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十三年。

雪代已经十八岁,住在九州的福冈。

由于这孩子一下子失去了双亲,本家和几个分家都表示愿意收养,可是他们也都各有众多小孩。当然,多了一个雪代,也并不是会影响生活,不过从家庭融和方面来看,他们也都多少有一点犹豫。

福冈是一个分家的二媳妇娘家,做煎饼生意,是造煎饼来批发的。把煎饼做成博多戏面具的样子,是此地名产。这个娘家除了嫁到生田家的女儿以外没有孩子。

雪代受到疼爱长大。从小学而中学、高中,今年起进了女子大学。是以前的女子专科,在本地是有名的大学。雪代直到高中毕业,都年年考第一名。

这中间,她只回去故乡北陆两次,而且还是前往福冈一年后与四年后各一次,都还小。她住在本家,每次都仅住两晚。她无法喜欢她的故乡。

她也曾听过双亲的悲剧。当时她五岁,微懂人事。双亲是如何死的,假使没有人告诉她,少不更事的心灵里仍然有所感。双亲不见了以后,家里经常有众多的叔叔伯伯们出入,也有警察在内。每个来人一看到她,都会说这孩子太可怜,她也听到邻居的阿房婶告诉那些客人当晚的事。阿房婶的话都千篇一律,还夸口说:如果不是我把她留下来,这孩子也被杀掉了。

从养父口里听到事件的正确经过,是两年前她十六岁的时候。是雪代央他告诉她的。

“真稀奇,凶手终于还是没抓到。如果那人还在,这会儿是在日本的某个地方,若无其事地过着日子吧。”

养父详细说明了以后,加了这么一句。

不管凶手在哪儿过着日子,雪代都不觉得有什么憎恨。那是小时候的事,对她来说,一点实感都没有。也许是因为和双亲一起过的日子,只剩下淡淡的记忆的缘故吧。反而那个凶手仍然在日本的某个地方活着,这才是使她觉得奇异的事。养父说,凶手是高个子,披斗篷戴头巾,在雪夜里提着有家纹的灯笼,分别把父亲和母亲接出去。听了这些话,雪代觉得那个为父母的死亡之旅做了向导的高个男子,彷佛像北欧童话里的神秘人物般地在脑海里映现。

那个男子,到如今仍在日本的某个地方活着。既不知何处,也不明白他的面貌,这反而使她觉得他简直就是一个恶灵。

那年秋间,本家的生田宗右卫门逝世,春秋七十有三。雪代不想去,可是因为养父母认为事关本家,还是应该去露露脸,只得又回了F村一趟。距上回返乡,已过了九个年头。

宗右卫门的葬仪已经做过了。雪代对故人只有模糊的记忆,无法清楚想出他的外表形貌。他的太太杉子已经死了有十年了。雪代住在养父母的女儿嫁过来的分家。她住到五岁的老家早已易手,而且也改建过了。邻居阿房也在三年前过世。

好不容易地才回来一趟嘛,分家方面这么说着,请德莲寺为雪代的亡父母做了一场供养。双亲的灵位在这个分家的佛坛上。

午间两点左右,从德莲寺来了一位穿上黑衣、五十开外的和尚,手上还提着一只包包。

“唉唉,都这么大了。成了个好姑娘啦。就是路上碰到,也不认识呢。怪不得我们都这么老啦。”

和尚一面喝茶一面定定地望着她说。这人正是德莲寺的住持真典。

住持在另一个房间换穿袈裟的当儿,家里的老人告诉雪代。

“你爸爸妈妈过世时,这位真典和尚还是院代。那时候当住持的惠海,八年前就死了,后来就由这位当上住持的。”

听了这话,雪代就想起来了。双亲被杀,是报恩讲的第八天。那天晚上,父亲和其他的人一块,在德莲寺吃了晚餐,八点左右回到家。据说,住持和院代都因为他是信徒代表,所以频频劝酒,款待得特别殷勤周到。这么说,当时还是院代的真典和尚,便是在寺里款待父亲的人。雪代一面想着九州的养父告诉她的话,一面盯着一身金色袈裟、正在诵经的住持后脑杓。他的身材比雪代稍矮。他诵经诵得很细心,足足花了一个半小时那么久。

供养毕后,住持叨扰了一顿,也喝了点酒。他似乎是不想让雪代悲伤,绝口不提双亲的事。又过了大约四十分钟,提着裹上袈裟的包包走了。

住持走后,老人和四十三岁的儿子一起对酌。

“真典还在当院代时,常常有有关女人的传闻,如今年纪大了,总算也成了个不错的老人啦。”

儿子不想说什么,忽地想起雪代就在身边,便又噤口了。老人也不再响。

次日,雪代和分家的媳妇一起,骑着脚踏车到柴山泻边去玩。路是新筑的县道,河堤上的小径已经废了,长满黄色的草。这里正是雪代的双亲被惨杀的“辨庆土堤”,不过媳妇并没有告诉她。

秋天的北陆地方的湖水,静悄悄地湛着森冷的颜色。两岸的松林间偶尔还在点缀着仅剩的红叶,杂木林也只剩下梢部,树隙好像宽敞了些。水边有枯萎的芦苇,但水影却不动一动。

“啊,是德莲寺的住持呢,在那儿走着。”

今年三十八岁的媳妇举起了手指。

虽然是湖,不过这里窄得像条河,对岸很近。那边也是有路的吧。黑衣的和尚独自个儿微俯着脸走在那儿。是昨天来诵经的真典。

对方没有发现到这边有人。水上映着移动的矮个子身影。是个乌阴的天气,在一片黄褐的冷飕飕风景里,和尚那孤独的黑黝黝身影,那么小小地移动而去。

看了这幕景象,雪代彷佛觉得在遥远的过往日子里,好像在梦境中曾经看到过同样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