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都说密教有巫术性,使信徒陶醉于梦幻之境,或许是为了便于施加魔法吧。”古家库之助接着川原俊吉的话题说道。他把吸尽的烟头扔进烟灰缸,随手又端起了啤酒杯。

“是的。”川原摇了摇第二个酒瓶,发现啤酒已经喝完了,就说,“先生,让僧人拿啤酒挺麻烦的,还是喝威士忌吧。我房间里就有,这就去拿来。”

“哎?你不是不喝酒的吗?怎么会带威士忌来呢?”

“我就是想到先生或许要喝,就带了一瓶过来。稍等片刻,我马上就去拿来。”

川原走出门去,和服下摆一飘一摆。不到五分钟,他一只手提着威士忌酒瓶回来了。

“哦,还没开瓶呢。”古家接过酒瓶瞧着标签说道。显然他心中是十分满意的。

随后他拔出了瓶塞,将杯中残留的几滴啤酒倒进了烟灰缸,再往酒杯里斟了四分之一杯威士忌。

“先生,我去拿水来兑着喝吧。”

“算了,太麻烦了,就这么喝吧。”

他将杯子举到川原面前,说了声“我不客气了”,便将威士忌酒倒进了嘴里。

“您不兑水喝纯的呀?真厉害。”

“没什么,慢慢喝呗。你不能喝酒,真是太遗憾了。”

“对不起,我无法陪您对酌了。”

“哪里哪里,是我觉得有些对不住你啊。”

“先生不必意,请尽情享用……哦,对了,刚才讲到了密教的巫术性,正如先生所说的那样,我觉得这和迷幻功能是密切相关的。其效果如同施术者对人施展了催眠术。受了催眠的人,就会按照施术者的暗示行事。因此,我想护摩的香烟中有使人麻醉的成分,撒向火中的药材里可能就有那种东西。嘿嘿,这种事,这寺庙中是不能大声讲的。”

“哦,有意思。那些住这个寺庙中受加持祈祷的护摩修法的人,到底祈求些什么呢?”

“大部分人所祈求的都是极其平常的事情,诸如:生意兴隆,合家平安,无事息灾等等,最近又加上了交通安全。”

“哦,都是些很普通的现世利益。除此之外,还有没有特殊的加持祈祷呢?”

“有啊,还有除妖的祈祷、疾病速愈的加持、防火的加持、驱赶丑寅方向金神的祈祷、田间除虫、驱赶盗贼、平安分娩的祈祷等,过去还有除疱疮、破狐狸精缠身的加持。”

“嚯,这也太像密教的加持祈祷了。”

“除疱疮也叫咒疱疮。有个资深信徒曾给我看过传下来的咒符。那是一套‘鬼’字重叠的玩意儿。最上方是九个‘鬼’字横写;第二层是八个‘鬼’字横写;第三层是七个;如此递减,最后一层就只有一个‘鬼’字了。整个儿形成一个倒三角形。”

“啊,这不就是个‘鬼’字的倒金字塔吗?真吓人啊。”古家抿了一小口威士忌,说道。

“符咒的字本身就是要让人害怕嘛。所以,造了些普通汉字中没有的字。到底是巫术嘛。”

“说到巫咒,不就是做个小人,往小人身上钉钉子吗?”

“那是个咒杀仇敌的方法,是民间搞的,不过,据说有些寺院也应人请求进行镇伏怨敌的祈祷,但一般都不会接受的。奈良不是有个叫秋筱寺的古刹吗?”

“嗯,知道,知道。”

“那个寺中的秘佛叫做大元帅明王。它的相貌跟不动明王相似,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脖子上和手足上都缠满了蛇。头发是蛇,衣纽也是蛇。”

“啊,简直叫人毛骨悚然啊。”

“据说那就是镇伏怨敌之佛。听说选举时,还有候选人来祈祷,希望使竞争对手落选,弄得寺里十分为难。”

“哈哈,这样的祈求可真是时髦啊。”

古家摇头大笑。他已经开始喝第二杯威士忌了。

“光是落选倒也罢了,总还不至于危及生命嘛。”

“还有能伤害生命的祈祷吗?”

“镇伏怨敌嘛。既然要咒杀有着深仇大恨的对手,那不就是杀人的冲动吗?”

“现还有这种稀奇古怪的加持祈祷吗?”

“谁知道呢?说不定有些偏僻的地方还跟以前一样搞呢,只是不公开罢了。像这样的,正经寺庙是不搞的,可听说一些古怪的修行秘馆中还是有许许多多离奇的祈祷、巫咒。”

“修行秘馆?是不是俗称的野狐禅之类的?”

“是啊。一般认为,密教的护摩是来源于印度婆罗门教的护摩。婆罗门教中有许多印度原始宗教的因素,所以也难怪护摩会带有奇怪的印度元素了。据密教学者佐伯兴人说,护摩是梵语‘Homa’的汉译。我认为,这个‘Homa’和古代伊朗拜火教中的‘Haoma’,也就是麻药酒是有关系的。按照佛家的说法,护摩即使抱有镇伏护摩这样可怕的目的,也不单是憎恨与镇伏怨敌恶人,而是怜悯恶人自身遭因果报应,告诫他们不要做坏事。换句话说,镇伏护摩就是出于这样的考虑:以怜悯心善导恶人,使其获得精神解脱而达到最终目的。这是佛家的说法,可原始的镇伏护摩却没有这么仁义温和,只是对于怨敌进行无情报复和严厉惩罚。”

川原俊吉一边说,一边敏锐地观察着古家库之助的脸,只见古家的一双醉眼半睁半闭着。

古家被人摇醒了。他睁开眼睛,心想自己睡了多久。眼前是川原的一张笑脸。

“先坐,把您叫醒了,真是对不起。”

“哦,是你啊。”古家揉了揉眼睛,说道,“我睡了好久了吧?”

“没多久,才个把小时。”

“你一直这里吗?真是对不起了。”

“哪里哪里,没什么。把您从熟睡中叫醒,我倒是挺过意不去的。是这样的,我想到了一件事,才叫醒您的。先生喜欢拍摄夜景吗?”

“谈不上讨厌。怎么样?”

“这里是上总的最高处,东侧附近有个白鸟神社,从它前面的瞭望台上望出去,房总半岛像波浪一样高低起伏的群山就展现眼前了,俗称九十九谷。西边可以俯瞰直到富津岬的沿海平原,越过东京湾上空可以远眺三浦半岛、箱根山地和富士山。这是白天的景色,可夜景也很美。九十九谷一带全是山,太暗了,但是西部平原上从上总凑、佐贯,富津、市原、千叶至船桥、浦安的灯火,沿着东京湾画出一道弧度,又与东京的灯海相连,浩浩荡荡。并且,它还和川崎、横滨、横须贺相连,就连三浦半岛至逗子的灯光也闪烁可见,甚至连大岛的灯也隐约可见啊。”

“啊,真漂亮!”

古家的睡意好像全跑了。

“登上这鹿野山的最高处,拍下那样的夜景,怎么样?今晚天晴,有星星,把相机固定三脚架上,镜头打开至七八分,那就不仅仅是灯火,就连东京湾的海岸线、航海中的船灯,甚至连星星的光迹都可以拍下来啊。这不就是一幅梦境似的照片吗?哎呀,您看我竟敢先生面前班门弄斧,真是有失检点。”

“不,不,你说得对。那么,我们就去瞧瞧夜景吧。”

“好,我这就带您去。”

“现几点了?”

“先生睡了个把钟头,现是八点二十分左右,时间正好,顺便乘乘凉嘛。”

“既然是最高处,那就是山上喽。要穿过森林吗?”

“哪里的话。那是从我们上山时的公路偏东侧的一块高坡,可以开汽车过去,既没有树木也没有草丛。”

“离这个寺庙远吗?”

“走路十五分钟左右。一路都是柏油路,挺方便。旅馆一家挨着一家,就是从旅馆尽头的地方登上高坡。”

“是吗?既然走路去很方便,就去看看吧。”

“先生,请您换上西装吧。穿上西装和鞋子走起路来要比穿和服和木屐方便得多。我也到上面房间里换了衣服下来。”

古家穿上西服上衣的时候,川原已经从自己的房间里返回来了。

“啊呀,先生,上衣还是脱了舒服啊。您看,我也只穿一件衬衣。”

川原身着短袖衬衫。古家要脱去上衣时,川原伸手帮忙,并背过身去把上衣放进了壁橱里。真是个手脚麻利的小伙子。

“先生,我来拿摄影包吧。”

他把摄影包背到了肩上。

“那个高坡上乘凉的人挺多的吧?”

“不会太多。这里是山上,人们睡得早。住宿的旅客因为外面没有什么娱乐设施,所以一般都待有冷气的旅馆和饭店里,早早就睡下了。没有什么会干扰先生的摄影情绪。”

两人出了僧房,来到正殿前,再从这里下了石阶,穿过楼门。周围的杉树林黑压压的一片,衬托着头顶上透出微亮的一片星空。没有风。

寺院内,十来个人影分散各处,全是青年男女,有的穿着薄和服,有的还是进山时的那副打扮。有的嘴里哼着歌。

这时,空中响起了一阵轰鸣声,而且越来越近,就像头顶上炸开了金属声音。抬头仰望,只见三个红点笔直地朝西移动。看不到机身,只有两侧的翼灯和尾灯疾速逝去。

到了庙前町往右拐,商店当然早已经打烊,只有一些旅社稀稀落落地还开着门,把灯光洒路上,没有一个人影。

“乘车来时走的是这条路。”川原告诉古家道。

他们沿着那条公路朝着与来时相反的方向下坡而去。

“还远吗?”

“不,马上就到了。就这些房子的尽头处。拐了弯是座大旅馆。”

川原抖了抖肩膀,向上移了移摄影包。

“没有车通过啊。”

“已经这个时间了嘛。当天来回的车子自不必说,就连前来住宿的人的车辆也不会有了,因为都知道所有旅馆全客满了。夏季,不预约是不行的。”

“有类似国民宿舍之类的旅社吗?”

“有啊。但离这儿很远。”

他们遇到了四五名出来散步的游客。

“好凉快啊,都有点儿冷了。”古家自言自语道。

“或许穿着上衣来就好了。怪我粗心,真对不起。”

“没关系。”

“山上的夜晚有时也挺闷热的。因为刮南风的话,就会从海上带来热空气。”

古家把手插到了裤兜里。

“啊呀,不好了!”

“怎么啦?”

“香烟忘了上衣口袋里……”

“哦,我这里有。”

川原停下脚步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七星牌的烟盒,用指头轻轻弹了弹烟盒的底部。古家抽出冒出头来的一支,叼嘴里。川原给他点着了打火机。

“好香啊。”古家深深地吸一口,说道,“爱抽烟的人忘了带烟,可是够呛呀!”

说完,他吐了口烟。

“都怪我叫先生脱掉了上衣。”

“哪里,不能怪你。”

“烟铺已经打烊了,这里也没有自动贩卖机。您就抽我的吧。虽然只有一盒,但还剩十二三支呢。您要抽的时候,请随时讲。”

“谢谢。”

川原说着把烟盒放回到自己的衬衣口袋里。

走了五分钟左右,他站到古家前面说道:“就这儿拐弯。”

左侧分出一条陡峭的坡道。拐角处有家大旅馆,可是已经关了大门。附近也没有行人。

用柏油铺成的坡道形成了一个舒缓的弯道。川原前头大步走陡坡上。古家紧追慢赶,上气不接下气,光秃秃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

率先到达高坡的川原站定身躯,环视四周。

来到了这里,古家一下子就被夜景所吸引了。往下张望,一片黑洞洞,就像深不可测的海底一样。萤火虫一般聚集一起的大片灯光勾画出了弯曲的海岸线。

“啊,真美啊!”古家情不自禁地说道。

“是吧?简直像灯饰的俯瞰模型吧?”

“嗯,真像啊。”

“这下面是富津和木更津的灯光。它一直延伸到千叶,那里划一个弧度,再从浦安处汇入东京的灯火海洋……哎呀,先生,您好像喘得很厉害啊。”

“爬坡上来的么。我可比不了你这样的年轻人了,真有点儿吃不消啊。”

“啊,真对不起。那边坐一会儿休息休息吧。然后再好好选择一下拍摄角度。”

高坡上没有树木,也没有房屋,更没有人影。

古家看着四处寻找坐处的川原。突然他的视线遇到了新的物体。

那是瞭望楼般的铁塔。还不仅仅是两三个。

“那是什么?”古家仰望着涂了白漆的铁塔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