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五年前开始共同生活,信弘基本没去看过医生,或请医生上门,有点小病也是上药店买药解决。感冒发烧时会请附近的平川医生过来,但平时都对医生敬而远之。S光学有专属的特约医师,是来自大医院的医务员,但也不见信弘往公司的医务室跑。平川医生上门倒多半是为了伊佐子。伊佐子经常胃痉挛,常常在深夜麻烦医生出诊。

伊佐子总是恨恨地想,信弘虽然老了,人又瘦了,却比自己更健康。这种人死也肯定是老死的。然而人不到八十以上,多半不会老死。她从报纸上看到,一些名人在八十五或九十岁时才寿终正寝,信弘要是活那么久可怎么得了。之所以感到再过三年信弘应该会死,是因为到时他将年届七十,伊佐子心里隐隐地把七十这个年龄跟死亡重合在了一起。这是与老公年纪相差三十岁之多的年轻女人会有的想法。不知从何时起,这个模糊的想法化作了对三年后丈夫死亡的期待。伊佐子屡次对盐月说过这样的话,说得多了,这话便成为了一种确信。开店计划也是,在向盐月诉说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构建起了“三年后”这一基准。

伊佐子一直在想,三年后信弘未必会死,不过即使有偏差,也就延期两年吧。计划和准备越早开始越好。正如死期会有误差一样,计划上的误差也必须考虑在内。

有人八十多岁才老死,这一点令伊佐子十分沮丧,但她的期待并无变化——但愿信弘会在七十岁或七十出头时死掉。瘦弱的信弘身体健康,基本不看病,这一点虽然可恨,但伊佐子信赖年龄的掌控力。这种掌控力应该是绝对的。最重要的是,伊佐子总觉得,由于计划正在推行,死亡自然会配合着计划一起到来。

说起来,这一年来信弘似乎一下子老了很多,也失去了活动力。背越弯越低,走路也摇摇晃晃。可能是怕脚下绊蒜,步子也迈得很缓慢。为了尽量不折腾身子,他总会尽快在椅子或榻榻米上坐下。

信弘以前就不喜欢吃肉,最近更是避而远之。刚一起生活的时候,信弘根本离不开咖啡,但从一年前开始,他说晚上会睡不着,就连咖啡也不喝了。如此这般,他的神经也大大衰老了吧。不过只有烟他还没戒。现在信弘也开始渐渐重视自己的健康了。

话虽如此,却也不见信弘找医生检查身体或服用营养品。看来他本人虽然感到已不再年轻,但因为无病无痛,便自觉身体健康,有恃无恐了。

然而,现在信弘却等不及医生出诊,自己去了平川医院。伊佐子不由猜想这是怎么回事。不过,既然他能走过去,说明并无大碍。

伊佐子向沙纪打听情况。

“怎么说呢,老爷脸色苍白,说身子不太舒服。”

伊佐子心想莫非是贫血。可能也是因为人比较瘦,信弘的血压偏低。

“身子不太舒服什么的,是哪里出现病状了吗?”

“是,说是胸口痛。”

“胸口?奇怪啊,以前他可从没痛过。”

沙纪垂下了眼睛。

“没租车吗?”

“没。我这么建议,但老爷说他要走路去,用不着。可是,老爷走路走得很慢很慢。”

“是吗,出去多久了?”

“已经超过三十分钟了。”

“明明可以等我回来的。”

伊佐子嘀咕了一句,而沙纪的眼神像是在说“这不可能吧”。毕竟信弘不清楚伊佐子何时能回来,而且连过段时间就能上门的医生也等不及。伊佐子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无所谓了。既然能走着去,大概也是想顺便散散步吧。”她轻巧地说。

伊佐子要去里屋换衣服,走到一半想起了一件事。

“那么,宫原小姐是什么时候回去的?”

她想,没准儿信弘是和女速记员一起出去的。

“啊,是三个小时之前。”

三个小时前的话,也就是伊佐子出门后顶多又过了两个小时。看来宫原素子倒是意外地早早收工回家了。

“从那时开始,身子变得不舒服了?”

“不是的,那个时候一点儿反常的地方也没有。”

看来信弘的口述进展艰难,所以伊佐子出门后,他俩只工作了一小时就结束了。总不至于是这点儿脑力劳动把他累着了吧?

伊佐子又觉得这说不定是信弘快死的前兆。这种事以前从未有过。只是,现在死的话可就麻烦了。他不再活个三年,她怎么来得及准备。一切目标都放在了三年后,所以比这晚太多不行,来得太早也不行。

伊佐子打消更衣的念头,给平川医院打了电话。

“是的,现在正在我们这里睡着。”

电话里传来了护士的声音,接着她说了一句“请您稍等”,片刻后换上了平川医生的声音。

“是夫人吗?你能否尽快赶过来呢?”

平川的语声叽叽咕咕、含混不清,但在此时却格外有震慑力。“尽早”一词似乎表明,他已认识到病情的严重性。

“我听说了,他说身子不舒服,胸口痛。因为我出门了,所以不清楚情况。是什么病?”

“这些症状已经平息了。不过我觉得,还是请他在这里休息比较好。至于病名,等我见到了您再说。”

不能在电话里说病名也表明情况可能很严重。不过,平川医生有个毛病,平常给人看病时他也会把话说得很可怕。

“这个,是不是需要用救护车把他送到别的医院去啊?”

平川医院没有住院设施。

“不,还没有那个必要,不过……”

平川的回答暴露了真相,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

“我这就过来。”说着,伊佐子挂断了电话。

她本想歇一会儿,一部分是因为在A宾馆时精神有点儿紧张。可现在也休息不成了,她把刚入库的车开了出来。

伊佐子手握方向盘,感觉自己正弯弯曲曲地行驶在盐月、石井、浜口、大村等人所在的外界与家庭之间。然而,这界线却不甚分明。在界线对面,隐约可见下巴四四方方、长满青色胡茬儿的佐伯律师,以及对大村和浜口哈哈大笑、貌似右翼分子的矮胖男人。开车去平川医院连五分钟都用不了。

傍晚的医院空荡荡的,玄关前只有信弘的那双木屐。由此可知他是穿着和服来的,要么是没时间换西服,要么就是自己换不了吧。信弘是个讨厌穿和服外出的人。伊佐子进入空无一人的等候室,正要走近前台窗口,诊疗室的隔门开了条缝儿,一个护士往外瞧了一眼,立刻退了回去,想是已知道有人来了。接着,这扇门被猛地打开,身穿白大褂的平川医生走了出来。他头发稀疏,硕大的脸上戴着一副眼镜。

“大夫,到底是什么情况?”

“您好。”平川医生的小嘴里露出了谄笑,他站到伊佐子跟前说道,“是轻微的心力衰竭。”

“心力衰竭?”

至今为止没见信弘有过那种症状,所以感觉就像在听另一个人的病情。

“是心脏的疾病吗?”

“是啊,心力衰竭嘛。”平川医生叽叽咕咕地说道,仿佛没法大声说话是因为嘴太窄的缘故。

“现在是什么情况?我问过家里的用人,好像他是说胸口痛,然后脸色苍白地出去了……”

“确实是这样。他到我这里的时候,脸色煞白,手捂着左胸,额头上直冒冷汗。当时我就想了,都这个样子了,亏他还能走着过来。不过,他说是在路上情况恶化的。”

“真是的。”

“我马上给他注射,做了一些治疗,所以现在已经安定下来了。血压上升了,比一开始的情况好了很多,胸口的难受也消除了。”

“病名是什么?”

“啊,怎么说呢,就是类似狭心症的心脏病。”平川医生一个劲儿地眨着镜片后面的细缝儿眼。

“狭心症?”

名字听说过,但不知道具体指的是什么。不过,伊佐子至少看出了一点,这种病会导致猝死。

“他竟然有那么严重的病?”

“狭心症本身不是一个正式的病名。别的病也会引发心力衰竭。另外,一个看起来完全健康的人也有突然发作的可能。只是,发作时心脏疼得像被捏碎了似的,所以很担心当事人会不会死亡。不过,你丈夫已经安定下来了。”

“您是说别的病也会引发这种心力衰竭?那我丈夫生了别的什么病?”

“不好说,得做过精密检查才能知道……”总觉得平川医生说话吞百吐吐。

“反正现在是不会突然发生什么情况了,是吗?”

“不会了。发作持续了七分钟就平息下去了。”

“普通的发作也是过这么点儿时间就能平息吗?”

“通常是一分钟到五分钟。伴有心肌梗死的时候,会长达一个多小时,有时甚至要持续好几天。”

“我丈夫持续了七分钟,也就是说比一般情况要长啊。您刚才说到了心肌梗死,他是不是也有这方面的迹象?”

“怎么说呢。”平川医生皱起了一直舒展着的眉毛,“我不敢说完全没有心肌梗死的征兆,但就算有也是非常轻微的。”

伊佐子对心肌梗死也缺乏清晰的了解,她的认识只停留在狭心症发展下去会演变成这个病。

“我丈夫在哪里休息?”

“我带您去。不好意思,房间很狭小。”

医生率先站了起来。

院方铺了床,让信弘睡在诊疗室隔壁一间六帖大的屋子里。这里似乎是护士的休息室,桌子被移到了窗边,上面高高地堆着健康保险付款通知书等物品。有笔有算盘,看来还是整理票据的工作场所。

信弘阖着双目,察觉伊佐子在身旁坐下时,他微微睁开了眼睛。窗前拉着窗帘,所以屋内很暗,看不真切,但并不觉得脸色有多差。看到伊佐子,信弘就像做了坏事似的露出了羞涩的微笑。

“老爹,怎么回事啊?”伊佐子贴着他的脸坐着。

“唔,身子有点儿不舒服。”语声有力,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已经好了?”

“好啦,什么事也没有。”

“我从外面回来吓了一跳。老爹,你这个情况还是第一次吧?”

“是第一次。”信弘清楚地说道。

“突然就这么发作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是碰巧吧。听说身体强壮的人也会这样。”

信弘把目光扫向伊佐子身边的平川医生,说道。

“大夫,是因为年纪大了,所以才发生了这种情况?”

“不,倒也不是。年轻人也会出现。”

“所谓狭心症,就是一直有那种症状的人身上发的病吧。像我丈夫这种第一次发作的,是不是说明和年纪大也有关系?”

“怎么说呢,这个方面嘛……”

平川医生眨了两三下眼。平时他就是一个口齿不清的人,如今可能是因为病人在前,有所顾忌,声音更像是在嘴里打转了。

“所谓狭心症,是指由冠状动脉机能不全引发的症状。心脏的冠状动脉掌控着心肌所要求的血液,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如果冠状动脉无法满足心肌所要求的血液循环,心肌就会缺氧,引发狭心症的症状。比如,在连续做剧烈运动后发作,就是因为心肌活动突然增加,导致了暂时性的冠状动脉机能不全。这时可以停止跑步等待机能恢复,以此来进行自我调节。”

“老爹,我不在的时候你是不是做过什么剧烈运动?”

信弘在枕上默默徭头。

“口述工作给你带来负担了?”

“这个应该不会吧,又不是要运动身体的活儿。”

“喔,您在做口述吗?”并起膝盖的平川医生插嘴道。

“可不是吗?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突然说要出版自传,从今天开始要一直请速记员上门来做笔录。想变成文章说出来,当然得用脑子了。这个也有影响吧?”伊佐子看着平川的宽脸颊说道。

“唔……这个对心脏没什么影响吧。”

“但是,大夫,我丈夫年纪大了,心脏强度和年轻人不一样。思考的时候,脑子里是需要血的对吧,所以,那个心肌什么的才会供血不足,导致心力衰竭吧。”

“这怎么可能呢。”平川医生噘起小嘴苦笑道。

“可是,您刚才说过血压上升了,情况变好了什么的……”

“发生狭心症时,血压会一直下降,得让它回到普通状态。刚才我注射了好几针药剂,所以血压也恢复了……您现在感觉如何?”

“很好。”

医生从上方打量信弘的脸,握住被子里的手给他把脉。

“胸骨后面像被紧紧勒住一样的疼痛感消失了吗?”

“消失了,现在一点儿也不痛了。我想起床回家了,可以吗?”

“这样啊。”平川看着腕表,“心力衰竭平复后,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了。我是希望您能再待一个小时左右,不过您家离这里又近,慢着点儿坐车回家,今天晚上和明天一整天好好睡一觉就行了吧。但是,接下来的十五分钟还是请您在这里躺着别动。”

医生说完,信弘点了点头。

“大夫,这种心力衰竭以后也会时不时地发作吗?”

“有可能。”

“外出时发作的话就麻烦了。”

“是啊。旅游什么的,目前还是尽量节制为好。”

“下次发作的时候,不会一下子死掉吧?”

“您丈夫的症状极轻,所以不必这么担心。”

“可是您刚才还说了,这次发作持续了七分钟,比一般的要长,而且时间长了就会变成心肌梗死。”

“啊,话不是这么说的。狭心症有和心肌梗死相关的,也有和心肌梗死无关的。我只说过,必须做仔细的检查才能明白。”

是这样吗?是这么说的吗?伊佐子歪了歪脑袋。不过,医生的话本身就不好理解,平川的声音又含含糊糊的,所以听得更是不清不楚。

“当然,如果是老年人,也有冠状动脉硬化的可能。不过我问过您丈夫,他没有哮喘,所以这方面也可以安心。”

平川又举出一个病名并加以了否定。其间信弘一直闭着眼睛。

医生离开房间后,伊佐子也悄悄起身追了过去,在走廊赶上后,她把平川拉入了等候室。

“大夫,您刚才说的那个病是真的吧?”

平川频频转动着狭长眼眶中的瞳仁。

“啊,现阶段就是这样……”

“我总有一种感觉,觉得大夫您隐瞒了什么。刚才关于心肌梗死的话也是,总觉得和前面听到的有点儿不一样。”

伊佐子笑了。

“大夫您真是的。心脏病一下子就会要人的命,不是吗?我没关系的,请您告诉我实话。”

平川用手指拨弄着鼻梁上的镜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夫人这么说让我很为难啊。”

“哎呀,果然是这样吗?”

“不,我并没有隐瞒重大事实。如果是很重大的事,我也不可能全瞒着家属啊……其实是您丈夫怕您担心,所以要我别声张。”

“我丈夫……”

“虽然我和您丈夫做了约定,但心里还是觉得让夫人也听一下比较好,所以不由得说出了模棱两可的话,结果就被夫人追问了。”

“请您实话实说。”

“事实上,您丈夫有轻度的心肌梗死。”

“啊。”

“按您丈夫的说法,这次是第二次发作。”

“第二次?第一次的时候他可什么都没说啊,是什么时候的事?”

“据说是一年前。”

“一年前……”

“您丈夫没来我这里,所以我也不清楚,据说是在S光学的特约医院B医院接受的诊断。那次发作了两分钟,非常轻微。您丈夫说,医院要他住院治疗,但当时公司情况不佳,所以他再三推辞,拒绝了院方的要求。”

这么说来,一年前信弘确实请过两三天假,一直在家里躺着。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背向前佝偻着也好,走路时脚一步一步地、缓慢地、小幅度地挪动也好,也是从一年前开始的。一直以为他这是上了年纪,身子变弱了,开始注意身体了,其实是知道自己有这个病,所以才处处加以小心吗?听了医生的话,伊佐子又想到了其他种种可资印证的细节。

“大夫,心肌梗死有症状这么轻的吗?”

“当然也有症状重的,不过幸运的是,您丈夫的症状很轻。”

“来个两三次的话,每发作一次,症状难道不会变得更重吗?”

“唔……这个么,总之症状不会变轻……”平川脸上现出为难之色,“说实话,今天给您丈夫做治疗,听他说了一年前的事,我也吃了一惊。想必B医院做过精密检查,所以我想详细病历和检查表应该都保存在那里。只是我这边没有营造安静环境所必需的住院设施,又不能上B医院去看资料。”

“现在这个情况也需要住院吗?”

“因为是第二次了嘛,作为医院来说,总要贯彻安全第一原则的。您丈夫说了,现在住院会很麻烦。说症状很轻,所以要我瞒着家里人,也是因为怕家里人劝他住院吧。”

现在有什么情况会导致信弘不愿住院?盐月也说过,公司准备解除信弘的董事职务,但信弘本人还没有明言。难道说,形势尚处于千变万化之中,信弘若是精神抖擻地上班去就能留下,一旦住院将铁定退任,所以才要这么拼命吗?

“大夫,这个心肌梗死的病因到底是什么呢?”

“能举出的病因除了病灶感染,还有糖尿病。”

“不可能是糖尿病。”

“是啊。刚才我做过检查了。这个病忌咖啡和烟,不过刚才我问了一下,虽然您丈夫喜欢咖啡但已经戒了,烟也只抽半根就扔了。”

没错,是这样。抽烟方式马虎起来,多半也是因为在一年前听到了类似的警告。戒掉喜欢的咖啡也不是因为会睡不着。

“然后就是精神上的过度疲劳了。”

S光学的阵容改革怕是起了不良影响。信弘表面深藏不露,其实很想留任并为此而焦虑的话,就能套上这一条。

“说是精神上的过度疲劳,其实也和年龄有关,年轻人觉得没什么,但老年人就会感觉负担太重是吗?”

“这种情况确实很多。青壮年人觉得不过如此,到老人那里反应可就大了,而且还得把长年积累的疲劳也考虑在内。”

“这种疲劳会突然以心肌梗死的形式表现出来?”

“不,诱因往往是极度的忧虑啊,吃惊和打击什么的。夫人,您丈夫最近有这种精神上的急剧变化吗?”

“这个么……”

伊佐子思考着信弘可能受到的打击。

翌日午后,伊佐子把盐月叫到昨天那家A宾馆的大厅里。上午她打过一次电话,把信弘的事大致告诉了对方。

“那么,泽田先生情况如何?”盐月叼着烟斗,皱起眉头问道。

“现在在家里躺着,什么事也没有。”

“哎呀,发作完了当然是什么也看不出了。但是心肌梗死什么的,得了这个病可是很麻烦的。”

“会马上死吗?”

“症状严重的,完全有死亡的可能。”

“真讨厌。要是现在挂了,我可就麻烦了。”

“果然是夫妻情重啊。”

“你能不能站在我的立场上想一想!计划会泡汤的。老爹光是在嘴上说说,又不会把我领回去……”伊佐子盯视着盐月那张局促不安的脸。

“这边这个老爹也是朝不保夕啦,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赶下副社长的位子。到那时就只能让你流落街头了。”

“这边这个老爹才不会有事呢。毕竟背后有个大靠山嘛。光是一个副社长的头衔,就算什么都不干,也能给公司带来巨大利益吧。公司里的那帮董事哪敢怠慢你啊。”

“别给我戴高帽儿了,哪有这么厉害。”

“老爹,你现在还是先积累一点儿财产比较好。”

“谢了。我也想啊,但是没那个才能。”

“也是啊。老爹是不成了。你能和你舅舅稍微混合一下就好了。”

“我倒是觉得我一直跟你掺和在一起,应该会变好一点点。”

“你掺和得还不够?”伊佐子笑道。

“这个程度刚刚好吧。这也是为了节制身体……”

“你看,马上又逃避话题了不是?”

“这么说来,你和泽田先生的掺和也确实很少吧,生了那种病的话……”

“是啊。到现在你还不相信我?”

“一年前在B医院经过诊断,得知生了这个病。这以后一直对心脏保护有加,是这样吧?”

“没错。我还想起了当时的一些情况。那时他就非常小心谨慎。我总以为是因为他上了年纪。这次是第二次发作,他肯定是吓了一跳,还求医生一定要对我保密呢。”

“这份心情真是令人伤感。那你昨天把他从医院带回去后,有没有跟他提起这件事?”

“看他那样子就讨厌,所以我故意没说,什么都没问他。”

“这样比较好。你要体谅他不愿让你知道病情的心态。”

“嗯?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是想让你看到永远健康的自己。娶了个年轻妻子的老人,心情我是知道的,因为我自己也刚步入老年人的行列。泽田先生很努力,他不想向你展露自己虚弱的一面啊。”

“再勉强也没用啊,生了病还能怎么办?”

“在年轻妻子面前逞强是老年人的特点。”

“讨厌,老是说什么年轻妻子年轻妻子的……?”

“这是事实,你有什么办法?总之,你必须体谅泽田先生这份酸楚的心情。”

“也不能老是体谅他吧。我这边怎么办?要是他现在死了,我的计划就会大大受挫。遗嘱也还没写呢,土地也不会都归我吧?”

“没有遗嘱的话,按照法律遗产是分三分之一给配偶,其余三分之二由子女平分。泽田先生和前妻之间有两个孩子对吧?”

“两个女儿。自从我和泽田在一起后,她们连家也不来了。其实两个女儿不是去公司找他,就是在外头与他见面,这些泽田都瞒着我……怎么能让这种女儿拿走三分之二的遗产呢!这样的话,我的计划会变得一团糟的。”

“还要拿走六成的遗产税呢。”

“那么多?”

“遗产税本来的目的就是没收不劳所得、均贫富。这是战后美国人过来搞的一套东西。”

“美国什么的我不知道,反正我就是不甘心。至少现在的土地我要全部拿走。这是为了我自己的生活。一坪土地都不会给她们的!”伊佐子的下唇角向内卷着。

“很执着啊。”

“老爹你也有责任!你要帮我,作为你把我送给泽田的惩罚。”

“哎呀呀,又说这个啊。不过,能让泽田先生写遗嘱的人只有你,这不是我力所能及的。”

“我该怎么做?”

“真的还没写吗?”

“以前他就暗示要写,可一直没写。看样子他是在我和女儿之间游移不定。说什么现在还不要紧,过段时间再写。”

“但是,这次心肌梗死的事已经很清楚了。你来看看这个。我接了你的电话后,紧急从公司医务室的书上抄下了这个病的要点。”

盐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对折起来的纸,似乎是请秘书课的人抄记下来的。

心肌梗死:冠状动脉或其分支产生血栓、塞栓、紧缩,血液急剧减少。严重时人会迅速死亡;没到致死程度时,血栓及塞栓部位的末梢神经会急速陷入营养不良,之后结缔组织增生。最终形成胼胝。

原因:与病灶感染、烟、咖啡、精神上的过度疲劳、糖尿病等有较大关联。但是,作为病发的直接诱因,肉体上的辛劳、忧虑、震惊等精神层面的激烈变化与之关系最为紧密……

预后:第一次发作即死亡的比率高达20%以上。另有第二次发作时死亡的病例,发作期间亦有梗死、心室破裂、心力衷竭的危险,鲜有生存数年以上者。

伊佐子觉得自己的脸上没了血色。虽然与平川医生说的差别不大,但这段话可要吓人得多。

“这可不得了啊,老爹。”

“真是可怜。”盐月从烟斗里吐出一团烟。

“麻烦大了。我该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好啦好啦,镇静。我看了这个也吃了一惊,就问了我们医务室的医师。医师说,这段说明指的是情况最严重的患者,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也有症状很轻很轻的人。这个事必须重视,但也不必惊慌失措。”

“是吗?”

“事实上,泽田先生直到现在不是都很稳定吗?”

“是的。我出来的时候他还睡着。”

“我就说吧。不过呢,第二次发作的话,照医师的说法就是不容乐观,需要严加防范。医师说最好是让病人住院。”

“我想泽田是不愿意住院的。现在他在公司里的地位不是很微妙吗?所谓的忧虑,我想也是老早就有的公司里的那些纠纷吧。眼看着自己因此要被辞退了,所以才变得像这张纸上写的那样,很‘震惊’吧。现在入院铁定会被解雇,而且第一次发作的时候,他已经拒绝住院了。”

“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才造成了现在的后果,好在程度比较轻。”

“老爹,我问你,泽田真有被解雇的可能?”

“唔……还什么都不好说。硬要说的话,被解雇的可能性比较大,不过那边的高层人事好像还很不稳定。”

“那我想他更会拒绝入院、拼命努力了。这么一来,就有可能一下子死掉。没写遗书就死的话可就糟了。如果遗书写好了,那么像这里写的‘鲜有生存数年以上者’简直是最理想不过了。”

“呵,呵呵……”盐月像是被烟呛着了,又是咳又是笑的,“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让他住院。估计住了院,他自己也会下定决心写遗嘱的。”

“对啊……不过,B医院不行。那里是S光学的特约医院,我这边的情况全都会泄露给公司的人,而且泽田本人也不太愿意。”

“这样啊……”盐月想了一会儿,“你看这个行吗,就是昨天在这里见过面的那位佐伯律师,他哥哥在本乡经营一家医院,去那里住院怎么样?”

说着,盐月看了看伊佐子的脸。

X日

我和盐月先生在A宾馆的大厅讨论丈夫住院的事。律师佐伯义男的兄长是本乡一家医院的院长,所以盐月先生建议我让丈夫在那里住院。如果去和公司有关系的B医院,我想丈夫也会觉得麻烦,所以有些心动。真幸运,盐月先生刚巧就在不久之前把佐伯律师介绍给了我。

我还不清楚丈夫的意向。为了心里有数,我决定去参观那家“朱台医院”,同时也打算见见院长。盐月先生说,“那我这就去联系佐伯律师”。他给佐伯律师事务所打了电话。

结果,佐伯先生回答说,他马上就给当院长的哥哥打电话,要我们在一个小时内赶到那里。不巧的是,盐月先生之后有个公司会议,他可怜兮兮地说不能陪我一起去了。加之我也不能再给盐月先生添麻烦,所以决定一个人开车去。我带上盐月先生,中途在公司附近放他下了车。

朱台医院位于本乡三丁目附近,是一家一眼就能认出来的大医院,五层楼建筑,由某集团经营。医院前厅里都是人,很多人连坐的地方也没有,只能站着。看来医院很受欢迎,我心里有底了。由于不知该去哪儿申请跟院长会面。我在前台窗口附近来回转悠,没想到这时佐伯律师走过来朝我打了声招呼。他说他猜想我到这里后会手足无措,所以就过来了。我很感激他。他说他以为盐月先生也会一起过来。

他把我直接领进了院长室。院长五十出头,头发半白,气色不错。有点儿胖。兄弟俩长得非常像,弟弟身子更结实。感觉很精悍。

院长向我大致询问了丈夫的病情,结果和平川医生(在我家附近开业的医生)的诊断一样,认为是心肌梗死症。他说想早点儿见到丈夫。根据问下来的结果,丈夫还是马上住院为好。他还说,第一次发作时就住院才是通常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