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植木就在神田找了一家旅馆住下。这家旅馆位置在一条铺着石板的斜坡的半中腰。地方很雅静,也很寂寞。门外的坡道上,街灯稀疏,有很多地方都罩在阴影里;不时有成双作对的男女,肩并肩地漫步走过。从旅馆的后面下望,那正是东京的中心地带,一片繁华的灯火。

弘进社所在的附近也有着一点一点霓虹灯的光亮。但弘进社的窗子里,灯光当然是全部熄灭了。那些职员们,现在大概已经回到家里,或者是在什么小酒店里喝一杯了吧。这个威胁着地方报纸的怪物,一到夜里,所有的机能也都停止活动啦。那个噬痛、侮辱着植木的中田,这时候又在做些什么呢?恐怕不是在小酒店里由下女陪着晚酌,便是躺在公寓的小房间里看着杂志吧。不过是一个贫穷的靠薪水过活的小职员而已。可是一到明天,又会变成威胁别人的大人物啦。

铃声响着。植木挂的长途电话接通了。

“专务理事先生在家吗?”

对方回答说不在。是下女的声音,听来很幽远。

“我是专务派到东京来的植木啊。”

对方听到这么说,又改由专务理事的妻子来接电话,是一个嘶哑的声音。植木又问:

“大概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恐怕要到十点钟吧。到那时候再打电话来试试看罢。”

对方的口气非常冷淡。看来专务理事的妻子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这正和他自己的妻子对他的事情一点也不知道是一样的。植木挂断电话,就通知旅馆开夜饭。今天一天都不曾感到肚子饿过。

他勉勉强强地吃着饭时,外面传来了三弦声、欢笑声和用手拍着拍子的声音。

“好象是宴会吧?”

植木对坐在前面侍候的下女说。下女告诉他这是贴隔壁的旅馆里传来的。

“客人,一个人很冷清吧?”下女笑着说。“去洗个土耳其浴怎么样?东京有名的啊!”

“是吗?可是,已经不是这个年纪啦。”

“哪里,很多上了年纪的人都去哩。”

下女向植木的耳边睨视着。植木知道,这里尽是白头发。最近以来,体重也一直在减轻。

下女把食具端走后,便开始为他铺床。植木坐在窗边的椅子里,向外面眺望着。街上的灯火似乎已经少了一些了。

电话铃响着,植木连忙从椅子里起来,跨着大步来到电话边。

“是从XX来的。”

接线生通知他这是长途电话。他正在想这一定是专务理事挂来的。耳机里已经响起了专务理事的粗壮的声音:

“我是小林啊。”

这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墙壁似的有些模糊。

“辛苦啦。我刚才回来,听说你来过电话啦。”

他的声音里带着忧虑的心情。

“事情怎么样?”

“情况不太好哪。”

“啊,什么?”

下女铺好被褥,默默地行过礼后,关上隔扇出去了。植木放大了嗓子。

“真是,很不容易搞哩。地方报纸科科长名仓到北海道出差还没有回来,同此不得要领。”

“他哪一天回来?”

“似乎还要等四五天哩。”

“是吗,那你只好在那里等他回来再说啦。”

专务理事的声音里带着拜托植木的回气。

“是,只得这样啦。”

“那么,那边的空气怎么样?”

“还是和我们在报馆挂电话时一个样子哪。”

植木用手掌围住了话筒。

“对方还是那个副科长中田啊,他唠唠叨叨地讲了很多话。不过,这个人有点儿摆架子哩。”

中田说的弘进社准备“和Q报一刀两断”这句话,植木没有这个勇气如实地报告专务理事。而且,在没有听到名仓忠一的话之前,一切都还没有决定哩。

“和同制药公司那边去过了吗?”专务理事这样问。

“去过啦,我想无论如何,不能不去道歉一下,所以一到东京就去啦。”

“哦,那边怎么样?”

“他们说宣传部长和副部长都不在,不肯见哩。”

植木认为关于这件事还是讲实话的好。

“不过,我后来一想,这件事做得不太好。如果不是和弘进社的什么人一起去,这样做,反而刺激了弘进社。所以,我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中田。”

普通的地方报纸,除了礼仪上的拜访以外,一般是不直接和广告主见面的,见面时也只谈些“承蒙照顾,十分感谢”之类礼仪上的应酬话而已。有关业务上的来往,双方之间都隔着广告公司这一道厚厚的玻璃墙壁,不能直接接头的。广告主的意向要滤过广告公司,报馆的意见也要通过广告公司传达。但广告公司却并不是沟通双方的单纯的渠道,对于基础不太好的报纸,广告公司也会添加一些自己的意见。

所以,报馆的广告部主任即使是为了谢罪而直接去拜访和同公司,对代理广告业务的弘进社也是应该避席的。何况,和同制药公司对Q报这样一家乡下报纸,根本就没有放在眼里哩。这种报纸的一个小小的广告主任,竟然独自一个人上内,那当然只好嗤之以鼻了。

“哦,是吗。”

在远程的电话里,专务理事的声音也低落下去了。他似乎自己也意识到了报馆地位的虚弱。

“无论如何,你就在东京等着地方报纸科长回来罢。除了好好向这个人恳求一下以外,也没有别的方法啦。”

“是,知道啦。”植木说。“还有,关于‘浪气龙’中毒事件的订正广告问题。”

“哦。”

“稿子已经由和同公司在起草了。据中田说,地位要占四个整栏,费用也要全部由我们负担。我看不得已,只好免费给他们刊登啦。问题恐怕是在四个整栏上。因为我们的规定,每页的广告地位只占三栏地位,如果要增为四栏,那就非占去一栏新闻的地位不可,关于这个问题,希望专务先生和编辑部方面谈谈。”

植木的眼前又浮现着编辑部部长森野义三那张肥肥的圆脸。他又会怒喝着:“这是对编辑权的侵害!”植木是无力和他争辩的。

“这没有问题,由我负责就是啦。”专务一口应承下来。又说,“我们这方面任何牺牲都可以忍受,希望你也能好好地取得他们的谅解。”

最后又说了一声“辛苦你啦”,专务理事便把电话挂断了。植木慢慢地放下了话筒。

他拿出纸烟来吸着。看看下面中心区街道上的灯火,似乎比刚才又少一些了。他想着在这里等待地方报纸科名仓科长回来的五六天的日子。那是一段充满着焦急、烦闷的时期,每天晚上恐怕只好就这样无聊地眺望着这些霓虹灯来消磨时间了。出去玩玩罢,实在提不起这个兴致来。东京仿佛只是一个没有色彩的、阴郁的都市。在惩处没有决定之前,他的位子还在空中飘荡。因此,他还不得不每天到弘进社去一下,名仓科长也许会变更计划,比预定的日子提早一些回也来未可知。在这个期间里,还不能不带着卑屈的笑容去侍候年轻的中田那种悭吝、贪婪的脸色。这也就是他当前唯一可以做的事了。植木接连抽了两支纸烟。身体感到非常疲乏,但一点也不想睡。

第二天,植木又到弘进社去了。一推进门,心里就感到沉重起来。往里边一望,中田正和什么人谈着话。他似乎是瞥到了植木进来的,但还是装着不知道的样子。他坐在椅子里,弯着身于,扒开着两条腿,一副懒散的姿态。对方是一个中年男人,并紧双足坐着,堆着满脸笑容,恭顺地望着中田。植木一看就知道,又是什么地方一家小报馆里的广告员。

“中田先生,您好。”

植木在柜台外面打着招呼。

“哦,”中田装得刚才看见似的,无可奈何地应酬了一句,接着又把脸转向客人,连“请进来罢”都不说一声。

中田把面前的抽斗一会儿拉出来,一会儿又推进去。这种动作看来象是毫无意义,但在植木心里却非常清楚:抽斗中堆放着广告主存在这里的纸型,这也正是地方报纸渴望着的东西。中田,的动作也就是要把这些纸型露给他们看看,作为讲价钱的资本。棺木站在柜台外面,远远地看着他的这种动作。那个广告员带着困惑的神情苦笑着,中田还是装得满不在乎的样子,一会儿转脸望着别处,一会儿和通过身边的同事聊几句。那广告员终于垂下双肩,显出了被这种诱惑所征服的样子。

“植木先生!”

中田从椅子里站起来,打着呵欠这样说着。

“哦,请进来罢。”

植木慌忙丢掉了街在嘴角边的纸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