绀野美也子来到中央图书销售株式会社的采购股,主任正同客人洽谈,让她稍等片刻。她被带进了等待会客的房间。

房间里除她之外,还坐着四五个人。人们都稀奇地窥视着身穿和服的美也子。美也子在角上坐下,纤细的手指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今天头发向上梳了个高髻,发际干净利落,带黑色的碎白道花纹布上,紧紧地勒着白色腰带,白晰的脖颈像用白粉画的一样惹人眼目,腰带的花纹是胭脂色的花白菜。

在房间里等候的人们几乎身旁都放着一只手提的黑皮包,百无聊赖地翻阅着杂志或报纸。也有人在研究等会儿要同采购股洽谈的新书介绍方面的书籍。

这儿的人全是小出版社的。大出版社不需要在这种地方嘁嘁喳喳地等候,可以直接会见负责采购的主任或课长,或是会见董事,重要的洽谈只要一会儿功夫,几乎是边喝茶边闲谈。

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白发老人在小声说话。

白发的胖子曾经是一家有名的出版社社长。那个出版社倒闭了两三次,如今只留下了富有传统的名字。这个人以前在主任、课长面前是随便出入的,败运之后,待遇同近来开业的小出版社差不多。

美也子认得他。他五短身材,血色很好,身上的西装却皱巴巴的。好像是他在全盛时期买的进口货,而现在却全变型了。不过,作为有名的出版社时代的旧影,虽然衰败了,他的神态却颇有派头。

说起他的名字,对出版稍有了解的人都会知道,在全盛时期拥有雇员百人以上,一个宏大的计划落空以后,社运就每况愈下了。生意是越急越糟糕,特别是出版业,衰败的速度更快。出版同赌博差不多,一旦中了一次头彩,那种梦想就再也摆脱不掉,即使眼看不行了,也不肯放弃,所以就七拼八凑地四处贷款筹措资金。

即使陷入僵局,也不从出版业插手,并不只是生意有趣,而是被“书”迷住了,处于中毒状态。

“你到这里来三次了吧。”

中年男人对老出版社主说。

“每次都被拒绝。我觉得计划不错呀。不论怎么说,因为没有实绩,我说的他们都不信。今天是最后一次,如果我说的他们能相信一半,那可就太帮忙了。”

白发绅土在微笑。

然而,从他此刻在这儿呆呆地等候来看,败运是多么可怜,他可能被年轻的采购人员拒绝好几次了。

美也子今天有信心使采购人员订购。如果说是畅销作家青沼祯二郎的新书,采购人员准会二话不说就定下册数。以前曾作为前卫文学系列,出版四五本年轻的新人作家的作品,可是到第二本就彻底不行了。不过,那些书这儿不愿订,好容易央求三流的代销店订购了一些。

人们在等候会客的屋里一个一个地被叫走,而后默默地离去。望着那些人的背影,人们先自凉了半截。大家都是怀着侥幸的心理赶来的。

白发绅士待洽谈的对方出去之后便瞟着美也子,想说什么。在这之前,她一个人坐在墙角上,装作不认识,只剩下老人自己时,才会意地望了他一眼。

“啊!”

老人红扑扑的脸上浮现出和蔼可亲的微笑。

“到这儿来谈谈好吗?好像还有一会儿功夫才能轮到呢。”老人自嘲似地说。每个人在股长面前磨嘴皮的时间足有30分钟,还要再等一会儿。老出版社曾在全盛时期对这些人都是斜眼相看,每次都是直接找他们的上司洽谈。如今那种盛气已经荡然无存。

绀野美也子知道他的名字叫小川嗣男。在社运绝顶时期,曾经出版独特的日本文学全集,使读书界为之一震。

美也子觉得他是老人,便放心地应他的招呼坐在他旁边。她觉得听听这位前辈的话也并非没有意义。

“我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太太,刚才就看到你了。”老人眯着眼望着美也子。

“哦,是吗!”

美也子佯装不知,其实,她也曾经在哪里见过他。

“对不起,请问是哪个出版社的?”小川扭着头问。

“是个无名的出版社。”美也子也微笑着答道。

“这么说,以前就做这个生意?”

“是最近。想让这里订一点书,虽然经常来,却很不容易……”

“就是啊。”小川点头道,“对新出版社不大接受……不过,有点儿奇怪呀。”说着歪起了白发苍苍的脑袋。

“什么?”美也子问。

“唔,同太太见面,好像不是因为出版上的事。”

“啊,以前见过面?”

“我觉得确实见过,现在想不起来了……对了,那是五六年前的事,确实见过……我在你进入这间屋子时就这样—想过,对不起,刚才就想这件事,所以一直瞅着你。对了对了,瞧你的侧面,确实有印象。”

“嘻嘻嘻嘻。”美也子捂着嘴笑了起来,“像我这样普通的脸到处都有,看错人了吧。”

“不,不,你长得那么漂亮,像你这样的女士可不多见;而且,不是在远处看你,好像是现在这样,在更愉快的气氛中见到你的。”

“我一点儿也没有印象,只是很早以前在报纸的新书广告上见到过您的照片。”

“啊,真是不好意思。”小川苦笑道,那不平静的表情好像还在拼命地回忆以前见面的事。正在这时,只听有人喊:“小川!”

卷着衬衣袖子的年轻的采购员到门口来叫老出版社主。

轮到美也子坐到采购部主任村冈的面前时,迎面碰上,小川不慌不忙地走出门去。可是从他有气无力的步伐看来,今天的推销又没被这个中央图书馆销售会社接受。

“唔,今天是什么?”

采购部主任村冈眼睛发直地看着美也子的脸。声音还算干脆。

“以前多谢关照!”

美也子边道谢边笑着坐下。

“今天我带来的出版计划一定能使村冈先生满意地接受。”

“是吗?不过,如果是上次那种不好销的散文集,那就不用再说了。”

村冈好像不好意思从正面接受美也子的视线似地把脸扭向一边。

“最近小说不好卖了。”他像上来就要压住她似地说,“几乎可以说是全完了。近来,非小说类文学作品倒是比那些小说好销。小说如果不是非常畅销的作家,销路就打不开……你的也是小说?”

“哎。”

“这可怎么办呢?刚才在你之前,小川他……喏,就是那个有名的小川书店的小川哪,他从很早就同许多作家熟识,尽管如此,一陷入那种逆境,就得不到好销的书了。杂志在不断增加,哪个出版社都是以杂志抓住作家,而后转入出版,因此,没有杂志的出版社可就困难了。刚才的小川虽是过去的老熟人,但是因为得不到一流作家的作品,只带来一些年轻人新作的出版计划,所以,我们只好谢绝。”

“是啊。”美也子连连点头,“这些我也明白,像我这种无名的小出版社就格外困难了。”

“既然明白,为什么还要到这儿来呢?”

“所以,我才说这次跟上次略有不同。请看看这个。”

她把在便笺上写有两页的材料递给了村冈。

村冈接过便笺来看了一眼,深感意外地望着美也子说:“嗬,搞到青沼祯二郎的了?”

“是啊!”

美也子从手提包中的烟盒里取出一支烟叼在嘴上。

“这是把很早以前出过的书改头换面再出版,是吗?”

“不是,是新书,书名写着呢。”

“不错,这儿有。这在什么杂志上连载着吗?”村冈对书名没有把握,又半信半疑似地问。

“不是连载。这次是新写的,已定好在家里写。”

“什么?新写的?”

村冈垂下眼睛。洽谈中,一看到美也子的脸,眼就发直。

“这是真的吗?”

“所以,我觉得您一定会接受,才赶来的。”

“想不到啊!”村冈又低头看便笺上的出版计划提要。

“可是,这是真的吗?”村冈仍旧半信半疑地追问。

“不管怎样,我是不会把作弊的东西拿到这儿来的。”

“那当然,不过,青沼答应给你写一部新书,不简单呐。”村冈依然瞠目。

“嗯,我再三恳求,他终于答应了。那是很不容易的。”

“唔,太太的手腕不一般呐。别的大出版社都想得到青沼的新著,可听说他都拒绝了。”

“是啊。”

“同太太是什么关系?”

“哦,就是一般的作者与出版社的关系呀。”

“唔。”

村冈流露出怀疑的神色。

“哎,村冈先生,这个能接受吗?”

“那当然,接受。”

“那太好了,终于也能看得起我了。”

“这个,太太,这可不是因为你的缘故,关键在于书是否好卖。哎,什么时候出版?”

美也子想了想,断然说道:“再过两个月就能完稿。”

村冈没注意到,美也子在说这番话时脸上掠过一丝悲壮的神情。

“两个月?很快嘛,已经动笔了?”

“哎,写了不少。”

“想不到啊!”说着又直愣愣地盯着美也子的脸。

“哎,村冈先生,初版可以订2万册吗?”

“可以,可以吧。”

“批发价是多少?”

“是啊,零售价的六八折,怎么样?”

“六八折太少了吧,别的书能订就很感谢了,可这是青沼的作品,我想稍微多要一点,何况这又是一个新著。”

“嗬,态度强硬起来了呢。”村冈第一次笑了。

“可是,能对付到这一步,确实很不容易;而且,在全部完稿之前,不知还要花多少费用呢。”

“还是把青沼关起来吗?”

“哎,是啊。”美也子微笑着说,“不过,村冈先生,这对别的出版社可要绝对保密呀,不然,青沼先生就麻烦了。”

“这是生意,我不会说出去的。”

“那么,就给七折吧。”

“既是新书,那也只好如此了。”村冈答应了。

绀野美也子出了中销(中央图书销售株式会社),沿着宽广的马路走去。不远处有个公共汽车站。

在车站等车的四五个乘客中,胖墩墩的小川嗣男拎着鼓鼓囊囊的黑皮包站在那儿。早春的阳光映照在小川的白发和这处皇居的城墙上。

小川站在那里悄然不动。

美也子觉得站到他旁边心中有些可怜他,便想悄悄绕到他背后,可是没想到他偶然回头,同她的眼睛碰上了。

“啊,”小川微笑着打招呼说,“你也回来了?到这儿来。”他招呼她到自己的旁边,“谈妥了?”

“嗯。”

“怎么样?”

绀野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总算让他多少订了一点儿。”

“噢!”小川睁开细长的眼睛,少时也高兴地笑了。

“太好了,在他们那里订上一些,有了实绩,以后就好办了。太好了,太好了。”他像自己的事一样非常高兴。像这样的好人难免生意要失败。

过去在小川出版社最顺利的时期,他可能没专门到代销店的采购部门去过吧。凭他的身份,那些业务可以全部交给部下的营业部业务员去干,自己则同代销店的首脑们闲谈。

美也子觉得从小川身上就能看到激烈的商业竞争。

汽车还没来。

“这次出版的是什么?”小川问。

美也子感到为难,最后还是坦率地回答了他,对这样的好人是不应该撒谎的。

“是青沼祯二郎的小说。”

“嗬!”小川像吓了一跳似地睁开细小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美也子。

“你竟搞到了他的书!”

“哎,好容易才求到的。”

“不是亲戚关系吧?”

“不是,什么关系也没有。”

“唔,”像是在沉思,“反正我是不走运。”

“哦,为什么?”

“我找过他四五次了,可是像我这样倒霉的人他是不放在眼里的。我几乎是纠缠不休地求他。刚才听了你的话,看来还是我没有赚钱的运气。”

“别灰心,总有一天肯定会恢复往日的小川书店的。”

“谢谢!”老绅士道谢说,“现在谁也不愿同我打交道,以前作为朋友来为人说话的大出版社的社长、董事们,如今见了我都故意回避。说起来真是不好意思,我也必须下车间。我的部下只有三个人。”

“可是,我却不行。您在经验和实力上都比我强多了。”

“我是想拼命干的,可是,虽然有心,却已是风烛残年了。同内人只是勉强度日吧。”

汽车来了。

然而,这班车好像不去小川要去的方向,美也子自己先上了车。

“我先走了……再会。”

美也子上了车,拉住吊环,从玻璃窗往外看的时候,看到小川往这边瞅的脸上现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小川刚刚想起是在哪儿遇到美也子的。

——美也子在丸之内下了车。

这一带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美也子走进在高楼区内也格外显眼的一幢大楼的门口。这是R银行总行。

一楼全是普通的银行窗口。总行营业部不经过银行,从边门登上二楼的楼梯。

美也子来到二楼。宽阔的走廊上有一张接待的办公桌。两位身穿白衬衣蓝制服的女子望着美也子一齐低头致礼。

“您好!”

美也子微笑着问:“行长在吗?”

“请稍等。”

一位女子拿起了听筒。

“我是二楼正面接待处,现在绀野要见行长先生。”好像是在向秘书报告。

听筒在耳朵上放了一会儿。

“是,知道了。”

挂断电话,对美也子说:

“叫您在四楼第二接待室等候。”

“噢,谢谢!”

两位女子回头望着她往电梯走去的背影。这种地方像这样穿着漂亮的女客是不大多见的。

女电梯司机也不等美也子说什么就按下了四楼的按钮。四楼是行长室、副行长室、常务董事室等,全是要人的办公室。

美也子出了电梯,走在大理石地板上铺着红绒地毯的走廊上。

初次来访的客人说不定会迷路。美也子熟练地推开了挂着“第二接待室”牌子的豪华房门。

接待室装饰得像一流饭店的大厅一样富丽堂皇。

美也子坐到皮革坐椅上,从手提包里拿出香烟,一个人抽了起来。这当儿,旁边一间屋的门吱地一声开了,进来一个人。

“哎呀!”一个不太痛快的声音。

行长井村重久端正的身子在美也子面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半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胖胖的面容血色很好,无框的眼镜十分相配。他好像讲究打扮,西装也穿得像外国人一样没有半点疏忽。R银行行长井村重久近来在金融界益发引人注目,在财团中,他的名字取代现在的长老级人物,作为下一代的主流派,经常见诸于报纸、杂志。

“怎么样,社长?”行长豪爽地笑道。

“托您的福。”

美也子向井村送了个飞眼,将抽剩下的烟头在烟灰缸里灭掉了。无论是坐着还是动动身子,她都保持着那种端庄的姿势。

“好啊!”

井村从前胸的口袋里掏出雪茄。

“今天来有什么事?”

“又来找您要钱了,行长。”

“还要?……你老是亏损,别干了。”

“哎,不是您叫我干的吗?”

美也子瞪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眼梢在微笑。

“是啊,可是我没想到你会真干。”

“看您,您真会逗人……”

“因为,你那样孝顺丈夫感动了我,不过,这种感动有点过度了。”

“已经晚了,都到这一步了,请您帮帮我。”

“以前给了你多少?”

“一共500万元吧……我记着呢。”

“唔,”井村吸着雪茄,“你直接跑来找我,下面不大高兴呢。”

美也子格格地笑出声来,“哎呀,连行长也这样吗?”

“有一点。首先,程序就不对。到银行来贷款,要出具正式文件,调查股要调查担保、抵押等等;而且,平时的营业实绩、信用程度,这些也都要调查。而后,要提交董事会审批,决定贷与不贷。从信贷股到调查股,从主任到课长、部长……”

“知道,行长。”美也子笑着说,“下面的人不大高兴,这我也知道,因为行长违反常规的命令谁都不会高兴的。”

“知道这些,就别叫我为难了。”

“不,这次不要紧,我有把握。”

“你总是这么说。”

“我说的是这一次。您对书籍方面的情况不太了解,我就不说什么了,我出的书肯定好销,所以,让您为难了,我想贷200万元。”

“唔,担保呢?”

“以前就拿来了。”

“不好办哪,那些价值太低了。而且同一物品不能连续贷二三次。”

“看您吓的。”说着笑了,“我什么时候可以来取款?”

“真拿你没办法,一星期以后怎么样?”

“行啊!”

“好好干吧!”

“谢谢!”她恭恭敬敬地垂首致意。

“怎么样?你丈夫还在写诗?”

“哎。”她莞尔一笑,目不转睛地盯着井村。

“这次什么时候可以见到您?”

“是啊,今晚也一起吃饭吧。”

“等会儿我给您打电话,看您什么时候方便。”

“好!”井村重久有点儿不知往哪儿看是好。

“刚才我见到小川了,就是那个小川书店的社长。”

“啊……怎么了?”

“我同他说话是因为可怜他。他看到我说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我,拼命地想了半天。”

“只去过筑地一次吧?当时小川的朋友和我的朋友因为共同的关系坐在一起,他见到你回想了吗?”

“哎,他没想到那天在那儿见到的我竟会在办出版社,后来好像想起来了。”

“是吗!”

行长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