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您这么一说,山鹿先生似乎是个性格十分暴躁的人呐。”

桥本这个听众,不露痕迹地用手指捋了捋嘴唇上的胡须。

“怎么说呢,至少不是个很温和的人。虽说不甘人后也不失为一种好品格,但他也太锋芒毕露了,根本没有那种为了跟朋友们友好相处而稍稍自我克制一下的意识。”西田荣三说道。

他们重新点了红茶。一是因为自己也觉得喝一杯咖啡就占了人家这么长时间的座位有些不好意思。同时,西田荣三也还想继续跟对方聊聊或可称之为竞争对手的山鹿恭介的话题。

“因为山鹿君一直以为自己才应是这个团体的头儿或是中心人物。”

“是啊,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人么。”

“可是,他一对村井君和我发难,其他会员就都会对他那种自命不凡的样子感到十分反感,结果弄得不欢而散。所以,他就脱离了‘湘南光影会’,天马行空去了。嗯,说不定这样更符合他的性格。”

“可是,山鹿先生不是做生命保险的业务员吗?做保险的人不是对谁都会说一大堆好话吗?不然他怎么开展工作呢?”

桥本歪了歪脑袋,表示疑惑不解。

“正因为他是从事那种工作的,才会非工作的场合里以截然相反的方式发泄平时积累下的烦闷吧。我们不是常听说有些落语家、漫才师、喜剧演员等以逗人乐为营生的人,私底下十分古板吗?山鹿君的情况或许就跟他们差不多吧。”

“哦,这倒也是。”

红茶端来了。桥本说了声“不好意思”,便小心翼翼地往茶杯里放了一块糖。

“山鹿先生之所以采取如此行为,是因为他对自己的摄影技术充满自信的缘故吧?”桥本啜了一小口红茶后问道。

“不过,自信和现实可是两回事啊。”西田立刻回了一句。

“哦……”

“虽然不该说朋友的坏话,但如果不明真相的人有所误解,我也只得解释一下了。山鹿君的摄影技术也并不怎么高明,只要让他拍一些正经的东西,真正的水平也就原形毕露了。譬如说,让他拍一些他总是诋毁的沙龙风格的照片就清楚了,因为那种正统的东西是来不得半点虚假的,功夫不到家的人一出手,就会露出马脚来的。他的水平,其实是很臭的。”

“啊——”

桥本将两眼瞪得溜圆。

“不敢相信吧?不过这可是真的。山鹿君自己也很清楚,所以他从来就不拍沙龙照片。但他不说自己不擅长拍,却反过来攻击沙龙照片。而新闻照片主要取决于素材,即便技术差一点,也混得过去。”

“拍摄新闻照片时,技术差点儿也没关系吗?”

“读者的注意力都被引导到照片中那决定性的瞬间上了,技术上的优劣一般就不被注意了。”

“哦,我好像有点明白了。”桥本摩挲着下巴上的胡子说道。

“所以山鹿君只拍新闻照片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种投机取巧的做法吧。”

西田喝了一口红茶,润了润自己的嗓子。谈论山鹿恭介过程中,他不知不觉地来了劲儿。

“啊,还有这样的事啊。我可从来没想到过啊。”

“作品和自己的名字报纸或摄影杂志上频频亮相,相当地招摇,不明就里的人见了,谁都会认为他山鹿恭介是个了不起的摄影家。可是我们这些老相识,对他的家底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不过,老拍那样的新闻照片也很辛苦吧?不是要一直马不停蹄地去找那些异乎寻常的素材吗?”

“是啊,所以他做保险推销的本职工作时也老带着相机。最近的相机变焦方面有了很大的提高,很多情况下不必像以前那样频频更换镜头也能拍了。确实要比以前便利得多。”

“但是,就算他每天都挂着照相机出门,也不可能老是遇上能拍的题材吧?”

“就是啊,山鹿君的痛苦就这里。正像你所说的,那种异乎寻常的题材是很难遇见的。完全是靠运气,是偶然性。如果是一般的摄影师,可以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寻求素材。要是专业摄影家的话,可以出国到沙漠里或喜马拉雅山上拍摄当地原住民的生活状态。不过,山鹿君没有条件出国,而拍摄日常生活中的题材又与他的新闻摄影精神相违背。因为那样的话,不就又成了沙龙照片了吗?”

“山鹿先生是对自己要求很严格的新闻摄影家吧?”

“对自己要求很严格?”西田听了桥本的这一句问话,不禁哂然一笑,“……你这就将他捧得太高了。他只不过是不甘人后,也就是出于刚才所说的功利心而已。就是这种心思,将他自己逼得喘不过气来。”

一旁的座位上先是坐着一对年轻的男女,后来又换了带小孩的一家子,愉快、喧闹的声音不绝于耳。但这一切都与西田无关,他依然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山鹿恭介。

“山鹿君这次是撞上了大运,得了A报的年度最高奖,估计他那对本来就生得很高的眼睛要移到头顶上去了吧。特别是他看到我的作品仅仅是入闱而已,一定连嘴都笑歪了吧。”

西田似乎用指甲扒开原本碰都不愿让人碰一下的伤口。别人是不能碰的,自己撕开却没问题,因为能体验到一阵自虐带来的快感。话说到这份儿上,就犹如骨鲠喉不吐不快了。

“可是,我是不会像山鹿君那样到处乱跑,去寻觅什么异常素材的。我拍那张照片,就是收音机里听到了消息才赶到国道一三四线的事故现场去的。也正因为这样,我才输给了山鹿君的《冲撞》。但我觉得即使这样也没什么。像我这样的做法不是很正常吗?而他那样的拍摄行为才是不正常的,有些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

“哦,我指的是报刊上登出来的山鹿君的获奖感想。他是这样说的,‘……十月三日晚上十一点钟左右,我长泉町向田一带溜达。那是为了山坡上拍摄沼津方向的夜景。这时从东名高速公路处传来了巨大的声响,火光冲天,于是我就赶紧跑了过去。看到六辆车撞一起的连环撞车事故后,我就一个劲儿地按动块门。’……大概就是这样。不过呢,我对山鹿君的这套说辞有些疑问。”

“疑问?什么疑问?”桥本盯着西田的脸问道。

“这疑问是针对山鹿君所说的,为了拍沼津方向的夜景而那一带溜达而起的。他不是说,要将近景中的树林拍成剪影状,使之与远景中的城市灯光作对照,并要捕捉到映照到天空中的北极光一般的城市光辉,拍出具有梦幻般氛围的照片吗?这样的照片不就是十足的沙龙风格的风景照片吗?这与他平常所主张的那一套是自相矛盾的。他平时所深恶痛绝的不就是这样的照片吗?”

“啊,是啊。”

桥本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自己没注意到的地方被人一下子点明了。

“您这么一说,还真是的。这么说,山鹿先生说谎?”

桥本的膝盖桌子底下往前挪了挪。

“也不能说是一派胡言吧,估计是山鹿君的门面话。我觉得他是有意守那里,从一开始就盯上了东名高速公路的。”

“哦——”

“因为东名高速公路上经常发生交通事故,而且要么不发生,一发生就是严重的恶性事故。因为跑那条路上的车,车速都每小时一百公里以上。特别是晚上,车就开得更快了。而发生撞车事故的地点,一般都即将拐弯的地方。我觉得山鹿君就是架好了照相机耐心地守那儿的。”

桥本将视线落了红茶杯子里了,像是分析西田的猜测。

“可是……”桥本抬起眼来,说道,“那样的事故会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发生是谁都想不到的。东名高速上的拐弯处也有无数个,其中某一个拐弯处会发生交通事故的概率是很低的吧?就算能估计到某个地点会发生交通事故,也不可能知道哪一天发生啊。总不能没日没夜地守那里吧?听您的说法,山鹿先生似乎等待一个相当渺茫的事件……”

“山鹿君的执著就体现这种地方。这通常情况下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但他就具有那种与众不同的异常性格。估计是因为过于追求异常题材造成了他这种异常的性格吧。”

西田的脸上又露出了哂笑。

“可尽管这样,山鹿先生真的会那里耐心地等待一个概率很小的事件吗?”

“你似乎还不肯相信,可事实上他不是已经那天晚上十一点钟左右拍到了那个特大事故了么?”

“……”

“确实,那是一个小概率事件,可就像评审委员会委员长古家库之助先生所说的那样,山鹿君遇上了十万分之一的概率。这已经可以说是偶然性了吧?可他就是遇上了这样的偶然。这是山鹿君的耐心所取得的胜利。这是我们具有正常神经的人做不到的。可话又要说回来,山鹿君是很怕蛇的,还真亏他能那个黑咕隆咚的地方待了那么长的时间啊。”

桥本将杯中已经凉了的红茶送到了嘴里。

“十万分之一的偶然真的降临耐心守候着的山鹿先生的眼前,从常识来说,这真是难以想象,简直是奇迹。”

他脸上的表情显示出他内心中不可思议的感受。

“我也觉得这是一个奇迹啊。难以置信,却又真实地发生了。只能说是山鹿君的执著获得了回报。每当有报纸或摄影杂志举办大奖赛,他总是一个不落地投稿,每次都能递交出具有相当分量的作品。当然了,像《冲撞》这样重量级的,还是第一次。”西田强压着心中的懊恼说道。

“山鹿先生这么频繁地投稿吗?”

“我不是说过吗?这是出于功利心,也可称之为野心吧。他想要名扬全国。入选获奖后既能扬名又能领取奖金,可谓是名利双收,对他来说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得意的呢?”

“原来他有这样的野心啊。嗯,还真是野心不小啊。”桥本手摸着下巴,突然扬起脸来问道,“那么,山鹿先生以前投稿的那些作品,像这种偶然性题材的多吗?”

“或多或少都带点偶然性吧。新闻照片么,怎么说也算是偶然性的产物。古家评审委员长和A报摄影部长之所以极力推举《冲撞》为年度最高奖,还不是看中了那种偶然性所带来的冲击力么?”

“说到冲击力,A报将最高奖报上发表后,还刊登了读者对它的批评意见呢。对此,您是怎样看的呢?”

“那是一张冲击力太大的照片,也可以说是一张场景惨烈的照片。所以有人说,将这样的照片评为最高奖不合适,并且还拿它和以前拍摄‘紫云丸’沉没的照片来作比较。我觉得那位读者意见是很有道理的。我赞成他的批评意见。”

“……”

“报上还登了摄影部长和古家评审委员长针对批评意见的辩解呢。”

“嗯,我两者都阅读了。”

“作为评审的当事者,他们自然要作这样的辩解了。不过呢,我给你透露一点信息,古家先生和山鹿君的关系可非同一般啊。五年前,‘湘南光影会’曾请古家先生来上过课。那时山鹿君还没有退会呢,他对古家先生的照料真可谓是无微不至,并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把他那套拉保险的本事全都施展出来了。我们一旁看着都觉得难为情啊。之后呢,过年过节的自然是不话下了,就连平时他也经常给古家先生送礼。他完全把自己当作是古家先生的门生了。”

“啊?还有这么回事啊?”

“山鹿君对我们总是一脸的傲慢,可他的另一幅面孔就是那样的。所以古家先生会将《冲撞》选为年度最高奖,有人提出批评意见,也会站出来为他辩护——我们这些知道内情的人不得不这么想。”

“真是太令人吃惊了。”

“还有呢,这可是新闻照片征集方这边的事情了。”西田扫视了一下四周,用更加低的声音说道“就是说,新闻照片完全受偶然性支配,因此照片的优劣高下也受到偶然性极大的影响。然而,这种受制于偶然性的瞬间不是经常遇得到的,所以令征集方大伤脑筋的是很难征集到好照片。于是,征集方和工作人员中就流传着这样的说法了……”

西田凑近桥本的耳朵简短地说了几句。

“啊?!”

听完之后,桥本不禁低声惊呼起来。

“这当然是开玩笑的了。因为收到的照片全都是平庸之作么,就自然会出现这样的谣传了。古家先生他们也经常将其当作笑话来说的……不过,这可不能对外人说。虽然是笑话,也很容易招来误解的。”

西田见听者的反应过于强烈,反倒大吃了一惊,于是赶紧叮嘱一句,以防外传。

或许是西田的心理作用,他发现桥本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苍白。

桥本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远处某一点,眼神中流露出某种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