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冈走下出租车,看了看出町柳站前的广场。男男女女站在车站入口不停地张望着,与其他车站并无不同。可他就是没看到金弥的身影。

味冈走进车站里。检票口附近人来人往,但没有人站在原地。金弥也不在站里。

他抬手看了看手表——八点零三分。车站里的电子时钟也显示着八点零三分。他整整迟到了四十五分钟。

金弥会不会等在别处了?他在车站里独自走动。角落里有一个亮着灯的小商店,年轻的女店员正把货品交给客人。可附近并没有女人站着。

他走出车站,绕了一圈,还是没见着金弥。他又望了望马路对面,也没有发现她的踪影。

要是没有被末吉逮住,就不会迟到了。

金弥应该不会就此回去才对。她特地从刈野温泉跑到京都来,别说是四十五分钟了,等一个小时也不奇怪啊。

味冈还暗自期待自己走下出租车的时候,等候已久的金弥会扑上来对他说:“人家等得好苦呀!”他还以为金弥会怒气冲冲地质问自己……他望着马路对面的路灯,感觉自己的期待落了空。

金弥会不会是等得不耐烦了,打车到市内买东西去了?毕竟他们约好了见面的地方,不太可能错过。于是他便站在路边,看着往车站驶来的出租车,可惜车中走出的人,没有一个是金弥。

八点半了。怎么会这样?要不再等二十分钟吧。味冈等了足足一个小时,金弥还是没来。他想回去了,可又怕自己前脚刚走,金弥后脚就来了。想必大家也有过这种经验吧?

金弥是不是遇到什么突发状况了?比如她坐的出租车出了交通事故,让她受伤了……或是打车之前,走在路上被车撞了……要是金弥进了医院,自然联系不上味冈了。

不对!她能联系上味冈!

味冈忽然想到,她可以给K酒店打电话啊!

撇去有关交通事故的猜测,等不及了的金弥,很有可能给K酒店打电话询问情况。

味冈朝电话亭走去。他从口袋里掏出K酒店的火柴盒,拨通了酒店的电话。

“我是××号房的味冈,请问有没有找我的电话?”这家酒店虽然让他很不愉快,可现在他也只能求助于酒店了。

“请稍等。”交换台又换了人,这回是个一本正经的年轻男人接的。等对方答复期间,味冈也一直举着听筒,看着电话亭外面的情况。到达车站的出租车,来往的路人……他竟仔细观察起灯火通明的出町柳车站来。

听筒另一头传来另一个员工的声音:“是味冈先生吧?”不是客房部主任的声音。味冈感觉,主任说不定还没下班,正躲在员工身后偷听呢……

“的确有电话找您。”

“是从哪儿打来的?”味冈激动不已,但还是故作平静地问道。

“是金弥女士在七点四十五分打来的。”

七点四十五分,那时味冈还在出租车里。

“她留言了吗?”味冈赶忙问道。

“留了。我先行一步。地方叫红叶庄,就在鞍马线贵船口站附近,下了车就能看见。我好像和味冈先生错过了,如果他打电话来问,就请这么转告他吧。"……就是这样。”

“红叶庄?”

“对,红色的红,叶子的叶。”

“谢谢。”

“不客气。”

味冈猛地推开电话亭大门。

电车里挤满了人。大家都忙着从市中心回家。

金弥果然先去旅馆了。可她干吗不在车站多等一会儿呢?

味冈听到金弥的留言之后松了一口气,可他对金弥的留言有些不满。

既然打到酒店找不到人,那不就说明味冈已经出门往出町柳站去了吗?为什么不在车站多等一会儿呢?

她从京都站前的咖啡厅里打电话给味冈的时候,还说不愿意一个人去贵船的旅馆呢。

这是怎么回事?

不过,也许是味冈迟到太久,惹她不高兴了。一到京都,就在车站前白等四十五分钟,会生气也是在所难免。没办法,先惹一惹她,之后的欢愉才会更有味道吧。

味冈差点儿就笑了出来,好在他立刻注意到了,赶忙收紧嘴唇。

金弥的电话一来,酒店前台的员工们,肯定都知道了味冈要去和一个叫“金弥”的女人约会……

电车每停一次,就会有一群乘客下车。因为没有人上车,车上的空位越来越多。窗外的高山离电车越来越近……

今晚他还不会回酒店去。他甚至能想象出前台员工偷笑的样子。一到晚上,前台就没什么活干了。服务员们肯定会聚在一起讨论店里的住客。

无论味冈寄存钥匙时再怎么严肃,他的形象都会被这通电话所破坏。

况且他们连约会对象的名字都知道了。“金弥”肯定不是姓氏,一听就是艺妓的艺名。她就不能说自己的本名村上吗?

而且她从咖啡厅给味冈打电话的时候,为什么不直说“今晚要住红叶庄”呢?要是说了,就不用再在留言的时候重复了。她要是能考虑得更周到一些,前台的人就不会知道了。

当然,金弥一开始是想和味冈一起打车去旅馆的,所以才觉得不用把旅馆的名字告诉味冈。只要她自己心中有数就行了。

一切都怪末吉。谁让他把自己堵在了大堂,还说了半天话。而且末吉扯了半天,都在炫耀自己的高尔夫打得有多好。

电车又停了。乘客蜂拥而下。只有车站附近才有灯光,电车开动起来没多久,周围就陷入一片漆黑。电车两侧都是黑乎乎的山。

“夏天就要去凉爽的鞍马山!保健避邪的护摩!”

味冈有意无意地看着车厢里挂着的海报。上面画着飞舞在杉树大道上的鸦天狗

前台的人说不定会把这件事告诉末吉。

他又开始了一段令人不快的想象。

末吉不住在K酒店,会听说这件事的可能性很小。但味冈有种预感,那就是末吉今天晚上,或是明天早上肯定还会出现在大堂。

电车离贵船站越来越近了。车厢里越来越空。味冈闭上双眼。他决定多想想正在红叶庄等待的金弥,以防止自己又陷入不愉快的妄想之中。

贵船口站前是一条笔直的坡道。沿着坡道往上走,肯定就是鞍马山索道的车站。于是味冈便沿着坡道往下走。道路两侧的人家排列得整整齐齐。挂着“红叶庄酒店”招牌的房子,就在距离人家一百米左右的山坡上。虽说是酒店,但那只是一栋两层楼高的小房子,最多只能算家旅馆。房子后面是一片漆黑的杉树林,树叶的味道扑鼻而来。

味冈推开大门,只见屋里照明昏暗,连走廊深处的样子都看不清楚。路上还放着大型棕榈盆栽,挡住了他的视线。

前台很小,柜台后坐着一个系着蝴蝶领结的男子。

他瞥了味冈一眼,低下头说:“欢迎光临。”

“呃……我的同伴应该已经到了……”他没有报上自己的名字,也没有提起金弥的名字。他觉得只要说“同伴”,对方应该就能明白了。他不知道金弥穿的是和服还是洋装,所以也说不出她的特征来。

“对,她已经到了。就在208号房。沿着这条走廊走到底,右转第八间房。”他没有站起身来为味冈带路,自然也没有叫其他服务员来。他压根就没从柜台里出来过。

味冈大吃一惊。金弥说,这是一位客人介绍给她的“僻静的好旅馆”。可走进来一看,简直就是所谓的情人酒店嘛!这也太寒酸了吧?

当然,这里地处京都郊外僻静的山区,有个情人酒店也没什么不正常的。可旅馆的建筑物也着实破了一点。不过,没有服务员带着去房间,或是在房间里提供服务,反而让味冈轻松了不少。

味冈敲了敲印有“No.208”字样的房门。没有人回答。他握住门把手转了一下,发现门并没有上锁。

狭窄的水门汀地板前方,有一道纸门。看到纸门,味冈就知道这是一间日式房间。拉开纸门一看,是一间八叠大的榻榻米房间。正面有木架子,房间正中摆着一张朱红色的小方桌,平淡无奇。墙上挂着水墨山水画,还有一盆百合的插花。架子上有一个装在玻璃盒子里的京都人偶,房间角落里还有一台电视机。

房间里空无一人,小桌上的茶具旁边,放着一个黑色鳄鱼皮的手提袋。墙上的衣架上,挂着一间亮米色的上衣,下面则摆着一条对折的裙子,也是米色的。看来金弥是穿着西式套装来的。手提袋的设计十分奢华,上衣也是很时髦的款式。可见金弥这趟出门可真是费尽心思。

他立刻明白了房间里没人的原因。水声阵阵入耳。浴室里好像正在放水。看来她刚进浴室洗澡了。

味冈看了看身旁的竹篮。两套浴衣少了一套,剩下的一套还整整齐齐地放在篮子里。

他无可奈何地在方桌前坐下,抽起香烟。烟灰缸旁边有两个茶杯,一个倒扣在盆上,另一个里头还剩了半杯茶。水壶里有热水,于是味冈就拿起一个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缓缓饮尽。他想看会儿电视,可电视机好像出了故障,半天都没有画面。

味冈等了足足二十分钟,可金弥还是没有从浴室里出来,水龙头的水放个不停。这个澡洗得可真够长的。

味冈脱下衣服,换上旅馆的浴衣。在刈野温泉的经验,让他不禁想和金弥泡个鸳鸯浴。他拉开旁边的纸门,就是一道狭窄的走廊,洗脸台旁边是浴室,中间隔着一扇磨砂玻璃门。浴室里亮着灯,磨砂玻璃对面是一片雪白的雾气。水声听得更清楚了。

“喂。”味冈脱衣服之前隔着玻璃门问了一下。可里头没有回音。

“是我,我到旅馆了。”还是没有回音。莫非她在洗头?也许她正低着头冲头发,所以才听不见味冈的喊声吧。

味冈推开浴室大门。蒸汽扑面而来。他透过蒸汽看了看浴缸——并没有裸体女子在浴缸里。狭小的浴缸里不断有水溢出,瓷砖上也积满了水。

他提起浴衣衣角,脱下袜子,走近浴室,关上了水龙头。

怪了。

味冈这才注意到,浴缸的竹篮里,没有脱下的浴衣,也没有内衣。

他再次回到大房间,打开了房间深处的纸门。

地上铺着两床浅蓝色底色、小花花纹的薄被褥。枕边的小台灯没有亮起,借着大房间的光亮,味冈看见其中一床被子鼓鼓囊囊的。

“啊,原来你已经洗完澡进被窝了啊?”味冈脑中浮现出在出町柳车站等得不耐烦的金弥的样子。她也许是在赌气吧,所以才会钻进被窝里,味冈喊她也不理。

“喂,金弥,你怎么啦?”味冈笑着走近枕边,将遮住脸庞的被子掀起一个角……

味冈差点大喊一声。他冲出房间,一脚踏在入口处的水门汀上。

游离的眼珠捕捉到一双白色的高跟鞋。刚进房间的时候光顾着找人,没有注意到。现在他反而发现了放在鞋箱上的这双鞋。

死在被褥里的女子的鞋,仿佛活物一般,整整齐齐地摆在鞋箱上。见状,味冈顿觉浑身无力,瘫坐在地。

他双手抱头。接下来该怎么办……

要不要立刻通知前台的男服务员?可这样就会被警察盘问。姓名、地址、职业……什么都得老老实实地交代。即便他声称自己与死者毫无关系,警方也会问他,那你为什么要跑到这家旅馆来?味冈不愿回答,也难以作答。他的确是来和女人约会的。

当然,他想见的并不是死了的那个。但是见面的时间与地点都是他们事先约好的。在警方查清味冈与此事无关之前,他定会被拘留。

报上就会出现“味冈正弘”的名字:“尸体发现人,日星建设专务味冈正弘。味冈前往京都北郊贵船的情人酒店红叶庄……”不仅报纸上会登,杂志上也会登。

公司名誉扫地。味冈定会引咎辞职。

味冈脑中浮现出妻子悲愤交加的表情。他还有一个明年就要从女子大学毕业的女儿和今年春天开始上大学的儿子。

于是他决定,不告诉前台的员工,偷偷溜走。

怎么逃?这种情人酒店就只有一个出口,要离开,必须通过前台。

味冈想起自己曾看过一篇报道。一对情侣开了房间,之后男的对前台的人说,和我一起来的人睡着了,不要去吵醒她,自己要先回去,于是就付了钱离开了。事后员工跑去房间一看,发现那个女人已经被杀了。警方认定提前回去的男子就是犯罪嫌疑人。

味冈思索着逃离的方法。要不他也先去把房钱付了吧?可他只在房间里待了二十分钟,前台员工会起疑心吧?那就只能说:“我突然有事要出去,我同伴今晚会住下,不要去吵醒她。”

可这样实在太危险了。那员工肯定会盯着味冈看的。当然,进店门的时候员工也看了他一眼,但那只是匆匆一瞥。要是看到了第二眼,印象必然会更深,自己的体貌特征也会被他记住——五十岁左右的肥胖男子。而且他待了二十分钟就出门了,对方的疑心必定会更重,说不定还会立刻冲向208号房……

他决定,不通过前台,用其他掩人耳目的方法离开旅馆。

他将鞋子夹在腋下,折回了房间。寝室纸门对面有一扇拉着窗帘的玻璃窗。味冈打开窗锁一看,是狭窄的走廊和花园。不远处还有一堵砖墙,看上去有些高度。

正所谓狗急跳墙,人被逼急了,也能发挥出平日里难以想象的超能力来。比如火灾逃难的时候就是如此。许多捡回一条命的人,事后都会感叹自己怎么能背起这么重的东西。

肥胖的味冈将两只鞋子的鞋带系在一起,挂在脖子上,挣扎着爬上砖墙,又跳了下来。落地的时候压断了几根灌木,发出响声,在万籁俱静的深山老林中显得特别刺耳。味冈吓出一身冷汗,好在旅馆方向并没有传来脚步声。

他这才取下脖子上的鞋,解开鞋带,把鞋套在脚上。砖墙旁有一条小路,草丛对面是一条小溪,周围则是一片漆黑的杉树林。味冈感觉那深邃的黑暗朝自己压来……

小路在中途一分为二,一条通往旅馆的入口,可味冈自然没有勇气走那条路。他沿着上坡的小路走了一会儿,走到房子后方尽头,向右转去,来到一条大马路上。

临近十点,道路两边的人家都是窗门紧闭,没有人站在家门口。对面则是高高的土堤,灯火通明的电车沿着道路往下坡飞驰而去。味冈不禁背对道路,蹲下身来。

他害怕旅馆的人追上来,没有去贵船口车站。车站员工说不定还会作证说,十点左右有一个肥胖的男子上了车。

味冈沿着坡道快步行走。身后并没有脚步声传来。肥胖的味冈本不擅长走路,可他竟然走完了这条长达一公里的上坡路,一次都没休息过。这也是危急时刻发挥的超能力吧。深山老林,夜深人静,味冈一路上没有碰到任何人。

他好不容易走到了鞍马站。站前的斜坡上有一家大旅馆,乌黑的影子投射在路上。

月台上停着一辆电车。味冈买了一张前往出町柳站的车票,还要提防自己的脸被员工看见。电车里只有十多个客人,他挑了个角落里的座位,把整个身子对着窗户。

这是今天倒数第二班电车。

被褥里的女人是被谋杀的。味冈眺望着黑暗中寂寥的灯火,如此想道。他的心情终于平静了下来。

昏暗的灯光下,瞪大的双眼。静止的眼珠与眼白泛着光……被褥里的,正是东明经济研究所的秘书——泽田美代子。

她的头没有枕在枕头上,下巴抬得老高,脖子上好像还留着红色的印记。但味冈当时实在太过慌张,没能看个仔细。

她的头发是湿的,味冈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连手指上都沾了水,这一点他记得很清楚。看来她刚洗完澡。

可浴缸的水龙头并没有关上。浴缸里溢出来的水在浴室的瓷砖上形成了一个个小水塘。他记得自己脱下袜子,蹚着水跑去关上了水龙头。

如果泽田是洗完澡、进被窝之后突发心脏病而死的,那浴缸的水龙头应该关上了才对。而她却穿着旅馆的浴衣,横躺在被窝里死了。看来水龙头是有人故意打开的。

凶手可能是趁她洗澡的时候下手的。行凶后,再将尸体抱出浴缸,帮她穿上浴衣,塞进被子里。只有可能是那样……

味冈一到旅馆,就对前台员工说,“我的同伴已经来了。”而员工也立刻回答说,“是的,就在208号房。”味冈以为女方是四十分钟前到的,早知如此,就该向那位员工打听打听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到的……

房门没有上锁。有人偷偷溜进了房间里。女子在浴室里泡澡,这就说明她刚到房间没多久。也许她正是四十分钟之前来的。也就是说凶手刚走,味冈就来了……

那凶手是怎么逃走的呢?如果凶手与泽田是一起来到旅馆的,那么凶手应该会用味冈刚才想到的方法,假装同伴睡着了,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可味冈一进旅馆,前台员工就说,“您的同伴已经到了,就在208号房。”这就说明泽田美代子是独自来的旅馆。

电车往京都方向开去,窗外的夜景飞也似的后退。每停车一次,周围的灯光就会增加一些。高山已经远去,天空与原野展现在味冈眼前。高楼大厦的灯光也开始零星浮现……

窗玻璃上反射出车厢里的灯光与味冈的脸。窗外的灯光不断划过味冈的眼睛,仿佛电影的二次曝光一般。

额头上的抬头纹、没有活力的眼睛、难看的鼻子、松弛的嘴唇、鼓鼓囊囊的脸颊、鼻子旁延伸到嘴边的法令纹……车厢内的光线从脸颊两侧打了过来,让味冈脸上的丑陋部分更加显眼。

对着那张丑陋的脸,味冈喃喃自语道:“要振作。我被人算计了。要冷静,从陷阱里爬出来。不可急躁。不能自乱阵脚。好好想想!”

好好想想!

可窗上映出的那双眼睛,分明写满了恐惧。

他回头,抬眼看了看车厢。

“夏天就要去凉爽的鞍马山!保健避邪的护摩!”

海报上的文字模糊不清,好像是戴了副度数不对的眼镜一样。

不行了,不行了。味冈又环视了车厢。车里没几个乘客,大多在打瞌睡。一名男子跷着二郎腿,裤管下露出一双鲜艳的袜子。

味冈这才发现,自己的双脚好像能感觉到皮鞋内侧……他没穿袜子!

他走进浴室之前,脱下了袜子。可逃跑的时候太过慌张,忘了穿上袜子……

味冈的心脏扑通直跳,耳鸣也越发严重起来。

他一看见被窝里的女尸,就赶忙换回了自己的衣服,唯独忘了袜子。他满脑子都是“赶紧从旅馆逃走”,连平日里的习惯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外套、衬衫、裤子都是从竹篮里拿出来的。衬衫的扣子也花了好长时间才扣上,可见他有多么慌张。要是水蓝色的袜子也在那篮子里,他就会下意识地穿上了。可惜,袜子并不在那儿。可能是掉在其他地方了。他平时就喜欢乱丢东西,袜子也不例外,两只袜子有时会被他脱在不同的地方,妻子也经常数落他。

没错,他把袜子落在那个房间里了。

他可不能光着脚回K酒店。万幸的是,到了出町柳站之后,他发现站前的杂货店还开着。

“您这是怎么了呀?”店主见味冈坐在椅子上穿袜子,如此问道。毕竟,很少有客人会光脚穿鞋。

“我一脚踏进水塘里了,就把湿了的袜子扔掉了。”

“这样啊,那您可真是太不走运了……”

可味冈的鞋子并没有湿。不知店主注意到没有。

买完袜子,味冈便回到车站前等候出租车。

那双袜子会不会成为案子的证据?那种袜子随处都能买到,是妻子在百货商店买的,全国各地至少有个几万双一模一样的,上面也没有缝他的名字。这应该成不了证据吧?

站前的风景,与三小时前并无差别。只是车站里的人少了,商店也关门了。站前的路灯也暗了不少。

风景在静悄悄地变化。然而,对味冈来说,这却是惊心动魄、关乎他一生沉浮的三个小时。他简直无法相信,短短三个小时之中,会发生这么多事。要是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觉该有多好……

等了半天都没有出租车来。转身一看,旁边的公用电话亭里有个长发的年轻男子正在兴高采烈地打电话。灯光照亮了他的脸和肩膀。

三小时前,自己也曾走进那座电话亭,给K酒店打了个电话。

是金弥女士在七点四十五分打来的。

味冈朝电话亭走去。

他看了看手表。十一点十五分。有的人家也许还没睡。这台公用电话应该能打长途吧?他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

年轻人的电话还没打完。他握着听筒,说说笑笑。

稍后拿起听筒的时候,上面还留有年轻人的体温吧?真是令人作呕。

突然,拿着笔记本的那只手开始不住地颤抖。

情人酒店红叶庄的208号房里,满是自己的指纹!

年轻人从电话亭里走了出来。“让您久等啦。”他用京都话说道。

味冈借着微弱的意识,昏昏沉沉地走进电话亭里。听筒果然温热。

他发现,电话上贴着一张电话局的告示:

“这台公用电话无法与市外通话。”

味冈终于等到了一辆出租车。

“客人您上哪儿去啊?”一上车,司机便开口问道。

“……”他迷茫了,直到司机又问了一遍才说,“那就去御池大道吧。”

他不能回K酒店,必须换一家店住。他想到了御池大道的一家酒店。十一点过后,路上没有几个行人,马路上的车也很少。出租车飞驰而去。

可要是他今晚住了其他酒店,事后警方询问起来,就会百口莫辩。明明在K酒店开了房间,为什么今晚偏偏要去其他酒店过夜呢?光这一点,就足够警方起疑的了。他们定会认为:“你今晚杀了人,不敢回酒店去,就找其他地方躲起来了。”如此想来,他也只能回到那家令人不快的K酒店了。车子开到御池大道之后,他又吩咐司机前往K酒店。

十一点三十五分,味冈推开酒店大门,扫视大堂。大堂里没有一个客人,一半灯光都熄灭了,角落里显得非常昏暗。没有人影在等他回来。

前台的柜台后也没有人。自然也不见客房部主任。他终于放心了。要是出门时值班的那群人聚在一起,盯着自己一看,他们定会笑话味冈几个小时就完事回来了。他们还知道味冈去了哪家旅馆,和哪个女人见了面。一位叫金弥的女士,在鞍马线贵船口站的红叶庄旅馆等您。

这就是味冈不想回到K酒店的理由。

听到味冈的脚步声,背对钥匙柜坐着的一名员工抬起头,站起身来。他睡眼惺忪地找到味冈的钥匙,机械地将其递给味冈。

“晚安。”他面无表情地说道。

走进房间,味冈立刻脱下外套,将领带与衣服丢在床上。解开衬衫的纽扣,倒了满满一杯水,一口饮尽。他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喉咙已经干得快冒火了。

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疲劳的沉重感席卷而来。可他不能就此休息。他用双手撑起沉重的身体,命令自己站起身,拿起床上的上衣,从口袋里取出笔记本,翻到其中一页——在出町柳电话亭里,他也翻开了那一页。上面写着昨晚金弥告诉他的电话号码。

十一点五十五分。艺妓本来就是昼伏夜出的工作,这个时间应该还没睡。他直接打了外线,根据笔记本上的数字,转动转盘。前四位数是刈野的区号。

耳边传来嘟嘟的信号音。片刻后,一位年长的女子接起电话。

“请问这里是金弥家吗?”

“对,请问您是……”

“我曾在宴会上见过她一面,请问她现在在家吗?”他可不想把自己的名字随便报给接电话的人。

“请稍等。”年长的女人一听电话是客人打来的,不再多问什么。也许是金弥家的女佣吧。

味冈险些松开听筒。金弥好像在家——那可是R县的刈野温泉啊!

“喂喂。”电话那头的确是金弥的声音。他感觉喉咙口好像堵着什么东西,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喂喂?……怪了……”对方的声音中透着诧异。

“……金弥?”他终于开口了。他也知道,自己的声调与往常不同。

“我是金弥,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味冈啊。”

“味冈?啊,是味冈先生啊?您是什么时候来的呀?”她虽然有些惊讶,但那也只是单纯的惊讶罢了。

“我没去刈野啊,我在京都呢。”

“哎呀,真讨厌,我还以为您是从刈野打的电话呢。”

如果直接拨打对方的电话号码,接电话的人也分不清电话是市外打来的还是市内打来的。

“你不是来京都了吗?”

“京都?没有啊,我一直在刈野啊。”

五小时前,从京都车站前的咖啡厅里打来的电话,也是这个声音。唯一的不同就是,当时还能听见咖啡厅的背景音乐。

“这就怪了,今天傍晚七点不到,你不是打了个电话到我房间说,你已经到京都站了吗?”味冈的声音在颤抖。

“我?”金弥的声音里透着惊讶,“怎么会呀?!我才没去京都呢,更不可能从京都给您打电话呀……是吧,婆婆?”

她向身旁的婆婆求证。婆婆开口说道:“是啊,金弥一直在这儿啊。”

“那你之前有没有从刈野打过电话去高尔夫球场?”

“高尔夫球场?没有啊!味冈先生,您怎么净问些怪事呀?”

那声音,那语调,那口气……都与打去高尔夫球场的那通电话无异。

味冈先生,我也不确定您到底会不会来温泉,我就决定自己去京都找您……而且人家想您了嘛,呵呵……别担心嘛,我也知道那样不方便,我会住别家酒店的……等我到了京都,就给您的房间打电话,到时候再决定去哪儿吧。

“喂喂?您怎么啦?”

“哦,我听着呢。”

“我没给京都打过电话,可您说了回程会到温泉来一趟的,所以我一直等着您呢,真的,一直等着您呢!”

他竖起耳朵,连她的用词遣句,也与京都站前的咖啡厅打来的那通电话如出一辙。

那我就在出町柳站等您啦。可别让我等太久哦!是吗?那可太好啦。

倘若那真是别人假装金弥打来的……世上竟会有人的声音如此相像?

“我知道了,”味冈低头说道,“那就这样吧,我先挂了,晚安。”说完,他便沉沉地坐在了椅子上。

直接拨打对方的号码,就分不清是刈野打来的,还是京都打来的了。以前打长途需要通过交换台,接线员会告诉你:“电话是刈野打来的。”可现在是直接拨打号码的,即使身在刈野,也可以谎称是从京都打来的。

然而,正午时分打去高尔夫球场的电话也好,傍晚七点不到打去酒店的电话也罢,都是金弥的声音无疑,绝不可能是他人伪装出来的。尤其是正午的那通电话——有些事情,只有金弥才知道。

我想早些见到您,有话对您说,就是您问的那个“山下”的事情。

味冈认为,“山下”就是死在神邦大楼屋顶的柳原孝助,他之前一直潜伏在刈野温泉。金弥约好了,要把有关“山下”的情报告诉味冈。

如果那通电话真是别人打来的,她又是怎么知道“山下”的呢?

白天的电话与傍晚的电话,都是金弥本人打来的。金弥摆明了在撒谎。不,不是撒谎,而是在耍阴谋。

味冈被金弥的电话所骗,兴冲冲地跑到夜色笼罩的鞍马山脚下的情人酒店,接近了被窝里的泽田美代子。况且他那时还换上了旅馆的浴衣,坐在了她所在的被窝旁边。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逃了出来。

巨势堂明的秘书,泽田美代子为什么会死在那种地方?味冈看到她的脖子上有一道勒痕。水龙头没有关上,这就是他杀的最好证据。

为什么泽田美代子会惨遭毒手?味冈的脑髓现在根本无力思考这一问题。如何洗清自己的嫌疑?光是这个就够他烦心的了。

要不打电话报警吧?说是红叶庄208号房里有一具被勒死的女尸。警方肯定不会怀疑主动打电话报警的人。

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

味冈回过神来。他可不能随便透露自己的名字。即便洗脱了杀人嫌疑,“和女人去旅馆幽会”这一事实也是致命的。

而且,金弥肯定会否定自己的证词,就像刚才那通电话中所说的那样:我才不会去京都呢,我一直在刈野啊,我根本没打过电话,味冈先生说的全是假话。

——况且,被窝里的泽田美代子,好像刚死没多久。

她的头发还是湿漉漉的。头没有在枕头上,下面的被褥也是湿的。想来,味冈用手指碰触泽田的脸颊时,并不觉得脸颊是冰凉的,甚至还有些温热,可见她才刚洗完澡。他就是那个时候去的房间,还老老实实地在隔壁房间里等了她足足二十分钟。

想起那间房间里都是自己的指纹,味冈简直快要晕倒了。那可是无法撼动的物证。这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如果可能的话,最好再去红叶庄208号房一次,用干布把指纹全部擦掉。只要能擦掉所有指纹,花多少时间也是值得的。还能顺便拿回那双袜子……

味冈坐立不安。他忘却了自己沉重无比的身躯,在房间中喘着粗气来回踱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