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府敦治对林田庄平恨之入骨。而这种憎恨与恐惧,正好与“荣华女人图”的潮涌佳评成了正比。小说的风评越好,他便越是非乖乖地听任林田庄平来敲诈不可。是古书书款为名目的勒索。更糟的是把所有的书买下之后,依然没有安全保障。不知在什么时候,林田庄平会把“荣华女人图”的底本揭发出来。他觉得林田庄平正是这么一号人物。

不幸的是长府敦治失去了公布自己作品有底本的时机。也在别的刊物里发表的随笔类文字,没有一句话涉及“室町夜话”。也被请去上了电视,仍然未提片言只字。他对“调查周延详尽”这句公评,暗默里加以肯定了。

因此之故,如果在这个时候公开了底本,人们便会不屑了。他的这部作品实在太和“室町夜话”接近了。没有自己的想像,没有创作,只不过是一种改写而已。

另一方面,林田庄平是挖到了现成的金矿。他已经懂得了如何抄近路,从单线铁路的铁桥上走过来。

不但白天,夜里他开始带着一身酒臭找来。长府敦治的家里,已经堆了上中下一套的“室町夜话”总共十一套。还有多少套会被送来,完全没法预测。每次来到,便会被敲去一笔,敦治觉得自己的脖子被扼在一个魔鬼的手上。如果世上没有林田庄平这个人,那么人全不晓得多么明媚和平。至少长府敦治可以一无牵挂,让自己的文名在天空中翱翔。

然而,有时一种危机意识会使一个人心情紧张,对工作形成好的影响。长府敦治正是如此。他的小说渐渐地从底本离开了。已经写到这个地步,自然产生了属于他自己的意识与想像。这一方面是由于室町时代溶进他的脑子里,拂拭了不安感也未可知。开始时毫无知识,因而只能让笔跟在“室町夜话”的屁股跑。

大体上还是依循底本进行,不过他次第地虚构的部分扩展。底本所没有的人物也造了几个,赋给他们不同个性。笔顺溜了,连自己都觉得神采飞扬起来。来自各方的如潮佳评,激励了他,给了他勇气,让他写出超过他的能力的文笔。

话虽然如此,林田庄平的来访,仍然使他忧烦懊恼。尽管扩展了虚构部分,基础是建立在庄平的祖父作品上,是无从更改的。而且加入自己的想像,还只是最近的事。

林田庄平还是每次都伸手要钱。祖父遗留的旧书好像光了,不再有书带来,不过需索如故。好像还有了女人。想到是自己在让他游手好闲,还要负担他的冶游费用,敦治越发地觉得庄平面目可恨可憎了。

某日傍晚时分,林田庄平又以一贯的卑屈而又笑里藏刀的态度出现在敦治眼前。

“先生,真抱歉,想向您借五万圆。”

借?不是从来也没有还过吗?敦治几乎想怒叱一声,但还是忍住了。这样的交谈,如果是在门口,那就可能让住在一起的老佣人夫妇听到,所以他每次都把对方让进屋里。这一次,敦治还是给了钱,不过稍稍强硬地提出了警告。

庄平脸浮轻笑点头,不过敦治也知道对方只是表面上应付应付而已。如果小说不是那么轰动,那么他是会向警察控告他恐吓勒索的。敦治不能出此,这正是他痛苦所在。

林田庄平接下了钱,这才把双手按在桌上站起来。并顺便打了个呵欠问:

“先生,我这就抄近路回去。请问您,这时刻没有火车通过吧?”

“几点啦?”

“我没有戴表。”

这家伙,连一只表都没有。八成是送进当铺吧。已经敲了那么多,全孝敬给女人吧。想到这里,敦治真要喷血了。

敦治起身进厨房,台钟指着八点二十五分。老佣人从廊子上看到他的样子,便告诉他说:

“先生,那只钟慢了差不多有二十分吧。这一阵子不太准,正想送去修理修理。”

满肚子懊丧的敦治没加理睬,就回到客厅。

“现在刚刚好,是八时二十五分。下一班火车记得是八点五十五分吧……”

“那就没问题了。还有三十分。”

林田庄平这么说着,又加上一句:

“先生,谢谢您啦。请多保重,多写啊。”

他摔下了一个讥刺的笑就离去。那样子,虽然与过去每一次相同,不过在敦治听来,却似乎在说:只要你继续写这一部作品,我要拿多少便可以拿多少。

敦治屏着气息听林田庄平的脚步声远去。再过五分钟,庄平便会到铁桥。桥长约有三百米,高十五米,下面是T河独特的不愧特多的溪流。单线,且又这么长的铁桥上,没有供铁路工人暂避的设备。而且又是夜晚。

林田庄平到达铁桥需时算五分钟,通过桥足足需要二十分钟吧。这中间,八时五十五分过桥的火车,应当会在桥上轰然而过。

对庄平的憎恨是每一次他来时都相同,但今晚他的举止特别教人难忍。敦治告诫他,也只是在鼻子里哼哼而已。没有戴手表,不外就是把勒索来的钱奉献给情妇。故意把台钟上的错误时间告诉他,是对他的憎恨使他无意识地出此。老佣人的话,他并不是没有听到,是他正在懊丧愤怒之故。然而,老佣人事后想必会告诉人家,敦治没听清楚他的话。

十分钟过去了。敦治没敢去看可以望见铁桥的那块玻璃。

然后,远远传来魔鬼般的火车声。接下来的三分钟,他几乎气息都窒住了。当火车大约来到桥中心时,传出了三声似乎要把四下撕裂般的汽笛声。

林田庄平被辗死后,长府敦治身边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警方只检查过铁桥上的尸体,没有一个警察到长府家来问话。那是毋怪其然的,因为这不是凶杀案。警方当做他是不小心擅走禁走铁桥的人,铁路方面还认为这事件可以给附近居民一个警告。

从此,长府敦治后顾之忧全部解销了,照理应该可以放手执笔下去。可是,事实上却是林田庄平死后,情绪总似乎安定不下来,想像力也没法推展了。

林田庄平确乎是被辗毙,并非敦治直接下的手。是没有把台钟的误差告诉庄平,但这一点与庄平的死并没有决定性的关系。庄平在铁桥上走,和火车过桥,并不能凭计算而使两者一致的。是有可能性,却不是决定性。

假定庄平晚五分钟来到铁桥,那么他会发现到火车从后头开过来,脚步便会停下来。或者,他早十分或十五分过桥,这事故也不会发生。台钟慢了二十分钟,对庄平的死也不是决定性的。

还有,如果火车司机发现到桥上有人,用紧急煞车来停车也是可能的事。敦治听到三下汽笛声。火车不是停了,便是辗死了庄平。只要稍稍提前,例如一百米前面就煞车,庄平便在相差一米两米的地方,不,也许只三十公分的地方获救,也不是不可能。庄平获救与被辗死的机会,是一半和一半。

然而,敦治的耳朵里,依然存留着那辆火车的汽笛声。彷佛它正是庄平的灵魂的叫喊声。就在那一瞬间里,一个人的性命被夺去。

没有把台钟的误差告知庄平,与他的死并没有直接关系,可是他确实期待事故发生,而结果一致。盖然性的期待,可以连结到杀意吗?

这以后,敦治想尽可能地离开底本来写他的稿子。真奇异,好不容易地才脱离底本的,这回却又回到原处,密接在底本上了。这不是来自确定世上不再有“室町夜话”的安心感,也非缘由于握有秘密的唯一的人不再存于世上。可以说,那是开始发芽滋长的敦治的想像,经过事故而开始凋谢了。是一桩悬念(也许有人会说是良知),开始阻碍他的思维。

然而,这些也都不再有人知道了。

“荣华女人图”依然佳评不断。R刊提出了要求:请他继续执笔,两年三年都欢迎,越久越好。

大约过了半年。敦治的情绪仍然没法复元。开始滋长的芽,凋萎了以后,恍似老人的躯体,弹力尽失。他慌了。这不对呀,他想。可是,当他沉潜于构思的时候,那三下汽笛声就会尖锐地在耳底响起。他只好死心,回到底本上,只做他的现代语翻译。

又过了两个月。某一天,长府敦治忽然看到早报上的书刊广告栏,猛瞪起了眼睛。一则出版广告告诉人们,“室町夜话”即将出版。

他拚命地看那则广告文案:

“本书是死于潦倒中的明治时期笃学林田秋甫被埋没的力作。多年以来失传的名着,经本社景印,限定二千册问世,以应各方需要……”

敦治怔住了。

近来,早经绝版,连旧书界都看不到的古书,以照相版重印成了一种风尚。可是“室町夜话”也会被重印,这是没有人料想到的事。

这景印版的原本,说不定是林田庄平交给那家出版社的。他有那么多,因此这个猜测可算十分合理。敦治虽然以为把林田庄平手上的书全部买下来了,实则无疑他是留下了一套,交给那家出版社的。当然,也可能有其他的出处,不过敦治却觉得一定是庄平搞的鬼。

敦治害怕了。景印本印行了两千套,一定会有一些人看到。他目前正红透半边天的作品“荣华女人图”,便也会被看出是从这套书抄袭而来的。敦治还觉得,是林田庄平把一套书交给出版社,完成了对他的复仇。

长府敦治的笔忽然停滞了。他神经衰弱,无法再执笔下去。景印本问世后,世上对他不留情的责难,使他恐惧。

又过了大约两个月,有一个评论家在报纸上提了他的作品。

“这次景印出版的林田秋甫着‘室町夜话’,读后觉得非常有趣。笔者早就知道长府敦治的‘荣华女人图’,是根据此书所撰的,由于开始时长府一直依循此书执笔,觉得不妨有多一些的虚构,颇为之纳闷。但到了后半以后,写得更像小说了,成就不恶,非前半可比。不料最近又见恢复老调,且表现难令人满意。凑巧地,在景印本将问世时,长府忽然把这部作品的写作中辍。切盼长府能够恢复健康,继续执笔。在此建议爱读‘荣华女人图’的读者,不妨把此文底本的名着‘室町夜话’,也找来一读。”

早就知道“室町夜话”如何如何,是评论家流喜欢卖的膏药。

评论家的虚张声势,无关宏旨,不过对长府敦治而言,不幸的是有一位爱好小说的刑警读到这篇文章,对正在锋头上的连载作品忽告中辍,感到事有蹊跷。

这位刑警并不知道“室町夜话”的着者,有个孙子叫林田庄平,不过曾经看到辖区警所有关长府敦治住处附近的单线铁桥上,有个叫林田的男子被火车辗死的事故报告书,且还记得这桩事件。

刑警于是造访长府敦治的家。他刚好外出。和刑警谈的,是那位老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