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佐子离开诊疗室后,浜岛对护士长嘀咕道:“这位夫人是怎么回事啊?到底是想让我们治好她丈夫,还是想让他早点儿死啊?”

高个子大眼睛的护士长扑哧一笑,边帮忙整理病历簿边告诉浜岛:“大夫,那位夫人现在就住在千谷旅馆。”

千谷旅馆就在医院附近。朱台医院标榜全天候看护,不允许家人在病房过夜,所以才和旅馆签约,为重症病人的家属提供方便。医院还开通了直达电话,紧急时可与病人家属联系。医院和旅馆相距约五百米,走路连五分钟都用不了。

泽田信弘的病症相对较轻,发作后情况也很稳定,住院说穿了是为了做精密检查兼完全治愈,还没到需要家人住旅馆的地步。不过,病毕竟是病,刚入院的时候,家属比较担心,在旅馆住宿也不奇怪。

“可是,那位夫人好像是一个人在旅馆住。”护士长说。

“哦。”身穿白大褂的病房主任分开双腿坐入椅中,往病历簿上写着什么,“他们是不是没孩子?”

“可能是那位夫人没孩子。”

“怎么说?”

“今天有一个三十二三岁的女人和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人来过病房。长得和病人很像,多半是跟前妻生的孩子。她们还很友好地跟我打了招呼,说父亲就承蒙您照顾了。”

“看这年龄,倒是能合上。她俩像是结了婚的人吗?”

“姐姐领着一个四岁左右的男孩,妹妹那边我不清楚。妹妹头发很长,穿着皮夹克和灯芯绒的裤子,也不能算嬉皮士吧,看上去像是个画画儿的。”

“当时那位夫人是不是也在病房?”

“可不是吗,那个时候啊,夫人在床头放了把椅子坐着,所以两个女儿只能微微屈身,从离自己的脚比较近的角度打量病人。明明夫人可以挪个位,让她们好好看清父亲的样子。床边不是只有一张椅子嘛,结果两个女儿都只能一直站着。”

“夫人装没看见吗?”

“是啊,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这还不算什么,她对那两个女儿说,你们在这里站多久都没用,老爹刚打完安眠药针现在正睡着呢。她还问我‘是吧,护士长’,催我帮腔。简直就是要她们早点儿滚蛋。我也很为难,其实病人已经睡了四个小时,就快醒了。”

“后来怎么样了?”

“那个妹妹问我,护士长,我爸爸大概什么时候能醒。我回答说,说不准,应该还要过一段时间吧,就立马逃出了病房……后来我去了一楼的药房,看到姐妹俩垂头丧气地坐在外来患者等候室的长凳上。那个姐姐还哭了。她们肯定是被那位夫人赶出病房的。”

“唔……问题很严重啊。”

“我说大夫,那对夫妇差多少啊?”

“年纪吗?呃,大概差三十岁吧。”

“老公是六十七岁对吧,那夫人就是三十八……差这么多?我以为夫人年纪还要再大一点儿。虽然她化着很浓的妆,但应该有四十出头一点儿了吧?”

“男的那边也是。五十多岁的时候还好,年近七十的话,老婆差三十岁就有点儿悲剧了。男的只有干枯下去的份儿,女的倒是会越来越丰腴。”

小个子男人的眼角蹙起了皱纹,嘴里用德语说着什么。这些都是平日听惯的猥琐话,只见护士长露出白齿,嗔道“哎呀哎呀,又来了”。已婚的护士长脸都没红一下。

“听说病人是某家公司的董事?”护士长整理了一下白帽,问道。

“好像是的。”

“听说是院长那个当律师的弟弟介绍进来的。”

“律师的名字叫义男啦。听说人虽然年轻,但很能干。可能是在哪家公司当顾问律师什么的吧。昨天,还有前天,他都来找我问过病情。”

“是叫义男啊。今天上午他也来过病房哦。病人在睡觉,他和夫人两个坐在接待室的椅子上聊得热火朝天。”

“义男先生跟院长不一样,一看就是一张精力旺盛的脸,不会出问题吧?”

护士长扑哧一笑。浜岛也不再吭声,毕竟是院长的弟弟,所以有些顾忌吧。

从护士收走氧气帐的那一刻起,泽田信弘一直醒着。

“喂。”信弘招呼了一声。

伊佐子正坐在接待来客用的沙发上织毛衣,闻声站了起来,朝病床走去。

“现在几点了?”

“四点二十分啦。”

窗外的阳光暗淡了下去。昏暗的病房中,枕头上,信弘的白发乱糟糟的。

“我睡着的时候,有谁来过吗?”

“没有,谁也没来过。”

信弘仰卧着,目光空洞地注视着天花板。

“光是在睡觉了。”

信弘含糊地说着,做了个手势。伊佐子把尿瓶从被脚塞了进去。信弘身子一阵蠕动,张开了嘴。由于假牙已经取下,整张嘴就像个空洞,只剩了下面的四颗牙。他又举了一下手,于是伊佐子拿走了尿瓶。茶褐色的尿液积留在瓶底,被伊佐子直接放进了床底。

“前天做了糖尿病的检查,结果怎么样?”信弘问伊佐子。

“哎呀,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呢?”

“你没问吗?”

“他们什么也没说啊。”

信弘想说些什么,但没吭声。

“老爹,你有糖尿病的迹象?”

“不,到现在为止应该没有过。”

“糖尿病是不是和心肌梗死有关系啊?”

信弘没有作答,而是语气拘谨地问:“睡着的时候好像听到丰子和妙子的声音了,是我在做梦吗?”

“没错,她俩稍微过来露了下脸。”伊佐子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已经回去了?”

“好像是回去了。看你睡着了,她们就想等你醒过来,等得不耐烦了。”

“她们在这里待了多长时间?”

“说不清,十五或二十分钟左右吧。”

信弘似乎在根据妻子的语调推测她的情绪。

“没说下次什么时候来吗?”

“啊,什么也没说。明后天会再出现的吧。她们两个是一起来的,看样子平时一直都有联系啊。”

“她们去公司找你讨零用钱时,是不是也是互相约好了的?”

“没有没有。她们不大来的。”

“谁知道呢。这事你瞒着我,我也是知道的。”伊佐子以讥诮的目光注视着信弘不甚愉快的脸,“你一个人给多少零用钱?”

“没多少。”

信弘不愿多说,但也勉强搭腔了。多半是怕保持沉默的话,妻子没准儿会对他的两个女儿撒气。

“但是金额挺大的吧?据说丰子的生意做得不太顺利,是不是?”

“这我怎么可能知道呢。”

“我知道的,她今天那身装束就很奇怪,一副穷酸样。孩子,她竟然也敢给他穿一身脏兮兮的洋服。她可能是想表示自己没钱了。”

“丰子的老公有三年没见了吧。根本就不上我们家来了。看来他们很讨厌我啊。”

“怎么可能呢,只是……”

“只是什么?”

“是你不喜欢我的孩子们过来吧,是这个原因让她们不敢来了。”

“我很遭人恨吧?”

“是觉得你不好接近。”

“恨我也无所谓。我就是这么一个直爽的性格,被人误解我也没办法。最恨我的要数妙子吧?”

“没这回事。”

“谁说的,有。妙子靠着画点儿半拉子画儿,能独立自主了,就为人强势得很,自尊心也强得可以。听说画画儿的女人中还有卖身给画商的呢。不,我可没说妙子也是那样。”

信弘干咳了一声。

“那丫头一脸的放荡颓废,穿着皮夹克,还有灯芯绒的裤子,打扮得像个男人,是想靠这个吓唬我吧?这点小心思,我早就看穿了。我觉得是她挑唆的丰子,丰子的老公也没少掺和。做生意没啥才能,人倒是挺狡猾。他那张脸我一看就知道。”

“别这么激动好不好?”

“我才没激动呢,倒是你,一脸不想听我讲的样子,显得挺亢奋啊。我现在可是很冷静的,只是在说事实……你住院的事她俩是怎么知道的?”

“不是你通知的吗?”

“我可什么都没说。再说了,这次住院是为了检查身体,又不是性命攸关的事。所以我想还是别一惊一乍吓到她俩比较好。如果你是重症,怎么着我也会通知她俩的。我不是心眼儿坏才不通知啊,可妙子却追着我问,爸爸住院的事为什么不马上通知我。所以我就告诉她了,为了做精密检查住院就跟上医院接受综合体检一样,没必要连体检的事也通知吧。结果妙子瞪着我说,对你来说他大概只是丈夫,但对我们来说他是父亲。”

信弘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

“别说啦。”

“请再听我说一会儿。后来我就问了,你们是从谁那里听说爸爸住院的,回答说是打电话给公司后知道的。是丰子打的电话哦。这就叫不打自招吧!说明她俩经常打电话给老爹,然后去公司找你。当我说,你们倒是从来不给我家打电话时,丰子红着脸没说话。至于妙子么,这个当妹妹的倒是挺硬气的,说什么给公司打电话能少点儿麻烦。简直是挑衅啊。”

“你能不能适可而止一点儿?”

“正好有这么个机会,我一定要说。不管是两人慌里慌张地跑到医院来,还是一张口就说我们的父亲怎么怎么,都是因为惦记着分遗产啊。她们企图在你死之前,让我认识到她们作为你的亲生女儿,有分遗产的权利!”

“心脏病和别的病不一样,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变成什么样。癌症什么的,离死总会有一段时间,能够为未来做准备,可心脏病要是发作起来,来不及吭一声就去了,这你叫家属怎么放得下心!我总觉得那两个人是冲着老爹的遗产来的。”

“不要再说了,再听你说下去,我的身子可能要不行了。”

“你也振作一点儿好吗,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就只剩我一个人了。而且谁也不会来支援我。我只会被你的孩子欺负。难道你觉得可以让自己的夫人过得这么惨吗?应该不会吧。既然是这样,你就明确地写下来,不要让我忧心。民法规定的三分之一遗产是不行的,只有这么一点儿的话,我会觉得特别没有依靠。”

“嗯嗯。”

“就因为我跟你这个比我大三十岁的人结婚,所以才落到了如今的境地。跟别的夫妇是不能相提并论的。我又没有自己的孩子,能靠谁呢?到了这个年纪,再婚也不可能了。你要好好安排啊,不要让我过上被人耻笑的生活。曾经是泽田信弘之妻的那个女人日子过得很惨的话,你也没面子,我也很可怜,不是吗?”

“你啊,太优哉游哉了。你是上了年纪的人,就算我不说你自己也应该能意识到这一点,平时就该做点儿准备了。你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老,一个劲儿地硬扛,可你的身体是不会听你使唤的。有些事你已经做不了了。趁这次住院,你好好想想我的事,做点儿善后的准备吧。”

“嗯嗯。”

“你啊,一说到这个事就含含糊糊的。你女儿是怎么说的?是不是背地里已经做过什么约定了,所以不能对我直说?”

“哪有这种事,你看我这个样子卧床不起的,也没办法做什么啊。”

“这样啊,那好,等你能在床上坐起来了,可以给我写个遗嘱吗?”伊佐子两眼放光。

“嗯。”

“是吗,好开心啊……不过,我的意思可不是老爹的命会怎么怎么的。我希望老爹能活得尽量长。我会好好地嘱咐这里的院长和医生的。比老爹你更年轻、更健康的人也都写了遗嘱。只要是爱夫人的老公,谁都会这么做的,是老爹你太散漫了。”

伊佐子用双手温柔地捧住信弘的脸,在他面颊上亲了一口。

“老爹,我不要你死。老爹很喜欢我对不对?我是这个世界上你最喜欢的女人对不对?我也爱老爹。其他男人一点儿魅力也没有,我才没兴趣呢。”

门轻轻响了两下。一名高个子、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年轻医生领着护士进来了。年轻医生鼻子很塌,脸上有没剃干净的胡茬儿。

“咦,今天晚上是你值班?”伊佐子笑嘻嘻地迎上前去。

“是。”

医生微微垂首,走到病人身旁把了一下脉。矮个子的护士给信弘量体温。

“睡得好吗?”医生细长的眼睛从镜片深处俯视着病人。

“真是一天到晚都在睡啊,简直让人担心会不会出问题。”伊佐子接过话茬儿。

“睡眠是好事。既能减轻心脏的负担,也不用去想各种各样的事。所谓绝对安静,最关键的就是不要让病人担心。”

“怎么样,肩膀痛不痛?”

医生询问患者。信弘摇了摇头。

“这块地方怎么样?痛不痛?”医生轻按他的肩膀。

“不痛。”

“手麻不麻?”医生拉起腋下没插体温计的右手,揉捏似的握了一下。

“不麻。”

医生把听诊器按在信弘衣襟大敞的胸口上,在心脏附近仔细挪动了一番。他略微皱了皱眉,取下听诊器,圈起黒色的橡皮管。

“胸口痛吗?”

信弘慵懒地摇头。

医生用橡皮管扎住他的胳膊测血压,测量了数次后才松开管子。

“有没有呼吸困难之类的情况?”

“没有。”

“大夫,病情有变化吗?”伊佐子向不怎么亲切的医生询问道。

“啊,血压稍有上升……”

医生再次执起病人的手,一边指压一边观察手掌的颜色。

“肩膀酸、胳膊痛什么的都没有是吗?”医生向患者确认道。信弘只是摇头。

“大夫,肩膀和手痛的话,会是什么情况?”伊佐子再次从旁插话。

“倒也没什么……”医生语焉不详起来,嘴里嘟嚷着说道,现在保持安静是头等大事,所以最好别说那些会增加病人心理负担的话。

医生将听诊器按在胸口上时皱起了眉头,又说血压稍有上升,可见信弘正处于相当亢奋的状态。医生能猜到亢奋的原因。他常在病房,对患者及其家属熟悉之极,所以很快就察觉了。

“夫人会在病房待到几点?”医生离开床前,问道。

“前几天我大约是待到八九点。”

“听说您在那边的旅馆住宿是吗?”

“是的,医院里不能过夜,所以我就住到那里去了。听说有电话直通医院,所以什么时候都可以把我叫出来。”

“大夫,”先前沉默不语的信弘开口道,“从这间病房能给旅馆打电话吗?”

医生一回头,说道:“这个么,那边有一台桌上电话机,交换台会为您接通的。”

“晚上很晚也行吗?”

伊佐子的脸不由得僵住了,看着躺在床上的信弘。

“晚上也会为您接通的……但是,在需要绝对安静的期间不能这么做,您必须躺着别动,再坚持个四五天就行了。”

信弘不吭声了。

“有什么事的话,请尽管摁枕边的按钮。值班的护士会马上过来。”医生说着,见病人的表情,似乎有话要说,便又退回到枕边,问道,“是不是半夜里情绪会变得不正常?”

“晚上我会害怕。”信弘微睁着双目说道,他并没有看医生。

“晚上害怕……是怎么个害怕法呢?”

伊佐子的耳朵也在等待回答,但没能听到答复。

“您刚入院不久,可能还没习惯吧。一点儿都不用害怕。有什么事的话,请立刻按铃呼叫护士。”

医生身边的护士偷偷地瞥了伊佐子一眼。

“你什么时候回去?”信弘问伊佐子。

“我吗?哦……今天我要早点儿走。家里已经四天没回去了,积了一大堆事。不回去打理一次的话,可就乱套了……有什么书想看的话,我会从家里带过来。我可以在旁边读给你听。”

病人摇了摇头,表示什么也不需要。

“大夫,我丈夫正在做口述……”伊佐子转向医生。

“口述?”

“是的,让速记员快速记录讲话内容。医生,能不能白天把速记员叫到病房来,让我丈夫解解闷呢?”

“唔,消遣一下可能也不错,不过现在为时尚早,还得等一段时间。毕竟口述是很累人的,和普通的闲聊不太一样。”

“说的也是。”

“这个我们也视情况而定吧。一开始一天口述个二三十分钟什么的。”

“能否在内子回去前……”信弘说,“给我注射安眠药呢?”

事后,伊佐子想,信弘说晚上会害怕是出于什么意图呢?真的是因为夜里一个人睡不踏实吗?是害怕发作时旁边无人照看吗?他是在想象置身于四四方方、永无止境的白墙中,如昆虫一般腿脚挣扎着死去吗?一旦联想到其他方面,这“害怕”就不免令人对患者的神经质感到了毛骨悚然。深夜想往旅馆打电话也是如此,难以想象信弘只是出于寂寞,只是因为想从妻子的声音里寻求慰藉。

开车回到家已是八点左右。沙纪解锁打开了玄关的门。

她似乎没想到伊佐子今晚会回来,只在西式睡衣外披了一件罩衫。伊佐子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件睡衣,于沙纪而言,无论款式还是颜色都显得怪异。看来是因为一个人在家,过得很是悠然自得。

暗中扫视室内,一眼就能看出打扫得很不细致。伊佐子也不好抱怨,只得不吭声,这时沙纪像是有点儿不好意思,跟了过来。

“老爷的情况如何?”沙纪摆出担心的模样,一个劲儿地追问。

伊佐子问了自己不在时的账单支付情况。问到来电时,沙纪立刻拿来了备忘录。有五六个人来过电话,其中有大村的名字。伊佐子不由得一惊。

“这人说了些什么?”她回头看着沙纪。

“啊,他问夫人去哪儿了,我回答说不知道,他就问什么时候回来。我说我也不太清楚,结果他说会再打电话过来,然后就挂了。”

伊佐子曾经吩咐沙纪不要把住院地点告诉不认识的人。表面理由是人家来探望会很麻烦,其实就是为了防备大村他们。大村这家伙为什么要打电话过来?在A宾馆被一个黑社会一样的男人恐吓了,所以怀恨在心想来说几句怨言?大村这么快就打来电话,可见A宾馆大厅的那位好汉也没想象的那么有威慑力。伊佐子很想给盐月打电话抱怨一番。

备忘录里还有宫原素子的名字。

“宫原小姐打过两次电话,她问了老爷的病情,还说现在去医院探望是不是早了些。我就回答她说,目前老爷需要绝对安静。”

“这样啊。”

伊佐子眼前浮现出那个脸色极差、宛如瘦弱少年的女人。

“下次宫原小姐再打电话来,你就告诉她打到医院去。哦,从上午十一点到傍晚五点的这段时间比较好。”

这个时间段,可以肯定自己多半是在病房里坐着。之前或之后的话,不知道会不会有别的事脱不开身。

打开冰箱一看,瓶装食品和水果少了很多。果汁也少了三四罐。不在的四天里,沙纪过得相当惬意。伊佐子心里不快,但也不好加以责备。

“我后天会再回来的。”伊佐子对端茶过来的沙纪说道。

“是。”沙纪的表情像是在问:“今晚也不在家住吗?”

“老爷的病情还不明朗。在他需要保持绝对安静的期间,我得一直住在那边。”伊佐子说了一个不必说出口的借口。

接着,她把自己不在时需要支付的钱款交给了沙纪。

“别说出老爷的住院地点哦,反正公司那边的人都知道了。”伊佐子又叮咛了一句。

“是。”

“门窗要锁紧。”

“我会的。”

伊佐子看着沙纪,心想年轻女人晚上一个人睡觉不担心吗?这时就想起了信弘说的那句“晚上我会害怕”。

“你晚上不害怕?”

“不害怕,没问题。我在农村已经习惯了,而且这里的门锁比农村家里的牢靠多了,所以我很放心的。”

伊佐子突然想,如果沙纪不在,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的话会怎么样。毕竟还是会忐忑不安睡不着觉吧,还是会叫人过来的吧。盐月也好,佐伯律师也好,都行。当然,两个人一起来可不行。于是就变成了每晚换一个男人……

站在马路上看,千谷旅馆是一幢两层的楼房。然而,它背后利用山谷的斜坡,向下延伸又形成了三个楼层,所以一共是五层楼。伊佐子的房间位于山谷下的最底层,下了楼梯,往右角走就是。这一层共有十间房。

伊佐子九时许开车回到旅馆,只见律师佐伯正坐在大厅的椅子上等她。佐伯抽着烟,膝上放着一只黑色的手提包。

“刚才我顺道去了哥哥家,问了一下你丈夫的病情。”

佐伯把包往旁边一放,起身迎接伊佐子,从一开始声音里就透着兴奋。

“谢谢你,总是给你添麻烦。”伊佐子低头致意。

“听说过程很顺利啊。”

“是吗,谢了,诊疗室的大夫不肯说清楚,所以我一直很迷茫。”

“医生嘛,就是这个样子的。既然我那个当院长的哥哥都这么说了,应该不会错吧。据说再来个三四天的绝对静养,就能慢慢散步、锻炼脚力了。好在你丈夫症状轻,又是在没发作的时候住的院,所以情结挺稳定。听说突然发作时才入院的病人,光是因为得知了病情就会深受打击、意气消沉,像死了一样无精打采。”

“可我丈夫好像也受到了不小的打击,就像个小孩似的垂头丧气。”

“没关系的,我哥哥也说了,预后情况应该会比较好……对了,今天我去了一趟法庭。”

佐伯从身旁取过黑色皮包,刚打开一半就像做了坏事般看了看四周。大厅里到处都坐着住宿的客人,电视机前也聚集了四五个人,其中几个还有意无意地望着这边。

“那就到我房间里来吧,行吗?”

伊佐子嘴上说得轻松,心中已做出了某种决断。佐伯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打量着她,这既可视作吓了一跳的表情,也可理解为他正坦然地看着对方。那四四方方的下巴上,胡子稍稍长出了一点,原来的青色变成了淡黑色。

“这样啊,那我就打扰一会儿了。”

佐伯劲头十足地一挺腰,站起身来。

伊佐子每下一层楼梯,跟在她身后的佐伯都会少见多怪地对窗外的山崖夜景表示惊叹。

“喔,风景变了呢。”

嘴上这么说,看着倒像是为了掩饰难为情,又像是有点儿飘飘然,因为毕竟要去一个女人的房间。当律师的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多半老于世故,但实际情况如何谁也不知道。

房间是个单间,相当宽敞,因为被屏风挡着,在放有接待设施的外半边看不到里边的床。

床有两张,一张盖着床套,另一张则做好了就寝的准备,上面摆着一件叠好的旅馆浴衣。要订大一点的地方,就只能选这种放两张床的房间。当然,因为有屏风,所以佐伯并不清楚床是一张还是两张。

伊佐子让门保持开启状态,使自己能看见铺着红地毯的走廊,又把所有的窗帘都拉开了。窗外,神田及御茶之水的灯火化为美丽的光粒在眼前展开。佐伯从包里取出文件放到桌上,安静地坐在椅中,等伊佐子做完这些琐事。

“对不起,住在这个地方也没什么好招待你的。”

伊佐子在桌子的另一侧坐下。桌旁有一盏大型落地灯。

“不用,我说完话马上就走。”

佐伯推开最上面的两三册文件,从底下抽出一本递向伊佐子:“就是这个。”

伊佐子拿到手上一看,是一个打印本的复印件,由七八页纸装订而成。

“法院委托两名法医学专家对乃理子小姐的死因进行了鉴定,这个就是专家提交的鉴定书。和我设想的一样,情况对石井君非常有利。这一份是G大齐藤教授的鉴定书。读全文太累了,你就看一下我在开头标过红圈的章节吧。”

“好的。”

伊佐子依言,挑着读了红笔标记过的地方。

关于被害者福岛乃理子是否死于脑震荡一事,兹对法医在安眠药间接导致被害者中毒死亡的检查中所存在之问题。做出以下鉴定。

在安眠药中毒的情况下能否检出安眠药,与中毒时的服用量、体屑导致的个人差异、中毒前是否摄入食物、酒或其他毒物、中毒时的急救手段、中毒或死后的间隔时间、季节、尸体的保存状况等有关,未必一定能检出。

死后十七八小时的检体中是否留有可能被检出的未分解安眠药,现已存疑。特别是赶到现场的村山医师先行实施了较为充分的洗胃措施,而法医未对洗靑液进行检测,这意味着在以检出安眠药为目的的检查工作中。法医没有对最有力的检体进行试验,实为憾事。

不过,关于本案,从鉴定人宫田法医在进行安眠药检查时所采用的、有限的种类定性试验法来看。难以确保所有案件的化学检查都得到了精密周到的实施。

例如,鉴定人必须把检体的一部分移入玻璃制的器皿,延展成薄片,用肉眼或放大镜观察,发现异物时应使用小镊子或采用其他恰当的方法加以收集。一部分用于化学试验,另一部分则根据需要作为证物提交上去。

“胃中混有疑似药片的物体时取出检验”是法医化学鉴定的通常做法。发现胃中混有疑似药片的物体,即意味着发现了疑似异物的东西,将其取出进行化学试验,可以更准确地把握疑似药片之物体的特征,并有可能成为此后检查的有力参考。因此,法医化学鉴定不采用“不个别取出,只对胃中所有物质进行检查”的主张。

关于本案。法医未对最有力的检体——洗胃液进行检查,即意味着错失了能确定死因是否为安眠药中毒的最大线索,作为一桩涉嫌安眠药中毒死亡的案件,可以认为其处置方法极不妥当。

读到这里,伊佐子抬起头,目光与凝视着她的佐伯对上了。尽管刚才在低头看字,但她仍能不断地感觉到佐伯正看着自己。如今两人视线相交,佐伯立刻递上早已备好的另一份文件。

“法院的文件句式独特,很难读吧?简而言之,这里证明了解剖尸体的法医没有对胃里的安眠药残片进行检查,有重大疏漏。请你再忍耐一会儿,读一下这个。这一份是K大迹见教授的鉴定。”

“好的。”

伊佐子打开另一本复印件,如法炮制,跳着读了画有红圈的地方。

……关于本案,头部既无骨折,连比骨折更轻的出血也未见记载,因此宫田鉴定人的“所有创伤孤立地看都不是重伤”的结论或许是妥当的。但即便如此,亦无法与同一鉴定人所见一致,找出可支持所有“创伤共同作用,与极重之伤相当”这一主张的依据。关于尸体的检查,宫田鉴定人认为死因是脑震荡,因此我很难认可“各轻微创伤共同作用”这一结论;无法贸然同意宫田鉴定人的“各创伤共同作用,引发了脑震荡”这一结论。

关于死者是否死于安眠药中毒,对胃中之物所做的药理化学检查应能提供重要的资料。根据鉴定书,解剖时尸体“胃中有暗褐色混浊污物约300。0毫升,内含未消化的饭粒、蔬菜残渣及白色坚硬药片少许”,对此,法医“采用斯-奥二氏法抽取分离出了酸性醚,并对此实施了各种显色、沉淀反应以及光谱分析,结果均为阴性”。此时,唯有胃中的药片未得到化学检查,令人惋惜。即使是极其微小的残片,倘若确为安眠药,基本都能成功检出。

发现了药片,却不分离出来另做检查,而是直接进入抽取阶段。这一点令人怀疑检查工作只是在走形式。只因本次化学检验的结果均呈阴性,就全面否定安眠药中毒的可能性,将死因归结于脑震荡,是有很大问题的。

——伊佐子知道,佐伯的身影掀起了一阵微风,此时正绕过桌子向她靠近。佐伯的手压上了她的肩头。面对艰深晦涩的文章和佐伯可能会施加于自己的风流举动,伊佐子只是将视线停留在字体粗拙的纸上,凝视着横亘在眼前的这段空隙。

S光学的川濑会长来探病了。上午十点半,伊佐子开着车,沐浴在春日阳光下,从千谷旅馆赶往医院。她一边想着今天来得有点儿晚,一边推开病房的门,就见到满头白发的川濑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弯着身子打量信弘的脸。他那干瘪松弛的喉部率先映入了伊佐子的眼帘。

“您好,社长,百忙之中还过来探望,真是不好意思。”

虽然川濑已是会长,但伊佐子还是用了以前的称呼。川濑曾邀她和信弘吃过两三次饭。

川濑不再与信弘说话,朝着伊佐子问候了几句。以前他就有点儿驼背,现在腰弯得更厉害了,满是皱纹的脸和圆眼睛能让人联想到鸡。

信弘仰面躺着,闭着眼。也不知两人在伊佐子进来前的对话是中断了还是结束了,总之没再继续下去。

川濑说信弘的精神比他想象的好,顺便提到了自己的老毛病——胃溃疡。信弘的脸在枕头上动了动,嗯嗯点头,不过似乎没有专心地听。或许是因为伊佐子来晚了,使得信弘很在意她昨晚去了哪里。

“夫人片刻不离左右,也很劳累啊。”川濑那鸡一般的眼睛闪烁不定地看着伊佐子,视线游移。

“不不,还没到那个程度。正如您所见,他也不是什么重病号。他需要绝对安静,所以我一个外行就算待在旁边也手足无措啊。这里实行的是全天候看护,所以最好是交给医院的护士照看。”

“那家属就跟来探病的人一样了?”

“是啊,就跟那种前来探病、一坐就坐很久的人差不多。”

看川濑的表情,似乎是无法理解这项制度。伊佐子来之前做过一番出门的打扮。在川濑的常识中,住院患者的家属大概是不可以化妆的,应该把头发扎在脑后,穿上白色围裙才对。

“那么夫人是每天从家里过来的?”

“不,可能会有紧急情况,所以我现在是住在附近的旅馆里。是院方这么吩咐的。”

“住旅馆?那可不太方便啊。”

“确实不方便。而且家里的事我也很牵挂,所以老是悬着一颗心。现在家里只有女佣一个人,那孩子做挺久了,还算行,可即便如此,我不在的话很多事还是处理不了的。昨晚我也在家里待到很晚才回的旅馆。但这么一来,我又会心神不定,我不在时医院是不是说了些什么,会不会半夜里还来找我说事之类的。另外,我一个女人住旅馆,总得把门锁好。这么一来精神就绷得更紧了。”

这些话是说给信弘听的,可他却闭着眼睛。

“真是辛苦啊,住的是夫人能陪床的医院就好了。”

“如今新开的大医院都这样。”

“真是不为患者着想的制度。在很多情况下,家人的情感明明比看护技术更能治愈病人。那所谓的全天候看护,是指一切事情都由医院的护士做吗?”

“是的。”

“那护士侍候大小便的时候,你一定很窘迫吧,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