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驶入海湾,单调的轮机声在空气中扩散开来,在两岸间回荡。船家的女人掌舵,男人在船舷边干活。

“人们的生活方式真是多样啊!”明子凝望着船前进的方向说道。

水波微微泛出红色的光芒,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傍晚。

明子对船家夫妇的生活心生羡慕,并与她自己的生活作对照。我沉默不语。多余的话还是不说为好,说多了反而会引起麻烦。明子很感性,在这里哭起来的话就麻烦了。乍看上去,站在一起的我们就像一对不怎么爱说话的夫妻。

“该回去了。”

“好。”明子温顺地应了一声。

站立这么久,她可能也有些疲惫了,而我因为回想了很多过去的事,所以并不感到特别累。不过,我没对明子讲自己想到的这些事。

我们今晚留宿的旅馆建在松林里,四周有高高的篱笆,不但可以保护隐私,还有防风的作用,尽管风从什么地方都能吹进来。一到晚上,这一带便万籁俱寂。

“二位回来了?”旅馆的女佣迎了出来。

“我们回来了。”回应女佣问候的是明子,我则把脸转向另一边。

女佣领我们走向客室。客室总共有两间,只有一间空着。女佣为我们开门,脚下是沙地,经过会留下足迹。

女佣告诉我们,洗澡水已经准备好了。她基本都只和明子说话,声音爽朗。我拿起随身带着的报纸展开在面前。

女佣一出去,明子就走到我身旁。

“姐夫还是那么沉默寡言啊。”

“嗯。”

“女佣大概以为姐夫在不高兴呢。”

这可不妙。不应该给店家留下这种印象,最好让人觉得我是个平平常常、没有什么特别的人。

我看着明子的脸。因为在室外站立得太久,她的头发有些蓬乱,还散发着潮水的味道。

桌子上放着信封、便条和住宿记录簿。

“这上面是写名字的?”明子犹豫着问道。

“像是。”我斟酌过不写两个人的真名,但还是觉得有些别扭,“不写也没关系吧。”

我只要写了,就会留下笔迹。我也不想让明子写。

“为什么?按规定,必须写吧?如果不写,警察会来追究吧?”明子睁着大眼睛问。

“说是那么说,但那不过是个形式而已,警察也不会那么仔细……”我不想提“警察”这个词,于是继续说,“你就当作忘写了,没关系的。对旅馆来讲,没有记录还可以逃税,他们不会硬要你写的。”

“是吗?那也好。”明子一副释然的模样。

我也不知自己的说法到底对不对,如果店家要求记录,那拖到明天早晨也好。不过,如果旅馆里发生了什么意外,老板一定会被警察追究。

我们泡过澡出来,餐桌前已经摆好了晚餐。夜幕降临。女佣把酒送到门口后就转身走了。

我原本打算站起身去和她结账,可又改变了主意。先付账反倒有些不自然,可能引起店家的警惕。

“怎么了?”

“没什么……”

我拿起酒盏,朝明子举了一下。明子什么也没察觉到。

女佣收拾好餐桌,又为我们铺了被褥。此时,我和明子正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一切妥当之后,女佣向我们道晚安,离开了。她没提结账的事。

虽然一度精神紧张,疲倦的我还是很快进入了梦乡,而且睡得很沉。

突然,我感觉到一样通红的东西映在眼前,于是一下子睁开眼睛。

屋里一片漆黑,窗外的微光投射到枕边,我身旁的明子酣然沉睡,嘴唇微张,看来是累坏了。

看一下手表,现在是凌晨一点多,时间还早。

我刚想要抽支烟,但转念一想,划火柴的声音可能会惊醒明子,便作罢了。

我仰卧着,凝视黑暗的天花板,思索着刚才眼皮上泛起的红色光亮。那是什么错觉吧?应该不是梦。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白天与明子一起观赏田野浦的情景,我的出生地如今早已了无痕迹,当年是母亲背着我逃出火海的。刚才的红色,应该是由于我的脑海里还残留着白天对明子讲的刻骨铭心的往事。

身旁的明子正呼呼大睡。我该动手了。

这时,我头脑中分散的记忆忽然变得井然有序,连续的记忆顿时让我豁然开朗。

父亲在母亲不在时打了小姨,这应该是两人争吵导致,而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他们争吵的原因。

小姨是想和父亲了断他们之间的关系,前往韩国追随她的丈夫吧?或许是姨夫要她尽快去韩国。总之,父亲对此恼羞成怒,打了小姨,以致小姨的额头流了血。

我在三本松处看到父亲和小姨的事,肯定发生在殴打一事之前。港口小镇的樱花祭典上,父亲让我先回家,这件事也发生在他殴打小姨前。

我不清楚小姨在二楼卧床了多久。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时间并不长吧?在我梦境一般的记忆里,只有她那枕边垂下的长发和沉在黄铜脸盆中的手巾。

“千万不要对别人讲小姨病了,如果讲了,警察就会来抓你爸爸。”母亲曾这样对我说。

看见小姨的额头受伤,母亲肯定也猜出了其中的原因。当然,在那以前,母亲就有所察觉了吧?但在小姨负伤这件事上,母亲站到了父亲的一边。母亲不但唯恐这件事传开,不可能把父亲对小姨的殴打当作自己的胜利。母亲对小姨的憎恶应该由来已久。

可是就在这时,小姨在韩国的丈夫写信督促小姨尽早去他身边。小姨受伤未愈,卧床不起,她知道如果就这么去韩国,姨夫一定会察觉。姨夫是警官,父亲一定会遭到他的报复,并以通奸罪起诉父亲,把他送进监狱。

父亲是个小心谨慎的人,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深深地体会到这一点。他畏惧权力。

所谓邻居片山家的餐馆不慎引燃大火,极可能是无稽之谈,那肯定是人为纵火。

自火灾后,我就再也没见到小姨。我完全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去了韩国,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小姨该不会是那时躺在二楼,然后葬身火海了吧?不知为什么,我总有这样的感觉。可是,小姨并非病重得不能动弹,怎么会烧死呢?是不是有什么其他原因致使她无法逃脱?

火灾后,寄居在港口小镇的熟人家时,父母整整两天不见踪影,又是怎么回事?

我猜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们去接受了警方的调查,另一种可能是去参加小姨的葬礼,然后在附近的阿弥陀寺做法事,料理小姨的后事。

我对旁边熟睡的明子下了手。

“爸,”我在心中对他说,“你儿子也在做你做过的事。”

我的妻子应该会为我作不在场证明,为了把我从热烈奔放的明子身边夺回去,就像当年母亲帮助父亲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