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个汽车旅馆内,真野信子将她从小寺康司那六页稿纸上抄录下来的文章交给了下坂一夫。

这个汽车旅馆位于唐津与福冈之间的某海岸小镇上。远在奈良时代,这里曾是遣唐使的船只躲避季风的泊港,如今已缩小成了渔民集聚地,感觉像博多的郊外。

海滩边仍保留着成片的松树林,翻滚的浪涛不时拍打着几处陡峭绝壁。汽车旅馆就在这松树林中,竖着一块大大的花哨招牌。在海湾对面的深处,有一座极像富士山的圆锥形山丘。

下坂一夫身穿汽车旅馆里的和服单衣坐在床上,浏览便签上信子从那六张稿纸上抄录下来的文字。

“文章不怎么好啊。文体太陈旧了。”看完后,下坂发表了他的读后感,脸上露着冷漠的表情。

下坂知道小寺康司的大名。当他从信子口中听说小寺康司在千鸟旅馆逗留了十天,不禁将眼睛瞪得溜圆。

“小寺康司?真的?”他半信半疑地问道,“那家伙不会是假冒的吧?”

当时的他露出满脸的难以置信。

“怎么会呢?他的确长着一副小说家的模样。一头乱糟糟的干枯头发,脸色苍白,脸颊瘦瘦的,只有眼睛里闪烁着神经质的光芒。”信子觉得那人不可能是冒牌货。

信子和下坂并肩坐在床上。她注意到自己身上的和服单衣已满是皱褶,便拢了拢前襟,整了下衣服,又伸手捋了捋乱作一团的秀发。衣服平摊在她圆滑的膝盖处,像被熨烫过的一样,没有一点皱褶。

下坂紧接着又向信子打听那位客人的年纪、动作特征、说话语调等细节问题。

“你问得这么仔细,看来这个小寺康司还真是个有名的小说家咯?”信子一一回答后反问道。

“很有名啊。你们只看周刊杂志当然不会知道他。他可是搞纯文学的作家。订阅文学杂志的人里面,无人不知他的大名。只要他发表作品,一定会受到文艺时评的热议。要是他出了书,报纸上的书评栏目定会在醒目的位置为他做介绍。”

“啊,想不到他竟是个这么伟大的小说家啊。”信子瞪大了眼睛。她的眼前又浮现出自己负责招待的那位客人的模样。

“小寺康司可是一位实力派的作家。不过最近一阵子好像确实没怎么发表作品了。”

“可不是嘛,那位客人就是因为写不出东西,才整天愁眉苦脸的。他坐在桌子前,不是用手揪头发,就是哼哼唧唧的。他还去平户那儿住了三个晚上呢,可回来后还是写不出来。后来他像是灰心了,就回东京去了。你没看到,他的脸都瘦了一圈……”

“小寺康司住在千鸟旅馆时,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要是去看了,一定能辨出他是不是冒牌的,因为文学杂志上经常刊登他与别人会谈的照片。”

每月订阅两本文学杂志的下坂显摆着自己的优越性,同时不忘表达对信子的不满。

“你不是说在那半个月里你要写作,不能跟我见面吗?他偏偏就是在那段时间里来的嘛。我答应不与你联系,所以没去打扰你。”信子埋怨道。

“哦,原来是这样啊。是啊,因为《海峡文学》的截稿日期也逼近了嘛,我要赶着写一百二十页稿子呢,所以才这么说嘛。”下坂让步了,言语间流露出他“工作”之辛劳。

“为什么要写那么多呢?”

“还不是因为那些家伙写不出东西来嘛。古贺、真崎他们找了一大堆的借口,真是得寸进尺。但责怪这些原本就没有文学才能的人又有什么用呢?没办法,只得由我来写。”

古贺是坊城渔船上的船员,真崎是农协里的事务员。古贺和真崎这两个姓,都是佐贺县里的大姓。

“那又何必要硬撑着办同人杂志呢?”信子注意到下坂因为“没办法”才要写一百二十页的说法。他这种写法,能写出好作品吗?

“因为我们杂志定的是季刊,所以一期也不能落,否则在东京文学杂志编辑部那里就会没信用,我们会被全国同人杂志评论圈剔除的。那边也认可了我们的才能,所以拼了命也要把《海峡文学》撑下去。”下坂一脸认真地说道。

为了把《海峡文学》这本同人杂志坚持下去,信子也出力借了他五十万日元,可他对这功劳却只字未提。

听下坂一夫说小寺康司是著名的实力派小说家后,信子又想起了小寺康司那作家的风貌与执笔的态度——尽管没看到过他握笔的景象。但他那不肯轻易动笔的较真劲儿,给信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信子不知道有“呕心沥血”这样的形容词,但她真切感受到,一个专业作家为了写出能够成为作品的文章要花费多少心血。小寺康司的眼睛始终焦躁不安地转动着,眉宇之间的皱纹也日渐加深。虽然只在千鸟旅馆逗留了短短的十天,脸颊却消瘦得很明显。在他回去的时候,人已经显得极度憔悴不堪了。

这才是小说家真实的生活状态吧?应该说,已经成名的作家在写作时依然要饱受煎熬。再看看还在练习中的下坂一夫,他的创作态度是不是太漫不经心了?下坂的自信也太足了点吧。

在口头上,他总是架子十足地谈论一些晦涩难懂的文学理论,对于文学杂志上的那些小说他也常常用许多专用术语来大加评论,可从没见他对自己写的小说做反省和检讨。他的小说,文理纠结不清,常常让人看得一头雾水,不知所云。翻译小说信子虽然看得不多,但她觉得下坂的小说就跟那种误译很多、行文乱七八糟的翻译小说差不多,场景描写得一点也不生动形象,全篇读完后,也不知道他要表达什么。创作意图也模棱两可,读完后,给人留下的只有疲惫和模糊的印象。

尽管如此,在读了信子抄录的小寺康司的文章后,他竟然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感动或兴趣。

“如果那位客人真是小寺康司,那可真叫人大跌眼镜啊。”

下坂说着,将信子抄录给他的那几张便签往床头柜上一扔,随手拿起一旁的啤酒倒了一大杯。

信子可不这么认为。她觉得小寺康司不愧是专业作家,那些文字以写生一般的手法描写了某个场景,虽然只有区区六张稿纸,但却有种使读者身临其境的魅力。这就是所谓专业作家的技巧吧。

既然写得这么好,他为什么不接着写下去呢?信子对此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或许那些文字在外行眼里魅力无穷,而在小寺康司这样的作家眼里还不能算满意吧。所以他灰心丧气地放弃了。

从这件事上,信子感受到了专业作家那种精益求精的执著精神。回头再看看自己的男友下坂一夫,在他身上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认真劲儿。他遇到陌生人时,常会傲然自称:“我是作家下坂一夫。”其实,这种傲慢之中除了恬不知耻、偷懒耍滑和自我满足之外,还有什么呢?

看到下坂读了小寺康司的文字后并无任何反应,信子感到很失望,也很沮丧。她原本希望这六页稿纸的抄件会使下坂感到惊叹,受到刺激,总之会对他的小说创作有所帮助,可现在看来,这一切全都落空了。

“这种陈旧的文字表达早已落伍了。现在流行的是更加新颖的表现手法。”下坂看了一眼信子那张满是不乐意的脸,一口喝干了杯中的啤酒,用强硬的语气说道。每当说话一兴奋,下坂也就顾不上什么标准语不标准语了,满口都是他自己相当鄙视的佐贺方言。

“你不看文学杂志,当然不会明白。当下新锐作家写的东西,连文体也跟以前大不一样了。新一代人自有新一代的文学,是不断进步的。只会写这种陈腐文体的小寺康司已经完蛋了。他自己心里也清楚,他是写不了了,已经走进了死胡同。你看到他那焦躁不安的样子,其实就是他走投无路的表现。他在害怕新的文学天地。你也知道芥川龙之介的吧?他自杀了,就是因为看到新文学的兴起,怕自己败下阵来,才吃了那么多安眠药自杀的。‘一种莫名的不安’——这是他在遗书中留下的话。陈旧的文学被新兴的文学取而代之,如此而已。我现在写的就是新兴的文学。你是不会懂的。感谢你好不容易把小寺康司的这些文字抄了下来,可实际对我来说毫无用处。”下坂借着啤酒的酒劲,一口气说道。

信子只是一味倾听,无以反驳。尽管男友这样讲,她还是觉得小寺康司的这些文字写得很好。

下坂从侧面瞄了一眼信子,从她的表情上可以看出,她对自己的话仍不以为然。而且她的眼睛里还有一丝和现在的话题毫不相干的戒备之色。下坂在心里琢磨,她的脸色这么难看,会不会是自己隐瞒着的事被她察觉了?

下坂将啤酒杯放回床头柜,用手把信子的脸转过来,将她的脸贴在自己脸上。信子散乱的头发摩擦着他的脸颊。她的发质很硬,又浓又密。

下坂解开信子的衣服,将手探进去。浆洗过的和服单衣早已被揉得满是皱褶,而被她抚平了的膝盖部分,现在被这个男人一只手从下摆处掀了起来。

“再来一次。”

说着,下坂将信子压倒在满是波浪般皱褶的床单上。

注意到晨报上的这则报道并告诉信子的是同伴安子。当时,信子正在房间里打扫卫生,安子拿着报纸,将这则新闻特别露在最外面,一路小跑着闯了进去。

“信子啊,不会是那个人吧?就是前一阵儿住在锦之间的客人。”

社会版的下面,有一则讣告。正文前还附有一张照片,边上是人名:

小寺康司(作家)

信子看到照片后不禁惊叫起来:“啊,是他!”

照片比他本人要稍胖一些,估计是在他身体状况好的时候拍摄的。长发梳得很整齐,眼窝和脸颊处的凹陷较浅,眉宇间也没有深深的皱纹,他的表情看上去很柔和。

信子将视线转向了讣告的内容。

三月二日凌晨两点五十分,小寺康司因心肌梗塞医治无效,于东京都内新宿区的久留医院去世,享年三十九岁。三月一日半夜,小寺康司感到胸闷,立刻被救护车送进该医院。一个小时后失去了知觉。

小寺康司自昭和三十二年起开始发表小说,文风清新,作为青年作家而备受瞩目。昭和三十六年荣获×××文学奖,之后步入文坛,成为实力派作家之一。他的作品以自我体验为主要题材,表达了现代人内心的不安,其表现手法轻松潇洒而又含着一丝忧郁,广受文坛好评,同时对晚辈作家也产生了一定影响。遗体告别仪式将于三月五日下午二时,于其邸宅大田区田园调布×××举行。由其夫人智子女士主持葬礼。

心肌梗塞。

原来那人的心脏不好啊?信子回想起小寺康司那消瘦憔悴的脸庞。

毫无光泽的苍白皮肤,深陷的眼窝,消瘦的脸颊,尖尖的下颏,还有文弱的举止,这一切都是因为心脏不好的缘故啊?

难道是小说创作的辛劳让心脏受累,最终将他逼死的吗?小寺康司住在这旅馆时那张愁眉不展的脸在信子的眼前鲜明起来。

下坂一夫曾将芥川龙之介遗书中那句“一种莫名的不安”用在小寺康司的身上,难道小寺康司真的是因为惧怕新兴文学的兴起而在苦恼吗?信子不看文学杂志,不知道新兴文学到底是什么样子,但如果说下坂一夫写的那些东西有新兴文学的影子的话,她觉得小寺康司根本就用不着担心和害怕。仅凭那六张稿纸上的文字,就足以下这个结论。

那天从汽车旅馆里出来之前,下坂一夫不耐烦地将那几张抄件从床头柜上抓起来,塞进了上衣口袋,看他将那些文字批得一钱不值的样子,估计是准备将抄件给同人杂志的伙伴看,来嘲笑小寺康司吧。

小寺康司完蛋了,还在写这种陈词滥调。这说明他的没落只是时间问题。

信子似乎还能听到下坂如此说话的声音。

信子按报纸上刊登的小寺康司家的地址,给逝者的夫人发去了唁电。电文是照邮电局里的样本写的,不过信子的电文在为逝者祈求冥福的同时,也包含了她谢罪的心情。因为她不仅擅自抄录了那六页稿纸上的文字,还将它给了别人,让它被人用作嘲笑的材料,信子觉得十分愧疚。

发报人处,信子只写了“MANO”。小寺夫人应该不会知道,在佐贺县电报局发电报的这个“MANO”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