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村又到开着那辆大型自用车,走在小山田的计程车前头紧急煞车的浅野二郎的公司里去看他。朝日商行是大规模的电机商,建筑也不小,正在工作的职员大约有十个人。龟村在客厅会见了社长,这人看来像是温厚的人物,白白的圆脸上,似乎颇有歉疚之意。

“真是过意不去。说起来,都是因为我,才使小山田先生遭到这么大的麻烦。不过如果那时候不是那女人斜刺里闯了出来,我也不会紧急煞车,小山田先生便也不会碰到这种不幸的事了。真想派她的不是,可是她也不是故意跑到我的车子前面来的。我想,这只能说是不可抗力的灾难了。话虽是这么讲,可是我是衷心对不起小山田先生的。”

“听说您一直都走在小山田的计程车前面,请问是从那个地点开始那样的?”

龟村问。

“是啊……我在吉祥寺的一家有来往的店里办了点事,然后打算在打烊以前赶到K镇的桥本电机行的,因此从吉祥寺站附近的十字路开进那条I街。这就是说,大约从那里就开始走在小山田先生的计程车前面。我发现到后面紧跟着一辆计程车,是在过了M镇以后……”

“您在I街上开六十,到了岔进往K镇的路上增加到六十五,这好像太快了一点。”

“这一点,警方也没有放过我。不过在没有行人的夜路上超速,是很普遍的事。并且我又希望能够在桥本商店打烊的九点半以前赶到,是有一点急。事后想想,觉得如果让小山田先生的车先走,事情便不会发生了。可是,路那么小,计程车又不像有超前的样子,乖乖地跟在后头,我就没有去多管了。”

接着,龟村再次来到出事现场。混凝土桥长约二十米,宽不满三米。桥栏的窗洞很少,几乎就是一堵墙。他再度确认:就和事故发生后看到的一样,被害人之被挟成一枚煎饼,实在是毋怪其然的。

因为他熟读警方记录,所以这一刻面对这地形,便不难让当时的状况在眼底重现。浅野的大型自用车来到这里,池内笃子正要从车前闯过去。这就是说,她来到那个地点,看见站在这里的吉川,想急忙从大型车前横过去。

猜想中,大型车和池内之间的距离,大概不超过五、六米远。在时速超过六十公里以上的车前,凭那一点距离就想闯过去,未免太莽撞了。当然,她让爱人等久了,急着要见面,加上她又陈述:以为还够时间让她闯。她也表示:因为是晚间,车子的距离不能充分掌握。

龟村在那里大约思索了三十分钟,然后前往池内笃子的公寓。由于是白天,她上班去了。不过龟村的目的倒不是想见她。他找了公寓房东、别的住户和附近邻居问了些话。这一次,他没有表明身分,谎称来自一家徵信社,受了想娶她为妻的男方委托,来调查她的素行。

起初,人们不肯轻易透露,但在龟村能言善道的攻势下,终究说出她与M町一家饮食店老板吉川昭夫的关系。

据称,大约半年前,对方的老婆曾经闹到公寓里来。那以后,她没敢再把男人带进公寓,不过似乎仍然在外头见面。

“唉唉,那样的家伙,为什么池内小姐对那种人会那么痴心呢?”

公寓里的人这么说,邻居也蹙了眉头。

“你说是那样的家伙吗?”

“是不太方便讲,那个叫吉川的,是个黑道人物。把饮食店交给老婆,自己参加什么帮派,平时不是赌博,便是喝酒,还四处拈花惹草的。”

“嗯……”

龟村想了想,这才又问:

“那当然也会有恐吓勒索那些勾当啦?”

“这倒不清楚。……所以嘛,池内小姐怎么会爱上这样的人,我们都想不透。当然啦,爱情说是盲目的吧。”

“池内小姐另外还有爱人吗?”

“不可能。她对他,真个是一往情深,不可能有别的男子进入她心里。有人偷偷地劝过她,要她留心吉川,可是不管怎么劝,她都表示绝不离开吉川。”

“原来如此,这真是不得了啦。提亲的事,恐怕不容易,不是吗?真是感谢你……”

龟村离开那里,也未往晤池内笃子,不过却去找计程车乘客栗野兼雄那天晚上要去见面的佐伯。这个名字在栗野的供述记录里有记载。

龟村在这个人的家里聊了大约三十分钟。

其后,他又访问栗野兼雄,说的话和供述记录上的记载完全一样。

龟村回到公司做了一个报告:查访结果,没有发现出新的线索,因此公司方面只有认定司机小山田的过失,应负起全面性责任。

上司原来对龟村的干练寄望很殷,到此只有蹙起了眉头。最后剩下的是和吉川昭夫的遗孀交涉赔偿问题,如果这一点也不成功,那就只有打这场官司了。

计程车的事故永远不断,真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因而龟村友次郎总有忙不完的事务。而每次出事,他便得东奔西跑,席不暇暖。

然而龟村并没有遗忘I街的案子。这是由于被害人的遗族终于兴起了索赔一千万圆的诉讼。报上报导了这件事的经过,还认为公司方面对遗族未尽照顾的责任,言下似不无批判之意。官司也似乎有旷时费日的迹象。

在这当中,年也过了。二月初的某日早晨,当龟村醒过来,在床上看报纸的时候,发现到社会版一角有个小小的报导。

“年轻女子、底事轻生——二月二日下午八时,池袋三段‘青叶庄’公寓住客池内笃子(无业、二十五岁)的房间里漏出瓦斯味,邻居发现后撬开门进入,笃子正口衔瓦斯管挣扎着。由于发现早,已无大碍。据称系因受到爱人冷落而厌世。由于有假装自杀的形迹,刻正由管区人员调查中。”

池内笃子。龟村想起了这个名字。

这女子不是去年三月间,在I街发生的司机小山田车祸案的关系人吗?她不是死者吉川昭夫的爱人吗?

她什么时候从K镇搬来池袋呢?案子发生,快一年了。好像在吉川死后,又交了新的男友。小山田被判了三年,目前正在服刑。死者遗孀与公司也正为了一千万圆的赔偿而缠讼之中。池内笃子正结交了新的男友,却因被冷落而假装自杀(?)。龟村的日常虽然依然故我,但人世间却是沧海桑田呢。

不过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并不稀罕。这个小消息里的池内笃子,也可能是另一个人。

这一天,龟村特地跑到K镇,往访一年前曾经去调查过的公寓。

“池内小姐大约十个月前就搬出去了。”

管理人说。

“是搬到哪里的?”

“不清楚。听说好像是池袋吧。”

这位管理人似乎没有看到那则小新闻。

“那是说,池内小姐有了新的对象,才搬过去的?”

“不会吧。她一直在想念着那个叫吉川的人。搬家的时候,也表示过住在这里,老忘不了吉川。那个无赖,怎么值得她想念,我到现在还莫名其妙。”

龟村马上赶到池袋。他来到警署,找那位管区警员。

“是假装的,错不了。男人对她冷淡,所以出此下策。这是女人喜欢来的一套。你是说对手吗?这个,是不方便透露的,只能告诉你,是在新宿开一家电机或者什么的行号老板。”

“是不是叫浅野二郎?”

“哇,是你认识的人吗?好吧,告诉你,正是他。”

“有没有说他们认识多久了?”

“据说,大约一年前,她的什么人车祸死了,那时浅野正好在场。以后两人就认识了。”

“谢谢你。”

龟村友次郎还是和一年前一样,没有往访池内笃子。浅野二郎那边,也没去。

过了约一个礼拜,龟村在西荻洼车站南出口,从杂沓的人群中找出了高个子的栗野兼雄。为了守候这个人,龟村已经一连三天傍晚时分都站在那里。

伸手碰上栗野的肩,他就诧异地回过头。他认不出龟村了。

“认不出来是不是?”

龟村满脸浮着笑说。

“我是龟村。去年,你搭的计程车出了可怕的车祸。那时,我曾经拜访过你,是红玉计程车行的职员。”

栗野兼雄好像想起来了,装出了应酬的笑。

龟村把栗野邀到站前的一家咖啡店。栗野好像不太乐意的样子,只因龟村一再坚邀,只好进去了。龟村笑容可掬地告诉对方,因为工作上的需要,经常跑来跑去,刚才也是偶然来到这个地方碰上了。他也没有忘记为去年的案子打扰过他而致歉。

叫的茶端出来以后,交谈很自然地落到去年的那桩案子上。龟村告诉栗野,那是公司成立以来第一桩人命车祸案,而司机小山田被判了三年,目前正在服刑。栗野听到这里,禁不住地黯然了。

“近来,只要出了人命,处罚都很严重。小山田真是太倒霉了。如果他不那么接近前面的大型自用车,事情便不会发生的。”

栗野也同意一个人如果交了霉运,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有件事,不晓得你知不知道。是几天前在报上看到的。那个被撞死的吉川的爱人池内笃子小姐,在池袋的公寓里自杀了。记得吗?就是闯到计程车前面的大型自用车前方的那位小姐。”

“有这种事。”

栗野虽然也瞪大了眼,不过如果是第一次听到这消息,那么惊诧度好像小了些。

“警方调查的结果,听说是那个案子促成了她和大型自用车的驾驶人浅野先生的一段情,才一个月以后她就从K镇搬到池袋的公寓去了,公司也辞掉了。就是成了那位浅野先生的情人了。可是因为最近浅野不理她了,为了挽回男人的爱,口衔瓦斯管,打算来个假装自杀。……咦,这些,难道你都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我跟他们完全无关。”

“是吗?”

龟村啜了几口茶,放下杯子又说:

“这是我个人的想法,我认为车祸发生前,池内笃子和浅野就已经认识,而且有一手了。双方的公司都在新宿,应该有这种机会的,尽管池内小姐一直保守她与浅野之间的秘密。我也听说吉川是黑道人物,参加暴力团体,说不定经常向池内小姐要钱。也可能池内想离开他,他又紧抓不放。在这情形下,一旦认识像浅野这种可靠的男子汉,便会想到请这么一个可靠人物,来把吉川怎样吧……”

栗野低下头喝着他的茶。由他那微僵的姿势,可知他是在听着。

“……记得你是在吉祥寺前搭上小山田开的计程车,来到十字路口,浅野的大型自用车便到前面来了,以后一直到车祸现场,都走在前面是不是?”

龟村口吻稍稍改变,若无其事地问。

“是的。”

“两辆车在I街上都开六十到六十五的速度。你告诉小山田,为了在九点四十分赶到K镇的朋友佐伯先生家,让小山田开快车。……问题就在这里,我是说,如果浅野知道你要到K镇去,也知道你会在那个时间,从吉祥寺站前搭计程车,那么说不定他会在那个十字路口,双手按住方向盘等着。”

栗野拿杯子的手微微颤起来。

“吉川会在那个时刻站在桥上,浅野也知道的。这一点,可能从池内听到,也可以由池内约好时间让吉川等在那儿。于是,浅野的大型自用车高速开过去了,从吉川站着的地方过了以后,来个紧急煞车。至于池内小姐是不是闯到车子前面,我倒无法明白,反正就是有这么一个理由,他忽然停住车。慌乱起来的,不用说是跟在后头开过来的计程车司机小山田。一急,把方向盘往左打,撞上站在那里的吉川。……只要浅野故意把车靠右停,小山田为了避免追撞,必定是会向左打的。小山田说,在那以前,他不知道有人站在那里。一方面是晚间,另一方面是大型车挡住了他的视线,这些都在计算之内。桥身窄,计程车车速达六十五,在这种情形下,不管如何,紧急煞车,都是无法避过吉川的。”

龟村一口气说了这些话。

“你说的,我都不懂,也和我无关。”

栗野有一点愤然地说。

“是吗?我倒觉得你催小山田开快车,好像有点蹊跷。如果你不催小山田赶路,小山田必定开慢些,那么悲惨的交通事故也就不会发生了。”

“我是有急事。搭计程车的人是有权这么做的。”

“你是说你在九时四十分以前,必需赶到K镇的佐伯先生家,是不是?……可是栗野先生,有一件不寻常的事呢。我为了那个案子,到佐伯先生家去访问。佐伯确实说三月十日晚上,你和他约好去看他,可是他也表示倒不是非在九点四十分以前赶到不可。不,应该说,不是什么重大的事,可是你在电话里一厢情愿地说要过去聊聊。这也是佐伯先生说的。”

“……”

“去年,我听到这些话,并没有特别留心,可是这次池内小姐闹了个假装自杀的新闻,忽然就另有感觉了。原来,这是精密设计下的犯罪呢,我恍然大悟了。装成偶然的样子,而这些偶然全由人工的、看不见的绳子系在一块。这年头,出人命的计程车都被称做‘凶器’,我想,警方也好,社会上一般人也好,都只是觉得:哎哎,又是计程车闯的祸。我相信这件犯罪,是利用了这个盲点安排的。”

栗野搁下杯子正要起身。

“不,不,请你稍等一下。我还明白了另外一个奇怪的事。浅野先生也说是有急事,必需赶到K镇的桥本电机行。但是,这次我查到的事实是去年三月十日,桥木电机刚好是公休日。浅野先生忘了这一点,却当做通过那座桥的藉口。”

其实,桥本电机行公休的事,是龟村临时编的谎话。不过这句话却发生了奇效。栗野兼雄脸上血色陡然退下去了。龟村看准了这一点,然后说:

“抱歉,栗野先生,该请你到警署说一说你和浅野先生当时的隐秘的交友关系。否则的话,敝公司的司机小山田未免太可怜了。”

他要拍栗野的肩似地抓住了他的臂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