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打通后,新田嘉一郎的声音马上就在典子的耳边响了起来。

“喂,是新田先生吗?我是《新生文学》的椎原。刚才真是失礼了。”

“哦,是椎原小姐啊。”

对方的应答声十分爽朗。但这样的声调中也包含着“为什么现在会打电话过来?”这样的疑惑。

“突然给您打电话,真是十分冒昧。是这样的,我有一个叫做崎野龙夫的同事,他想见见您,不知道您是否方便?”

“哦,他有什么事吗?”新田问道。

“请稍等,我让他本人听电话。”

崎野龙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典子将电话听筒递给了他。

“您好。我是《新生文学》的崎野。”崎野龙夫恭恭敬敬地说道,“正像刚才椎原所说的那样,我十分想跟您见上一面。啊?是想跟您打听一下畑中善一的情况。”

椎原典子在一旁听了,不由得暗暗吃惊。因为她从未听说过畑中善一这个名字。

“啊,是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啊,啊……是这样的,我去了京都,是听神代先生、赤星先生、吉田先生他们说的。新田先生您是最了解畑中先生的吧?……啊,嗯,我前一阵子刚去过京都……啊,是吗?那真是太感谢了。那么我们就在今晚六时去您府上拜访。府上地址是……阿佐谷的,嗯,X丁目XX番地,明白了。那我就挂电话了。”

崎野龙夫放好了电话听筒。典子一脸茫然。

“到底是怎么回事嘛!”回到了卡座上后,典子略带责备口吻地问道,“你去了京都,见到了赤星先生和吉田先生了?那个畑中善一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事到如今,我就只好坦白交代了。”崎野龙夫讪笑道,不过,又似乎笑得挺愉快的,“你刚才不是也说了,白井主编是新田先生在京都时的同学,并且还是个文学青年……”

“是啊,我是说过。”椎原典子还是有点摸不着头脑。

“其实,白井主编和新田先生、赤星先生、上田先生还有那位畑中善一,在京都的时候都是宍户宽尔的门人弟子。”

“啊?”椎原典子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宍户宽尔是大正到昭和初期的知名法学家,同时也是一位有名的文学家。有一段时期,他曾经在京都大学授过课。还有一个更加不能忘记的事实,那就是:他是村谷阿沙子的生身父亲。

这么说来,白井总编竟会是宍户宽尔,也就是村谷阿沙子女士父亲的弟子?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墙壁。她心中暗想:龙夫是怎么会想到这上面去,并跑到京都去做了种种调查的呢?

“白井主编说过,给村谷女士代笔的不是田仓义三。我本以为这是他根据长年的编辑经验所产生的直觉才这么说的。事实上,这种情况也是完全有可能的。那么,作为其根基的文学知识又是怎么来的呢?我对此开始感兴趣了。从他的履历上可以得知,他是在昭和十三年毕业于京都大学的。我心想,当时京都大学文学部的教授是谁呢?于是就去查了一下资料,结果看到了并非文学院教授,而是法学院教授的宍户宽尔。我大吃一惊。因为我知道宍户宽尔是村谷阿沙子的父亲,同时也是自成一家的文学家。因此就想到,白井主编和村谷女士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系?这种事当然是不能直接去问白井主编的。”

“不能直接去问白井主编……”

椎原典子不自觉地重复了一遍,两眼直愣愣地看着龙夫。突然,她的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啊,原来你怀疑给村谷女士代笔的人就是白井主编?”

“一开始我是这么想的,不过也是朦朦胧胧的,所以没跟你打招呼就去了京都。因为你不是很尊敬白井主编的嘛。”

椎原典子点了点头,眼里露出了十分肯定的目光:“是啊。你不是也一样吗?”

崎野龙夫“嗯”地应了一声。他的眼神似乎很复杂。

崎野龙夫和椎原典子在六点准时造访了位于阿佐谷的新田嘉一郎的家。那是一处十分幽静的所在。

“欢迎,欢迎啊。”

大楼社长笑盈盈地出现在会客室里,脸上红光满面,十分滋润,就像刚泡完澡一样。

“您去过京都了?”寒暄过后,新田就面带微笑地问龙夫道。

“是的。我向京都大学一些对往事比较熟悉的人打听了一下,了解到了宍户宽尔博士的文学弟子们的姓名。”

说着,龙夫掏出了一本笔记本。

“白井良介和我的名字,也都在这里面吧?”

“是的。还有神代先生、吉田先生、赤星先生、上田先生的名字。也有人已经过世了,这四位我都一一拜访过了。”

“哦,那可真是难为你了。”新田先生不由得提高了嗓门,“他们离得都很远啊。”

“嗯。神代先生住在伏见,吉田先生住在奈良,上田先生住在桑名,赤星先生住在大津。”

“他们都还好吧?”新田嘉一郎十分怀念地问道。

“是的。他们虽然职业上各不相同,但都很有成就啊。在拜访他们的时候,我打听到了畑中善一先生的名字。”

“哦,他是个很出色的家伙,是我们之中最有文学才能的。可惜啊,年纪轻轻的就英年早逝了……那时,我们都很年轻啊。”大楼社长十分感慨地说道,“我们受了宍户先生的影响,成立了一个文学小组,成员中有学文学的,也有学法律的。我们还出了油印版的同好杂志哩。别看我如今是个生意人,以前也曾游戏笔墨写过一些无聊的东西呢。白井良介也写过。要说当时的那些狐群狗党嘛,哦,对了,大概是在一年前吧,我在东京车站突然撞上了田仓义三,他还说起白井良介的事呢。”

新田说得轻描淡写,可崎野龙夫和椎原典子就像浑身有电流通过一般不由打了个冷战。

“田仓?他也是那个文学小组的?”崎野龙夫急切地问道。可新田却慢吞吞地摇了摇头。

“不是的。他不是宍户宽尔的弟子,但也是有志于文学的,并且野心还不小呢。我记得他主动向我们的文学小组靠拢过。跟他最熟的,应该就是畑中善一了吧。对了,好像他也最赏识畑中的才能,经常到畑中的住所去玩。”

新田似乎并不知道田仓义三已经死了。

“后来我们各奔东西,职业不同,也不通信。估计,其他人都不知道我现在的职业和住所了吧。”

“是这样啊。”崎野龙夫点了点头,“他们都不知道您的住所,我也没法找到您,所以我就只好回东京来了嘛。也正因为这样,听到这位椎原小姐说在小松先生那里见到了您,我大吃一惊。我还一直以为您在关西呢,真是具有讽刺意味啊。”

“我是在十年之前搬到这里来住的。”新田说着,脸上又露出了诧异的神色,“可是,您为什么要找我呢?”

“因为都说当年您跟畑中善一先生关系最好。据说畑中善一先生是最有前途的,却英年早逝了。于是,大家都说您手头或许还有畑中善一先生写的东西。”

新田嘉一郎听了,并没有马上回答。他抽着烟,望着龙夫的脸。

“您为什么要调查我们以前的文学小组和畑中善一的事呢?再说,您要了解此事,去问问你们主编不是更爽快些吗?”

这样的疑问是理所当然的。龙夫的神情有些尴尬。

“坦率地说吧,我是瞒着主编调查这事的。理由嘛,现在还不能说,但以后我会详加说明的。”

崎野龙夫用求助似的眼神看了看典子。典子将恳切的目光投向了新田嘉一郎,似乎在表示“请您务必帮忙”。

看到了典子的眼神,大楼社长的脸上就放松了。

“你们都是年轻人,”他的脸上恢复了笑意,说道,“想来也不会欺骗我这样的老头吧?行啊,理由以后再说吧。不便问白井良介的事情就问我好了。只要是我所知道的,都可以告诉你们啊。”

“那真是太感谢了。”崎野龙夫赶忙鞠躬致谢,“其实我想要看的就是畑中善一先生所写的作品。吉田先生、神代先生还有赤星先生,都说新田先生是畑中先生的好朋友,说不定还保留着那些作品呢。”

“跟您通过电话后,我估计到您要看那些东西。所以,我已经从旧纸堆里将它们找出来了。”

说完,新田嘉一郎从身边的一个抽屉里取出了一本薄薄的杂志。只见那本杂志的纸质很差,油印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了,令人觉得可惜。封面上印着“白川”两个字,看来是借用京都的地名做了杂志名。

“就这么一本。我的拙作也在里面,这个嘛,你们就不要看了,免得背上冒冷汗。畑中的文章就是这一篇。”

大楼社长用他那粗粗的手指指着那一页。龙夫将杂志接了过来,典子也从一旁探头过去。

那篇小说的题目是《早春》,很好地体现出了那个时代的特色。可是,这篇署名为畑中善一的小说没读满两页,崎野龙夫和椎原典子两人的脸色都变了。因为,这篇小说分明就是村谷阿沙子某篇小说的原型。

“新田先生,您也看最近的小说吗?”读完了畑中善一的小说后,龙夫问道。

“不,不要说最近了,和年轻时正相反,我已经有十二三年对小说不感兴趣了,根本不看。”

“那么,宍户宽尔先生的女儿,村谷阿沙子女士的小说呢?”

“先生的女儿在写小说的事倒是知道的,可是,抱歉得很,我一篇都没有拜读过。”大楼社长答道。他似乎觉得很不好意思。

之后,龙夫又问了一些问题。

第二天早晨,典子乘坐九点三十分的下行快车离开了东京车站。目的地是岐阜。

“这次你出去的两天里,我来替你把活干了。”

来站台上送行的龙夫,将手伸进车窗跟典子握手告别。典子还是第一次接触到龙夫的手掌,肌肤接触的感觉保留了好长一段时间。

下午四点多,典子到了岐阜。从东京过来花了六个多小时,可一路上典子都是怀着一种久违了的旅行的心情。

在浜名湖畔看到寂静的湖面上撒网捕鱼的小船;火车穿行在名古屋的高架上时,又得以远眺车站前的高楼大厦。见城市建造得十分壮观,几乎令典子产生了身处东京的错觉。

感慨良多,思绪万千,这样的旅行十分惬意。列车出了东京后,典子前面的座位上换了三批乘客。一会儿是学生,一会儿是商人,最后是一对老夫妻。学生喧闹,商人唠叨,老夫妻则自得其乐地聊着家里的事。这种与人短暂接触的方式也同样令人十分愉快。

到了岐阜,典子又坐上了开往犬山的巴士。

上小学时,典子曾在地理教科书上学到:由于犬山的地形与德国莱茵河畔很相似,故有日本莱茵的别名。可她从未想到自己会大老远出差到这里来。

椎原典子向售票员打听了她记在笔记本上的地名后,在某个停靠站上下了车。那是一条狭长的街道,两旁全是卖当地土产的商店。远远便可望见,街道的正面有一座铁桥。

椎原典子要在此停靠站换乘另一辆巴士,她看了看贴着时刻表的告示牌,发现离那辆巴士靠站还有二十五分钟。

为了打发这段时间,典子朝铁桥方向走了过去。来到了铁桥边,木曾川的滔滔流水就尽收眼底了。

河水清澈湛蓝,滚滚向前。铁桥的两侧是悬崖峭壁,河中有一条游览船正顺流而下。

朝河的下游方向望去,见左边的小山上有一座城楼。城楼小小的,十分可爱。小山和城楼的倒影映在木曾川的河面上。

这样的景色,和典子在风景明信片上看到的一模一样。水面上倒映着夏日里天空中的白云,远处是雾霭茫茫的原野。

有一些年轻的游客在尽情地拍摄着周边的景色。停在河边的游览船和小艇上也有许多游人。夏季的浪漫已经接近尾声了,年轻人们正恋恋不舍地享受着快乐的时光。

对于每天都忙于工作,从未正式旅行过的典子来说,这样的风景正是滋润自己心灵绝好的营养。她心中暗想:如果能和龙夫一起来欣赏,就更加令人陶醉了。

想到龙夫和自己这样交替着外出调查,就觉得有些别扭。自从出了田仓遇害这件事后,各种各样的新鲜体验纷至沓来。

椎原典子看看手表,发现巴士快靠站了。她回到刚才那个汽车停靠站。

巴士摇晃着车身开了过来。在陌生的外地乘坐巴士,有一种淡淡的忧愁,同时也伴随着莫名的新鲜感。

巴士行进在广袤的田野之中。青青的稻穗随风摇摆,形成阵阵碧浪。这里应该就是浓尾平原了,四处几乎看不到山峦的影子。

巴士走走停停,停留之处肯定是寂寥幽静的村落。就在不知是第几个这样的车站上,典子下了汽车。

车站附近有一家香烟店,门前竖着一面红旗。老板娘直盯盯地看着从巴士上下来的唯一的旅客——典子。典子走到了香烟店门口。

“劳驾,我想打听一下。”

老板娘“啊”地应了一声抬起头来。

“畑中先生的家在哪里?”

稻田中,有几家农舍被防风林团团围住,其中之一就是畑中善一的老家。典子走过狭窄得如同田埂一般的小道,来到了一户人家的门口。

“有人吗?”椎原典子朝昏暗的屋子里面招呼着。隔壁的一间小屋里探出了一个牛头。

喊了几次以后,屋子里出来了一个四十来岁的农夫,很稀罕地打量着典子。

“这儿是畑中先生的家吗?”椎原典子对他鞠了一躬,问道。

“呃,这一带都姓畑中,你要找哪个畑中啊?”农夫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的一角擦了擦脸上的汗,反问道。

“是已经过世了的畑中善一先生的家。”

农夫似乎觉得很奇怪,瞪大眼睛看着典子问道:“呃,是找善一啊。他在十五年前就死了。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啊?”

“我并不直接认识善一先生,是东京的新田先生介绍的。”

那农夫听了,脸上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我是个上门女婿,对善一的事情不太清楚啊……我老婆是善一的表妹,善一的妹妹邦子也住在这里,她肯定知道善一的事情的。我去叫她们回来吧。”

“是吗?那就有劳您了。”

“现在,邦子和我老婆一起到地里除草去了,你在这儿稍等一会儿。”

这位上门女婿农夫走后,房子后面传来了鸡叫声。牛也叫了几声。

不一会儿,畑中善一的妹妹、农夫以及一个农妇模样的三十多岁的女人一起快步走来了。妹妹邦子手里拿着毛巾,恭恭敬敬地对典子鞠了一躬。往她的脸上看,虽然被太阳晒得较黑,显得有些憔悴,但与畑中善一表妹那没有表情的脸相比,还是相当周正,且略带几分知性的。

“您是为了哥哥的事特意从东京赶来的吗?啊呀,大老远的,真是辛苦您了。请进屋吧。”

说着,她自己先走进了大门。

椎原典子跟在她身后也进了门。屋子不大,比较昏暗,但归置得井井有条,使人感到洁净舒适。畑中邦子洗了脚,换过了服装,重新来到典子跟前打招呼。

“我是善一的妹妹,欢迎您不辞劳苦长途跋涉来到我家。”

“哪里哪里,突然造访,给您添麻烦了。我来是想了解一下善一先生的一些情况的。我有新田先生所写的介绍信。”

椎原典子拿出了龙夫请新田写的介绍信。信中写明了典子来访的用意。

畑中善一的妹妹接过了介绍信后,并没有立刻打开阅读,而是膝行到佛龛前,将介绍信供了上去。

她敲响了铜钲,双手合十拜了几拜,然后转向典子说道:“哥哥死时正值青春年华,将要大有作为之时。无奈胸口犯病,真是英年早逝,万分可惜啊。”

说着,她打开信封,抽出信纸读了起来。

椎原典子则对畑中善一妹妹接下来要说的话十分期待。

“新田先生也是好久没见了,他还好吗?”畑中邦子一边折叠着信纸一边说道。

“嗯,他很好啊。”

“他跟哥哥很好,是在京都时的好朋友嘛……这么说来,您是为了信上所说的那些笔记本而来的吗?”

“是的。听说善一先生喜欢写小说,都写在大学里记听课笔记用的那种大笔记本上,装了满满一个柳条箱呢。”

这个大笔记本的事其实是龙夫为了调查白井主编到京都去时,从他当初的同学那里听来的。说是他们有一个已经过世的同伴叫畑中善一,因为立志要当小说家,在大笔记本上写了不少小说,而笔记本的数量有整整一柳条箱。可不知道现在这些东西在哪里了,都说新田是畑中的好朋友,说不定他知道。

崎野龙夫为了看那些笔记本,拼命寻找新田嘉一郎,可是不知道他的地址,只好大失所望地回到了东京。结果机缘巧合在典子的引见下,见到了新田。

新田知道这些笔记本的事,却也不知道现在这些东西去了哪里。说是畑中善一有个住在畑中老家的妹妹,可以去问她,于是写了这封介绍信。

现在,畑中善一的妹妹看看新田写的介绍信,再看看典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您大老远地跑来,真是不好意思。那些笔记本听说全都借给哥哥一个朋友了,已经不在这里了。”

“啊?没有了吗?”椎原典子听了惊呼一声,失望之情溢于言表,“那么,是借给你哥哥的哪个朋友的呢?”

“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啊。”

“连名字都不知道?”椎原典子露出了诧异的眼神。

“是啊。是我母亲借给一位造访我家的哥哥的朋友的,可我母亲在六年前已经去世了。那时,我和亡夫尚在国外,我是在母亲死后才回国的,所以对此事真是一无所知啊。”邦子说明道。

“有借条留下吗?”

“也没有。当时那人或许写过借条,但并没有保留下来。”

这个借走了笔记本的畑中善一的朋友,会是谁呢?典子在想:有什么办法能够知道这个人呢?

这时,畑中善一的表妹送茶进来,她将茶杯放在典子面前后又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

“你哥哥的朋友中,有你知道姓名的吗?”椎原典子拼命地想找出一些线索来。

“不知道啊。”邦子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不过,这也仅仅是对特意从东京赶来的典子表示善意而已。

“哦,对了。”邦子拍了一下膝盖,像是想起了什么,“那上面或许会有。您稍等一下,我马上去找出来。”

说完,她就赶紧起身往里边去了。

这时,屋外已是暮色四合,依然时不时地传来几声鸡和牛的叫声。屋里天花板上吊着的一盏昏暗的灯也点亮了。

看来邦子进去找东西还得花上点儿时间,一时半会儿还出不来。但是,典子对她即将拿出来的东西充满了希望。

屋顶上横着一根熏黑了的粗梁,从粗梁上吊下来一盏发出橘黄色光芒的昏暗的电灯。四周静悄悄的,已经听不到牛鸣、鸡叫的声音了。颜色已经变成褐色的旧榻榻米上,只有一只邦子表妹放下的茶盅。典子体会到了被孤身一人晾在陌生农舍里的些许惶恐心情。

这时,从屋里传来了脚步声。

“让您等了这么长时间,真是对不住啊。”

畑中善一的妹妹回来了,她一进房间就一连给典子鞠了好多个躬,手里则拿着一本薄薄的本子。

“终于找到了。要说和哥哥相关的东西,也只有这个了。”

“不好意思,让你费心了。”

椎原典子以雀跃的心情接过了本子,可定睛一看立刻就大失所望了。

原来这本本子就是在东京时,大楼社长拿给他们看的同好杂志《白川》,就连期号都是一样的。如果只为看到这样的东西的话,就完全不必大老远地跑到美浓乡下来了。

“我说,只有这个了吗?”她不假思索地问了个不太礼貌的问题。

“是啊。哥哥的东西都很散乱……这里毕竟是农民的家嘛,东西没有好好地归置,过了十七年,就什么都找不到了。如果我在这里或许会好一些,可是,正像刚才我所说的,我很长时间一直在国外,家里只有老人,靠不住啊。以前,是有不少哥哥留下的东西的。”

如果那些东西还在的话,说不定还能找到一些线索,可现在既然一件都没有了,就叫人一筹莫展了。

“您大老远地跑一趟,真是过意不去啊……”邦子很同情地望着典子说道,“不过,还保留着这么一张照片,是哥哥年轻时照的,也不知道对您有没有帮助。您先看下吧。”

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了一张旧照片。椎原典子接过照片看了起来。

照片上有三个人站着,身后的背景是某座寺庙的门楼。照片中的男人大概二十二三岁,身穿着白色衬衫、长裤,脸上笑呵呵的。他的身边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也穿着衬衫,一只手被另一旁的一个年轻女子拽着。那个姑娘大概有十九、二十来岁,身上穿着一套近于白色的和服,一手撑着一把阳伞。从人物的服饰以及明暗反差较大的光照状况上可以看出,这张照片是在夏天照的。

“这就是哥哥,照片是在二十年前照的。”邦子用手指点点照片上那个青年男子说道。照片中的畑中善一无忧无虑地笑着。他长相清瘦,看起来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小伙子。对比一下眼前的这位农妇,虽然不能一眼就看出她和照片上的小伙子是兄妹关系,但音容面貌还是有几分相像的。

“这位小姐是谁呢?”

椎原典子问的是照片上撑着阳伞的那位姑娘。从照片上看,姑娘的脸长得很漂亮。

“你问她呀,”畑中邦子的嘴边浮出了一丝微笑,“她是哥哥的女朋友。边上的是她弟弟。”

“啊!是吗?”

其实典子大体上已经猜到了,可听邦子这么一说,不由得又重新打量起照片中那位畑中善一的女朋友来。要说她的脸型绝对不是瓜子脸,而是下颌较为丰满的类型,十分招人喜欢。

“真是一位很漂亮的小姐啊。最后没跟你哥哥结婚吗?”

“还没相处到那个地步哥哥就去世了。当时他们两人是倾心相爱的,可后来哥哥犯了胸病回老家来了,他们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邦子神情黯然地说道。

“不过,他们总有书信往来吧?”

“没有。他们没有再通信。”

“哎,这是怎么回事呢?”

“因为在哥哥从京都回来之前发生了一些事情,使他放弃了这个恋人了。具体情况我不太了解,哥哥什么也没跟父母说,对于我这个妹妹他更是闭口不谈的。不过,哥哥很珍惜这张照片。那时,我年轻不懂事,在哥哥的书箱里看到了这张照片,就去问躺在病床上的哥哥,说‘这个人是不是哥哥的心上人?’,我记得哥哥苦笑着嗯了两声。”

“这位小姐现在怎么样了呢?”

“连她在哪儿都不知道啊。说起来该有三十八九岁了,估计已经是两三个孩子的母亲了吧。”

椎原典子又看了一眼照片。畑中善一笑得十分爽朗,他的女朋友也幸福地微笑着。

“知道这位小姐的名字吗?”

椎原典子的胸中泛起一阵淡淡的感伤,她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一个青年的人生。

“也不知道。关于这事,哥哥是闭口不谈的,所以,他从前的恋人是哪儿的人,是个怎样的人,我们一概不知。仅仅保留着这张照片而已。”畑中善一的妹妹这样回答道。可随即她又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最后还是开口说道:“有件事我在当时还不明白,可现在却有所想象。”

她稍稍降低了一些声调,继续说道:“哥哥和恋人分手对他的打击一定很大。我觉得这种精神上的痛苦,使哥哥提前结束了生命。不过,我觉得不是对方厌弃我哥哥了,而是他们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情,导致了他们的分手。当然,这仅是我的想象而已,说不出什么明确的东西来。”

畑中善一妹妹的说话方式跟城里人完全一样,这或许是她长期生活在国外的缘故吧,没有一点乡下人的腔调。

邦子所说的关于她哥哥恋爱失败的想象,典子立刻就理解了。由于跟当事人意志无关的事件而导致恋爱失败,似乎是一种司空见惯的模式了。但就畑中善一而言,他们的关系还没有发展到会遭到周围人反对的程度,那么,促使他们分手的事件又会是什么呢?典子的眼神中不自觉地露出了沉思的神情。

她再次将目光落到了照片上。她看了一眼那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觉得他就像是邻居家的小孩。到底是哪里的孩子,自然是想不起来的,因为这个年龄段的孩子长得都有些相像。照片上的这个男孩,当然是撑阳伞的姑娘的弟弟,这张照片应该就是他们姐弟两人随畑中善一一起到京都的寺庙里游玩时的留影。

然而,这张照片又不是专门拍纪念照的人拍的,一看就知道出自外行之手。因此,当时应该还有一个拍照的人。就是说,在畑中善一和她女朋友以及女朋友的弟弟之外,还有一个带着照相机的人。

椎原典子将照片翻过来一看,见背面有用钢笔写的文字。

昭和十X年X月X日,于京都南禅寺留影。摄影……

摄影者的名字已经被人用墨水涂掉了。典子突然一惊,心想:会不会就是畑中善一自己将摄影者的名字涂掉的?就是说,他曾经将拍摄的时间、地点、摄影者一一写在了照片的背面,后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将摄影者的名字涂掉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这里就已经被涂掉了。”畑中善一的妹妹说道,“当时,我还问过哥哥,为什么要把人家的名字涂掉。但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只是随便地一问,并没有真正在意。记得哥哥只是笑了笑说‘写错了’,我还说‘写错了可以重写嘛’,哥哥说‘不想写了’。那时,我只觉得哥哥真懒,现在我才想到不是那么回事,这其中肯定另有原因。”

“另有原因?”

畑中善一的妹妹神情黯淡地点了点头,看着典子的脸。“不过,我不想说。小姐,您是东京人……”她垂下眼帘,“又是在出版社里工作的,肯定比一般人要聪明得多,后面的事就请您自己想象吧。”

椎原典子的脑海之中也冒出了一个念头,但她知道这不能贸然说出口。

椎原典子很想将这张照片借到东京去,可想到这是畑中善一的妹妹手头唯一一件她哥哥的纪念品,便有些难以启齿。不过,最后她还是鼓起勇气,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哦,可以啊。只要你们用完后再寄回来就行了。”

畑中善一的妹妹十分爽快地答应了典子的请求。她微笑地望着典子道:“我们虽然是初次见面,可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我们十分投缘啊。”

当天晚上,典子回到了犬山,投宿于紧靠着木曾川的旅馆。

她给龙夫写了一封信。

其实,这封信被送到龙夫的手边时,她本人应该早已回到东京了。但是典子觉得与面对面的交谈相比,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或许更适合用文字来表达。因为她不想做干巴巴的事实汇报,而希望将自己感受到的氛围也传达给龙夫。

椎原典子走笔如飞,唰唰作响。从屋外传来潺潺的流水声,入耳恍若阵阵夜雨。

致崎野龙夫:

我如期到达了目的地,造访了畑中善一先生的老家,那是一所座落在浓尾平原上的孤零零的农舍。在那里,我见到了善一先生的妹妹,或许是因为长期生活在国外的缘故吧,她给人以十分爽朗磊落的感觉。我非常敬重她。

我向她打听了有没有能够说明畑中善一先生生平交际的物件,她说很遗憾,一件也没有。我感到非常失望。她看到我神情沮丧,对我十分同情。最后,终于找出了两件东西:一件是与跟新田先生给我们看的一模一样的同好杂志,没有多大的意义。另一件却十分有魅力,是一张照片。承蒙畑中善一妹妹的好意,我已经将照片借了过来,随信附上,请仔细查看。

在此,先说明一下照片上的这三个人物:站着的年轻人就是二十年前的畑中善一先生,打着阳伞那位姑娘是畑中善一的恋人,她身旁那个七八岁的男孩是她的弟弟。据说拍照时间正是畑中善一先生从京都的大学毕业的那一年,拍摄地点则是照片背面写着的京都南禅寺。我以前也曾去过一次,那是个十分幽静的好地方。然而,关于那位十分重要的畑中先生的恋人,既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人,也不知道她姓名、住址或家人情况。因为,畑中先生的这场恋爱毫无结果,直到他去世,都没跟家里人说起过他女朋友的事,只留下了这么一张照片。

他的妹妹也不知道哥哥的恋爱为什么没有成功,但她说有自己的想象,那就是出了一件超出恋爱双方意志之外的事件导致爱情破裂,该事件也加速了畑中先生的死亡,并且,该事件似乎是跟某一人物密切相关的。最后的这一点,畑中先生的妹妹并没有明说,但看她说话的口气,应该可以这样来理解。

我认为,是另有一位男性出现在畑中先生和他的恋人之间,而使畑中先生情场失意。请你仔细看看照片的背面。摄影者的名字已经被涂掉了。是畑中善一先生涂去的,而被涂掉的那人估计就是导致畑中先生恋爱失败的第三者。也就是说,在拍摄这张照片时,畑中先生的恋爱还在正常进行之中。可以想象当时畑中先生和他的女朋友、女朋友的弟弟还有朋友——未来的情敌一起开开心心地去南禅寺游玩的情景。拍了照片后,畑中先生曾一度在照片的背后写上了那位给他们拍照的朋友的名字,后来出了什么事,才将他名字又涂掉的。据说,畑中先生的妹妹出于小孩子的好奇心曾问过他哥哥为什么不重写一遍,畑中回答说不想写了。因此,这个名字可能就是希望永久忘掉的,令他感到厌恶之人的名字。我赶到美浓的农民家里,要说什么实际的收获,也就是这么一张照片。但我觉得这张照片是一份极具暗示意义的资料。虽然不知道借走畑中善一先生创作笔记本之人的姓名,但我觉得二十年前畑中先生不成功的恋爱和现在我们正在调查的案子之间也同样存在着某种关联。当然,这仅仅是我的预感,还不甚明朗。我打算在回东京的列车上再好好地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崎野,也请你好好想一想。

畑中善一的妹妹真是一个好人,可以说,专为了来看看她,大老远地跑到这里来就不冤枉。我从她家出来时已是黄昏时分了,她手提着灯笼一直将我送到通公交车的大路上。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浓尾平原上,在散发着泥土气息的田野中,跟随着一盏小红灯笼悄然前行的场景,定将成为我终身难忘的记忆。

现在,我正在木曾川河畔的旅馆里给你写信。窗外夜色阑珊,犬山上美丽的城楼早已沉浸在这茫茫的夜色之中了。

椎原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