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津子有了几次把女人的电话亲手接给健治的机会。她好聪明,绝口不提这事,也不央求同事们健治来了女人电话时,把线头转给她。她很矜持,不愿意人家知道她的惨状。

约莫一个月之间,加津子从女人的电话里知道了若干事实:她是一家小酒吧的女侍,从声音来判断,年纪大概二十上下,两人的交情,在第一次电话约一个月前就已经有了。还有就是健治已经为了她花了相当数目的钱。这一点倒使她想起来,大约从那个时候起,他的零用常常告急,开始向她“借”了。

这还不算呢。从偷听的话里来判断,她好像那么大胆地趁加津子值夜班的时候,到健治那儿过夜。夜勤时间是傍晚五点半到第二天九点半,这中间她是被绑死在机房内的,健治可以放心地和对方女人相见。为了证实这一点,她下夜班回来便去查查,有时会在棉被里找到女用的发夹之类。她知道了与年轻男子的婚姻,已经失败了。当然,嫉妒心是有,不过她不会狂乱起来闹成轩然大波。她重新思考自己的年纪,领悟到自己竟然会下定决心去结这种不自然的婚姻,是愚不可及的。光就这一点而言,她是聪明的。把自己的过去当做一场梦,倒不是太难的事。

然而,这样的她依然有一件无法忍受的事,那是让整个报社的同事们知悉她被健治遗弃。无可置疑,大家都会拊掌大笑,说她果然被丢了。她几乎可以听到那种嘲笑与揶揄声。坐在夜勤的位子上,想像到健治与酒巴女郎的狂态,她的心都碎了,可是让大家知道被健治丢弃,却是令她更难堪的事。十七年来坐在这里,显示给年轻的后辈们看的威严,以及其他部门的同事,不管内心如何,碰面时迫使他们总不能不向她点头微笑的资深阅历,这一切的一切都将崩溃,这才是她所惧怕的。她懊悔向太多太多的人,提了她预言与健治结婚的事了。

加津子希望能在毫不伤害自己的矜持与体面的情形下,跟健治分手。但那是十分困难的事。即令她这边主动向他宣告取消婚约,那么事后他的恋情让人们知道了,人们仍然会认为是他的感情离开了她。屈辱是一样的。

如果在这节骨眼里,健治突然死了……她想。只要男的死了,她便可以免于受到任何人的蔑视。人们无疑还会因为男子的死亡,造成她不能结婚而同情她。可是,健治虽然瘦削,却从未生过病。剩下的,就只有企求因某种事故而遭遇不测。然而,这希冀却是渺茫的。

渐渐地,健治有些不稳起来了。他的感情,分明是在一步步远离加津子。这样下去,不到预定举行婚礼的秋天,他就会离开她,跑到酒吧女郎那边去。加津子着急起来了。

……归根结柢,为了使健治及早死亡,只有杀死他。

加津子想了种种方法。可是,不管怎么下工夫,杀人总是伴随着莫大危险的。装成不是她下手的样子,实在是一桩极端困难的事。

一天,她在报纸上读到一则有个女人从很高的大楼上跳楼自杀的报导。这则消息给了她一个启示。她想到一个方法:从高楼上把他推下去,装成失足坠落的样子。

她想了又想,最后决定选了东京近郊的高尾山。那里古时是“修验道”的道场,山顶野鸟特多。她以前去过一次,大体还记得地形。后山有断崖,高约二十米。有一条小径,从寺院旁开始,可以绕后山一圈,她就是路过道场时,看到断崖的。

其次是如何使他不提防,把他推向谷底。根据她的记忆,那条小径宽有一米,并排走着,伺机把他推落断崖,不是容易可以办到。三十五岁的女人,不可能推得动年轻男子,即使勉强为之,也一定会留下挣扎的痕迹。得想办法弄成让男的走在崖上,失足坠落的样子。

她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她偷偷地买了一只小型照相机。她之所以捡了一家闹区的商店,是因为不想让店员记住买者。可是因为她从来也没有玩过照相机,所以当她买下这只可以藏在手提袋里的小东西时,请店员教她如何使用。在柜台上,店员不厌其详地为她说明。她还买了底片,并依照店员所教,把底片装上去。

下一个礼拜天恰逢她的休假,她便向健治提议到高尾山去郊游。起初,他不太愿意,可是最后还是听从了热心的加津子。说不定他是当做对早晚得分手的女人的最后服务,才勉强答应的。

那天早上,两人很早就出门。到高尾山山下,电车足足走了两个小时。她把刚买下的小型照相机放在手提包里,不过却还没有告诉健治,当然也没有向别人提过。在山下搭上缆车,然后又拾级而上,到山顶的寺院参拜。稍事休息之后,在小店子吃了饼和煮蛋,也喝了果汁。

因为是假日,游客相当多。这使加津子有些担心,不过还好,从寺院旁往小径上走过去,人影就渐少了。大多数游客都是在寺院里参拜毕,即在附近休息,或打开便当,到后山游览的,意外地少。山里满眼都是浓绿。有苍苍巨树,杂草丛生。

加津子牵起健治的手,喜孜孜地漫步。路上碰到的人,虽然觉得年龄与身材不太相称,不过也当做一对快活的恋人。

“阿健。”

她打开手提包,取出小型照相机说:

“我买了这个,想当做今天的纪念。我希望替你拍几张照片。”

健治给它投了短短一瞥,却不像多兴奋。他似乎认定她是有一天必需离开的女人吧,不十分乐意被拍照的样子。可是,到底还是有些怜悯她吧,没敢当面拒绝。

“你懂得怎样拍吗?”

是一种故意装出来的大人口气呢。

“嗯,我在店里学过了,没问题的。还算简单。咱们找个好地点,希望有个漂亮的背景。”

他漠不关心,所以也不曾主动去找。走着走着,就来到她记忆里的断崖上了。她记得不错,往下一看,岩石的断崖又笔直又深。

加津子搜寻一下适当地点。万一在推他时,自己也把持不住,一块掉下去,那就糟了。为了防备这一点,她需要有棵树,用一手来缠住树枝。她找出了这么一个地点。

这里不错呢,她说着把照相机的带子套在脖子上。

“背景里有远方的连山,漂亮极了。你到那边站住吧。”

她让他站在路心,瞄准一下镜头,说不理想。

“过去一点吧。太近了,不能照全身。”

“这里可以吗?”

不出所料,他背着崖,站到断崖边了。好像一推便可以推下去。

“嗯,不错呢。”

她按了快门,接着卷了卷底片。

“我再拍几张。”

终于来到想望中的地点呢。山崖边有一棵树,树干分成两叉。加津子认为只要用臂膀缠住树干,便可以免去和他一块坠下去。

“这里好,比刚才的地方美多了。”

她说着,让健治站在树旁不远处。他双腿站开,后面是相模、甲斐等山脉,在缥缈中重叠着。

“再后退一点点。”

健治回过了头,发现到自己站在断崖上。

“喂喂,我不能退了。再一步就是断崖了呢。”

“可是那个位置最好。你可要小心啊。”

她蹲下来,摆好照相机。

“呀,领带歪了。整整吧。”

健治伸手整整领带。

“还不行。等等,我帮你弄。”

她把照相机吊在脖子上挨近健治。胸口砰然地猛跳不停。四下没有人。

“你领带打得不好。别碰了。”

她说着,伸出一只手迅速地缠住树枝,然后装出调整他领带的样子,猛烈地用力往他瘦高的身子撞过去。比料想中更轻易地就使他往后仰倾,张开双臂掉下去不见了。

她看了看周遭,还好仍没有人。她往下窥探。谷底躺着一个小小的黑色身影。它又远又深,使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身子都要被吸引过去似的。

她回到路边,蹲下身子打开了照相机的盖子。底片上是有健治的最后影子的,绝不能让人家看到才好。她抽出底片让它曝光了。

她突然觉得,健治的身子彷佛动了一下。把照相机搁在路上,急忙走到崖上再往下瞧了瞧。健治的小小身影仍然在先前的位置,手脚也没动过。她相信他完全死了。

回到路上,捡起照相机,盖上了盖子。她拂了拂照相机上的泥土,同时有红色的蚂蚁掉下来。看看地面,有五六只红蚁在爬着。把照相机和底片收进手提包,锁好,就十万火急地赶回寺院。这是为了找人去救助失足坠落的男人。

大石加津子受到了同事们的同情。秋天一到便要结婚的年轻恋人,失足坠落谷底而死,可怕的惨剧使得她落落寡欢。她的矜持完全保住了,没有人怀疑她的说法。现场自警方人员去察看,既无挣扎痕迹,也没有零乱的足迹。再者,即令她想把男子推落深谷,以她的力气,似不可能得逞。男的那么高,女的又那么矮。她被传去问了话,很快地就开释了。

可是加津子却为了处理小型照相机而困扰了。底片是带回家烧掉了,照相机却不好处理。万一被人家晓得有这东西,说不定利用这种道具来使健治站到断崖上的事会给揭露出来。她希望能够尽快地把它弄走,可是丢进河里或者人少的地方,却又觉得好像会被人家看到。末了是跑到东京车站,放在候车室的长椅上。她以为这样便会有人捡去据为己有。

不幸的是这只照相机未曾落入善心人手上,而是被一名惯窃摸走了。这人将它送到当店。不料这个惯窃因别的案子被逮捕了。

一位刑警为了把从当店取出的照相机还给失主,记下了号码。把盖子打开,里头没有底片,却发现到一个小小的东西。拈起来看看,却是一只压扁的红色蚂蚁。想必是失主在摸底片时,把打开盖子的照相机放在地上。

细细一看,这只蚂蚁好像有点怪怪的。像蚂蚁,也好像不是。这位好奇心强烈的警官,在与犯罪无关的情形下,请求专门的学者监定这只小昆虫的遗骸。

“呀,这真是稀罕的东西呢。这不是普通的蚂蚁,叫‘叶泽盲小尘芥虫’,东京附近就只有高尾山才有。不是蚂蚁呢。”

刑警倒没有十分留心听这些。

接着,他透过制造商,找到了零售店。那位店员还记得卖出时的情形。

※※※

“是一位大约三十七八岁的妇人。很矮。她说第一次玩照相机,所以我教她怎么拍照。好像是个左拐子,不过右手也好像蛮灵活的。两只手都那么灵巧的,很少见呢。”

就有那么巧,这位刑警还记得报上报导的、一对男女在高尾山玩,只有男的跌死的事。死者的未婚妻是三十五岁的女人,男的跌死时,两人一起走在现场的小径上等等,也都还记得。也想起了照相机里头的像蚂蚁的小虫,有着又长又怪的名字,而且只有高尾山才有。

刑警从辖区的警局调出了卷子看看。死者的爱人大石加津子的供词,一句也未提照相机。买了那只小型照相机的女客,左手也巧得像左拐子,这大有可能是双手并用的总机小姐呢。

刑警还重视那位专家的话:在照相机里被压扁的小昆虫是只有高尾山才有的。这女人是提着这只照相机,跟死者一起走的。那么她为什么在供述时,一句话也不提照相机呢?

他推断女人当天照的是她那位爱人。那男子是不是站在断崖上让她拍照呢?如果女人有杀意,让男的到断崖上去站,是极可能的策略。现场没有挣扎过的痕迹,当然是为了拍照。那男的对爱人毫无警觉,背着二十米深的断崖,面对镜头而立。这时,女人可以藉口整衣或者什么的,接近后忽然一推,犯行就很容易地完成了……。

刑警向上峰报告了这项意见。

警视厅搜查第一课的人员爬到高尾山上,检视现场。星村健治失足的地方,正有一棵楢树,伸过枝桠来。那枝干上,有微微的人的皮肤擦过的痕迹。如果有人用手来缠住它,便可能有这样的痕迹。而且位置甚低,大约一米四十七八公分身高的人,刚好符合这种手腕的高度。与大石加津子的身高刚好一致。坠落的男子却是有一米七十七的瘦高个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