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士上,下坂一夫和《海峡文学》的同仁古贺吾市两人并肩而坐。

来自坊城的渔船船员古贺悄声告诉一旁的下坂,说他喜欢上了坊城某旅馆的一个女侍。可是,这个女孩子却在三个月前销声匿迹了。

古贺开始讲这件事时,巴士刚好经过国铁海老津站,从3号国道转入一条朝北的岔路。路口处立着一座大大的花岗石鸟居。

进入海老津小镇之前,铁路钻入了山中隧道,而国道则沿着山峦开始爬坡。在坡顶处,另有一条狭窄的县道往北而去。

下坂一夫透过车窗瞟了一眼那条曾经路过的县道路口。如今,林中的树叶已经染红,路边的野草也已发黄,白色的芒草穗子在风中左右摇摆。在那时,树木枝叶还很茂盛,看上去苍翠欲滴,夏草也是一片绿意盎然。汽车曾在那样的景色中行进,后座上坐着信子。

县道的路口只一瞬间就从巴士的车窗外消失了,下坂一夫的回忆也随之消失。这便是所谓的眼不见为净。只要不看到,也就不会去追忆了。眼下,只见白色的国道上,小轿车一辆辆轻松地超过巴士,而满载货物的大卡车则发着轰响从后面冲了上来。国道反方向上是长长的车流,车辆络绎不绝。这条连接博多与门司的3号国道一如往常地忙忙碌碌,根本没人会注意县道路口。

“那叫信子的旅馆女侍,人很聪明,长得也很好看。让她做旅馆女侍,真是可惜了。”渔船船员古贺吾市在下坂一夫的身边说道。

这时,巴士开上了乡间的公路。小轿车少了许多,大卡车就更少了,倒是出现了一些耕耘机之类的农业机车,它们转动着窄窄的履带,慢吞吞地向前挪动。道路的两旁是大片的农田,稻子已经收割了近一半。有农民从田里直起腰来,眺望着从田边开过的这两辆巴士。

“她大概有多大呢?”下坂一夫假装问道。

“不太清楚,看样子大概二十四五岁吧,可能还要再大一点。”

“哦,要说嫁人的话,似乎有点耽搁了。”

“话不能这么说。即使是这个年龄,她要嫁人也很吃香。何况信子身材又那么好。”

古贺吾市压低了声音,为了不让前座的人听到。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露出几分陶醉的神情。下坂一夫十分明白古贺吾市的这种心理。

下坂一夫在心中暗笑。古贺吾市一定做梦也不会想到,无数次享用信子那姣好身体的正是自己。挺拔而富有弹性的乳房、柔软的腹部、圆润的大腿和小腿。这些部位,他已经用手指、掌心抚摸过、抓捏过不知多少次了。她那丰满肉感的身体简直令人欲罢不能。自己曾经无数次吻遍她的全身,吮遍她的全身,使她全身都沾满了黏糊糊的唾沫。

曾经那样令人发狂的肉体,现在正在泥土中一点点地腐烂。尸体变成一具白骨需要多长时间呢?如果需要一年的话,那么现在应该还留有一半的皮肉。深褐色的腐汁此刻正在向泥土中渗透吧?只要脸部腐烂掉,使人辨不出相貌就好。

“信子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我每次出海回到坊城,就想去千鸟旅馆跟信子姑娘聊天。信子也很喜欢听我说话。旅馆的另外两个女侍就不爱听。而且,说了她们也不懂。”古贺吾市继续说着信子的话题。

“你都跟她聊些什么呢?”

“聊文学什么的。”

“文学?”

“嗯,信子她看过不少小说。听说我是《海峡文学》的同仁后,她非常感兴趣。我一谈到同仁们的情况,她就会一动不动地听。”

“你跟她说了《海峡文学》的事?”下坂一夫有些不安了。

因为他跟信子幽会时,没听她说起过古贺吾市的事情,不过倒是提起过古贺吾市的名字。当时下坂还斥责她,叫她不要和《海峡文学》的同仁多说话。因为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下坂提醒过信子,如果她跟那些人来往,可能会一不留神把两人之间的事情说漏出去。

从那以后,下坂一夫再也没听信子说起过古贺吾市。但是现在看来,她还是在背地里饶有兴趣地打听《海峡文学》的同仁。

既然古贺吾市跟信子讲过同仁们的事情,那就很可能会提到自己。不,不是可能,应该是肯定。因为信子一定对自己的事十分感兴趣。

古贺吾市住在离唐津有段距离的坊城小镇上,并且一个月中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待在渔船上。因此,下坂跟他并没有密切的来往。不过,他一定从别的同仁那里听说过自己的传言。譬如自己经常去博多的酒吧喝酒,并且有个相好的女招待,等等。这些事古贺不会跟信子说了吧?

“那么,你跟那个叫信子的女侍说起过我吗?”下坂假装开玩笑地问。如果表情过于认真,古贺可能会觉到自己认识信子。

“嗯,没怎么说,只是提到过你的名字,还说过别的同仁。”古贺吾市解释道。他不想让人认为自己很多舌。

下坂一夫从他的言语和表情判断,他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自己和信子的关系。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可以放心了。

不过,等等,现在放心还为时过早。信子走了之后,千鸟旅馆方面对此又是如何看待的呢?

下坂觉得这一点必须问个明白。

从车窗朝外望去,稻田已经看不见了,左边是低矮的丘陵,右边是一大片松树林海,当地称之为三里松原。松原下面是白色的沙丘。这里离海边已经不远了。

“你很喜欢那个叫信子的女侍吧?”下坂一夫有意关切地问了句。

“嗯,我是有点看上她了。再过一段时间,说不定会更加为她着迷。”

古贺吾市那张饱经海风的脸上,罩着一层茫然若失的阴影。

真是个倒霉的家伙,下坂心中暗想。他内心的这个想法,使他脸上同情的表情看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

“那个叫信子的女孩,懂你的心思吗?”

“不清楚。我是个害羞的人,没好意思向她表示。要是早知道信子会辞掉旅馆的工作去大阪,我肯定腆着脸也要在这之前鼓足勇气跟她表白,虽然不知道她是否真的会理我。”

“你没勇气说?”下坂厚颜无耻地问道。

“是啊,就是没有勇气。”古贺吾市无奈地叹息道。

“真是可惜啊……对了,那信子姑娘干吗要去大阪呢?”

叫信子告诉旅馆的人,说要去大阪工作,近期就要辞职的,是下坂一夫。看来信子的确忠实地按照他的要求,跟旅馆里的人那样说了。

“听说,信子跟旅馆的老板娘说,她在大阪找到了好工作,还说给她介绍工作的人住在博多,她要去那里跟人家接头。但结果一去就再也没回千鸟旅馆。”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下坂一夫明知故问道。

“千鸟旅馆的老板娘估计信子跟博多的介绍人直接去了大阪。老板娘很生气。”

“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信子突然说要走嘛。老板娘说,冬天淡季时她在旅馆里倒是优哉游哉得很,到了夏天旅馆忙起来了,她却说要走,这不是存心刁难人吗?所以信子说要辞职不干时,老板娘发火了。估计就是因为这个,信子才招呼也不打,从博多直接去了大阪。”

信子确实说过,在她提出辞职不干后,老板娘一下子对她冷淡了。那是最后一次幽会时说的。

“那么,知道她去了大阪的哪里吗?”

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

“不知道,旅馆那边好像也不管信子了。”

“那她这么一走,工资也没拿吧?”

“旅馆女侍的工资很低,这倒不算什么。比较起来,客人给的小费倒多多了。”

“那么信子的东西还留在旅馆里没拿走吧?”

“嗯。不过也只是一个包裹而已,老板娘觉得信子大概也不要了。”

“为什么?”

“老板娘说那个博多的介绍人,也搞不清到底是真的中介还是情人。因为信子平时休假的时候,从不对人说到哪里去。晚上八点多回来时,总是一副很累的样子。老板娘还恶狠狠地骂她,说她那样子肯定是在外面跟男人鬼混了。不过,雇员离职后被老板说坏话的事也很普遍,所以我并不相信。”

下坂一夫独自在心里暗笑起来。

因为从古贺吾市的话中,他得到了两大收获。

第一,旅馆方面到最后也不知道信子的情人是自己,他们好像以为是那个住在博多的介绍人。

第二,旅馆的老板娘基于上面的“误解”,认为信子“直接去大阪工作了”,因此,她对信子走后再无音讯一事,也并不感到奇怪。

对于下坂一夫来说,这可真是天随人愿的好事。如果旅馆方面对信子的“蒸发”感到可疑,并对警署说有人离家出走,那么事情就麻烦了。报纸上说,近来警察对于“离家出走”的调查,都一律按遭遇谋杀的思路来展开。

下坂一夫为自己的好运而暗自庆幸。

这时,车窗外的三里松原已经远去,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深蓝色的秋日海面。响滩这一带的海水尚未受到任何的污染。

巴士继续往前开,车窗外出现了长长的、深入海中的混凝土防波堤和渔船码头,另一侧则是成片背靠丘陵的房屋。那就是针江的渔民小镇。

下坂不经意间朝山丘上瞟了一眼,看到上面高高的石阶,石阶上是一座白色鸟居,松林深处露出了灰褐色的神庙屋顶。

那是织幡神社。

一想到这儿,下坂不由自主地将脑袋缩到车窗下。

妻子景子的姨夫就在那里当神主。下坂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坐姿,最终也不知道景子姨妈姨夫的家到底在这狭长小镇的什么位置。因为他根本就不敢看。

过了针江小镇,车窗外就只剩下高山和大海了。这里有片高达五百米的山体,其支脉一直延伸入大海。巴士蜿蜒穿行在陡峭的山坡和濒海的悬崖之间。在这条道路上再开上大约十五公里,就是钟崎小镇了。

巴士一侧的车窗外是一片蔚蓝色的大海,另一边映满了山上红黄相间的枫树林。信子的尸体就躺在该山脉的南麓之下,正在一点点地化成白骨。

巴士突然停了下来。坐在司机旁边的是今天游乐活动的主持人,鹤发童颜的筑紫文化人联盟会会长。他笑盈盈地站了起来,将一个小型麦克风凑到嘴边。

“各位,快到吃饭时间了,我们就在这风光明媚的场所休息一下,同时享用午餐。大家下车后,可以到山坡草坪上,或海边岩石上,请大家自便。便当是向饭馆订的,附带两瓶酒。这是为祝贺我们的朋友下坂一夫而特地准备的。大家都知道,下坂一夫发表在《海峡文学》上的作品荣获了《文艺界》权威同人杂志评论栏目的好评。让我们在壮丽的大海前高举酒杯,祝愿下坂君在文学上取得更大的成就!”

会长热情洋溢的话音刚落,车厢内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

不要在这里!——下坂一夫真想这样大叫一声。

何必在这里休息?再开十五分钟不就到钟崎了吗?到那里吃午饭不好吗?

这个山坡和埋葬信子的那座山相连。所以这里不行!

但是这些话下坂并没说出口。他只是腼腆地站起身,向大家鞠了一躬,然后跟大家一起鼓掌。

从两辆巴士上下来的会员们,绝大多数都去了山坡。海边的岩礁处虽然景色优美,但不方便过去,必须从山路爬下悬崖,很危险。

大家三五成群地散在山坡上,能喝酒的转开瓶盖当酒杯开始喝起来,不能喝酒的就直接吃起便当。

下坂一夫坐在山坡下。如果上山坡的话,就会离“那座山”更近了。坐在路边虽说择地不雅,但总比靠近“那座山”要好受一点。

这时,人最多的山坡上爆发出一阵小小的喧闹。下坂一夫回头看去,一条棕色的小狗正穿行在吃便当的同仁之间。有人将鱼糕、油炸鸡块扔给小狗吃,也有人大声呵斥着驱赶小狗。

小狗不知所措地在山坡上徘徊。下坂一夫不由得脸色大变。

那条小狗是跛足。它走路时,右前脚抬离地面。

是“那条狗”!就是开车载着信子时,从岔道处窜出来的那条柴犬。毛色也一模一样。它前腿的骨折,正是自己的车,撞出来的。

那个肥胖的农妇,应该就住在这两座山头后。小狗竟跑了这么远的距离,并且偏偏在巴士停车吃饭的这个地方出现。

没错,正是被农妇叫作“太郎”的狗!

这条跛足的小狗一瘸一拐的,看上去像在蹦跳一样跑到下坂一夫身边。下坂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冲动地从地上捡起一块很大的石头,对准小狗扔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