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岛二郎检察官熟读过津村吉雄教授所提出的有关猿渡卯平的精神监定书之后,禁不住地蹙了蹙眉头。

被告猿渡卯平杀害金融业者荒矶满太郎的凶案诉讼程序,已进行了一半。法院在审理之初即下令津村教授进行猿渡卯平的精神监定,这一方面固然是由于猿渡卯平的精神状况十分荒废,因而由辩护律师提出精神监定的申请;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被告的精神分裂状态,根本无法讯问所致。庭上在身分审问时,被告只能说出自己的姓名年龄和妻小的名字,其余不是默尔而息,便是胡言乱语甚或哭泣。

这是说,副岛检察官在起诉前的侦查阶段,就已经吃够了苦头。被告正如监定书上所说,不管问什么都毫无反应,无法做成笔录。他好像浑然忘却自己行凶,虽然知道被害人荒矶满太郎的名字,却说他是保险公司外务员,且依然在世。

但是,副岛检察官还是无法决定猿渡卯平是不是真正的疯子。不,他是私下里怀疑猿渡是在使诈的。监定书里也有同样怀疑的叙述。监定医生的说法是:精神异状的素质者常使诈,而当他被拘禁时,多数会使病势亢进,成为真正的心神丧失者。猿渡卯平的监定结果正是如此。

如果现在的猿渡是假疯,那他的演技真是太好了。堪称逼真。检察官把猿渡的状况详细地记录下来,交给认识的精神病医生看。这位医生认定是真病无讹,因为一点也看不出假病的人常见的其他症候群。他说:模仿精神病患不管手法多么巧妙,由于假病者必定混同其他的症候群,马脚立现。而这个被告却一点也没有那种情形。

尽管如此,检察官仍然怀疑猿渡。首先,他在从被害人荒矶贷借高利的钱以前,是个完全普通的人。样子开始有异,是在借贷的款子滚雪球般膨胀,受到严厉的索讨,并且自己有关系的女人被荒矶抢去了以后。

当然,这对被告无可怀疑是重大的冲击。精神科医生的说法是:潜在的精神病症状因受到精神上的打击,而被显着触发。猿渡的场合,可以说从荒矶受到的精神上的痛苦、经济上的痛苦,成了冲击。

但是,令人无法首肯的是被告猿渡渐渐开始有异的当儿,向妻透露了他十九岁的时候,在池袋的酒吧和三个人成伙的小太保打了一架,头部受到严重打击。根据妻子的说法,一项往事,她也是第一次听到,前此他未曾提起过。当然,被告说了这桩过去的事,是在他的精神异状恶化以前,也是他开始常常头痛、容易忘事、言语有了轻度障碍之际,说不定他自己害怕这种自觉症状,所以才会向妻子说出这些可能是原因的往事。

然而,副岛检察官总觉得,那是被告当做今天的假病的伏笔,说给妻子听的。他还觉得,被告之所以维持典型的分裂症症状而显得一丝不乱,说不定是从书本里学得了有关精神病的知识,忠实地遵守过来的。这就是说,可能是书本里有头部受到严重打击,或发过高热,因而形成精神障碍的记述,于是编造了一个被小太保打伤了头的故事也未可知。

津村教授所提的监定书里也说,猿渡卯平的分裂症,未必没有假病的嫌疑。可是最后结论则是:被告犯行当时的精神状态欠缺辨别是非善恶的能力,因而宜视为心神丧失者,并且现今的精神状态亦可视为心神丧失者。如此便完全该当于刑法第三十九条,给猿渡卯平下一个无罪的判决,已经是决定性的。

可是,副岛检察官从前辈那儿听过种种假病的实例。例如无罪判决确定后,被告的状态马上恢复正常;或者,很轻微的罪刑定谳假释后,病状逐渐痊愈等。这一类的,都不能算是真正因精神病而起的凶行。换言之,这是检察官和法院都被被告摆了一道。裁判有一案一判的原则,即令事后知道了被告是假疯子,案子既经定谳,便无法从头再审了。

这一刻,猿渡仍收押在独房里。

副岛检察官早就请看守所所长不断地监视被告猿渡卯平,而报告里只能更加证实猿渡的分裂症而已。例如:监守者故意停止监视离开,然后偷偷地从邻房观察,被告猿渡的症状仍然丝毫不变。这就是说,不管有没有人在监视,他的症状是一样的。

尽管如此,如果猿渡读过精神医学的书,尤其特地去研读犯罪精神医学,上面的情形毋宁是当然而然的。他必然连医生揭穿假病的方法都已经研究过了。

副岛检察官叫来了经常与他共事的书记官河田铁五郎共同商议。也让河田看过津村教授的监定书。

“专门医生是监定出这结论了,可是我始终觉得猿渡是不折不扣的正常人。我是认定那个家伙是在演他的好戏。这个样子,如果判了无罪,一下子就会好起来的。在那以前,真想把猿渡的狐狸尾巴给揪出来。你有什么好法子吗?”

河田也有同感。他看过讯问室里的猿渡,被告的那种症状,使得老练的他也深感难以措手。人家在问,那个家伙却根本不当回事,喃喃地说着叫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话。

“检察官,那种疯子,是完全不懂人家说的话吗?”

“嗯,好像这一点正是分裂症的症状。对外界的刺激毫无反应。”

“是这样吗?”

河田想了想。这人年四十有五,当书记官以前是一名刑警。

“检察官,荤话也不会反应吗?”

河田抬起头这么说。

“荤话?”

“就是那个,说些黄色的。那个家伙如果是正常人,抓起来已经快一年了,性方面一定又饥又渴。向他开一些黄腔,我相信一定会有反应。会亢奋起来的。”

“唔……”

检察官落入沉思。

这主意不坏嘛。冲着弱点攻击,是有一点不够光明正大,但对方是在假装疯子想脱杀人罪的嫌犯,岂不是更加不够光明正大吗?检察官下了一个判断,为了社会公义,此法应被允许。

“但是,如果是您,或者我来做,恐怕不行的。”

河田又说。

“为什么呢?”

“我想猿渡一定会提防的。所以我想看准没有别人,就是他独处的时候来试试才会有效。没有人看着,本性就露出来了。”

河田说出了自己的经验。有一次,他到乡下去。为了想把客栈里的女佣人弄到手,夜里在上浴室以前,故意把一些黄色图片遗留在房里。女佣会来替客人摊铺盖,那时一定会看。他装着若无其事地回到房里,这时女佣的面相变了。不管怎么掩饰,也可以看出那种亢奋。他那么容易地把她弄到手。河田微笑着又说:因为客人不在,女佣只有一个人,是一定会看的,而且看得很详细,在客人面前,她是绝对不会看的。

“不过猿渡一个人的时候,要让他听到黄腔,那不是容易的事呢。”

检察官说。

“还是拘留所比较妥当吧,因为他关在独房。”

河田还向检察官建议了什么。副岛检察官来到看守所,与所长见面,并请所长办了一件事。

翌日,河田书记官从地检处消失。有个很像河田的囚犯,进了猿渡隔邻的独房。猿渡缺乏语言方面的交通,独白特多,不过夜里从不叫喊、吵闹,不会影响别人,因而一直未被移到病监,留在那间独房。

各房的晚餐已毕,监守收去了食器。大约从这个时候,猿渡邻房的囚犯开始朗诵什么。起初听起来有点像经文之类。被监禁的人们当中,读经的人也不少。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像是在流鼻涕的猿渡,渐渐开始倾听那嗓音。他那松懈的表情,好像开始出现了一点紧张。他偷偷地瞧了瞧房门。廊上只有那盏夜明电灯发着冷清的光。

猿渡一点一点地移动身子,小心翼翼地挨向声音传过来的墙边。他让身子紧紧地贴在墙上,专心地听朗诵声。那脸上的茫茫然,已经完全不见了。

接着,他那张苍白的脸上泛上了血色。朗诵好像到了精彩处。而且不是单调的读法,男声与女声就像台词般分明。男声像黏着一般,女声像受到抚弄的猫。然后,男声变成暴力的,女声则反而越发柔顺,像是就要溶化一般。而这一男一女都是一无遮掩,扔弃了羞耻的。

最后,两人的话语没有了,换上来的是好像台风在刮的声响。这中间,还偶尔挟杂着男声喜悦的叹息,和女声的低泣,交互扬起。

猿渡卯平全身化成了耳朵,眼睛炯炯发光,满脸红潮,额角热汗涔涔,气息急喘。他不再有镇静,不住地蜿蜒身体。

这时,房门边有人悄悄地挨近,把眼光投进里头,可是猿渡懵然不觉。

※※※

半年后,河田书记官辞职了,两个月后副岛检察官也转到地方的地检处去任职了。

不知内情的人,不会把书记官的辞职与副岛检察官的调动连在一起。

然而,连专门的监定医生都被蒙混过去的杀人凶嫌猿渡卯平的诈术,都那么漂亮地侦破,在第一审就让他判了无期徒刑的干练的副岛检察官,为什么会遭到这样的降调呢?许多人都为此觉得不可解。

内情对外守秘——事实则是河田在设圈套时所用的道具乃是从警方借来的扣押品春宫本子。警局里,有这一类以有伤风化的名义查扣而来的大批违禁品。河田因为曾经当过刑警,凭他的面子,把东西借出来,可是那以后,河田竟然看上瘾。

“我不是自己想欣赏,只是喜欢拿给人家看。不管是怎样端庄严肃的人,看了一些黄色照片、春宫图片,必定会亢奋起来。有的人装着一笑置之,但是眼光是掩饰不了的。因为是警察扣押的,所以有些东西真不得了。我喜欢上靠此来揭发人家的伪装,暴露出他的本性。”

被捕时,河田做了这样的供述。他从认识的刑警那里一批又一批地取去大量的违禁品,有的看,有的送人。违法行为终于被揭发,而所以如此,直接动机是因为他读这一类春宫本子给有夫之妇听,还引诱了她,受到她丈夫的袭击。

“我念黄色书本,真个是出神入化啦。可以发出男声女声,维妙维肖,多半的女人都会渐渐地喘起来,眼光出现润光。……最好的例子就是受了副岛检察官的命令,进了那个名噪一时的凶嫌猿渡卯平的邻房,用这一手漂亮地侦破了他的假疯,使他判了无期。他呀,连专门的精神科医生都下了一纸心神丧失者的监定书呢。……这违法吗?也许吧,可是那时副岛检察官可高兴得不得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