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一年前,猿渡卯平开始琢磨杀人计划。不过,他考虑的并不是杀人过程本身,而是杀人之后站在法庭上的应对之策。

猿渡卯平是东京文京区的裱画师,今年三十五岁。他的妻子比他小五岁,两人有一个六岁的女儿。

猿渡当初并不是做裱画这一行的。虽然他父亲曾是在整个东京都赫赫有名的裱画师,可猿渡并不想继承家业。他在大学里学的是经济,立志将来在银行或者大公司工作。十五年前,父亲故去,裱画店日渐败落。当年他父亲很有大师风范,身边聚集着一批技艺高超的匠人,但自从身为外行的卯平开始执掌店面后,匠人们都相继离开了。

其实卯平根本不愿接管装裱店,可无奈架不住一些亲戚和父亲的合作伙伴的苦苦相劝,只好中断学业。卯平心灵手巧,以前父亲工作时他喜欢在一旁模仿。当然,那算不上系统的学习。接管店面后,他希望匠人们能和以前一样继续留在店里,但事与愿违,最后店里只剩他和一名学徒。之前那间宽敞的店面变得很难维持,于是他们的装裱店搬进了小巷。

尽管如此,因为父亲的名声还在,还是常有画商找上门来。需要装裱的虽不是什么名画,这点生意总算能让这个半专业的裱画师勉强应付生活。这都是托了他父亲的福。

如果接手的全都是次等货,那么卯平无疑还能依靠平庸的手艺安然终老。然而有一天,与父亲有过深厚交情的一流画商苍古堂送来了一幅珍贵画作,要求装裱成画轴。就是这幅画,成了卯平后来磨难的根源。

苍古堂的老掌柜当时这样对卯平说:“这是我一位相当重要的老顾客送来的,请你把它裱好。客户要得非常急,请你这边抓紧。这幅画值一百万以上,你装裱的时候千万要多加小心!”

既要抓紧时间,又要仔细谨慎,这可不容易。其实当时卯平完全可以拒绝,但他还是忍不住想在佳作上一试身手。掌柜的言外之意是,其他的装裱店都因时间太紧不肯接活儿。这位画商一直念及他与卯平父亲当年的情分,经常给卯平安排些生意。卯平接下了这份活儿,一来是想解人家的燃眉之急,二来也想向对方显示自己有处理优秀画作的自信。

当天晚上,卯平就专心致志地投入了工作。这是一幅色彩绚丽的名家花鸟画。苍古堂还带来了顾客给的素雅古朴的丝绢,以作装裱材料。

卯平日以继夜地忙着,现在距离规定的期限还有一天。目前为止,卯平对装裱的效果还很满意。当时正是冬季,他不喜欢煤油炉,所以工作室里摆放着一个烧得很旺的炭火盆。

最大的不幸在他去厕所的时候发生了。当时他妻子不在家,才不过五分钟,当他上完厕所回来时,画上正升起一股青烟。火盆中的木炭爆出火星,烧到了绷在木架上的丝绢。卯平连忙将溅到画上的火炭碎屑掸下,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牡丹那绚烂的花瓣上出现了一个残酷的孔洞。正是这个直径五厘米、边缘发黑的孔洞,无情地吞噬了卯平的人生。

卯平的头脑中立刻变得一片空白。当一个人闯下大祸,感到无法挽回时,至少会尚存一丝理智,可卯平慌乱得连考虑补救措施的时间都没有。刹那间,失去重要顾客的绝望、赔偿如此昂贵画作将会造成的经济负担,以及由于他的粗心大意将遭到的蔑视与嘲讽等,所有这一切都同时猛烈撞击着他的大脑。

又惊又怒的苍古堂当即要求卯平赔偿损失,说客户要求赔偿一百二十万日元。他又说,将如此重要的工作委托给卯平,他自身也要承担部分责任,所以要卯平赔偿一百万日元。卯平低垂着脑袋,听着老掌柜没完没了的责骂。

不要说一百万,卯平就是连三十万的存款也没有。但苍古堂说,如果卯平赔偿一百万日元,这件事就放过他,以后还会将其他画作委托他装裱。卯平向不幸迈出的第二步,就是对这种许诺的深信不疑。

他希望以后仍能从苍古堂那里承揽活计。如果因这件事被一流的画商抛弃,那他装裱师的生命也相当于到此为止了,而且其他画店以后也绝不会再找他。正是这个原因,他才到放高利贷的荒矶满太郎那里借了一百万日元。

荒矶满太郎六十二岁,他承诺可以借给卯平七十万。这七十万也能帮大忙。然而,卯平拿到的现金已扣除了当月一成五分的利息,只有五十九万五千日元。不仅如此,荒矶还以礼金为名,抽走了五千日元的零头。

卯平又从其他地方设法东拼西凑了三十万日元,加上自己仅有的积蓄,他终于凑够一百万赔给了苍古堂。可那以后,苍古堂就再也没搭理过他。所谓以后给他派活儿的说法本来就是谎言,只不过是为讨赔偿创造方便而已。

从那时起,卯平堕入了真正的地狱。荒矶满太郎每个月都上门来逼债,卯平还不起本金,只能还每个月十万五千日元的利息。要知道,高利贷是用复利来计算的,卯平的欠债金额迅速膨胀到了原始本金的三倍之多。

为拖延还债,卯平邀请荒矶满太郎到池袋的一家小饭馆。这家饭馆卯平自己常去光顾。荒矶这个人虽然上了岁数,却仍又好酒又好色。店里的女佣泽子是卯平的相好,三十一岁,皮肤白皙,体态丰腴。尽管容貌一般,她那张小兜嘴却很是招人喜爱。荒矶似乎很喜欢泽子,他知道那是卯平的相好,开始时还有所顾忌,后来就正大光明地动手动脚。之后荒矶开始单独前往那里,吃吃喝喝全是赊账,由卯平支付。荒矶说这些花费并不会从卯平的债款里扣除,因为他在卯平最困难的时候拉过他一把,卯平付这个钱是应该的。

最后,泽子还是被荒矶抢走了,她也为金钱所屈服。

卯平从此对荒矶恨之入骨。这个人早就因放高利贷手段恶劣而臭名远扬,没想到他欺人太甚竟至如此地步。听说还有人因为受不了他咄咄逼人的催账而自杀。

就这样,猿渡卯平对荒矶起了杀意。

卯平在计划杀害荒矶的同时,也在琢磨怎样使自己逃脱法律的制裁。罪犯都想保全自己的性命,而面对荒矶,卯平更是认为自己不应该成为这种人的陪葬。

杀人罪要判死刑,就算从轻处理,至少也是无期徒刑或十几年的有期徒刑。即使是十年有期徒刑,也会让人生不如死。从某种意义上说,有期徒刑甚至比死刑更为残酷。荒矶满太郎原本就是没人性的社会蛀虫,为这种家伙赔上人生实在是不值得。

卯平回忆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中,拉斯柯尼科夫所说过的话。这个大学生计划杀掉一个有钱的老太婆,并试图在理论上使自己的行为合理化。

一方面是个毫无用处、毫无价值、愚蠢凶恶而且有病的老太婆,谁也不需要她,恰恰相反,她对大家都有害,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活着,而且要不了多久,老太婆自己就会死掉……另一方面,一些年轻的新生力量,由于得不到帮助,以致陷入绝境。这样的人成千上万,到处都是!……再说,以公共利益来衡量,这个害肺病的、愚蠢凶恶的老太婆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像只虱子,或者蟑螂罢了,而且还不如它们呢,因为老太婆活着是有害的。她吸别人的血,她吃人……

本段译文摘录了上海文艺出版社2007年8月出版的《罪与罚》中文版本(非琴译)。

而这个荒矶满太郎,完全比这个俄罗斯大学生厌恶的老太婆还令人憎恶。他完全是个社会的害虫。不!不管他是不是社会的害虫,总之他促使我的家庭走向破落,还抢走了我心爱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