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濑转而看信弘的脸。信弘的嘴角泛出了苦笑,下巴上的白胡须长了不少。黑色的鼻孔张着,能看得一清二楚,脏兮兮的皮肤毫无光泽。伊佐子的护理并不周到。

“全天候看护什么的,护士的人手够吗?最近到处都缺人手呢。”

“这家医院好像够用。”

“说归说,可也不是每时每刻都陪在身边吧?”

“可是,这是院方的责任啊,是他们号称全天候看护的。”

“唔……夫人回去后,晚上到底是怎么弄的呢?护士会来巡视是吗?”

“巡视也有,另外摁一下枕边的按钮,值班室的灯就亮了,然后护士会马上赶过来。”

“真够凄凉的。”川濑咕哝了一句,随后他回过神来,又改口道,“那夫人肯定也担心得不得了吧?”

“是啊。不过,病人太任性也不好,现在这样可能刚刚好。就当是一种修行好了。”

“修行?”鸡也似的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泽田君很任性吗?看不出来啊。”

“他本人一点儿问题也没有。这就跟一个健康的人被绑在床上似的,难免心情烦躁,肝火一个劲儿地上升,一点点小事就想马上大吼大叫,有时还会故意使坏差遣人做这做那。但如果面对的是护士就不能那么干了,所以我觉得是一种不错的试馆。”

“这个嘛……他是在向夫人撒娇啊。晚上一个人孤零零的,所以一看到夫人的脸,就更想那样了……泽田君,晚上给旅馆里的夫人打电话怎么样?光是这样也够解闷了吧。”

“医生要他晚上尽可能安睡,别让心脏累着,所以医院才开了安眠药。”伊佐子连忙说。可不能让川濑再多嘴。

“唔……是这样啊。”

“再说了,放电话机的地方离床有点远不是吗,现在还不能活动身子,一点点也不行。还是忍耐一段时间吧,听说再过十天左右,他就能坐起来或下床走路了。”

“是吗,那好,泽田君,你就再忍耐十天,要摒弃杂念、悠闲度日哦。”

信弘以慵懒的眼神做了回应。

“杂念”一词刺痛了伊佐子的耳朵。自己进病房之前,两人多半一直在嘀嘀咕咕,信弘怕是又对川濑说起了晚上会害怕之类的话;川濑叫信弘给夫人打电话,想必也是因为听了那些话。伊佐子瞧了瞧信弘,半睁着眼的他似乎也在看伊佐子。不巧的是,伊佐子处于逆光,加上睫毛的阻挡,所以看不清信弘的视线指向何方。枕上那堆花白、稀疏的乱发仿佛长在了尸体上,这多少也是因为信弘大张着嘴。今天的信弘,由于川濑的到来变得疲意不堪。

护士进来准备给病人罩氧气帐。见此,川濑从椅中站起身来。

“明明谢绝探望,我还硬是挤进来了,真是抱歉。好了,夫人,我告辞了。”

没能给川濑上一杯茶。

两人转入屏风后面,只见接待室的桌上摆着一大篮水果和一束鲜花。

“这是社长和专务送的。”川濑弓着背说。他嘴里的专务是指阵容调整之后的专务吗?

“社长呢,本来也想过来探望,但听说这里谢绝探望,就没敢过来。他要我来看看情况,所以我就姑且来了一趟。啊,对了,可能再过一段时间比较好吧,技术部的那些年轻人也都想过来探望探望。”川濑语声微弱,透着一股辩解的味道。

“会长先生。”两人并肩步入走廊后,伊佐子问道,“请问董事会的阵容定了没有?”

鸡似的眼睛团团打转,干瘪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咳嗽。

“已经定了。不管怎么说,做决定就已经花了很长时间。拖得太久的话,外界不免会议论纷纷,传出奇怪的说法啊……对了,夫人,关于这件事……”川濑等护士从身边经过后,又续道,“我们希望你丈夫暂时先静养着。这是以社长为首的新董事们的一致意见。”

“所谓的静养,是指解除职务吗?”

并非没有预想到,但伊佐子的语调还是不由得尖锐起来。

“夫人,相比公司的事,还是你丈夫的身体更重要啊。如果一直在公司董事的位置上,他心里终归是放不下的,因为你丈夫是一个责任心很强的人。所以我们希望他放开工作,专心养病。这是久保田社长的心意。”

川濑动不动就搬出社长的名头。久保田是川濑任社长时一手带起来的,如果川濑有心保留信弘的董事职位,他应该会听从。哪知川濑却拿社长当枪使,给信弘的退职添加理由。川濑实在是不够朋友。社长没亲自来探望,想必也是因为执着于这一点。S光学榨干了信弘,派完用场后就像对待旧鞋一般把他抛弃了。信弘的技术研发,为公司的兴盛打下了基础,而约定让他当一辈子董事以示感激的不正是川濑吗?

“自从退隐后,我也没什么神通了。”退居会长之职的川濑难为情似的说道。果然他也很在意自己的食言。

“光是久保田君的话还能努力一下,但专务也是金融界那边推过来的人。这个男人说什么为了公司重建,必须一切都奉行合理主义。他根本就不理解泽田君的功劳这种精神层面上的东西,果然,银行的人都那样。”

社长以下一帮人都受这银行人员的管束,无奈的叹息声从川濑干瘪的喉部漏了出来。

“川濑先生,这事泽田也知道了吗?”

“这个么,很久以前就……啊啊,可能泽田君还没来得及跟夫人说吧。”

从信弘的暖昧态度中得出的预感果然中了。他说三天要去一次公司,可出门后到底是在哪里消磨时光的?

“社长先生,呃,关于泽田的退职金,已经定了吗?”

“啊,这个还没定下来,因为专务报的数字太低了……目前我们还在磋商。”

“报的金额到底是多少?”

川濑笑出了声:“哈哈哈哈,我会尽可能往好的方向努力。”

金额的问题在笑声中被抹消了。

“川濑先生。”伊佐子凝视着对方满是皱纹的脸,强有力地说道,“退职金能不能全部交到我手上呢?你们可别让钱流到别人那里去。”

鸡也似的眼睛在她眼前打起了转。

回到病房,只见信弘躺在氧气帐中睡着了。头差不多从枕头上掉下了一半。伊佐子本想就隐瞒退职的事质问信弘,一见他张着鼻孔、打着鼾,顿时泄了气。

再待在病房里也只会越来越郁闷,于是伊佐子来到走廊。那里有公用电话。现在已将近十二点,伊佐子决定把盐月叫出来,让他请吃午饭。

盐月接了电话。

“吃饭吗?”盐月的声音显出了罕见的犹豫。

“你有别的事?”

“倒也没到那个程度……你现在是从哪儿打来的?”

“医院。”

“医院?哦,病人的情况如何?”

“看起来快要死啦。”

伊佐子是生气信弘邋遢的睡相才这么说的。正走在走廊上的护士停下了脚步。盐月也吃惊地追问道:“真的吗?”

“我可没骗人,马上就要死啦。”

“这下可不得了,病情这么快就恶化了?”

“从昨天晚上开始的。”

“都这样了,你还能和我一起出去吃饭?”

“有什么不可以的。走,现在就去。哪里都行。我想吃中华料理。”

“……也好,姑且听你说一下情况。”

定好地点后,盐月挂断了电话。

伊佐子开车赶到赤坂某宾馆内部的中华料理店,毕竟是饭点,店里人很多。好不容易找到一张空桌坐下后,竟少有地等了三十分钟。进来的盐月显得心神不宁,这也很少见。

“很忙吗?”

“也不是……”

盐月往烟斗里加烟草,这动作也不像平时那样悠闲。他横着打火机,眨眼似的向上翻着眼珠,看着自己点烟。

“真的不行了?”

“没有,还没到紧要的关头。”

“我就觉得是这样。”

“你知道?”

“听你电话里的声音就知道了,心平气和得很。”

“哈,泽田真要死的时候,我也不会发出慌乱的声音,因为我知道他会死。”

“你为什么要在电话里那么说?”

“我心里烦得要死,所以破罐破摔了。”

“照顾人照顾得累了大发脾气吗?应该还没到这个程度吧。”

“大发脾气是有别的原因。”伊佐子从菜单里挑了几个菜,告诉走上前来的男侍之后,续道,“刚才川濑会长来探过病啦,这是住院后的第一次。社长和专务都没来。”

“哦。”

“就跟你说的一样,泽田卷铺盖了。”

“是要辞退,还是已经辞退了?”

“好像是已经辞退了。泽田一直说,以前川濑先生约定过让他永远留在公司里,所以不会有问题,其实他早就不去公司了。”伊佐子大致复述了与川濑的对话。

“S光学的主要往来银行——R银行派了一个叫村井的董事来当专务,这个人银行出身,对光学仪器一窍不通。他只管收紧财务,根本就没把工程师什么的放在眼里。川濑先生因为自己行事欠妥,才导致了银行的接管,所以发言权很小。他再想把泽田先生留在享受董事待遇的技术顾问职上,也无能为力。久保田社长那批人也没办法提供支援。在金融资本面前大家都抬不起头。川濑先生的处境也很艰难吧。”

“他说在退职金方面,他会尽可能往好的方向努力。”

“还没定下来吗?”

“好像是的。对了,老爹,川濑先生可是讲好了要让泽田当一辈子董事的,说什么这是公司对恩人的回报方式。我也一直当是这么一回事。所以他们得把泽田死前这段时间的全部月薪加到退职金里去!”

“按理说应该这样,只是,他们估算泽田先生会活到多少岁呢?”

“泽田确实是在住院,但也没到要死的地步吧。只不过是心肌梗死这个病,在检查和治疗的时候需要绝对安静罢了。”

“这和你在医院打电话时说的不太一样吧?”

“泽田现在和死有什么两样!被辞退了,已经没工作了。”

盐月晃动着双眸,仿佛迷失在了伊佐子的容颜里。

“那你要求的目标是多少?啊,我是说年龄。”

“让我想想,十五年左右吧。”

“也就是说,是八十三岁了?”

“这没什么难的,活到那个岁数的人多了,人类的寿命一直在延长嘛。”

“确实是一直在延长……”

盐月一脸的无精打采,继续抽着他的烟斗。

“所以我想和你商量一下,这个事我直接找川濑先生说也没用吧?因为那个人自己也说了,他已经退居二线了。然后,直接和公司去交涉估计也不会有什么进展。我说老爹,能不能请你舅舅出面说一下呢?他不是政治家吗,应该在经济界很有威慑力吧?”

“可是,我舅舅和S光学没关系啊。”

“就算跟公司没关系,在R银行那边应该有吧?能不能靠你舅舅施加压力,争取到有利的条件呢?可以的话,最好是能让洚田在S光学再待上三年啦。”

“是因为你还没做好开店准备吗?不过,留下可能还是有点难。”

“那就争取我刚才说的条件……我呢,明确地对川濑先生说了,希望他们把退职金都交给我,不要转到别的地方去,哪怕是一点点也不行。”

“别的地方是指哪里?难不成泽田有别的女人?”

“泽田要是有那个精力就好啰。他和老爹你不一样。其实情况要比这个更严重,是那两个女儿啦。”

“他女儿总不会半路杀出来争财产吧?”

“谁知道呢,那个妹妹是画画的,现在单身,但人可是强悍得很。她把她姐姐也拖下水了。你看,泽田明明被S光学辞退了,还说要三天去一次公司,三天里总有一天不在家。这个事他一直瞒着我,你想他到底会去哪儿呢?”

“他女儿那里吧?”

“老爹果然也是这么想的吗?”

“因为你给了我提示啊。”

“我觉得不会错,大女儿已经结婚了,所以去的应该是二女儿妙子那儿。表面上是单身,谁知道她有没有跟什么男人搞在一起。”

“泽田先生没地方去的话,那应该就是二女儿那里了。总不至于是在小钢珠店或麻将店里消磨时光吧。”

“不能对妙子掉以轻心。我觉得她是在扮好人骗她父亲。因为最初她就反对泽田和我结婚,离开了这个家。这女人嘴上说着父亲好可怜啊之类的话,装出孝顺的样子,想软化泽田。以前她就常和她姐姐丰子一起去公司问泽田讨零花钱。虽然泽田一直瞒着我,但这么点儿事情我还是很清楚的。妙子也需要钱,她是想抢在我前头,她讨厌我。退职金这一块也是,天知道她正在逼泽田做什么承诺。别看这女人年轻,狡猾着呢。”

中华料理被一盘盘地端上来,可伊佐子却不怎么动筷,只顾一个人说话。盐月的附和不如平常那样积极。

“而且还有那块土地的问题,我想找个时间好好处理一下。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考虑,那块地能不能按市价的两倍出售呢?我觉得也不必硬在那里开素菜料理店。”

“两倍什么的,可是很难的。”

“可你舅舅不是实力最强劲的政治家吗?还是可以硬来的吧?”

伊佐子说着从报纸和杂志上看来的知识。

“是可以硬来,但也要看是什么事。”

“可以把那块地买来作为某公共机构的用地,或是让大企业购买什么的,你舅舅应该有很多门路吧?”

事实上,盐月也是通过舅父的门路当上了食品公司的副社长,整日里游手好闲。

“门路嘛是有的,不过我还是告诉你实话吧,我现在正在D医大附属医院住院。”盐月说话时,嘴里似乎咬着烟斗杆。

“啊,怎么回事?”

“把肝弄坏了。到底是酒喝多了,虽然我也经常劝他要注意,可一沾酒他就什么也不吃了,所以还伴有类似营养失调的症状。”

“什么病?”

“说是肝硬化,对政界熟人和报纸记者的说法是住院做精密检查。他毕竟是一方领导人,很警惕其他派别会不会散布谣言,动摇和瓦解自己这一派的力量。”

“病情重吗?”

“不算重,但听说需要疗养一段时间。他本人很要强,虽然在吐血,可还是说要马上出院。”

“啊!吐血了吗?”

“肝硬化的吐血不是什么很严重的事,而且据说在一般情况下,会经常发生的。”

听了这话伊佐子终于明白了,盐月为何会显得少有的心神不宁,为何俏皮话说得不如平常多了。

“哪儿都不太平啊。”

“是啊。不过刚才的话你要保密,因为影响很大,现在要是走漏了风声可就糟了。”

“我明白,虽然都是麻烦事,但你的这个和泽田的住院不是一个等级的。”

看着盐月黯然的神情,伊佐子能够想象,他所受的打击要比语气中表现出来的重得多。那位政治家的病情不容乐观啊。仔细想想,盐月现在的地位也是由舅父一手撑起来的。事实上,盐月是个扛不住事的男人,这一点伊佐子比谁都了解。盐月脸色忧郁,额头上挤满了深纹,看来自身地位的问题令他又多了一层担忧。

“这么说来,现在不是提我这件事的时候了?”

“不,关于土地买卖的事,我会找个机会跟舅舅说的。就箄人躺在医院里,实力还是不变的。部门内应该还留有他当建设大臣时一手扶植的势力。我想了一下,两倍的话不是没可能,好像还有四五倍的案例,都没公开过。不过呢,银行那边有难度。”

盐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恐怕对他来说,只要舅父能在病床上一直活着就行。

“光解决土地这一块也好,我希望你能帮我。”

“不过呢,至少那块地你最好要尽快纳入自己名下。泽田先生还不准备写遗嘱吗?”

“还是老样子,特别顽固。”

“遗嘱这种东西,身体好的时候写写没什么,现在一生病就写的话心里总是不舒服的。你得再加把劲劝几句,知道了吗?然后关于你在退职金方面的要求,把这个和公司交涉的任务交给佐伯律师怎么样?”

“可老爹你上次不是说了吗,那个人不擅长民事。”

“嗯,不过,可能比重新找个律师委托要好吧。佐伯又很了解你的情况……对了,关于那个案子,他有没有隔三岔五地联系你?”

“没有,不常联系。”伊佐子回答时做到了神色冷静。

“是吗,我这边他倒时不时地会来联系,我以为他也会向你报告一些东西。”

“我是当事人,又是女人,所以他有所顾虑吧。老爹毕竟是介绍人,佐伯和你说话也更容易一些。而且也有对你舅舅表忠心的意思在里面吧?”

“唔,可能吧,他的工作报告依旧是形势一片大好。也许他确实是个优秀的律师。这家伙很可能会把石井弄成无罪啊。”

“希望别弄成那样。”

“真是自相矛盾呢。不过,看来这个卖力的律师为了自己的功名,也算是拼了命了。其实他可以更多地向你报告动态的。这律师个性真独特,我还以为他很想朝你吹嘘呢。”

“是不是因为他给我打电话,我却不在家?”

“你还住在医院附近的旅馆里?”

“要再住一段时间。是医院这么要求的,我也没办法啊。”

“哦……晚上你一个人是怎么过的?”

盐月拿开烟斗,嘴角第一次恢复了常态。

佐伯拿来了引以为豪的庭审记录。他对检方提交的乃理子死因鉴定书及鉴定人进行了追究。

辩护人——关于福岛乃理子的死因,证人在鉴定书中有如下记载:“观尸体的解剖结果,不仅头部有肉眼可见的挫裂伤和撞击伤,经显微观察还发现,脑中的苍白体存在极度缺氧症状,因此推断尸体的死因为脑震荡。”

不过,我想更详细地了解你这样推断的理由。

证人——首先,我简单说明一下什么是脑震荡,脑震荡的定义十分困难,学者们众说纷纭,难以确立。不同的人其说法往往差别很大。我个人根据目前为止的研究结果及经验,对脑震荡做了如下解释:“脑部受外力作用后,人完全或部分失去意识,即使是部分失去意识,有时也会伴有恶心、脉搏变慢之类的症状而死亡。此时,因外力作用脑内会发生极度缺氧症状。这就是脑震荡。”

因此,根据我的解释,由于通过解剖发现了大量可用肉眼辨识的挫裂伤和撞击伤,所以能证明头部确实受过外力的作用。而且经显微观察,发现了脑内存在极度缺氧症状,所以按我的观点,除了脑震荡没有其他可能。

辩护人——除了脑震荡,还有什么情况会导致脑内存在极度缺氧症状?

证人——比如一氧化碳中毒,窒息,尤其是勒住脖子的那种窒息,还有安眠药中毒。最具代表性的就是这些了。

辩护人——断定本尸体的死因不是安眠药中毒,你可有什么确凿的证据?

证人——因为经化学检测无法证明安眠药的存在,所以我认为不是安眠药中毒。

辩护人——鉴定书里说,胃中之物、血液及尿液的化学检测结果均呈阴性。这个就是你断定不是安眠药中毒的依据,是吗?

证人——是的。

辩护人——接下来,我想再问一些关于脑震荡发生过程的问题。脑震荡中,不光有受打击后立刻失去意识的情况,也有部分失去意识的情况对吗?

证人——是这样。

辩护人——那么,在受打击后的一个小时内,能与普通人交谈,能靠自己走路的,也不足为奇是吗?

证人——绝对不奇怪。在国外,有受打击后过了长达十二个小时才因脑震荡死亡的案例。比如拳击手和摔下马的赛马选手。

辩护人——这是A大学教授山村丈吉博士的鉴定书。我在审判长的许可下,把你的尸体解剖结果报告书和鉴定书递交给山村博士,请他制作了鉴定书。证人是否已读过这份山村鉴定书?

证人——我从法院拿到了鉴定书的副本,已读过一遍。

辩护人——山村鉴定书中记录了各种专业鉴定的过程,结论是:“缺少本案受害者为安眠药中毒的决定性证据,但感觉离脑震荡这一结论更为遥远。换言之,我认为总体感觉更接近安眠药中毒,如果是脑震荡,可以说是出现了一种相当异常的情况吧。”也就是说,这份鉴定书暗示,相比脑震荡,安眠药中毒而死的可能性更大。关于这一点,证人有何感想?

证人——作为前鉴定人,我感到A大学山村鉴定人在鉴定过程中,存在巨大的、非科学性的矛盾。首先,第一项依据,即关于本尸体发生了脑震荡,还是没发生脑震荡,鉴定书中写的是“无法说清”;就算放过这一条吧,再看第二项,关于有无发生安眠药中毒也是说“不清楚”。如果结论是死因不明,尚能体现出一定的科学性,但现在我感到第一阶段和第二阶段的论证之间存在着巨大矛盾。在脑震荡这一项上,山村鉴定书似乎对“钙化”问题相当存疑,而我猜想山村鉴定人大概并不知道什么是“钙化”。依据是,山村教授其实给我打过电话,问我钙化究竟是什么,希望我告诉他我都读了哪些文献。于是我就告诉他,钙化是这么这么一回事,请你读一下某些文献。

辩护人——随后山村鉴定书指出,证人在对本案尸体进行化学检测时,明明胃中有药片状之物,却单单不将其分离出来进行化学检测。鉴定书中写道,由此也可知证人的鉴定存在缺陷,即人们会怀疑证人所做的化学检测是否只是走个形式。关于这一点你是如何考虑的?做了分离检测,是否会得出不同的结论?

证人——至少我所属的大学不采用分离药片进行检测的方法。其理由如下:所谓中毒,并非某物进入胃里了,就会立刻毒发。此毒物在体内被吸收才可称为中毒。即使有那么一片安眠药,只要血液或尿液中检不出安眠药的成分,就不是中毒。举个例子的话,可以想象这样一个场景:假设有人以自杀为目的喝下了安眠药,刚喝完就被一个闯进门的强盗杀掉了。在这种情况下,死因毕竟还是之后闯进门的强盗所施加的伤害,而非安眠药中毒。而且一旦解剖,就会在胃里发现药片一样的东西,但它并没有导致中毒。可以这么说吧,多少做过一点普通安眠药毒物检查的人,都会认为我所采用的方式是最正确的。

辩护人——明明胃中有疑似药片之物,却硬是不去检查。既然已发现实物,对其进行检查不是最为直截了当的做法吗?

证人——不,并不是这样的。

辩护人——不检查胃中的实物,却对胃的内部、尿液和血液进行检查,我总觉得这有点儿奇怪啊。

证人——这个疑似药片的东西是有毒之物,所以在检查胃里的东西时,自然会先用斯-奥二氏法分析后,再做检查。

辩护人——但是,比起检查胃里的溶解物,直接检查胃里的固体物能更快地得出结果。你硬是不检查,却说检查溶解物就行,这是为什么?

证人——正如我刚才所说的那样,即使这真的是一片安眠药,只要从血液和尿液里检不出安眼药成分,就不是中毒。

辩护人——使用的这种安眼药是德国产的对吗?

证人——是的。

辩护人——这种药被指定为烈性药,为什么?证人——应该还没有被指定为烈性药吧。

辩护人——不,很早以前就是了。规定需有医生的指定才可出售,但事实上基本没人用,这是为什么呢?

证人——您想说什么?

辩护人——这种安眠药出的事故非常多。而且,据我听知,也没有致死量之说。有的人即使是微量也会死,有的人吃下很多也不会死。我听说,是因为致死量难定,所以才会被指定为烈性药。

证人——没有致死量,我觉得这也太奇怪了。就算是微量致死,那也是有致死量的。

辩护人——因为致死量难以确定啊。

证人——致死量难以确定的并非只有这个,一般而言,溴米索伐也好,Adorm安眠药也好,要说难定其实都难定。不过在医学上,总会划定一条大致的线作为致死量。

案件与石井相关,然而对伊佐子来说,案件和石井都已成为过去式。只是,伊佐子孤枕难眠时,会读一读佐伯带来的这份复印件,不过内容还是比较无趣。寂寞地横卧在石井房中的情人之尸,竟引发了这样的争议,这让伊佐子多少产生了一点兴趣。尸体激起了各位学者如此高水平的论战,不免给人一种奢侈之感。乃理子肉体的各个部位都被切断、划开,但每一样都化作美丽的标本,成为了法医学者和法律专家讨论的对象。即使是在这些记录纸上,乃理子也显得傲然物外。

伊佐子无心再读,把这份装订成册的复印件扔进了抽屉。封面是模造纸,上面什么也没写。旅馆服务生来打扫卫生时,也不会拉开抽屉看,即使这么做了,也不用担心他们会偷看。

佐伯每隔一两天会来旅馆过夜。一开始他不敢从前台走,次数多了以后,终于在面对穿梭于走廊的男女服务生时,也能满不在乎了。佐伯当然有妻儿,不过他说,律师这个职业也会出差,遇到大案子时还会和伙伴住在一起商量工作,所以就算不回家也有理由可编。

佐伯坚信能让石井无罪,但石井若是早早出来了,又知道了两人的关系,那就麻烦了。伊佐子这么一提后,佐伯言之凿凿地说,他会帮石井在九州或北海道找工作,绝不会让他留在东京,而且石井也向他保证过不再靠近伊佐子。在石井看来,把自己从重刑边缘拉向无罪的辩护人是大恩人,不管是什么事恐怕他都会答应。佐伯列举过去的事例,做了说明。

深夜,伊佐子陪佐伯睡在床上时,总觉得信弘没准儿会从医院打来电话。她觉得,信弘说晚上会害怕,并不是因为担心发作时无人在身边,即使摁了铃也没人来,就这么孤零零地死去,而是因为他会想象妻子夜晚的行径,并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害怕。

“可是,我开始在这里过夜后,这样的电话一次都没来过啊。”听了伊佐子的话,佐伯说道。

面对比自己大两岁的伊佐子,佐伯用着郑重的礼貌用语。

“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打电话过来了。我觉得他是在忍着。这段时间他终于能在床上坐起来了,放电话的地方他还是走得过去的。”

“就算打电话过来,我也无所谓。夫人请尽管在我面前和泽田先生通话,说什么都行。”

“你也挺有胆量的啊。”

“我可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泽田先生和夫人交谈后,多少能平静一点儿的话也不错啊。我对泽田先生只有同情,嫉妒心是一点儿也没有的。”

“你得谢罪才行。”

“夫人才需要谢罪吧?”佐伯笑得眯起了眼。

“我已经过了这个阶段。否则在你对我做了那种事后,我会像现在这样和你继续下去吗?”

“和盐月先生呢?”

“我和那个人没什么的,你又突然说起怪话了嘛。”

“我可不相信。”

“为什么?”

“看你们的态度就知道了。不管怎么在人前掩饰,你们看对方的眼神啊……我估计你们很早以前就开始了。”

“之前你可一句都没提过盐月先生的事。”

“我有顾虑嘛,毕竟是他把我介绍给夫人的,也是这个案子事实上的赞助者。”

“现在没顾虑了?”

“因为和夫人关系变深了呀。”

“如果事情像你想象的那样,盐月先生应该会出现在这里。你在这里的时候,盐月先生有来过吗?”

其实伊佐子一直在别的地方与盐月幽会。她嘱咐过盐月,这里是医院指定的旅馆,所以绝对不要过来。

“虽然没来过,但应该是你掐好了时间,没让我们两个撞到一块儿吧?”

“胡说八道。”

“本来嘛,像夫人这种身段的人,一个男人可是满足不了的。”

“你这话很失礼啊。”

“事实上你和石井也有这种关系,不是吗?”

“那个不是我自愿的,是突然被袭击了,就跟你的情况一样……”

“于是你就一直保持了和石井的这段孽缘?”

“我是被胁迫的,因为他说要把我们的事告诉泽田。这人就是个无赖!”

“仅此而已吗?我可不这么认为。现在时机未到,所以我还没法向石井具体询问夫人的事。”

“我看上去有那么淫荡吗?”

“我可不想用这个词。这是一种体质啦。丰满,稍胖,肤白,肌肤细嫩,腰部鼓起的女人,基本都有这样的倾向。天性就是晚上一个人睡会觉得很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