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十一点左右,修二从汤谷温泉乘车返回浜松。他在站台上等待着上行的列车。天气不错,天空中洒满了炫目的阳光。

人的心情在晴天与雨天的差别真是很大,现在他的心情跟昨夜在凤来寺山麓的砚台商二楼与芳子对话的时候,还有在山间温泉旅馆一个人泡在浴池里的时候已是完全不同。昨夜那黯淡的感情现在已消融在了阳光里,心情完全恢复了轻松。

昨夜芳子说她抛弃了儿子,现在已没脸去见儿媳妇。接受一个形同陌生人的媳妇照顾的确会让人于心不安。但对于姐姐来说,如果自己回去告诉她的话,她自然不会置之不理,所以才让芳子先考虑一下。不过芳子已经多次表明意志,绝不会接受媳妇的照顾。如果劝得多了,芳子恐怕还会悄悄地离开那家,所以他也没有强求。

无论是在从汤谷到浜松的车里时,还是如今站在站台上时,脑中各种念头飘来又逝去,逝去又飘来。而昨夜那阴郁的心情在这耀眼的阳光下已经缓解下来。

这时,修二的肩膀忽然被人从身后戳了一下。回头一看,是自己认识的一名画商,画廊彻美堂的老板,名叫白根。

修二虽然与他并没有画上的交易,不过由于他的店时常会有一些小型画展,所以修二也经常会去瞧上一两眼。由此彼此也相熟起来。

“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见您。”彻美堂的老板把视线投了过来。他年近六十,身为一名画商却一直踏踏实实诚实经营,没有艺苑画廊的千塚那样的故弄玄虚和投机行为。

“这儿是您的老家吗?”白根问道。他梳理整齐的白发在太阳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啊,不是我老家,我是来这儿办点事。”修二答道。

“是吗?正巧做个伴,一起回东京吧。”白根正愁无法打发无聊,所以见到熟人非常高兴。

“只是,我是二等票。”

“啊,我也是二等。这趟车总是很空,根本没必要订一等票。”

因为生意而经常旅行的白根好像对列车十分了解。乘上进站的列车后,二人果然在宽敞的二等车厢里对坐了下来。

“最近工作很忙吧?”白根问修二道。这是画商们共有的口吻。

“不忙,没怎么画画。这不正在这儿瞎逛吗。”修二说道。

“哦,是吗?我还以为您是在为寻找画题而旅行呢。”

“完全是为了点琐事。”

“那……那个千塚可真能忍。他很想要您的画吧?”同为画商的白根意外地问道。

“哪有的事。我的画又值不了几个钱。”

“哪能呢。您的画在光和银行的行长那里不是很好卖吗?听说千塚把您都当成摇钱树了。”

“摇钱树?别开玩笑了。我知道那个花房先生中意我的画,可买我的画还不是因为我这种档次的画便宜吗?他不过是花几个小钱买了存放起来罢了。到时候还能够送给下属呢。千塚遇到像花房先生那样的主顾购买其他名家的画作时,不是把我的画当作添头一样几乎白搭给人家吗?……我哪儿是什么摇钱树?传言从来都是这么夸大其词的。”修二答道。

白根听了他的回答,默默地抽了会儿烟。“山边先生,您真的是这么认为吗?”他神情有点严肃地对修二说道。

“是……”

“我可是画商。我觉得就算这是传言也并非空穴来风。大家都是画商,谁还不知道谁啊。”

列车朝着静冈站靠近。山岳与田地在窗外飞驰而过。

修二坐在画商白根对面,心里琢磨起他刚才的一席话。白根说艺苑画廊的千塚正以令人咂舌的高价把修二的画卖给花房行长,还笑着断言说他也是同行,知道那传言不是假的。白根那微笑的眼神分明在告诉修二,自己现在正是艺苑画廊的摇钱树。

这番话让修二大感意外。

“你若真的是不知道的话,那就太单纯了。”白根说道。由于他说的是同行对于艺苑画廊的事,因而这话听起来多少有点挑拨离间的感觉。

“我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毕竟自己的作品在画商的手里究竟能卖多少价,跟自己没什么关系。”

“那倒也是。”同为画商的白根点点头,评论着自己的同行,“可是,即使如此,其中的差价跟您想象的差得也太大了。”

“是吗?”

如果真的是差别这么大,那连修二也都想问问了。不过,无论画商给出什么样的价码都与画家无关,这是行业的规矩。即使自己的画以三倍于画稿费的价格展示在橱窗里,自己也只能像看他人的作品一样旁观而已。

所以他自然不清楚艺苑画廊究竟是以多大的价钱把他的画卖给花房行长的。

“你居然不知道,这实在是令人惊讶。不过,既然像艺苑画廊那么大的店都把你当成了摇钱树,那么大致的情况我想你也能猜测出来吧?”白根多少带着消遣修二般的眼神说道。

“猜不出来。”修二摇摇头。

“毕竟议论同行的生意不大好,在这里就权当是你我的悄悄话,千万不可透露给别人。”白根说道。修二不由得不安起来,感到即将要被告知某种不快的消息。可修二还是感兴趣:对方是擅长经营的千塚,他究竟以多大的价格把自己的画卖给花房的呢?

“嗯……我的画,一个号能卖三万日元恐怕就是最高价了吧。”修二说出了自己的猜测。自己现在的画价不过是一万日元。

“一个号三万日元?”白根反问着,嘴角泛出淡淡的微笑。似乎在说“荒唐”。

“还要高吗?”

“高。”

“那,四万……”

修二一咬牙说出一个狠价。再高的价,其他画家如何倒不敢说,可自己却怎么也不好意思说出口来。若是别人的画,他倒是能半开玩笑地说出一个离谱的价格。

“四万日元?远不是这个价。”

“还要更高吗?”

“再高,更高。”

修二困惑了。心里又加上了五六千,可他已经说不出口了。

“那就由我来说给你听吧。”

“行……”修二换上了畏惧的神色。

“你听好了。传闻说,一个号二十万日元。”

“什么?”修二把耳朵凑过去。此时恰好有列车穿越铁桥。

“二十万日元!”白根大声说道。

“二十万?”修二盯着白根的脸,“您就别戏弄我了。”

“不,我没有戏弄你。一个号真的是二十万日元。”白根一本正经地说道。

“哎,真的?”简直莫名其妙,修二一头雾水。

若是一个号二十万,那岂不是跟流行画家平起平坐了?修二的心里不禁浮想起几个这种级别的画家,即使比不上千塚毕恭毕敬服侍的梅林,人数也屈指可数。

这是真的吗?这若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消息,他一定会笑出声来,可这话却是从现在正一本正经地坐在自己眼前的画商白根这儿听来的,他当然无法一笑置之。自己跟白根并不怎么亲近。而且,这个向来认真的人也不像是在耍弄自己。还有,白根比艺苑画廊方面光明正大得多,从这一点来看他也不像是随便一说。

“千塚先生为什么要给我的画这么过分的价钱呢?”修二仍一头雾水地问道。

“千塚一定是有什么想法吧。”白根第一次平静地笑道。

列车经过静冈站。可是,修二连列车究竟是什么时候离开静冈站的都不知道。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右边车窗外已是一片蔚蓝的海。

尽管白根说千塚一定是有他的想法,可是修二却怎么也弄不清千塚的想法。一点也猜不出来。

就算他是认定了自己的画以后会大幅升值,那也用不着花这么高的价钱来投机啊。若真是这样,那就只能认为自己的画将来能跟梅林画匠并驾齐驱了。修二曾从千塚那里听说过,花房行长十分中意自己的画,正在收集。他也听说过对方坚信自己的画会很有前途。可是这一切只是建立在自己是一个新人的基础上。说白了,这其实类似于收藏家的投机心理,想以此来验证自己的眼光。事实上,花房以前对自己的画不也曾指出过种种缺点吗?

纵然是千塚给出那样的价格,可如果花房行长不买的话,一切就都没有意义。千塚和花房一定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只是,从这么高的价格来看,这事就不再是理所当然了。

还有,就算是让一百步,假如自己的画真的值这个价,那其他的画商应该也不会厌弃自己。首先,评论家肯定会赞不绝口。可是这种情况却压根儿没出现。就算是价钱太高其他画商都不敢出手,那至少他们也该会一拥而来交涉价格啊。

修二只能认为这种传言是不真实的,传言总是会被拿来进行不切实际的虚构,或许就是这种虚构才把自己的画吹成了艺苑画廊的摇钱树吧?

修二是以一个号一万日元的价钱把画卖给千塚的。若是如传言所说的那样的话,千塚从每个号上会赚十九万日元。就算砍去一半那数字也不小了,所以千塚应该会更热心地催促自己多画。可眼下他却没有这么热心。他曾非常热心过。不对,也许他是表面上藏起了热心,只是假装冷淡而已。可即使如此,现在也该愈发催促才是啊。由于普陀洛教团宗教画的事情,千塚一时收起了他催促的长矛。难道千塚放弃了空手套白狼般的机会?还是花房方面无法再购买自己今后的画了?当然,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完全相信白根的前提下的猜疑而已,对于修二来说,这些话的可信度本身就是一个谜。

白根的话把修二诱入了五里雾中,而且还是一个让人兴奋的童话。

“你竟然一点都不知道啊?”白根观察着修二的表情问道。对白根来说,修二对此事的一无所知令他深感意外。

“何止不知道……是根本就没有想到。”修二说道。

“原来如此。”白根仔细地盯着他的脸点点头。

“白根先生,”修二终于说道,“如果您要收购我的画,您会出多少价?”

白根的脸上顿时闪过一丝困惑。这的确是令画商很为难的一个提问。

“这个嘛……”白根故意微笑了一下,“我承认你的优秀。我也一直觉得你现在的画不错。这绝非我的奉承,如果价钱上能谈妥的话我甚至也想要一些。只是,由于艺苑画廊抓着你不放,所以我也只能敬而远之了。从同行间的规矩来说,我也不得不如此。”

“白根先生,请不妨直说吧。您的话把我都弄糊涂了。那不说是您收我的画,如果是其他的画商大概能出多少价呢?请告诉我个标准价,一般画商都能接受的价格是多少?”修二请求道。

“明白了……那么我先问一下你,你现在是以多少价卖给千塚的?虽然这个问题很冒昧,可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一步,如果不问清楚这一点,恐怕我也只会作出让你难以理解的回答。你先给我个实话。”

“以前非常便宜,不过最近一个号是一万日元。”修二狠狠心说道。

“一万日元……”白根的脸色并无变化,然后明白了似的微微点点头,“山边先生,如果是我这边收你的画,最高也就是这个价。”

“……”

“若是其他画商的话,或许还会更低。艺苑画廊能出一万,作为我们同行的常识来说,反倒是最高的了……啊,请不要生气。这并不是说你的画如何,毕竟,这画稿费里面还包含着画家的资历,再加上还要与其他画家保持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