椎原典子睁开眼睛的时候,明亮的阳光已经照射到拉门上了。一看手表,已经是八点多了。或许是昨天太过劳累了,不知不觉就睡过了头。

拉开了拉门,一眼就看到正下方的木曾川在耀眼的朝阳下波光粼粼,奔流不息。遥望犬山之上的城楼也是清晰可见。

“早上好。”女侍进房来打招呼道。

“啊呀,时间已经不早了。”

“是吗?”女侍微笑道,开始收拾屋子,“昨晚的信,已经发出去了。”

“谢谢!寄的是快信吗?”

“是的。”

这样的话,说不定今晚就能送到龙夫所住的公寓了,但典子应该会先到东京的。

椎原典子洗完脸回到房间时,早餐已经准备好了。菜肴有盐烤香鱼和腌香鱼肠。一大早就能吃到这样的美味,不用说是借了木曾川的光。

这里的香鱼,味道上也跟在东京吃到的大不一样。典子心想:妈妈最喜欢吃香鱼了,要是能够让妈妈吃到这样的香鱼,她该有多高兴啊。

想到这里,典子就非常想跟母亲立刻通电话。一个人出门在外,还是最惦记自己的母亲。

“我想给东京挂个长途,能够马上接通吗?”椎原典子问伺候她吃饭的女侍道。

“我来问一下。”说着,女侍就通过账台问了一下,“说是线路并不太忙。”

“是吗?那就麻烦你预约一下吧。”

“好的。”女侍将典子所说的电话号码告诉了电话局。

“小姐您要去哪儿走走吗?”女侍一边往茶盅里倒茶一边问道。

“不,我要回东京去的。对了,上午的快车是什么时候?”

“十点三十九分,是从岐阜发车的。”女侍说出了早已烂熟于心的火车开车时间,“可是,您好不容易来一趟,沿着木曾川顺流而下观光一番如何?”

“谢谢。很好玩吧?”

“是啊。来这里观光的旅客大多都是这样的。前面有一处名为鬼岛的旅游名胜,那里的岩石流水可是别有一番情趣的。”

女侍刚开始介绍旅游名胜,电话铃就响了。

“啊呀,好快啊。”女侍拿起听筒一听,果然是东京的线路。

“喂,喂。”

椎原典子接过了电话,听到了母亲的应答声,虽然声音略轻,但和在东京都内打电话也差不多。

“妈妈,是我啊。”

“啊,是典子吗?”

椎原典子的母亲提高了嗓门,她似乎有些吃惊。

“嗯,我在犬山呢。”

“啊?哪里?”

“犬——山——。就是日本莱茵嘛。我昨晚住在这里。这里的香鱼真好吃啊,旅馆下面就捉得到,所以,昨天晚上和今天早晨都吃到了。真想让您也尝尝啊。”

“哦,典子,”母亲的声音似乎有些着急,“你这时候打电话来可真是巧了,我正为不知道你住在哪里发愁呢。”

“哎?出什么事了吗?”椎原典子不由得心头怦怦直跳。

“崎野先生,”母亲说道,“有位崎野先生昨晚来过了……”

“啊?什么?崎野?他来干吗?”由于母亲的声音太低,典子提高了嗓门问道。

“崎野先生说,没准你会打电话回来的,如果真打电话来的话,就叫你赶紧打电话到他家里。好像有什么急事啊。”

“是吗?”

会有什么事呢?要说急事的话,肯定还是和那个案子相关的。崎野既然那么说,就说明他很着急了。

母亲报了龙夫所住公寓的电话号码,典子赶紧记了下来。

“还好你打电话回来,总算赶上了。”母亲放心地说道。典子也觉得自己给母亲打电话犹如鬼使神差一般。

“那我马上就给他打电话。”椎原典子答道。

母亲说:“是啊。崎野先生说他在公寓里等到十一点左右。哦,你事情办完了就赶紧回去吧。”

椎原典子又将新的东京号码申请了加快预约。

这次却花了三十分钟才接通,典子等得坐立不安,连女侍在一旁都看出事情有些麻烦。

电话铃一响,典子就抓起了听筒。

应答的是一个大嗓门的女声。

“喂,我是椎原,要找崎野先生…”

还没等典子把话说完,就听到大嗓门女声朝外面喊了一声“龙夫——”,紧接着,远处传来一个男人“哦”的应答声。

“啊呀,是阿典吗?”

不到十秒钟,电话里就传来了龙夫的声音,看来他是一直守在电话机旁的。

“联系效率很高嘛。”崎野龙夫的声音有些激动。

“你到底有什么事啊?”椎原典子的话中不自觉地带着责备的口吻,但与她此刻的心情并不相符。

“嗯,这个嘛,过会儿再说。你那边情况怎么样?”崎野龙夫还是用较为匆忙的口吻说道。

“我嘛,去了畑中善一先生妹妹的家,可是,那里既没有那本笔记本,也不知道被什么人借去了。”

“什么?不知道吗?”

“嗯,那时他妹妹还在国外,是他妈妈借给人家的。后来他妈妈也去世了,就搞不清是谁借走的了。”

“是这样啊。”

从听筒里传来的声音中可以听出,他很失望。

“这么说,你是无功而返了?”

“不,才不是呢。”

“啊?还有什么?”

“并不是一无所获啊。笔记本虽然没有了,可出现了很有意思的资料啊。”

“哦,是什么?”

“是照片。是畑中善一先生的老照片。”

“哦,畑中善一的照片或许会有用。不过,我想看的是他的创作笔记或者将其借走之人的名字啊。”

“电话里说不清。那张照片和信一起,昨晚用快信寄给你了,你看了就明白了。”

“是吗?”

听龙夫的话音,似乎他对此并不抱很大的期待。

“喂,那么你的急事又是什么呢?”轮到典子提问了。

“哦,这个呀,是这样的,村谷阿沙子女士出院了,可她的人却不知去向。”

“啊?你说什么?村谷女士她……”椎原典子大吃一惊。

“嗯,是我们的失误啊。我们似乎以为她会一直待在医院里的,真是大错特错啊。昨天早晨,我想起她来了,就去医院看了看,结果说是两天前就已经出院了。”

“哎,她的病痊愈了吗?”

“有什么痊愈不痊愈的,原本就是装病嘛,出钱住院而已。这一点,以前也想到了,没想到的是,她一出院就不知去向了。”

椎原典子心头怦怦直跳,她隐隐地有种不详的预感。亮吾的去向还没找到,阿沙子又断了音讯了。

“她没回家吗?”

“我自然立刻跑到世田谷去看了。全然没有一点已经回家的迹象啊。医院里的人说,阿沙子女士走的时候只带了一只塞满日常用品的旅行箱,被褥之类的东西都还留在医院里,说是以后再来拿。”

“她的联系人是远在鸟取的哥哥吧?”

“我也想到了。昨天,我打电报过去问了,幸好我在本子上记下了她亲哥哥的住址。回复说没来。我觉得这个答复是可信的。”

“那么,她到底到哪里去了呢?”

椎原典子的眼前出现了胖胖的村谷提着旅行箱徘徊彷徨的情景。身影十分寂寥凄凉。

“村谷女士的事,我们太疏忽了。”崎野龙夫还在说着,“不过,事到如今也无法可想了……”

“我说,她会不会到她先生那里去了呢?”椎原典子突然想到,就脱口而出了。

“嗯,这个想法符合你的思路,但我还是不能马上认同啊。”

“那又是为什么?”

“如果阿沙子女士知道了亮吾的藏身之地,她就不会急红了眼满世界乱找了。那总不会是装的吧……对了,时间不多了,还是快点说要你做的事吧。”

“什么?”

“你今天要回东京的吧?”

“我准备坐十点三十九分的快车回来。”

“那么,请你顺路在丰桥下车停留一下。”

“在丰桥下车?”椎原典子问道,“在丰桥有什么事吗?”

“那里是村谷家女佣的老家。”

椎原典子“啊”的一下想到了:对呀,怎么把她给忘了?

“我调查过了,米店里的粮食配给记录有她家的地址,准备好纸笔了吗?”

“好了,好了。”椎原典子急忙取出笔记本记了下来。

丰桥市XX町XX番地

川村寅治家

川村广子

椎原典子这才知道那位叫做广子的女佣原来姓川村。

“这个川村寅治到底是广子的父亲还是哥哥就不知道了。不管怎样,你先去打听打听吧?”

“对了,说不定村谷老师也在那里呢。”

“要这样就好了。”崎野龙夫的声音中带着几分笑意,“估计没有这种事吧。我想知道的是,那个叫做广子的女佣到底有没有回老家。先确认一下这一点吧。”

难道说,龙夫怀疑那位女佣也去向不明了吗?典子觉得越来越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这时,接线员提醒他们通话时间快要用完了。

“明白。我就在丰桥下车。”

“不好意思,拜托了。”

崎野龙夫的话音未落,电话就挂断了。典子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

村谷女士到底到哪里去了呢?龙夫从一开始就认定她在装病,但很难想象受到了强烈刺激的她还能保持平静的精神状态。

“小姐,要坐那趟车的话,时间已经不多了。”女侍进来提醒道。

椎原典子急忙收拾东西,并嘱托女佣叫出租车。

从车窗里朝外望去,可以看到沿着木曾川顺流而下的船只,但过了铁桥,河流以及犬山城楼都从视野中消失了。在此度过了整整一昼夜的浓尾平原还是深深地留在了她的心里。

几乎是在出租车到达岐阜车站的同时,列车也进站了。车厢内并不拥挤,每个乘客都显得很热,摊手摊脚地坐在座位上。

椎原典子拿出列车时刻表查看了一下,发现列车应该在十二点二十三分到达丰桥车站。这样的话,即便在丰桥稍稍花些时间,也还是能在当天回东京的。

将身体靠上座椅靠背后,典子就陷入了沉思。

列车于十二点二十三分准时到达了丰桥车站。

椎原典子出了剪票口,街市的风景便再次展现在了她的眼前。这也可谓是旅途中一种小小的乐趣。来来往往的行人之中都洋溢着因未知而带来的新鲜感,同时也伴随着亲切之感。

椎原典子在车站前的土特产商店打听了一下川村寅治的住址。店里矮小的老婆婆给她详细地指明了方位。人与人之间这种短暂、偶然的交往,也是旅途中的乐趣之一。

由于步行前往需要花很长的时间,所以典子叫了一辆出租车。

陌生的街景在车窗外快速掠过。

“小姐是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的吧?”出租车司机一边操纵着方向盘一边问道。估计是典子看车窗外的景色太过热心,司机才有此一问。

“嗯,从东京来的。”

听到典子这么回答后,司机就两眼看着前面大声说道:“我猜就是的。怎么样?跟东京相比丰桥只能算是乡下地方了吧?”

“没有的事。很热闹的呀。”

“不,还是乡下地方啊,热闹的街市只有这么一小段。你看,这里的街道就很冷清了。”

的确,外面的风景是冷清了不少。

“东京啊。真叫人留恋啊。”司机叹了一口气说道。

“啊呀,您也是东京人吗?”

“不,不是的,但我在东京待过五年,在品川那儿。所以听人说起东京就觉得十分亲切啊。”

司机的口气中带有一种自己在东京生活过的自豪感。

“那时,我是开长途货运卡车的。有一阵子专开东京到丰桥的车次。”

司机颇有兴致地讲了起来,说当时的丰桥和东京没法比,汽车很少,红绿灯也只有几处才有,骑自行车的人很多。

“当年我可是深更半夜在东海道上驱车狂奔的。后来在这里遇到了好姻缘,娶了老婆,我也就这样埋没在丰桥了。”司机笑道,但并无丝毫自嘲之意。

“不错啊。”椎原典子应道。

“好不好的另说。我老婆说老开这样的车很危险,快把那种吓人的工作辞了,到这里找事做吧。我觉得也对,就改做了市内的出租车司机了。嗯,干这个也有五年了。”

“真是位贤惠的夫人啊。”

椎原典子这么说并非随口奉承,而是发自内心的。

“嘿嘿……”司机低头笑道。看得出,这位司机也是个好心人。

“啊,到了。”司机踩下了刹车。

“是哪一家啊?知道名字的话,我可以帮你去打听。”

司机很热心,但典子没有接受他的好意。因为她不想大张旗鼓地登门造访。

“那么,您自己当心了。谢谢!”司机脱下帽子道谢。

“再见。”椎原典子向正将汽车掉头的司机挥手作别,“替我向夫人问好啊。”

这样的萍水相逢,也是旅途中一抹淡淡的感伤。司机在玻璃窗内再次低头致谢,然后将车开走了。

椎原典子环视了一下四周。这一带虽然仍属于丰桥市内,但已经是比较偏僻的场所了,大路两旁尽是些低矮的房屋,显得十分寒酸,并且间隔很大,还有几块田地。每所房子都已经很破旧,灰蒙蒙的。

拐角处有一家小杂货店。一个老板模样的人从刚才开始就十分稀罕地打量着典子。典子走上去向他打听了川村寅治的家。

“川村家呀,就是前面那个自行车店。”店老板说着用手指了指。

椎原典子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那个所谓的自行车店也只是徒有虚名罢了。狭窄的门口乱七八糟地排着几辆要修理的旧自行车,根本就没有一辆新自行车。

一个身穿着满是黑色油污衬衫的五十来岁花白头发的男人,正蹲在一辆倒放着的自行车前补车胎。

椎原典子心想,那人估计就是川村寅治吧。看来川村寅治应该是广子的父亲,不是她的哥哥,面貌上和广子也略有几分相像。

“劳驾,请问您就是川村寅治吗?”

“嗯。”这个正在往轮胎上抹胶水的男人,抬起一张肮脏的脸答道,“我就是川村……”

“你问广子吗?她没有回来啊……”听了典子的问话后,川村寅治小声嘟囔道。他脸上的表情并无多大的变化,眼神、嘴唇以及语言都给人一种松松垮垮的感觉。

听说广子已经从村谷阿沙子的家里请假出来了,这位做父亲的也并没有显示出多大的关心。

“关于请假的事,广子有信回来吗?”椎原典子进一步问道。

“没有。”广子的父亲还是用老腔调回答道。

“广子最近一次来信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嗯,一年前吧,不,还要早一点。大概就是这样。”

椎原典子有些难以理解:他们父女间怎么会这样不通音讯?听到女儿从村谷家出来了也不感到惊奇,对于女儿到底去了哪里也不担心。他将目光落在了修到一半的轮胎上,似乎在说,比起女儿的事情来,他更关心手头的工作。

“广子会不会到亲戚家去了呢?”椎原典子有些着急地问道。

“不知道啊。再说我们也没有什么亲戚。”川村寅治依然呆头呆脑地回答着。

“是这样啊。”

椎原典子一时感到不知所措。总之,川村广子并没有回家。她离开村谷阿沙子后到底去了哪里,这方面毫无音讯。

正在这时,从昏暗的屋子里面走出一个身穿围裙、满头卷发的四十来岁女人。她一出来就两眼骨碌碌地打量着站在门口的典子。

椎原典子心想,这人或许就是广子的母亲,于是对她鞠了一躬。可这个女人仅仅不耐烦地点了一下头,就跟川村寅治搭话了。

“喂,横尾那里的活儿干完了吗?”

“嗯。”川村寅治嘴里哼了一声,“这个弄完了,马上就去。”

“利索点啊。去晚了,又要挨骂了。”

“嗯。”川村寅治含含糊糊地应着。

椎原典子心想看来这人真是广子的母亲,于是再一次弯腰鞠躬道:“你们正忙着,不好意思打扰了。请问您是广子的母亲吗?”

卷毛女人瞪了典子一眼,道:“我是广子的母亲,不过,是后妈,和广子不是亲生的关系。”

椎原典子一时无语,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个卷毛女人打招呼。然而,卷毛女人看到她这幅表情似乎很得意,盘问道:“你是广子的朋友?”

“不,只是相识而已。”

“哦,广子怎么了?”卷毛女人用打探的口吻问道。

“广子她……”

突然,一旁的川村寅治嘟嘟囔囔地插话道:“从村谷老师那里出来了。这位小姐是从东京来了,想问问广子有没有回家来。”

“是这样子啊?”卷毛女人用多少有些不怀好意的眼神看看典子和丈夫的脸,“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呢?”

“谁知道。”川村寅治的神情颇为尴尬。

“从人家家里出来就出来吧,好歹也寄个明信片什么说一声嘛。当然了,本来就是跟我过不去才跑到东京去的嘛。爱上哪儿就上哪儿,不都一样嘛?可去了哪里了,说一声不好吗?怎么说,你还总算是亲生父亲吧。她以前就是个犟丫头,现在是为了我才这样做的吧。”

说着说着,卷毛女人的声音就尖锐起来了。

川村寅治一声不吭,垂头丧气地又开始给轮胎抹胶水了。

见此情景,典子赶紧逃开了。

椎原典子赶到丰桥车站,坐上了下一班快车。

车窗依旧洁净明亮,透过右侧的车窗可以看到风平浪静的大海。太阳有些偏西了,从远处的洋面开始,大海的颜色已经在发生变化了。

心情沉重。先前体会到的旅途乐趣早已烟消云散,有一种阴暗的东西在典子的心里扩散了开来。

看来,川村广子是在一个不幸的家庭中长大的。生身母亲早早去世了,父亲又娶了继母。那个一头卷毛、瘦瘦的、张牙舞爪的女人。她讨厌广子。父亲是个老好人,生性懦弱,不会帮女儿说一句话。只要他帮女儿说一句话,肯定立刻就会遭到老婆劈头盖脸的痛骂。

广子实在难以忍受,于是跑到了东京。不知道是经过了怎样的渠道,住进了村谷阿沙子家里,不管怎么说,这总算是她自己建立的栖身之地。

在典子的记忆中,广子是一个嫩皮肤瓜子脸的姑娘。整天被主人村谷阿沙子差得团团转,总是一副怯生生的样子,从来不知道少女的欢乐,身心都已经相当萎缩了。今天造访了她的老家,典子觉得自己终于理解广子为什么是这副样子了。

通过一段短短的旅程,典子感到窥探到了他人不同的人生片段。犬山的畑中善一的妹妹、在木曾川河边玩耍的年轻人、丰桥的出租车司机、广子的父亲和继母,他们都有着各自不同的生活和人生。

列车过了静冈之后,能朦朦胧胧地看到富士山剪影般的身影了;到热海时已经是黄昏时分,这个温泉城市早已亮起了万家灯火。随着东京的临近,每到一个车站都有旅客下车。最后,车厢里空空荡荡的,简直叫人心里发慌。

到达东京车站时,已经是七点过后了。

虽然只是一次短暂的旅行,可典子对东京已经产生一种久违的感觉。

刚下站台,典子就听到人群中有人高声招呼她:“喔,回来了。”

她马上知道那是龙夫的声音。

“啊呀。”椎原典子没想到龙夫会来接她,所以觉得十分高兴。龙夫笑着,露出了洁白的牙齿。或许是受了周边噪杂兴奋氛围的感染吧,只见他的脸上红彤彤的。

“你是来接我的吗?你怎么知道我坐的是这一班车呢?”

“八九不离十,猜的呗。出版社的事刚忙完,回家时顺便逛过来的。你别那么受宠若惊的。”崎野龙夫用满不在乎的语调说道,但看得出他是为了掩盖自己的不自在才故意这么说的。

“要不要帮你提个箱子啊?”崎野龙夫伸出了手去。

“没想到你还挺会体贴人的嘛。”

“你鞍马劳顿,慰劳一下嘛。”

两人肩并肩地走下了站台,汇入了忙乱的人群之中。东京快节奏的氛围也同样让典子感到久违了,在车上时那种沉闷抑郁的心情早已一扫而光,内心感到十分舒畅。

“你寄来了快信,我刚才已经拜读了。”崎野龙夫边走边说道。

“怎么样?”

“很精彩。我很感动啊。”

椎原典子以为龙夫在开玩笑,就望了他一眼,见他两眼放光,脸上并无笑容。典子不由得心中为之一动。

“真有那么好吗?”椎原典子轻描淡写地问道。

“很好。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崎野龙夫用兴奋的口气说道。

“照你看,那会是怎么回事呢?”

椎原典子想尽快听听龙夫读了那封信之后的感想。

“别急,说来话长。我们去喝杯茶吧?”

“好啊。”

两人出了八重洲出口处的剪票口,跟着人流朝商业街的方向走去。

“哦,对了,你在丰桥见到了村谷女士家的女佣了吗?”崎野龙夫像是才想起似的急切地问道。

“这个嘛,也是说来话长。还是喝着茶聊吧。”

“哦,好。”

两人说着对视了一眼,不由得都笑了起来。典子心里美滋滋的,简直难以自持。

商业街走到一半,龙夫又转身走上街道左侧一段不太高的台阶。

“哎?你要去哪里啊?”椎原典子站在台阶下喊道。

“不是说去喝茶的吗?”崎野龙夫在台阶上回答。

椎原典子跟了上去,见那里不是一家提供咖啡的吃茶店,而是纯日本风格的茶室。里面摆设着整套盔甲,壁龛中悬挂着字画条幅,还陈列着许多陶瓷器皿。开门迎客的女侍和坐在茶炉前的女侍全都穿着袖子又肥又长的正统和服。

“啊呀,没想到你还知道这样的高雅场所啊?”

椎原典子觉得很新奇,不住地打量着四周。

“旅途归来,坐到这样的环境里才能快速地恢复平静,不是吗?首先是客人不多,清静嘛。”

的确,这里要比吃茶店宁静得多,走进来便给人以一种能将旅途中的仆仆风尘抖落干净的轻松感觉。顾客不多,只有对面的席位上有三位年长的男子在静静地交谈。

“你常来这儿吗?”

“嗯,时不时地会过来坐坐吧。”

“哎?没想到你还有这种小老头嗜好。”

椎原典子嘴里挖苦着龙夫,可当她双手捧起女侍端来的粗陶茶杯望着里面的绿色茶泡时,立刻就感到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了。

崎野龙夫端起茶杯发出阵阵啜饮之声,随后答道:“怎么样?我的嗜好可能不入你的法眼。就在这里听听你的旅途见闻吧。”

说完后,他又大口大口地嚼起盘子里剩下的羊羹来。

“你看你,吃也没个吃相。”椎原典子看着龙夫狼吞虎咽的样子嗔怪道。

“你懂什么?文绉绉的是吃不出味儿来的。和茶一起嚼着吃味道最好。先别管这个了。说说吧,在丰桥见到了村谷家的女佣了吗?”崎野龙夫两眼闪闪发光地问道。

“没有。”椎原典子摇了摇头。

“没在家吗?”

“广子根本就没从东京回老家去。”

“什么?没回家?”崎野龙夫将羊羹咽了下去。

“说是不会回家的。我见到了她父亲,她家里的情况好像挺复杂的。”

椎原典子简要地说了一下她在广子家里的见闻。说着说着,眼前就又出现了给倒放着的自行车轮胎抹胶水的川村寅治的模样,以及站在一旁眉毛倒竖的广子的后妈。就连当时照在他们脸上的阳光也都得到了清晰的还原。

“是这样啊。”

崎野龙夫以手支颐听着典子的叙述,听完后,他掏出了香烟。但他并没有表现出典子想象中的失望。

“你说广子是不是很可怜?她到底到哪里去了呢?”椎原典子似乎有意要引起龙夫的兴趣似的问道,但她自己反倒显得有些泄气了。

“谁知道呢?”

崎野龙夫稍稍歪斜过身子,吐了口烟,眯缝起双眼。这是他考虑问题时的毛病,但也并不太严重。典子心想:或许他正在建立某种设想吧。

“你不在的时候我也弄清了一些事情。”沉默了一小会儿之后,龙夫又开口说道,“就是关于亮吾失踪的事,在那条线路上的调查已经以失败而告终了。以前我曾经去找过的那个在小田原车站工作的朋友,今天打电话来了。他调查了那时‘出云’号列车在各个车站所出的车票数量,结果仍是一无所知。”

随着说话调子的改变,龙夫将身体的姿势也重新转向了典子。

“嗯,这个先暂且放下。你的那封信,我看得兴趣大增啊。你虽然辛苦了一趟,可我觉得你大老远的这一趟实地调查不虚此行啊。”

“有这么大帮助吗?”椎原典子盯住龙夫的眼睛,问道,“好啊。那么你就说说看,到底是什么地方让你这么感兴趣呢?”

“明确了畑中善一的创作笔记被人借走了就是一大收获。虽然不知道是谁借走的,这一点有些遗憾,但也很有意思,就看你怎么来看待了。”

椎原典子理解龙夫所谓的“有意思”,不就是解开谜团过程中的乐趣吗?可是,仅仅沉湎于此又于事何补呢?

“就这些吗?”

椎原典子透露出了不满意的口气来,龙夫听了赶紧摇头。

“不,主要不是这个。最吸引我的当然是你寄来的那张照片。”

他所感兴趣的,果然是那张照片。

“我洗耳恭听。”椎原典子将双肘搁在桌面上十指交叉,又将下巴搁在了手指上。

“首先,畑中善一的妹妹有关照片所说的话就很有意思。且慢,且慢。那张照片我带着呢,我们边看边说。”

崎野龙夫从上衣内侧的口袋里取出了一个信封。不用说,那就是典子在犬山的旅馆里寄出的那封信。龙夫随即从信封中抽出了那张照片。

一对青年男女和一个小男孩站在古寺门楼的背景之前。青年男女笑得很开心。这是一张已经褪了色、略带深棕色的照片。典子看到了这张照片,眼前立刻就浮现出位于浓尾平原上的那个农家房舍。

“这个门楼,”崎野龙夫用手指着照片说,“曾经还是石川五右卫门的藏身之所呢。歌舞伎中不是有那么一出吗?五右卫门手持大烟管,‘天下绝景、天下绝景啊’地大呼小叫的。”

“那些插科打诨就免了吧。快说说要紧的。”

“啊,不好意思。不过,这张照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天下绝景’啊。畑中善一和他的恋人都是一副十分幸福的样子,这个小男孩是他恋人的弟弟吧?真不错啊。估计这张照片所反映的,就是他短暂的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吧?”

椎原典子点了点头。

“可是,在这幸福景象的背面,有一个坏蛋正盯着他们呢。”

崎野龙夫将照片翻了过来。照片的背面现出了陈旧的钢笔笔迹“昭和X年X月X日,摄于京都南禅寺。拍摄……”,以及下面令人感到异样的黑色墨迹。典子已是第二次看到了。

“正如你在信中想象的那样,这个被涂抹掉了名字的人无疑就是破坏了畑中善一和这个姑娘恋爱的人。不然的话,是不会特意将其涂抹掉的,说明畑中善一不愿意再看到这个名字了。至于爱情的破灭是否真的令他病情加剧先另当别论,但给他以沉重的打击是可想而知的。由于他是一个有志于成为小说家的青年,想必是个感情丰富的人。到死都保留着这张照片,既说明他一直怀念着他的恋人,同时也说明了他对拍摄者永久的憎恨。就像你在信中推测的那样,这个被抹去了名字的人,曾经是畑中善一的朋友,后来却横刀夺爱,抢走了他的恋人。”

“是啊。”

“这是个卑劣的恶友,可世上这种情形也并不少见。一开始,就像这张照片所照的那样,跟人家一起游玩,随后就想方设法抢朋友的女朋友。好吧,我们就来分析一下这张照片,怎么样?”

“好啊。”椎原典子马上表示赞成。

“先说说这位畑中善一的恋人,你心里有没有线索?”

椎原典子再次看了看照片上的姑娘。对这个打着二十年前流行款式阳伞的十九、二十来岁的女孩子,典子自然是毫无印象的。只见她长着一个下颌丰满的圆脸,夏日里的强烈阳光照在她的脸颊上,刷白刷白的。

“没有什么线索啊。”椎原典子如实相告。

“那么,这个是她弟弟的小男孩呢?”崎野龙夫又指了指第二个人。

对了。这个男孩子总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第一次看到照片时就有这种感觉了,现在也还是一样。他好像就是在附近看到过的某个小男孩,还是很少见的那种,并且是很久以前看到过的。

椎原典子把自己这样的想法如实地告诉了龙夫。不料,龙夫听了,脸上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阿典,你也这么想?”

“哎?‘你也’是什么意思?”

崎野龙夫点了点头:“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的。总觉得这是个在哪里看到过的男孩子的脸。不过,看到的又不是这个样子的。怎么说好呢,似乎我看到的不是这样的正面,而是侧面或是低着头的时候。既像是在附近看到的孩子,又像是在别的城市里看到的孩子。没想到你也有这样的感觉,还真是奇了。”

他直盯盯地看着典子说道,可随即又嘟囔了一句:“嗨,许多小孩子的脸都很相像。”

身穿和服的女侍端来了热番茶。对面的座位上已经换了新的客人,正在大声地谈论着古董。

“就算这位姑娘和她弟弟与我们都毫无关系,”崎野龙夫打开了话匣子,从他脸上的表情就可以看出,他开始来劲儿了,“阿典,你想想看,她现在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椎原典子听得出,龙夫既然这么问,说明他自己也是有所想象的。

“我想,她也许和拍这张照片的人结婚了。”

“对啊。”崎野龙夫果然用这样的口气来应答,“我也是这样想的。虽然不知道拍照的人采用了怎样的手段——不,说手段不太好——不知道经过了怎样的过程,他让畑中善一的恋人跟自己结婚了。并且,我觉得他们现在依然生活在一起。不过,这一切都只是想象,如果过分相信是很危险的。”

“危险?”椎原典子对这句话稍稍有些吃惊。

“是的。因为我要从这个被涂抹掉了名字的摄影者身上,找出一条线索来。你在信中不也写了吗?‘但我觉得二十年前畑中先生不成功的恋爱和现在我们正在调查的案子之间也同样存在着某种关联。’”

“可这仅仅是我朦朦胧胧的凭空想象啊。”

“不,我也有这种感觉。”

“啊呀,今晚你为什么这样顺着我呢?”椎原典子不由得笑了起来。

“我干吗非要反对呢?我可没有那种怪毛病。说不定这个人就是这次案件中的关键人物。也就是说他可能就是杀死田仓义三的凶手。”

“我也有这种感觉。可我们怎么才能找到那个摄影者的名字呢?”

“我们只是推测而已。这是很困难的。如果对畑中善一的朋友划定一个范围就好了。”

崎野龙夫将两手比作一个圈的形状。

“畑中善一那时的朋友就是他大学里的朋友吧。也就是宍户宽尔博士的文学弟子。换句话说,是属于一个文学小组的,对吧?”

“啊,那样的话不就马上能知道了吗?有名单的嘛。”椎原典子提高嗓门说道。

“当然知道了。但是,其中六个人是可以除外的。”

“六个人?”椎原典子瞪大了眼睛问道。

“嗯,我已经在我的记忆中排查了一遍。神代修一、赤星仙太、吉田万平、上田吾郎。这四个人,上次我去京都调查时都分别去他们家里拜访过,见过他们的妻子。他们妻子的长相也都和这张照片上的姑娘毫无相似之处。”

“然后呢?”

“新田嘉一郎。”崎野龙夫讲出了日本桥的大楼社长的名字,“你和我不是一起去阿佐谷的府邸拜访过嘛?他夫人不是端茶出来过的吗?也不是这种感觉吧?”

椎原典子觉得不错。虽然那只是自己瞬间的记忆,但还是觉得完全不同。

“是啊。那么,还有一个呢?”

这时,龙夫的表情显得有些奇怪了。

“不是说六个嘛,还有一个啊?”

“这个嘛,”崎野龙夫莫名其妙地以缓慢的口气说道,“就是白井良介了。”

“啊!?”

椎原典子直愣愣地看着龙夫的脸。

“是的。就是我们的主编。他跟畑中善一不也是一个文学小组的吗?当然也在这个圈内了。”崎野龙夫紧盯着典子发僵的脸看,“不过你放心。阿典所尊敬的白井主编是单身的。”

“啊,对啊。”

“喂,也别放心得太早啊。我刚才不是说‘危险’来着吗?就是指这个啊。畑中善一的恋人现在已与摄影者结婚,这只是我们的想象而已。事实上也不一定如此。结婚后再离婚,如今已经是别人的妻子,这样的情况也是完全可能的。就连我所见到的那五人的妻子,虽然她们的面容都跟照片上并不一样,但依然不能把那五人排除在外啊,至少在调查过她们的婚姻经历之前。就拿白井主编来说吧,他现在虽然是独身,但也难说他过去没结过婚啊。”

崎野龙夫一口气说完后,突然就沉默不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