托上条搬到了德泽客栈。这回连登山镐也装箱了,粮食、旅行锅、煤油炉等炊具当然都装箱事先运走了。
根据上条来信,他俩以为公共汽车只通到稻核,可是来到鸟岛一打听,却可通到泽渡。
“便宜了一天啦。”小坂说。
实际上,从稻核徒步走到泽渡,有一天的路程,而且到了泽渡还得住一夜。
“今天就直达上高地吧。”鱼津说。
小坂马上说:“行啊!顺利的时候就是这样万事如意啊。”听他这口气,好象成功在握了。
公共汽车只载着几个乘客往泽渡驶去,刚出车站不远,将要穿过岛岛村的时候,下起了小雪。
公共汽车不时地遇到迎面开过来的载着木材的卡车。大约二十分钟后,过了稻核桥,绕到了梓河右岸。稻核材的屋顶上都镇着石头,好象冻僵了似地无声无息,看不到人影,家家户户的倾斜着的板墙上吊着稻核菜和柿干。
“山那边雪下得好大啊!”汽车司机和一位本地人模样的乘客在闲谈。
汽车到达终点站泽渡村是十点钟。那儿积着一尺来深的雪。他俩一下车就往附近一家叫“西岗店”的店铺奔去。
他们本想把背囊和滑雪板寄放在那儿后,就到不远的上条信一家去,可是这家老板娘从屋里走出来,转告了上条的口信。
口信说,上条今天有事不得不去稻核村走一趟,不在家,请他们从山上回来的时候一定去坐坐。接着老板娘拿出一包用报纸包着的东西,放到木炭炉边的桌上,说是上条要她转交的。那是鱼津在信里跟他定好的米糕。
于是两人就在这爿店里拿出背囊里的盒饭,随便吃了一顿,也不知该算早餐还是午餐。这店里横七竖八地摆着一些干菜、水果、粗点心以及日用杂品,这是个乡间常见的杂货铺。木炭炉旁放着粗陋的桌椅,又象是个饮食店,事实上你如果想吃碗汤面或养面汤饼什么的,他们会马上给你做。
再说,这里还是个旅馆,店堂尽头有个可铺六条席的备有地炉的房间。眼前就有一个本地人模样的老头儿坐在炉旁取暖。冬天上山的登山运动员,没有一个不来这里住过一两次的。鱼津他们自从认识了上条信一以后,几乎都住上条家,但在这以前,他们也是在这里住宿的。
店里还摆着一些过年的应对商品:右侧有青鱼子干和装箱的橘子,旁边堆着海带、鱿鱼;左侧有长统靴、胶底鞋、棉手套,还吊着三件孩子穿的红毛线衣。过几天一定能看到村子里某人家的女孩子穿上这些毛线衣过新年。
一个五十开外的村里人穿着工作衣走进店来,肩上披着雪花。
“好冷啊!”他先向鱼津这边打个招呼,然后对正在地炉旁取暖的神官①招呼说:“神宫,悠闲着吗?”——
①神社的祭主,犹如基督教的牧师。
“是啊!连神也冻僵了呀。”老人答道。
看样子老人是这附近神社的神官。他面前的地炉上放着一把酒壶。
鱼津和小坂结了账,走出店门,然后穿上滑雪板。雪花还在飞扬。
“走吧。”小坂先踏上雪地。
十一时从泽渡“酉岗店”出发。下午一时抵坂卷,二时抵中汤。通往釜隧道的途上,积雪被风吹成小丘。二时半抵釜隧道,穿过隧道需十五分钟。冰柱意外的少。隧道口与往常一样,积满了雪。出隧道后雪停,出现了微弱的阳光。烧岳山顶上白烟直升。三时四十五分抵大工湖畔。望见穗高山一角。四时五分抵大正湖畔小商店。从这里开始走进林中小道,略感疲劳。五时到达旅馆的看守屋。一如既往,在黑暗中看见看守屋的电灯后,顿觉宽慰。晚上与旅馆T兄围着火炉畅谈。十时上楼就寝。
三十日,八时从旅馆看守屋出发。积雪尺许。三十分钟后到达河童桥。通往德本岭的岔道口一带尚见梓河水流,再往上则河水冻结不流。这一带因河滩上风大,历来雪少。河床几乎无变化。自河童桥至明神走一小时。再往德泽客栈又需一小时半,十一时抵德泽客栈。
德泽客栈的房主下山了,有K兄留守。休息片刻,午饭后立即整理行装。决定将早先寄到的部分行李(天篷、攀登用具等)搬到松高山沟口,兼作侦察。预计单程需三小时。一时正从德泽客栈出发,各于背囊上掮一行李箱,另带若干行李。通过林中小道进入河滩,由新村桥下穿过。从这一带起积雪渐深,至熔岩坡,仰望北坡。至此费去一小时。进_入后又白峰山谷。积雪愈深。沿着积满白雪的河床行走一小时许。两侧不见树林,视野开阔,整个北坡威严壮丽,在一片白茫茫中,点缀着枯木。不多时登上右岸,横穿桦树林,到达松高山沟口,选择无雪崩处放置行李。打开一只行李箱,另一只原封不动。竖一红旗作目标。吸一支烟后,踏上归途。七时返回德泽客栈。
三十一日早晨七时出发。沿昨日雪地上的脚印前进。比昨日轻松得多。十时到达松高山沟口放置行李处。脱下滑雪板。分开行李,装束停当后出发。为避免雪崩的危险,取道松高山沟左岸山脊的中岛新道。坡道甚陡。走到奔顶时穿上防滑鞋。至此已是十二时。用午餐。山脊尽处为陡坡,雪深齐胸。可仰望后又自峰全貌。左斜面山坳处的“宝树”近在后尺,但走到那里却需一小时。三时抵后又白湖畔。在“宝树”根边搭帐篷。开始下雪。入夜起风。
鱼津写好日记后搁下笔,吹熄了竖在威士忌空瓶上的蜡烛,在黑暗中说:“起风了。”
双人天篷的下半截,被风吹得吧嗒吧嗒直响。
“到明天会停的吧。”小坂应了一声。
昭和三十年除夕,两人在积雪覆盖的后又白山的半山腰的一棵被称为“宝树”的大桦树下。度过了大年夜。
此刻,他俩搭帐篷的地点是后又白湖一带唯一安全的地方。除了“宝树”下,任何地方都有遭遇雪崩的危险。
今天下午三点钟,两人一到这里,就立即扒开雪,用脚踩平地面,搭起两米宽、一米多高的双人帐篷。一部分行李拿进天篷,其余的都放在外面。因为下雪,晚饭是在帐篷里做的。把雪放进旅行锅,用煤油炉化成水,然后放进从德泽客栈带来的饭团和猪肉,煮成杂烩粥。
五点钟,夜幕降临雪山。鱼津花了一个小时光景,凭借烛光写了日记。不管怎么累他都要把当天的活动扼要地写进日记本。
吹熄蜡烛后,突然风声大作,象海啸似地轰响。
“明天不下雪的话,三点半起床,五点出发。唉!这风要是不刮就好啦!”小板说。
“今晚刮够了,明天会停的吧……睡吧。”
这以后,两人就不说话了。
鱼津钻进睡袋,伸直身体,闭上了眼睛。风依然在呼啸。他什么也不去想。如果要想,事可多哪!明天就是元旦,围绕着元旦便有许多事好想:为了迎接新年,家乡的母亲这时候正忙碌着;父亲一定在喝着酒;两个弟妹已经整整一年没见面了;还有公司的工作;寓所的私事……
鱼津冬天登山,每次都是这样,尽量什么也不去想。他并不是为了想这些才来登山的,而是为了想专心致志于登山才来到这儿的。
鱼津和小坂的这一次计划,是要征服前穗高峰的东坡。东坡是由A壁、B壁、c壁这三个大峭壁及其侧面的北壁组成的,总称为东坡。
攀登东坡,有几条路线。他俩这次打算由北壁经过A壁登上前穗高峰。至今尚未见过有谁在冬季由这条路线登上顶峰的。光登北壁的话,根据记录,过去有三个队,都是以十二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攀登上去的,而他俩却要在一天之内同时攀登这个北壁和A壁。
鱼津和小坂都自信能在一天之内登上顶峰,他俩在夏季进行过多次试攀,有关前穗高峰东坡的记录也全都研究过了,光是秋天下新雪时拍下的照片就多得惊人。
对他俩来说,如果还有什么问题未解决的话,那就是为什么从前几个登山队为攀登北壁竟花费了十二个小时?光凭夏季攀登的知识,这是不可理解的。
鱼津醒来了。他从睡袋爬出来划亮火柴,时值三点钟,风已经停了。他把头伸出帐篷外,只见天上有几颗星星,寒气浸骨。鱼津把头缩进帐篷,摇动小坂的睡袋:“起来!星星出来了。”
“嗯。……”小坂翻起身子,也把头探出帐篷察看,象是为了证实一下鱼津的话。“好极了!”小坂说着,缩回帐篷,马上蹲在煤油炉前点火。昨晚装在旅行锅里的融化好的水现在又结成了厚厚的冰块。鱼津把它放在炉子上,然后从背囊里取出上条给的米糕。
“做杂烩粥①的差使年年都是我干。”鱼津说——
①日本有元旦早晨吃杂烩粥和居苏酒的习俗。
“也不知是什么因缘,我老吃你做的杂烩粥,已经吃了五年了。”小坂边说边准备屠苏酒。
煤油炉烧得帐篷里有了几分暖气。每人喝了一杯威士忌,又各自吃了三块米糕,这算是吃过了杂烩粥。然后又嚼了两块巧克力。昭和三十一年的元旦早餐,从四点半开始,到五点钟结束。
准备出发——把红茶装进热水瓶,把咸饼干、干酪、巧克力、葡萄干、羊羹等食物装进背己又将登山绳、钉钩、钢圈、铁槌、脚镫、袋形小帐篷等检查了一遍后,放进背囊。
穿上登山衣、罩裤。鞋子上当然加了套靴,又套上防滑钉。手上则戴好毛线手套,再套上防水手套。
五点半背上背囊,手持登山镐走出帐篷。天还没亮。
两人先下到后又白峰的本谷,从那儿横穿过去,进入浅谷B。浅谷B是个陡坡,幸而雪不怎么松软,不过每走一步,雪还是会没到膝盖。
“已经有一个小时了。”小坂在后面说。
“再有一个小时,大概可以到了。”鱼津答道。
他俩的目标是北壁底部。最好是七点半以前赶到。
爬上浅谷B的尽头时刚巧是七点正。这时从身后升起了元旦的太阳,周围突然明亮起来,变得暖和了。山谷的两壁露出岩石,此外便是白茫茫的一片,不见一棵树木。
浅谷B的尽头屹立着一百五十米高的峭壁,这就是北壁。沿着铺满雪的斜坡爬上去,按预定的时间——七点半到达了壁底。
扒开斜坡上的雪,把地整平,放下背囊。然后两人怀着干大事前常有的那种格外镇静的心情抽了烟。鱼津仰望着即将攀登的白雪皑皑的一百五十米高的大岩壁,心想:它在那边向我们挑战呐。天空又飘起雪花来了。
八时正,每人喝了一口热水瓶里的茶。系上三十米长的登山绳,这是初次使用尼龙登山绳。鱼津领头,开始由壁店一向上爬。这是很陡的雪坡,一扒开雪,身体也随着往下滑。插上登山镐,靠着它使出全力把身子挪上去。爬上第一个积雪的岩棱是艰难的。然后足足拉开一个间隔①爬上岩坡。从这里开始攀登,不一会儿遇到了象烟囱那么长的裂缝;的岩石,上面略呈冠状。打进钉钩,挂上钢圈,踩上脚镫翻上去。上面是处处积着雪的石崖——
①两人以上登山,相互用绳子联结,前后两人之间的绳子长度称为一个间隔。
再上去是一连串的积雪岩棱。
最后一段是石崖。非常陡峭。从这里起,有左右两处可以攀登。右边一处似乎较容易,但耗费时间,只有下决心笔直地冲上去。攀登了两个问隔,到了屋顶,这一段路用了一个半小时。
下午三点,登上北壁,终于到达第二岩台。至此总共用了七个小时。在此用午餐。
三点半,开始攀登A壁。此时天气开始转阴并起风,风雪交加,攀登艰难。
五点半,一片漆黑,无法再登。在A壁上都露营。露营地的发现还全靠老天保佑的——鱼津为寻找拴登山绳的支点而扒除岩石凹处的积雪时,发现两块岩石之间有相当宽的缝隙,恰好够两个人并排而坐。打好拴绳桩,两人用绳子联结。头上罩以袋形小帐篷。
风雪扑面,欲点火取暖,无奈蜡烛芯沾了雪,点不着,后悔未带打火机。疲劳至极。
这是鱼津在黑暗中执笔写日记,他自己也不知道纸上的字是否成其为字。
尔后,鱼津好几次迷迷糊糊地睡着又醒来。每次醒来,首先想到的是;两人此刻在A壁上部,大概再有三十米就到顶峰,只要能战胜严寒,不需花费很多时间,就可以到达了。
“真要命!”小坂说。看不到表情,语气听得出是在苦笑。
“睡着了吗?”鱼津问。
“唉,根本没睡。反正雪停了就上!这次我来领头。”
鱼津感到小坂比自己还精神些,心想,就照他的话做,让他先上也许更好。
“当心冻伤!”鱼津说。小坂设应声,他睡着了。鱼津拂掉小帐篷顶上的积雪,小坂仍在酣睡。
不一会儿,鱼津自己也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鱼津听到小坂在和他讲话,那声音好象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没问题吧?喂!没问题吧?”
小坂的声音忽然大起来,于是鱼津睁开眼睛。
“没问题!”鱼津答道。
“别睡!不睡的好。”小坂又说。
紧贴在鱼津右边的小坂,身子抖得厉害,简直可笑。
“别抖得掉下山去啊,这里不是卧室!”
鱼津鼓着劲开了个玩笑。小坂也不服输:
“谁说我在抖!是你自己在抖,把我也给带上啦!”
说不清是谁在引谁抖,不管怎么说,两人都抖动得厉害,这是事实。
风是小了,估计雪还在飘。冻硬了的小帐篷给雪压得沉甸甸的。
“几点钟了?”
“差不多四点钟了吧。”
小坂划了火柴,帐篷里顿时亮起来了。
“四点。”
“那就是说,还得耐着性子等三个小时,七点钟总可以离开这里了吧。”
两人又喝了点威士忌。他们已经喝过多次了,然后从背囊里取出饼干和干酪放进嘴里。寒气越来越重,黎明前的严寒向他们猛烈地袭来,似乎要把他们冻僵。
鱼津两臂抱着胸脯,尽量把身体缩紧。听小坂的话,为了不睡着,把眼睛睁得大大的。雪水还没有渗透到手套和衣服里。眼前,疲劳还不算十分厉害。食品也还充足。除了被困在三千米高处峭壁上的岩石缝里这一点外,情况还不能说是十分恶劣——鱼津这么想。虽然如此,他仍然觉得死神就在薄薄的帐篷外面的天空中等着,只要他俩一泄气就会被抓走。
“小坂!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快点天亮就好了。天一亮就开始攀登。”
“刮风下雪也上吗?”
“大概不会再大了吧。”
小坂想翻开帐篷的底边看看情况,刚一动,雪片和刺骨的寒风就窜了进来。
“不要紧,到早上就会停的。”小坂既不象是自言自语,也不象是在对鱼津说话。
六点半天就亮了。风雪依然不停,视线都给遮住了。他们静等风雪减弱,打算风小点儿后便开始往上登,不能在这里久等,也不考虑返回去,再登三十米可以到顶了,他们也完全明自,到了这地步,上比下容易。
到了七点钟,雪虽然未停,但已减弱,可以上了。
“怎么样,干吧?”小坂说。
“干!”鱼津答道。
两人被雪封在岩石缝里,整整一个夜晚动弹不得,现在急切想摆脱这个处境,没有比这更坏的处境了。岩层至多还剩三十来米,充其量再和岩石、风雪格斗三小时左右,就能够站在穗高山顶了。然后从浅谷A下去,返回宝树下昨天早晨搭在那里没动过的帐篷。比起迄今为止走过来的这一段路,这个回程简直轻松得令人无法置信。
当然,归途也可能遇到雪崩,或由于风雪而寸步难行。但是对于经过了昨晚那一场苦战的他俩来说,这些都算不了什么,雪崩嘛,可以小心避开;风雪嘛,挖个雪洞钻进去就行了。比起昨夜的露营来,雪中小窝赛过琼楼玉宇。
两人折叠好袋形小帐篷,在风雪中做好了攀登的准备,花去了二十分钟时间。
“要冲最后一个间隔了!”
小坂检查好了登山绳,整个脸部罩在风雪帽里,只露出眼睛,笑着示意:“好!出发啦!”今晨是小坂领头。鱼津做好攀登准备,觉得元气都恢复过来了。他想:早知道这样的话,也不必让小坂领头了。
高个子的小坂向前倾斜着身子,一步一步站稳脚跟,开始登上被雪覆盖着的岩石坡。
花了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大约登上了二十米。大概再有十来米就可以登到终点了。
当小坂定好立足点,鱼津攀到他身边的时候,小坂说:“抽支烟吧!”他滚了一身雪,简直象个雪人,取出烟盒,自己先叼了一支,再把烟盒递给鱼津。鱼津抽出一支,各自用火柴点燃了香烟。
风自下向上刮,雪雾时而向他俩扑来。不过,飘落的雪花已比先前少得多了。这样下去,可能不一会儿雪就会停的。
“这次没带打火机来是一大错误。”鱼津说。
“我是放进背囊的,后来拿掉了。”
鱼津听小坂这么说,愣了一下,脑海里出现了上次小坂手里的那只红色女用打火机。
小坂不再提打火机的事,把手里的半节烟一扔,“上!”说着,注视了一下鱼律的眼睛,然后转过身去。
鱼津把登山镐插进岩石缝作为支点。这是最后的难关。前面是一块粘着雪的象屏风般陡立的大岩石。小圾往七八米的前方寻找立脚点,找了好久。
坠雪散成的雪雾两次遮住了鱼津的视线,看不见小坂的身影。雪雾散去,才看见小坂依然紧贴在岩壁上。小坂慢慢地在往上攀登。过了一会儿,传来了小坂的叫声:
“好,来吧!”
随着小坂叫声,鱼津从岩石缝里拔出登山镐,朝着小坂站着的岩角爬上去。
有些地方积着雪,有些地方一点儿雪也没有,露出灰褐色的岩石。鱼津照着小板的样,一步一步站稳脚跟通过这些地方登上去。
鱼津好不容易登上了离小坂有一米来远的地方,小坂又开始攀登了。两人没有心思对话,艰苦而危险的作业也不允许他们讲话。
鱼津把登山镐插进岩石缝,眼睛盯着朋友。风从斜坡左边吹过来,不断地刮起雪雾,填补脚下的空间,坠雪团时而发出怕人的声响散落到鱼津的脚边。
这时候,小坂正在离鱼津五米来远的斜上方,贴着岩壁,把登山绳挂到突出在头顶上的一块石笋上去。奇怪,鱼津觉得这时候小坂乙彦的身影是那么清晰,仿佛是一幅图画。小坂周围的一小块空间象净化过似的,洗得干干净净,岩石、积雪和小圾的身躯好象透过玻璃板映入了鱼津的眼帘,闪烁着微弱的冷光。
事故就在这时候发生了。鱼津看到小坂的身躯突然急速地沿着岩石斜坡滑下去,在这一瞬间,鱼津听到了小坂口里进出的短促而失厉的呼叫声。
鱼津双手紧紧地握着登山镐,眼看着小坂滑落下去。这时候,小坂的身躯好象受到某种巨大力量的推动,脱离了峭壁的垂直面,成为一个降落体,坠人了雪霰的海洋。
鱼津紧紧抱住登山镐。当他意识到小坂乙彦的身体已经从他的视野中消失的时候,才开始明白事故的真正意义——小坂掉下去了!
鱼津不顾一切地呼叫:“小——坂——”
他拉长“坂”字的足音。用尽全身气力大声呼唤。他想再次竭力呼喊这个名字,然而没有喊出来,因为他意识到,哪怕用再大的声音呼喊小坂,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鱼津把视线移向脚下,山风不停地刮起岩壁上的积雪,把它扬向天空,视野全被它遮没了。当然,即使没有雪雾遮眼,也是看不到下面的,因为先前上来时插过登山镐的下方是陡直的峭壁。他俩是从旁边绕过这个峭壁上来的。
鱼津把登山绳往回拉。绳子除了自重以外没有什么负荷,顺着岩石表面一直滑到手里。鱼津感到奇怪,怎么没有感受到任何冲力呢?但他来不及思考这些。看样子是小极因某种原因滑落时,绳子经不起他的体重而断裂了。
绳子全部收回到手里。当鱼津看到它那好象是磨断的裂口时,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怖再次向他袭来。小坂乙彦是掉下去了。虽不知掉落的地点,但不管怎样,是从A壁的上边坠落到峡谷的深处去了。
“小——坂——”
鱼津再次拚命地大声呼唤朋友的名字,这声音伴着加倍的恐怖回到了他身边。不管怎样,必须下山。他现在祈求上帝保佑小坂乙彦的身躯躺在第二岩台上的某个地方。按照一般情况,小坂的身体不可能停在第二岩台上而只会从那个覆盖冰雪的陡坡滑下去,一直沉到峡谷的无底深渊中去。但说不定会由于某种偶然的力量,使得小坂的身体没在第二岩台上的积雪里。
尽管鱼津泛起这种侥幸的念头,但从这儿到第二岩台,垂直距离有一百米。想到这里,他又陷入了绝望。
我现在应该做什么?鱼津思考着下一步B己应该采取的行动。一分钟后,鱼津明白自己除了下山,别无他法。必须下到第二岩台去!
但是下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如今他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必须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走下A壁。从上面掉落下来的雪团接连不断地打在默然伫立的鱼津身上。鱼津弯下身来,为的是下到第二岩台。说不定小坂的身躯就躺在那里。
雪又开始朝着鱼津的脸横打过来。
鱼津这时什么也不想。他倾注全力要达到唯一的目的——争分夺秒,尽快下到第二岩台。
雪时下时停,鱼津时而被掉落下来的雪团罩住全身,时而被横扫过来的雪块所打,他蹲下了身子。在这种情况下,他什么都不想,聚精会神地往下降——把钉钩打进岩石里,挂上绳圈,把断去一截的登山绳穿过去,攀着绳子慢慢下降。到了绳子的端头再把绳子抽出来,然后重复同样的动作——打钉钩,挂绳圈,穿绳子,攀着绳子下降。
鱼津完全失去了时间观念,不知过了多久,通过A壁,到达积雪的第二岩台,这时他已经摇摇晃晃站立不稳了。岩壁算是到了底了,从这里开始,向下是一段相当陡的雪坡,有四十来米长。
鱼津一到第二岩台就大声喊叫朋友的名字:
“小——坂——”
他接连喊了两三次。这里的雪面已经换了一副样子,昨天鱼津和小坂留下的脚印早已无影无踪。哪儿也看不到小坂乙彦的影子,也不见他从这里滑落下去的任何痕迹。这里只是一块平整光滑的雪板。
鱼津抱着一线希望,拄着登山镐,在这块雪板上到处寻找。
寻了一会儿,鱼津精疲力竭,结束了这悲伤的作业,呆立不动了。当他发觉现在站立的地方正是昨天三点钟和小坂一起站着吃过午饭的地方时,一股冲动忽然涌上心头——他真想就地坐下,永远不动了。
“小——坂——”
这一次他喊得比较轻,并环视了一下周围。小坂乙彦不在自己身边了,这是不可思议的;小坂消逝了,只有自己一个人站在这里,这是难以相信的。
鱼津看看表,是十二点。已经过了两个小时。他脑子里约略描绘了一下这以后的行动——横穿V字形的积雪峡谷,越过松高第二山脊,进人A浅谷,再从那里通过折回点返回到后又白的帐篷。若在平时,有两小时就够了,可是现在身体极度疲劳,应该估计到要用加倍的时间。照这样算来,四点或四点半钟大概可以到达帐篷的所在地。然后得马上回到德泽。从帐篷到德泽,估计也得五六个小时。
既然在第二岩台没有发现小坂,鱼津必须尽速回到德泽组织抢救队。
他开始挪动身子,象在匍匐前进。极度疲惫固然是个原因,更重要的是没有在第二岩台找到小坂,这夺走了他仅存的一点气力。
从第二岩台下到V字形积雪峡谷,坡道十分陡峭。鱼津把登山镐插入齐腰深的积雪里,扶着它步挨一步地挪动双腿。他感到自己现在这步子太慢了。
登山绳是怎么断的呢?可以肯定,绳子没有承受到任何冲力就断了。小坂失足、身体离开岩壁时,自己正抱住登山镐,却没有感到任何冲力,登山绳没有承负小坂的体重。
为什么没有冲力?这说明小坂的体重则加到登山绳的瞬间。绳子就断了。登山绳会断,这可能吗?
鱼津一边移动脚步,一边翻来复去地琢磨着这个问题。当有关登山绳的思索因故突然中断的时候,他眼前就浮现出小坂的身影——他现在一定躺在什么地方。
不知为什么,浮上鱼津脑际的小坂总是仰面躺在雪地上。照理说,仰面躺着的情况是少有的,出现一个俯卧着的小坂的身影倒是更可能些。但不知道为什么,浮现在鱼津脑际的小坂却是直挺挺地仰面躺着。
鱼津觉得小坂的这种身影就说明小坂还在哪儿活着。役法把小坂和死亡连结在一起。
小坂,你等着!你等着我:小坂,你要活!请你活着!鱼津要尽快下到德泽客栈去。
其实他真不想下到德泽客栈去,而是很想亲自到小坂可能坠落的地方去寻找。可是眼前这样的天气,又加上自己的身体状况这么糟,这是万难办到的。
小坂仰面躺着的身影一从鱼津眼前消失,那个登山绳的问题立即取而代之,出现在脑海里——绳子为什么会断?
风雪时起时停,然而,鱼津对这种大自然的变化的感应已经变得迟钝了。他对风雪刮不刮已经心不在焉,唯有登山绳的问号和小坂仰面躺着的身影,交替着占据了他的心。
到达宝树边的时候,鱼津几乎只能一跷一破地勉强挪动双腿了,真是疲惫不堪。帐篷在雪光中戴着沉重的雪帽。不知什么时候起,天已经黑了。
鱼津钻进帐篷,在背囊里补充了食品,为了尽快赶往德泽,坐也没坐,又钻了出来。走出帐篷时,他感到那早已忘掉的高山雪夜的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自己。
吃过早饭,收拾好之后,美那子把咖啡从壶里倒入葡萄色的硬质陶瓷小咖啡杯,伺候坐在走廊的藤椅上看报的教之助。
教之助喜欢喝咖啡,天天如此,早饭后不喝上两杯浓咖啡就不称心。喝完第一杯,他一定会击掌,表示要第二杯。不光在家喝,到了公司,在开会或接待来客的时候,还要把这带刺激的褐色液体往肚里灌几杯。
美那子早就想减少教之助的咖啡饮量。喝浓茶可以听便,咖啡嘛,倒要想个办法。这两三年来教之助的身体衰弱多了,也说不出哪儿不好,但胃口太差。就拿早饭来说吧,一只半熟的鸡蛋,半块面包,再加半小杯番茄汁和少量生拌蔬菜。每天替他做早饭就好象孩子在玩游戏。她心里很不好过。
美那子认为食欲减退的主要原因,恐怕就在偏偏少不得咖啡。所以她期望,哪怕能把早上的咖啡减成一杯也好,可是怎么也办不到。_
元旦前,美那子特地买了小型的咖啡杯,就是西餐里饭后用的那一种。这样的杯子,就是让他喝双份,也只等于从前的一杯。她原打算一过了年就用它的,可是过年的那几天忙这忙那,来不及用,直到今天初五了,才开始用这种小咖啡杯。
美那子把自己和丈夫的两杯咖啡一起放到托盘上,端到走廊上。教之助沐浴着由玻璃窗射进来的微弱阳光,身子靠着椅背,表情呆滞。
美那子把托盘放在桌上,自己在丈夫的对面坐下。
教之助拿起咖啡杯,注视了一会,好象在端详它的形状和颜色。
“这很好看吧?”
深葡萄色的陶瓷在阳光中确是漂亮。
“怎么换成这么小啦!”
“那就可以给你两杯了。”
美那子满以为丈夫会马上把手里的杯子移到嘴边。可是丈夫没这么做。他放下杯子,拿起也是今天才开始使用的银茶匙,把它翻过来,象刚才那样端详一番。过了一会,他突然开口说:“小坂和你是什么关系?”
美那子抬起头,看了看丈夫。她不明自丈夫突然提起小坂是什么意图。
教之助没抬头,继续摆弄着银茶匙,过了一会儿才把它放回碟子上,说道:“是很好看。”这时才把脸朝向美那子。
“你问的什么关系是指……”美那子到底做过亏心事,所以心里是不安的。
“是单纯的朋友呢,还是多多少少……”
“当然是朋友。”
“不,朋友固然是朋友,是不是多少有点喜欢啦,或者什么……”教之助说得含含糊糊,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我指的是感情上的事。”
美那子担心自己的脸色是不是变苍白了。
美那子难于揣度丈夫为什么要这么问。他心里到底在盘算什么?于吗要提起这种事情?在这种情况下,她刹那间想到的是:说不定小坂来了信,而且被丈夫看到了。这是有可能的。
美那子的手拿着茶匙在小咖啡杯里搅动。茶匙似乎太大了点,得轻轻地动,要不咖啡会从杯里溢出来。
美那子先不回答,为了使心情平静下来,她拿起杯子喝咖啡。当她把杯子放回碟子里的时候,已经拿定主意——应该在这时候把自己对小坂的感情对丈夫说清楚。
美那子抬起头看着丈夫。这时是他拿着茶匙在杯子里搅动了。
“说真的,小坂这个人真有点伤脑筋。是个好人,但有些地方不注意分寸。纯洁倒是纯洁的——嗯,所以我对他说过,要他断绝往来。”
“唔?不注意分寸?难道说他爱你?”
“唉,是……”
“那你呢?”
“我讨厌这种……”
“不,我是在问你!他嘛,我知道大概就是那么回事。”
“问我?我会有什么感情:你怎么啦,是在怀疑我?”
“并不怀疑。”
“那你为什么这么问?好,那我就说清楚!我不喜欢他,讨厌!所以我要他别来往了。”
“明白了。听你这么说就够了。”
“这又是为什么?”
“没什么,行了。”教之助看美那子有点生气,便劝止地说:“再来一杯咖啡吧,饭厅里有晨报,一起拿来。如果你对小坂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那就好。你看看报吧。”
美那子听说丈夫要她看报,心里感到一阵不安。可以预料报上登着有关小坂的事,但是猜不透是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
“你看好啦。”
美那子去给教之助例第二杯咖啡,拿起空杯子,走进饭厅。她没倒咖啡而先拿起了报纸。
她翻开社会版,拣主要消息的标题看下去,看到“德高山初次发生遇难事件”。心里立刻明白了,因为小坂和鱼津曾经说过年底要上德高山。
……不少人熟悉的登山新秀生津恭太与小坂乙彦,为登前穗高峰的东坡,于上月三十日从上高地出发,进入后又白峰。元月二日在A岩台上因登山绳断裂,小坂从岩壁上坠落。鱼津下至德泽客栈告急,正在德泽客钱的M大学山岳部的六名成员立即前往现场抢救。现场一带因积雪深厚,搜索极为困难,估计小坂得救的希望很小。
美那子读完后,差点儿“啊”地叫出声来,好容易才克制住。她脑海里浮现出倒在岩石间的小坂乙彦的身影——昂着头,仰起精悍的脸,挣扎着想从岩石间爬出来。美那子不知道冬季的山是什么样子,以及攀登岩壁是怎么回事。她根本没有这方面的知识,所以自然把小坂的遇难想象成那个样子了。
美那子走进厨房,从室里给丈夫倒出第二杯咖啡,可是手抖了好半天。
她回到走廊上,教之助就说:“看来冬季登山是危险的。”
美那子扯开了话题:“用这个小杯也一样吧。”
她嘴里和丈夫闲扯咖啡杯,心里却急着想离开丈夫跟前,到没人的地方去。两三分钟前她说过不喜欢小坂乙彦,感到讨厌,这并非撒谎。可是知道对方遇难后,平静不下来了。以往对小坂态度冷淡,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不免感到内疚,也觉得小坂可怜。
“你的脸很苍白。”教之助说。
其实美那子自已早感觉到了。贫血的前兆——一种独特的即将昏迷过去的感觉正在向她袭来。
美那子觉得丈夫的行动比往常缓慢得多。教之助平时喝完咖啡就站起来,好象多费一分钟也可惜似的。今天却特别慢。
“有没有奶油馅饼或甜食?”
“不巧,没有了。本来有羊羹的,昨天晚上被我吃掉了。”
“水果呢?”
“要苹果的话,有的。”
“行,就给我苹果吧。”
美那子想:他今天怎么啦,往常他怕吃了冷苹果牙齿发酸,不要吃,而今天……由它去吧,有了苹果就可以离开丈夫跟前了。美那子吩咐女佣人把苹果磨成酱拿给教之助,自己去取另外两种报纸,在厨房里翻阅起来。遇难的消息也登在社会版的那个地方,字号大小差不多,内容也大致相同。不同的是,这两种报纸的写法都肯定小坂乙彦已死,并认为搜索工作将在这一两天内中止,到五月份才能再进行。
“先生要出去了。”
美那子听到这声音,把视线从报上移开:“换好衣服了?”
“换好了。”
“汽车呢?”
“刚刚来。”
“是吗,我还不知道呢。”
美那子走到前门,教之助正在穿靴子。他那猫着腰向前倾斜着的样子,象个老头儿。美那子时常会在偶然的一瞬间里,感到丈夫老得厉害。
美那子送走丈夫,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丈夫的话。一股怒火冲上心头。
如果我对小坂乙彦怀有特别的感情,丈夫就想把报上的遇难消息瞒着我吧,这也许是为了避免看见我失去理智而惊慌失措,也可能是为了庇护我而免得我陷入那种状态。
不管为了什么,总之,这是娶了年龄悬殊的年轻妻子的丈夫所具有的特殊感情。
不愿看见妻子惊慌失措的窘态,这是出于本位主义的冷酷;体贴妻子、不让妻子在自己面前暴露窘态,这是对年轻的妻子怀有卑怯心理。美那子忽然感到这样的丈夫令人可憎。
在这种感情的反作用下,她不由得想起了曾经把她紧紧抱住,使她气都透不过来的小坂乙彦的身体。现在这年轻的身体却躺在岩石缝里,任凭风吹雪打。想到这里,美那子打起了寒颤。
美那子拨着字盘给小坂所在的公司打电话,这时她脸上完全是一个女人为情人生死担忧的严肃表情。
小坂所在单位“登高出版社”的电话一直占线,美那子隔一会儿就拨一次,拨了好几次。电话终于打通了,传来了一个男职员爱理不理的声音。美那子问他:
“我刚在报上看到了小坂先生遇难的消息。你们能不能告诉我详细一点的情况?”
对方不直接回答,反问道:“你是谁?”
“我是小坂先生的熟人。”
“是亲戚吗?”
“不是亲戚,不过,和亲戚差不多。”
对方改了口吻说:“我们也只收到一份电报,说他遇难了。此外再没什么消息,我们自己还在向报社打听呐。”
大概为了小坂的事,单位里也很忙乱,对方随即挂断了电话。她一时不知所措。
美那子没有办法,本也想问问报社,于是打电话给B报社,可是不知道应该找哪个部门,就把情况告诉了接线员。
等了一会儿,社会部的记者来接电话了。
“这,我不知道。”语气显得很不耐烦。听声音象是位年轻记者,“请你等等,我给你接到别的部门去。”
地方部的记者来接电话了。美那子询问后,回答的话同刚才一个样:“这,我不知道。”接着同样补了一句,“请你等等。”
又换了位记者,声音听来要比刚才的年纪大些:“我们得到的消息也只有报上登的那么一点。您是他的亲戚吗?”
“嗳。”美那子答道。
忧虑的心情可以理解。冬天登山是危险的。等有了新的消息就告诉您。”接着他问了美那子的电话号码。
美那子把号码告诉对方后,挂断了电话。这时她突然想起小坂乙彦有个妹妹,兄妹俩是住在一起的。她再一次拨了小坂所在单位的电话号码,问了小坂的住址。
美那子在给小坂的工作单位打第二次电话的时候,第一次为自己对小坂乙彦的情况一无所知而吃惊。她只知道他住在三田,这是从他的来信中知道的,至于住在三田的哪一带,无从知晓,因为信已全部还掉了。还有,她曾经获悉他和一位有工作的妹妹同住,可是她根本没同这个妹妹见过面,也没想过这兄妹俩是怎样生活的。
想到自己平时对小坂乙彦漠不关心,她现在不免为此而感到心酸。
这次来接电话的,不是刚才的那个人,而是另外一个职员。美那子一问小坂的住址,对方就亲切地告诉她:“从三田警察署旁边的坡路走上去,走到坡顶,再从要下坡的地方往左拐。可以看到一所叫做‘原田’,的大房子。那一带的房子都很大,原因家的门旁挂着小坂的名牌,一看就知道的。”
“我记得他是和妹妹一起住的,是吧?”
“对!他妹妹刚刚到公司来过。”
美那子搁上话筒,心想;不管怎样,到小坂家去看看,说不定他家里已经获得什么消息了。
美那子做好出门的准备,十点钟走出家门。
她先乘电车到目黑站,因为不认得去处,便在那儿叫了出租汽车。气温从昨天起开始下降,满天的云翳,眼看就要下雪。街上依然是过年的装饰,店铺门前都竖着松竹,行人好象是少了。
从三田警察署旁转弯进去,确有相当陡的坡道,右边有两三座使馆模样的大洋房,占地频广。左边有两三座门面华丽的房屋和它相对,分辨不出是住宅还是饭馆。
走完坡道,向左拐弯后,美那子吩咐司机寻找原因家。
停下车,只见写着“原因”的名牌旁边挂着一块略小的名牌,上面写着小坂的名字。这名牌同租居厢房的身份是相称的。
美那子便打发车子回去。挂着门牌的大门相当旧,院子却十分宽敞。走进墙门就看到主房的正门。这主房也很陈旧。按铃后,出未一个女佣模样的年轻女人。经她指点,知道右手转弯进去有幢独立的房子,那就是小坂的住房。
按照指点,绕着房子拐进去,看到大小两间屋子,从前大概是看门人住的。这时恰好有一个穿黄颜色毛衣和黑颜色裤子的二十二、三岁的姑娘,拖着木展从屋里走出来。
姑娘发现有人往自己这边走来,便停下等美那子走近。
“您是小坂先生的妹妹吗?”美那子问。
“是的。”对方犹疑了一下,目光一闪,随即问道:“您是八代小姐吧?”
语气里含有“错不了吧”的意思。美那子没估计到对方会认识自己,尤其是那张对着自己发红的脸竟那么娇美,使她下子愣住了。姑娘那双凝视人的眼神,多么象小坂啊!
“是的,我是八代。您哥哥出了这样的事,真叫人不安……”美那子说。
“到现在为止只收到一份电报,光说遇难,还不知道详情。估计哥哥是没希望了,我已做好了思想准备。”姑娘说,“请进屋吧。有电话来,我去一下,马上就回来。”然后再次致意,说:“小地方,别嫌弃,请进去坐。”
美那子见她一再邀请,只好表示:“那我不客气,打扰了。”
小坂妹妹听后,立即往主房快步走去。美那子由小小的正门走进屋。只见面朝走廊放着一张矮脚台子,看样子是小坂的。旁边有一个快项到天花板的大书架,大得和房间不相称。此外再也没有什么了,干干净净的。隔壁还有一间屋子,那大概是他妹妹的房间,兼作客厅。
大概五分钟后,小坂妹妹回来了,脸庞依然那么红润。她在美那子对面坐下,说:“叫您操心啦。据说公司刚刚收到一份电报,还是那样,光说正在搜索。我听说公司今天要派两个人去,所以很想跟去。”
“几点钟出发?”
“说是乘十二点二十五分的快车。”
“那,时间不多啦。”手表的时针指着十一点不到的地方。美那子想站起来,“我不打扰您了。”
“不,请再坐一会儿。我是不需要做什么准备的。我年底去后日光山滑雪,昨天才回来,连背囊还没解开。只要再往里头放两三件换洗的衣服就行了。我这就去沏茶。”
她走进里屋。过了一会,她端出两碗茶,连同托盘一起放在两人中间。然后说:“我哥哥曾在杂志上写过一批优秀的登山运动员在山上遇难的故事,大部分是外国人,也有几位是日本的。想不到这次哥哥自己也加入他们的行列了。”
美那子一直看着她那有点绷紧的脸颊,心想:一定是哥哥的遇难使这位姑娘的脸变得很僵,若在平时,恐怕会柔媚得多。
“不过,小坂先生……”美那子欲言又止。她本来想说“小坂先生的死活还不能肯定”,可是突然觉得这话很空泛,因此到了嘴边又赶紧吞下去,改口问道。“您听您哥哥谈到过我吗?”
“我并不了解八代小姐。有一次见哥哥在信封上这样写着,所以记得您的名字。”
这么一说,对方的脸红了。
谈到后来,美那子决定和小坂妹妹一起出门。当她进去准备的时候,美那子一个人坐在小坂的房间里。屋里没有生火,冷冰冰的。
“让您久等了。”
从她做准备到现在,只用了五分钟,至多十分钟。美那子想,若是自己,出门前的准备,至少得花三十分钟。她真可谓是一刹那哪。
两人出了门。小坂的妹妹把门关好,到房东那儿打了个招呼,回来后拿起门前水泥地上的背囊,说道:“好,可以走了。”两人走到大路上,正巧来了一辆出租汽车。美那子告诉司机:“开到新宿车站。”
“我随便哪儿下车都行啊。”小坂的妹妹说。
“我送您到新宿吧。”
“那……”
“没关系,我没别的事。”
美那子要把小坂的妹妹送到车站。没同小坂的妹妹见面时,她没这么想,见面以后,不知怎么的,她觉得已经没有希望得到小坂的好消息了。
而且仔细一想,事故是在二日早晨发生的,今天是五日,已经过了三天,但据小坂所在的公司刚刚收到的消息,小坂还没有被救出来。
美那子随车晃动着身子。这时,倒在岩缝里蒙着一层薄雪的小坂身影,又浮现在她的脑海。
“要是会爬山,我也想去,可是……”美那子突然说道。
小坂的妹妹信以为真地说:“哎呀,那早该请您一起去,我虽然会滑雪,冬天却没有爬过山,充其量只能远远地在山下什么村子里呆着,不过那也是好的。若是您也能一起去,哥哥该多高兴啊。”
美那子赶忙说:“可是不行呀,我有家。”
“有家?”小坂的妹妹反射性地问了一句。大概过了一会见才弄懂美那子的意思,心慌意乱地说:“哎哟,这怎么办呢。”接着不开口了。快到新宿车站的时候,姑娘很认真地说道:“我一回来就向您报告。能不能给我张名片?”
美那子没带名片,只好口述住址和电话号码,让小坂的妹妹记下来。
到了新宿车站下车,小坂的妹妹表示别再送了,可是美那子还是买了月台票,送她进月台……她俩过了剪票处,穿过楼梯,走上停有开往松本的列车的月台。月台上的乘客很多。不一会儿,小坂的妹妹高举起右手,美那子一时分辨不出她在向谁打招呼。
美那子跟着小坂的妹妹穿过人群,走近前去,原来是公司来的两个青年人,他们穿着登山服站在列车的窗边。
“真对不起。那么忙还劳累你们……”小坂的妹妹向他们鞠躬。
个子比较高的青年说:“我想小坂见这样的人,不会怎么样的”
“会不会挖了雪洞,蹲在里面呢?”另一个青年说。
美那子站在后面,觉得他们的话是空的。
“据说是登山绳断了,人就掉下去了。”小坂妹妹的语气比他们冷静,说得也肯定。
“很难想象登山绳会断。”高个子说。
“有没有找到座位?”美那子往车厢里看了看说。
“没有。坐满了。站到甲府后,我想总有办法的。行李架上已占好位子了。”另一个说。
月台上有几个穿着登山服的青年人,其中还有手拿登山搞的。美那子有生以来第一次怀着某种关心,望着那些要在冬季去登山的年轻人。
小坂的妹妹走进车厢,把行李放到行李架上,又走到月台上,再次对前来送行的美那子道谢。
开车的铃响了。小坂的妹妹站在车厢人口处把略显苍白的脸转向美那子,面颊露出一丝微笑。列车开动后,小坂的妹妹挥了一会儿手。当月台上只剩下美那子一个人时,她感到很疲劳。
小坂出事的那一天,鱼津拖着精疲力竭的身体返回德泽客栈已经有十点钟了。当时M大学山岳部的六名成员也在那里住宿。
五名学生和看守客栈的S共六人组成了搜索队,随即从德泽客栈出发,那是三日凌晨两点。从鱼津回德泽客栈到他们出发,前后不到四小时。另一名学生为报告遇难的消息,在客栈前和搜索队分手,朝上高地走去。
搜索队出发后,鱼津一直睡到中午。午后,他睁着眼睛躺在被子里。
鱼津时而从被子里爬出来,走到有火炉的地方,通过门上的玻璃窗看看室外。平时那蓝蓝的天空,现在却飘起轻如羽毛的白雪。
鱼津有时看看表,心里琢磨着搜索队这时候在哪里。他事先和学生们研究过搜索队的行动计划。
鱼津认为自己已经走过第二岩台,没有必要再去找。第一岩台也应该排除,因为那里很狭窄,与其说它是岩台,不如说它是隔开B壁和C壁的一条带型地段,小坂的身躯不大可能落在那里。
所以首先要找的应该是C壁脚下。搜索队应该沿着浅谷B走到C壁脚下,把搜索的主要力量集中在那一带,然后回到后又白峰的本谷。从前松高学生在v字形雪谷遇难时,_曾滑到本谷,落在五峰附近。如果小坂滑到这里,说不定也会落在五峰一带。所以搜索队还应该把着眼点放在那里。
以上是鱼津和学生们商量过的计划。
三日这天,鱼津感到夜幕降临得特别快。尤其是下午的时间很短,太阳刚落,客栈周围寂静的白色世界就笼罩在夜幕中了。
晚上八点钟,搜索队的成员挨个儿走进鱼津烧暖炉火的屋里,个个满身是雪,谁也不讲话。
当第六个人进屋并随手关上门的时候,鱼津怀着沉重而绝望的心情说:“苦啦!”
“毫无结果。”其中的一人说。
“辛苦啦!”
“我们是一刻不停地找的。”另一人说道。
“辛苦啦!”鱼津反复着同样的话。
六人组成的搜索队空手回来后又过了大约一个小时,突然闯进来一个七人组成的登山队。这是今天下午到达上高地旅馆的冬季小屋的第一山岳会会员,他们原定登北穗高峰,打算明晨出发去横尾。因得到遇难消息,遂改变计划,马上组成了搜索队来到这里,这一队人中,最年轻的十八、九岁,最大的三十来岁。
从上高地来的这一队人成了第二搜索队,同样干半夜两点钟从德泽客栈出发。
四日。从早上起就一直下雪。昨天累了一天的学生们叫直睡到中午时分。上午只有鱼津一个人醒着。他生起炉子,为学生们做饭。并象昨天一样,时常站在门旁向外观望。
雪下个不停,而且和昨天不一样,是沉甸甸的鹅毛大雪,一刻也没停过。到了中午下得更猛了。
“要下大雪啦。”一个学生醒来说。的确,这种下法是大雪前的预兆。
三点钟的时候,半夜出发的第二搜索队终于没找到小圾,空着手撤回来了。据说有雪崩的危险,无法继续搜索。
第二天是五日,雪还是不停。只好停止搜索,无计可施。年轻的登山运动员们横七竖八地挤在狭小的屋子里。
鱼津竭力不去想小坂。一想到小坂,简直要发疯。小坂仰面躺着(鱼津总觉得是这样的),身上的积雪恐怕已有一两尺厚了吧——鱼津这么想着。
鱼津和其他人一起围着火炉。他默默无言,别人也回避和他谈话。因为他们很清楚,任何语言都不能安慰一个失去朋友的登山运动员。
鱼津虽然一声不响,可是他的眼睛、耳朵和嘴巴却活跃得很。眼睛凝视着小坂的脸;耳朵在听着小坂的声音;嘴巴也在不停地和小坂唠叨着……
“……那天我不该和你掉换,应该我来领头。小坂!你当时为什么提出要和我掉换位置呢?如果不掉换是不会发生这种事故的呀。那天被困在A壁岩缝里的时候确实很不好受,风雪迎面扑来,真冷!当时你擦了一根火柴,袋形帐篷里突然亮了起来,不一会又暗了下去。就在那时候,小坂,你说出了那句倒霉的话——明天我来领头。”鱼津还这样说:“……小坂!记得你喜欢杜布拉的诗,是不是?一喝醉酒,你就爱朗诵杜布拉的那首诗——《如果有那么一天》。”
如果有那么一天,
如果有那么一天,我死在山上,
我的登山老伙伴哟,
这篇遗文就留、给你:
请你去见我妈妈,告诉她:
“我死得幸福,因为我就在母亲身边,毫无痛苦。”
请告诉我爸爸:“我是个男子汉。”
请告诉我弟弟:“接住!接力棒就交给了你!”
请告诉我妻子:“没有了我,你也要活下去,
就象我没有你之前而活下来一样。”
留给孩子们的话是:“你们会在伊丹森的岩壁上找到我
的指痕。”
对我的朋友——你,我要这么说:
“请你拾起我的登山镐吧!
我不想让登山搞蒙受耻辱死去。
请把它带上美丽的岩台,
造个小石家,将它插上!”
“小坂!我将按照杜布拉的期望,也把你的登山镐拾起来——为了不让它蒙受耻辱死去。我要把你的登山镐带到我们曾经露营过的那个小岩石缝去。在那里堆个石冢,把它插上去”
为了小坂,鱼津真想这么做。泪水时常透湿鱼津的脸颊,可是他自己完全不觉得。他无暇注意到它。鱼津一动不动,不停地和小坂讲话——小坂!你啊……
尽管这样,一到晚上,鱼津却能早早入睡。白天不断地和小坂谈话,谈累了。
到了六日,雪还在下。既然搜索不得不停下来,M大学的学生们和第一山岳会的成员们都没有必要在这里停留下去,但是在这样的大雪天里又没法进行下一步的活动。等天气转晴,这两个队都想按照各自的预定计划,出发去登原来的目的地——北穗高峰和后穗高峰。
六日晚上,又有两个人来到这个拥挤的客栈。他们都象雪人一样,进门后异口同声地问:“小坂只怎么样?小坂兄呢?”他们是小坂所在公司的年轻职员。
到了七日,雪依然不停。M大学的学生们和第一山岳会会员自然而然地商谈起来,决定在当天十点钟出发,冒雪前进到横尾小屋。学生们要登后穗高峰,第一山岳会要攀北穗高峰,虽然目的地不同,但在这里徒等雪停也没有意思,还是先挺进到横尾小屋再说。
十三个年轻人都套上滑雪板,捐上背囊,然后一个个对鱼津简短地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从德泽客栈出发了。鱼津站在门口目送着他们,只见他们从客栈前面不远的地方向右转弯,进入树林,活泼爽朗的讲话声一直在周围回响着,不一会儿,一个个消失在树林里。只有细小的雪片不停地飞舞。
这天,鱼津仍然整天守着突然冷清下来的客栈,坐在炉旁沉默不语。今天役象昨天那样去同小坂乙彦说话,但心情比昨天更难受。
看管客栈的S和小坂所在公司的两个青年的低声谈话不时传入鱼津的耳朵。在这客栈里,小坂遇难的事情似乎成了忌讳的话题,谈话都不涉及小坂。直到这天晚上,有关小坂的事情才成为他们的话题。
“无论怎样,明天一转晴,我们再去找一遍。”说这话的是二十八、九岁的青年,名叫枝松。
“要在本谷仔仔细细地找。”答话的青年名叫宫川,年龄和技松相仿。这两人毕竟是在专门发行有关登山的刊物出版社工作的,看来对登山有相当的经验。
一直缄默不语的鱼津听他们这么说,也开口了:“我也要去。不过,不知天气是否靠得住。”
“我想可能会转晴的,你看天空亮点儿啦。”宫川接着问:“天气可能没问题,要紧的倒是鱼津先生您行不行?”
这时,正在做饭的客栈看守人S停下来说:“不管雪停不停,你们到本谷一带去走走看!一到那儿准会挨上雪崩!”他的口吻有点严厉。
鱼津也很清楚有雪崩的危险,可是不寻找小坂而这样回去,他受不了。
“也许多少会有危险……”枝松说。
S抢着说;“危险不危险,你们可以随便找个人问问看!”
“不用担心,我也去的。”鱼津说。
“不行的!不行,不行!”S说。他根本听不进鱼津的话。S这个人,其貌不扬,动作迟钝,为人和气,可这时说话不客气了。两个青年人介在鱼津和s之间不知所措。S又说:“鱼津先生本是个不会蛮干的人,怎么搞的……这不好!心情可以理解,但这样做不好!”
枝松便说道:“算了吧,鱼津先生。是我不好,我不该开这个口。恐怕小坂兄也会不高兴的。算了,不干了吧。”
“对!这才对啦。”S制住了他们的念头。鱼津不作声,眼睛盯着炉火。
如果自己现在就停止搜索,那么小坂的身体在雪地里一直躺到春天,没人过问,直到四月或五月间化雪以前,小坂将仰面躺着,脸上、手上、脚上都盖上三四尺厚的雪,那该有多重啊!鱼津忽然感到这重量压到了自己身上,于是抬起脸。S的眼睛和鱼津的眼睛相遇,他盯着鱼津的眼睛说:
“你放心吧,小坂的躯体,我会在这里一直守到春天的。你不如早点下山去安慰小坂的家属更好。”
S的朴素语言,消除了鱼津心里一直解不开的疙瘩。
“好吧,小坂交给你了。我们明天就下山。”鱼津说。
第二天起来,雪已经完全停了。走出客栈一看,客栈、广场、树林全都披上了银装。没有太阳,但天空是明亮的。鱼津和两个青年决定上午就离开德泽客栈。
包括S在内的四个人一起在炉旁吃好早饭,抽了支烟,鱼津开始做出发的准备。他手里系着背囊的绳子,心里在估量:一走出这客栈,必将有一股抵挡不住的寂寞感向自己袭来。
他和两个青年向将在这里过冬的S告别后,离开了德泽客栈。这已经是十点钟了。走到客栈前面的广场尽头,鱼津回过头来看了看。S还站在客栈门口注视着他们。鱼津向s举手示意后,回身从S的视野里渐渐消失了。
当他估计S再也看不到自己的身影时,突然止步,仰望前穗高峰,虽然没有阳光,但盖满雪的山峰犹如屹立在自己身边,伸手可及。东坡的雪似乎已经剥落,露出一小片黑色。
鱼津知道再过一会儿就望不到前穗高峰了。想到这里他难分难舍,怎么也离不开。
“鱼-津-先-生-”传来了枝松的呼叫声。
“嗳——”鱼津应了一声,依然伫立不动。枝松大概是对鱼津不放心而转回来的,不一会儿前面出现了枝松的身影。
鱼津只得在雪上滑起来。小坂!我先回去一下,很快就会返回来的!
这以后他登着滑雪板直往前冲,不一会儿赶上了两个青年人,三人就地休息了片刻。梓河已经结冰。对岸的明神山脉中的几座山峰露出锯齿般的严峻姿态。小坂长眠的前穗高峰已经从鱼津他们的视野中消失了。
十二点半,三个人到达了旅馆的冬季小屋。先向旅馆的T道谢,多谢他照应,并请他打电话到松本,叫汽车在泽渡等候。于是离开了那里。
鱼津一行抵达泽渡时,已近晚上六点。整个村庄披着银装,寂静无声。虽已入夜,积了雪的路面明亮可见,当中有一条村民踩出来的小道。
鱼津比两个青年迟一步到达西岗店。远远看到一个人影背着电灯光站在门口。鱼津脱滑雪板时,那个可能是出来接他的人只是默默地俯视着他。
鱼津起初以为对方是村里的姑娘,当他走进店堂前闻到了一阵香气,这才发现是小坂的妹妹。“他早就听两个青年说过小坂的妹妹阿馨已在泽渡等候,可依然吃了一惊,好象这时候才知道似的。
鱼津面对小坂的妹妹,一时讲不出话来,对于小坂的身亡,不知从何谈起才好。鱼津感觉到对方的脸正朝着自己并注视着自己的眼睛。店里的电灯光照亮着对方的半边睑。两人面对面站立了片刻。鱼津感觉到对方突然向自己靠近了两三步。只见阿馨抬起两只手掌,捂着胸口,朝着他直扑过来。鱼津赶忙扶住她的身子,说:“请原谅我!”话是自然地发出来的。阿馨把脸颊紧紧贴住鱼津被雪打湿的胸口,发出了抽泣声。
“他见我疲乏了,代替我在前面领路。”
“………”
“这就坏了事了。”
“…………”
“就在离爬完岩壁还有十来米的地方……”
鱼津每说一句,对方就把脸更紧地贴住鱼津的胸口。“我……”过了一会,小报妹妹才开口说,“现在让我哭一哭吧,就这一回,以后决不再哭了。”说着,’象获得批准似地又呜咽起来,象羚羊那样细长结实的身体颤抖着。鱼津任凭她爱怎样就怎样。
这时西岗店的女主人探出头来说:“说什么也得先进屋吧。”
听到这声育,阿馨倏地一下从鱼津胸口离开,退了两三步,又和先前一样面对鱼津站着。
“请你多加宽恕,我使你哥哥出了这种大事!”鱼津再次这么说时,对方慢慢地摇晃着脑袋,就象小孩子表示不愿意时那样,视线仍旧盯着鱼津的眼睛,然后用手拭去眼泪。
“哥哥和您在一起的时候,一定很愉快。承您照应,多谢了,我替哥哥向您致谢。”她的语气颇镇静,不象是刚刚哭过的。
鱼津走进店里。
“真是飞来横祸。”女店主说,“前几天还在这里好端端地喝着茶……”
鱼津等人在店内上间里的火炉旁吃了晚饭。鱼津已经好几天没有这么象象样样地吃晚饭了。
晚饭未吃完,从松本开来的汽车到了。这是上高地旅馆T打电话叫来的车子。年轻的司机也走进客店吃了汤面。
“路上的积雪很厚,又是走夜路。时间上要留有余地哪。”
听司机这么说,鱼津等人决定立刻出发。从这里起,不需滑雪,也不用走路。鱼津换好衣服,最后理了理背囊。他边理边想:若在在常,现在是工作完毕、十分惬意的时候了。可是眼下呢,极度的疲劳,失事后把挚友留在雪山里独自而归。一种难以名状、无法排遣的心情袭扰着他。他从中学时代起登山,十几年来,哪一次回来时也没象现在这样颓丧和寂寞。
鱼津准备完毕,走出店内时心想:下次再来就是我一个人了。还能找谁同行呢?若是小坂还活着,今后很长一段时间还能和他一起来登山,如今失去了小坂,往后我只能一个人来啦。
鱼津站在雪路上,不知怎么的,很不想上车。白天离开德泽客栈不久,当前穗高峰即将从眼帘中消失的时候,他曾感到难以忍受的痛苦而不愿离开。现在他再次出现了同样的情绪。
司机在路上弯腰检查缠在轮胎上的防滑链条。鱼津便在雪路上往上坡信步走去。他低头沉思:啊,真不愿意离开这里,我将到没有雪的地方去了,那里的绵长的公路上,连一片雪也没有,只有明亮的电灯和闪闪烁烁的霓虹灯,那里逢集着与这事件毫无关系的人。
“鱼津先生,您还不上车吗?”
鱼津口过头去,见阿馨站在那里说:“不过,可以再等一会儿。”
鱼津怀疑自己的耳朵了。但阿馨确实是这么说的。鱼津不由得定睛凝视对方。当然,单凭雪光是看不清楚对方的表情的,但鱼津的视线还是盯住了对方的脸庞,心想她知道我现在不愿意离开这里,她看出了我的心情,在体贴我。隔了片刻,鱼津说:“上车吧。”他跟在阿馨后面朝汽车走去,沾在裤子上的雪也没掉掉。
汽车在积雪的夜路上慢慢驶去。轮子时常打滑,每遇到这种情况,车子就稍往后退一退,然后略微加速,趁势冲过去。
鱼津坐在面向悬崖的左窗边,崖下流着梓河。小坂的妹妹坐在中间,右边是枝松。宜川坐在司机旁边。许久,谁也不说话。把小坂乙彦留在山上而一步一步地远离,大家都感到不好受。
不知是由于雪光还是升起了月亮,窗外发自,景色朦胧。鱼津不时透过玻璃窗向外望,每次都有东西会引起对小坂的回忆。随时随地都会出现小坂那正在点燃香烟的侧面、一声不响移动着脚步的背影以及弯腰系着鞋带的颀长身躯。
小坂在那儿!到处都有小坂!鱼津在心里叫唤。小坂的身影使他难过,他决心不再看窗外。
“我看您累了。”阿馨说。
“不,我已经不怎么累了。”
“可您一直在不断地点着香烟呢!”
“是吗?”他想,也许是的。是在下意识中点的香烟吧。不错,也许是疲劳了。
前川渡的独立房屋掩没在深雪里。汽车一直沿着山脚下的路驶去。不多一会儿,过了奈川渡村,驶进了稻核村,这个长条形的村庄,也在雪中无声无息地酣睡。驶过上条信一家门前的时候,鱼津很想叫他一声,但终于没叫出来。他担心同上条一交谈,胸中的创伤会再次裂开大口。
进入岛岛村,鱼津在派出所前下车,一个人走进派出所,正式报告了小坂遇难事故。
过了岛岛车站,路就平坦了。小坂长眠的前穗高峰已经被远远地抛在后面。现在是夜里,看不见,即使在白天,恐怕也只能看到它在积雪的群山中远远露出的那一部分。
“哥哥去世,最伤心的是我母亲,其次是鱼津先生,第三个是我。一定是的。”阿馨说。
当汽车前方出现松本市的灯光时,鱼津突然感到胸口闷热。那里有许多打,无数的城市灯光聚在一起闪烁着!它们和雪、山、岩壁都没有关系。
不一会儿,汽车驶人松本市,穿过闹市到达火车站。枝松和宫川先下车,接着是阿馨,鱼津最后下车,踏上没有雪的地面。候车室里已等着一大群人。他们四个人把行李放在一个角落里。枝松去买四个人的车票,而阿馨快步追上去,她可能是要抢先买票。
鱼津看看车站里的钟,知道离开车时间还有三十多分钟,便请宫州看管行李,自己穿过候车室,走到站前广场。象天鹅绒般的漆黑夜空里散布着无数的星星。鱼律心里在想:这里的天空有星星哪。
鱼津走在广场上。汽车一辆接一辆地向广场拥来,人群也不断地从广场穿过去。鱼津慢慢地挪动着脚步。如果人们看到他,一定会以为他是登山则归来的无优无虑的青年,眼下为了消磨开车前的时间而在车站广场漫步。
然而,鱼津此时正处在有生三十二年来从未有过的孤独中。此时此刻,周围的任何人都不能理解他。鱼津想:如果我把小坂死亡的事件告诉身边的人们,他们肯定都不会理解,他们会说:“你们为什么要到那个盖满白雪的高山峻岭去?为什么硬要半夜起来,身上缠着登山绳,去攀登那样的悬崖绝壁?难道你们事先不知道那是危险的吗?”
鱼津想:可我们一定要干!人活在世上,什么事都该干!谁也没有攀过前德高峰的东坡,所以我们想攀登上去!那是赚不了钱的事,那是要把生命当赌注的危险的活动,那是让自己的意志去同雪和岩壁作斗争,所以我们一定要干!我们不想跳舞,我们不想打麻将牌,我们不想看电影,我们要攀登雪中的岩壁。
然而,小坂坠落了!想到这寒心的事,鱼津停下了脚步。这儿是候车室的人口。鱼津环视着四周。周围有许多人在走动,都是些与小坂之死无关并不能理解的人们。
鱼津把视线投向候车室那边放着自己行李的角落。他看到技松、宫川和小坂的妹妹正聚精会神在看一张报纸。
鱼津走到三个人的身边,问:“有什么消息?”
阿馨听到声音回过头来,赶紧说:“没有。”同时把报纸折起来放进提包,“快开始剪票了,排队去吧。”
鱼津虽然觉得气氛有些反常,却也不怎么在意。
剪票处前面排着几个队,他们站到其中一排的最后面。
走进月台,阿馨向车站人员询问二等车厢在哪儿。
“听说在那边。”
于是她走在最前面领路。鱼津心想:车票什么的,就让别人去操心吧,不管谁付的钱,以后再算吧,现在一切都叫人心烦。
车厢里只有几个空位子,几乎满座。鱼津和阿馨并排坐着,枝松和宫川在不远的地方找到了座位,也是并排坐着。
乘上车后,鱼津又感到孤独起来,尽管旁边坐着阿馨,他脑子里却没有她。只觉得自己是独个儿坐着,在想着自己的事。_阿馨买来了茶水,但鱼津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端来的。也不知列车是什么时候开动的。想到每一分钟都在接近东京。鱼津又痛苦起来——小坂还躺在雪山里,我现在却乘着火车回东京去。我为什么要回东京去呢?
列车开了大约三十分钟,鱼津对阿馨说:“把报纸给我看看。”他想也许翻翻报纸,能把想念小坂的念头驱散。
“报纸吗?”阿馨说,“报纸是有的,不过……”
她露出了为难的神情。鱼津这时才想到,是不是报上登载着有关这次事件的经过。
“写着什么?”鱼津这么一问,阿馨带着点儿悲伤的表情盯着鱼津的眼睛。
“治我看看”
“还是不看的好。”
“为什么?”
“因为我看您很激动。”
看来阿馨不想把报纸拿出来。鱼津觉得她有点固执。
“不要紧的。如果登载着什么,我是想看看的。”
阿馨只好说:“好吧,那就……”然后站起来,拿下行李架上的小提包,把放在外面袋子里的报纸取出来,回到座位上。“您一定会感到不愉快的,不过,请您别把它放在心上。”说着把报纸递给鱼津。鱼津想象不出,会使自己不愉快的文章内容是什么。
鱼津赶快翻到社会版,浏览了上面的标题,没找到自已关心的文章。接着把视线移到右边的版面。这时他突然屏住了气。他看到的虽然是一小块文字,可是标题却是:《尼龙登山绳果真断了吗》。
前些日子发生了一桩事件——为了试登前穗高峰东坡,一人死亡。幸存者鱼津恭太未归,真相不明,据说因尼龙登山绳断裂,小坂乙彦才坠落牺牲。问题是尼龙登山绳果真断裂了吗?一般认为尼龙登山绳比麻制登山绳强韧,绝对不会断裂。现在世界各国登山运动员都在使用,日本也在开始使用。究竟尼龙登山绳是否有可能断裂,且听听登山运动员的意见……
在这段前言之后,登载着鱼津认识的三名登山运动员的意见。其中一个说:尼龙登山绳是不可能断的,是不是技术上有过失?另一个说:以前没听说过尼龙绳断裂,是否误传?还有一个说:如果尼龙登山绳果真断了,有可能是无意中被防滑钉鞋之类的东西踩坏了。
鱼津读完三位前辈登山运动员的意见,把报纸折起来还给小坂的妹妹,然后平静地说:“是登山绳断了。”
“那是不言而喻的,可是他们为什么要那么说?”
“这……”
鱼津也不懂。的确,尼龙登山绳比一般的绳子牢,这已成为定论。正是因为这一点,所以这次特意不用麻绳而改用尼龙绳。可是尼龙绳断了,确实断了!
鱼津读完报上的文章,觉得它写的不是小坂乙彦丧身的事件,压根儿没有谈小级的死亡,其中没有一丝一毫的伤感,提到的完全是别的问题。
事故的原因是登山绳断裂。认为尼龙登山绳不会断,因此把生命托付给它,可是它断了。
不会断的绳子为什么断了呢?新闻记者是从这个角度去看待这个事件,去听三位著名登山运动员意见的。而这三位登山运动员也都发表了各自的看法。
不该断的绳子断了。这确是个问题。可是现在对鱼津来说,这种议论是无关紧要的。总而言之,绳子是断了,小坂坠落了,而且已经不在人世了。读了这篇文章,鱼津再次陷人孤独之中。
“这种事情别放在心上!”阿馨这么说。可是鱼津觉得她这话也很奇怪。
“我没把它挂在心上,一点儿也没有。”
实际上,鱼津并没有把它挂在心上。他只想着小坂现在不和自己在一起了。
“我现在想的不是这个,我想的是,我是不是应该在德泽客栈多留些时候。只要我还在那里,小坂就可能宽心些。他现在一定在生我的气,骂我把他孤零零地扔在那里了。”鱼津被自己的话所激动,伤感涌上了心头,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不知不觉中,鱼津进入了梦乡:他在雪中费力地把登山镐插进岩缝,小雪块不断从上面掉下来,手已冻僵,登山镐插到哪儿也插不牢。
鱼津醒来,阿馨正和站在通道上的枝松谈话,谈话声传人鱼津的耳朵。
“他是一个人住宿舍的吧?”
“我想是的。”
“若是没人陪着,真不放心。你看他那么累,我简直没有为哥哥悲伤的余地了。鱼津先生那么悲伤,把我那一份也夺去啦。”
鱼津听到在谈自己的事情,又陷入了梦境:雪从左面刮来,犹如飞瀑一般,他想等雪停了以后去找小坂,可是四处不见小圾的踪影。过了一会儿,一个冰冷的意念浮上他脑际:小坂已经不在人间了。他怔住了。
这时鱼津又从痛苦的睡梦中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