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东京站时已是傍晚,修二往姐姐的家里打了个电话。

“姐,近期可能会有一个名叫玉野的人给你打电话找我,到时帮我接应一下。”

“叫玉野的人?知道了。”姐姐对玉野这个名字毫不在意。

“我跟对方说有时候我会去姐姐家,到时候给我姐姐家打电话就是。”

“明白了。在的时候我就把电话给你,不在的话我就照实跟对方说,对吧?”

“这样就行。”接着,修二又转换了话题,“对了,我想问一问姐夫父母的名字,他们好像是姓田中来着吧?”

“是啊。他父亲叫田中常次郎,母亲叫谷子。两个现在都已不在世了。”

修二一面做着笔记,一面继续问道:“原籍是哪里来着?”

“爱知县。丰桥的乡下。”

“再说得详细一点。”

听修二这么一说,姐姐便告诉了他地名,不过语气却带着纳闷:“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些事来?”

“我有用。顺便再问一下,姐夫的确是那田中常次郎跟谷子的亲生儿子,对吧?”

“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啊?”姐姐在电话旁微微笑了一下,说道,“当然是了。”

“是吗?”修二稍稍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道,“那田中家还有亲戚吗?”

“没什么亲戚吧。我从未见过,也没听说过。”

“如果去一趟姐夫在丰桥的原籍地,多少能找到一些和他有亲缘关系的人吧?”

“或许吧,不过我也不清楚。毕竟我跟你姐夫一直生活在东京,从未去过他的丰桥老家。现在他父母和亲戚故旧应该都不在了。”姐夫的父母是在东京去世的。

修二下一个电话打给了R报社城西分社的吉田。

“我现在已收拾完工作,正要回家。在哪儿见面都可以。”吉田的声音仍一如从前地充满活力。

修二便指定了一家酒店的前厅,他觉得那儿反倒不会引人注意。

四十多分钟之后,吉田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修二从前厅的椅子上站起身来。

“我刚从真鹤回来。”

“啊,是去了普陀洛教团吧?”

“有件有意思的事。”

修二便把这次或许会接受教团本部委托画画,因此今天去碰了一面的事告诉了他。至于玉野文雄的事修二并没有说。

“肚子有点饿了。找家餐馆边吃边聊吧?”

说着,修二拉着报社记者乘上电梯。餐厅在九楼。

窗户上映着东京夜景。二人要了啤酒。

“那个胜又的事还没有弄清楚吗?”修二向吉田问道。

“我也想继续调查,可我毕竟只是一个驻在分社的记者,也没有通天的本事,还要赶当天的稿件。若是能在总社的社会部组建一个特别小组,就能够彻底调查了……”吉田露出一副遗憾的样子,说是仍无进展,“看来不请个年假什么的恐怕是无法调查了。若是能有一定的采访价值,分社长倒也会派人来……”

尽管吉田的精力有限,可对修二来说,他是自己目前唯一的合作者,只能依靠他了。

“事实上,吉田先生,目前有一件事,还是有关这胜又的事情,想拜托您继续帮着调查一下。”

修二便把今日在总部遇到横滨支部信徒们的事情告诉了他:“我怀疑普陀洛教本部现在财政很困难,因为他们连信徒们梦寐以求的入住小区的事都一拖再拖。对那个教团来说,光明小区是吸引信徒的重要魅力之一。连此事都拖延,是不是财政状况恶化的缘故呢?也就是说,他们本该从信徒手里源源不断地筹集公积金,然后逐渐购入土地和房子来运营,可现在他们在某一环节上受了挫,因此资金周转上出现了问题。”

“这样啊。”吉田点着头,“这种事也并不乏先例。开始时他们都是通过筹集资金或购入土地和房子来运营。不过,这种运营方式其实就跟两个轮子前进的自行车一样,一旦后续资金跟不上,整部自行车立刻就会跌跟头。很早以前就出现过这种情况的宗教团体,还被称之为‘S会事件’。”

所谓“S会事件”,指的就是新兴宗教从信徒中筹集资金运营,结果中途周转失败,最后甚至都上升为议会议题的事情。

“传闻说普陀洛教团的钱多得满地都是,可实际上到底如何呢?”吉田也纳闷起来。

“我想,人们认为它有钱,是因为它仍在正常运转的缘故。虽然现阶段仍未露出破绽,不过教团那边似乎已遭到了信徒的强烈抗议,正慌乱不已。关于这一点您能否设法调查一下?线索就是去拜访一下横滨支部。”

“明白了。那我就去试试。”吉田用有力的声音说道。

这时,修二无意间一抬头,在对面的桌子上发现了一位西洋画坛大师的面孔。虽然修二并未接触过,不过常在报纸和杂志上见到他。有一次,当修二在艺苑画廊正跟千塚谈话的时候,这位大师正好走了进来,弄得千塚慌忙上前打招呼,把修二都给丢下了。而现在,那个千塚正在偕夫人出行的大师面前恭敬地端着酒杯。

西洋画坛的大师梅林恒造已是年逾七十的老人,华丽的作品已使他在西洋画坛上构筑起坚实的地位。他与夫人相差近三十岁,当然是续弦的。

千塚恭恭敬敬地待在梅林的面前,可当他认出修二后便跟梅林嘀咕了起来。夫人则往修二这边扫了一眼。只见梅林那宽大的面孔微微点了点,于是千塚便离席朝修二的桌子走了过来。

“啊,回来了啊。”千塚瞥了吉田一眼,然后跟修二打起招呼来。

“晚上好。”修二也回敬千塚。

“正好跟梅林老师在一起,真是个好机会,我想给你引见一下老师。于是就把你的事跟老师说了一下,老师立刻答应了。结识一下老师对你的将来可是大有好处的。”

修二觉得他实在是多管闲事。修二根本不喜欢梅林的画,虽然他认可梅林把法国新印象派技巧带进日本的功绩,可那都已是老黄历了。梅林现在拥有的,不过是在绘画方面那高得离谱的价格和虚名。尽管画商们把梅林奉为画神,可这也不过是为了赚钱而已。

可是既然千塚已好心把自己介绍给梅林,自己也不能说不。他无疑还是画坛的老前辈。

千塚得意地把修二领到梅林的面前。

“老师,这位是山边修二君。他的画比较新奇,也是我非常期待的新锐画家之一。”

肥胖的梅林抬起松弛的眼皮,兴味索然地看看修二。那松弛的嘴角不禁令人联想起狗流口水的情形来。实际上,他也正像狗戴着围嘴儿一样,胸前围着餐巾,结在脖子后面。一定是年轻的夫人侍弄的吧。

“晚辈山边,请多多关照。”修二站着点头致意。

“好。”梅林的声音似有似无,倦怠的眼神立刻就返回到了料理上。气色还不错,不过手背上却净是皱纹。

“您是山边先生啊?”夫人笑容可掬地对修二说道,“有空的时候,请到我家来玩啊。”

真是一位贤夫人,周到地替邋遢的老丈夫打招呼。

“失陪了。”修二深深地朝夫妻二人行了一礼,然后返回座席。

“是梅林吧?”吉田似乎也一直在注视刚才的情形,立刻小声地说。

“嗯。”修二兴味索然地握起刀子和叉子。

“那个就是你刚才所说的艺苑画廊名叫千塚的人吧?”

“没错。”

“身为一个画商也够厉害的了,居然能够单独跟梅林那样的大师吃饭……”

“唔,算是吧。”

的确,作为画商,千塚确实是个精明能干之人。尽管他很少经营梅林的画,不过,光是从他能够自由出入梅林住处这一点上,就能看出他在画商之间的势力。

在一个外行的眼里,千塚看上去就是个厉害的画商。梅林的作品都是由比千塚厉害得多的一流画商一手经营的。尽管他在这方面攀不上梅林的作品,但他还是通过这种交际为自己谋得了无形的利益。

“你觉得梅林的画怎么样?”修二一面摆弄着刀子一面问道。

“怎么样?虽然绘画的事情我并不懂,不过既然世人都说是超一流作品,那大概是很了不起吧。他画作的色彩不是都很富丽堂皇吗?”

“太富丽堂皇了。”修二说道。

“哎?”

“太富丽堂皇了,简直就像在看乡下那些花花绿绿的土特产似的。不是经常能看到吗?那种涂满了掺着白垩粉的粗糙颜料或是金粉的工艺品。”

“被你一说还真是。真让我惊讶。”

“或许我说得有点过分了,不过他的大部分作品给人的,确实就是这种感觉。他的作品以朱色和青色为主调,再在上面施以金泥。一般来说,在西洋画上光灿灿地使用金泥是歪门邪道,是对光琳装饰画的模仿。由于西洋并没有这种东西,所以一开始倒是能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这是大正文人们吹捧出来的,不知不觉间就成就了他伟大的虚名。”

“那么,那些评论家们没看出来?”

“那些评论家横竖都是跟某些人沆瀣一气的。不是吃画商的软饭,就是跟画家串通一气。当然也有不同流合污的,可大多数评论家都是如此。说极端点,他们连能不能鉴别出真品赝品来都还不好说呢。”

“你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太过严厉了?”

“不。”修二有点亢奋,刚才喝的啤酒劲似乎都上来了,“一般说来,还在世的时候就被尊为神的人没有一个像样的。什么文学之神、绘画之神,去世之后身价就会暴跌。即使是那位老先生也……”

说着,修二把下巴朝着正热心地跟千塚说话的梅林那硕大身体微微抬了抬。

“一旦去世,绘画的价格就会暴跌,评价也必会下降。不幸的是,这位老先生正是得了太多的虚名,画得也太多了。”

对面,梅林起身离席,夫人在一边搀起他那硕大的身体,千塚则在他的前面行着敬礼。侍者的领班立刻跑过来把夫妻二人引到出口处。老迈的梅林像个孩子似的,在夫人的搀扶下摇摇摆摆地走着。在年轻夫人的面前,他似乎也在努力伸直腰。而千塚也在夫妻二人的身后跟了出去。大概他会一直走下台阶把这二人送进车子吧。此时的千塚身上分明透着一种洋洋得意的感觉。

“无聊。”修二说了一声。

“今晚心情不大好嘛?”吉田笑道。

“我一看到那种家伙就不舒服。失礼了。”说着,修二自己也苦笑了一下。

“不过,今天对你来说,应该是收获不小吧?”吉田已听修二说过他去普陀洛教团本部的事,便用略带揶揄的语气说道。

“没错,没错。因此呢,我才想请您调查一下普陀洛教团的经济问题。这里面肯定跟光和银行有关。有那样的银行做后盾,教团手头却很紧,这实在让人不解。对于教团来说,为信徒建设住宅,是向信徒展示权威的一种约定。如果延期的话,信徒的信任度就会下降。这是明摆着的事。可为什么教团会如此拮据呢?不可思议。他们信徒的数量在全国有十多万人。如果每人的会费是一月三百日元,即使信徒数是十万人,那也至少会有三千万日元啊。再加零头,大概会有四千万左右吧。一年就是四亿八千万日元。这些还是除去捐赠或特别会费之类的保守计算,如果再算上的话,数目一定更大。”

“听您这么一说,的确是个不小的数目。”

“请您调查一下,他们明明拥有如此的财源,为何不按信徒所希望的那样去建光明小区呢?”

“的确如此。我明白了。”吉田点点头,拿出记事本记录起来。

就在这时,送走梅林的千塚忽然现出身来。

“正在谈话啊?”

“没关系,请。”修二把吉田介绍了一下。“这位是吉田君,我上学时的朋友,在一家贸易公司上班。”修二迅速说道。吉田有点迷惑,可立刻就明白了修二的用意。

“您好。”千塚对吉田说着,坐下身来。

“千塚先生,咱们另换个地方到楼下的前厅去吧?去教团本部的事也得跟您说说。”修二邀请道。

三人于是乘电梯来到下面的前厅。正巧那儿人不多,十分清静。

“我与你们一起没事吗?”吉田识相地向修二问道。

“没关系。又不是什么秘密。”修二与千塚面对面坐了下来。

“那么,结果怎样?”千塚立刻把兴趣转向了教团本部的委托。

“对方的意思是想把教团的教义绘成故事画,然后像壁画一样装饰起来。尽管他们还没有正式决定让谁来画,不过由于有花房行长的介绍,我似乎已是一个有力的人选。”

“嗯,嗯。”千塚微笑着点点头。说来他也算是推荐修二的人,虽然只是间接的。

修二把玉野所说的教团那边的要求大致上跟千塚说了一下。重点是对方在普陀洛山的构图方面提出长崎县五岛列岛的地形最合适,不过在此之前最好先去真鹤半岛的绝壁海岸看一下以作参考,关于这一点修二尤其为千塚作了详细介绍。

“那你把这件事报告花房行长没有?”千塚问道。

“还没说呢。我才刚刚回来,银行也早下班了。”

“这个嘛,最好是尽快通知花房行长,他也一定很想知道你去真鹤的结果。”

本部的玉野文雄恐怕早就跟花房联络过了吧?修二虽然这么想,不过他觉得这么说对千塚似乎有点蛮横之嫌,便没能说出来。

“那好,我立刻就跟行长说一声。没事,银行是关门了,不过我知道行长待的地方。”

“是在酒店?”

“差不多。”千塚从椅子上站起来,含糊其词地说着,朝有电话的地方走去。

“不愧是画商啊。”吉田对修二说道。

“是啊。”

“深谙客户的心情。要不是这么用心,恐怕也做不了画商这买卖。”

“千塚是尤其机敏。”

“或许对方也未必如此着急,不过画商及时报告一下肯定坏不了。到底还是画商啊。”

“一边要恭维西洋画坛的大师,一边还得讨好着客户。干画商这一行真不轻松。”

“不多久您也会成为大腕的,也会被千塚溜须拍马了。”吉田微笑着说道。

前厅的人逐渐减少。再过一段时期,客人都会离去。酒店的前厅不光是住店客人的等待区,最近还成了洽谈或不正当交易的场所。

千塚微笑着返了回来。

“山边,果真应该告诉花房先生。”他坐在原先的椅子上说道。

“是吗,非常感谢您。”

“行长也非常高兴,说最好是按照教团本部的意思去一趟长崎的五岛列岛。”

“可是,教团那边还没决定呢……”

“没事,行长说其实已基本确定是你了。剩下的只是走走过场开个会而已。你可一定得好好干。”

“好的。”

“还有,去真鹤岬角参考写生的事,行长说最好遵照教团的意思。”

“……”

“你跟教团那边也不大熟悉,如果有必要的话,我陪你去一趟也行。最近一直忙于生意没怎么外出,我看趁着这机会在热海附近住上一宿也不错……”

只要是花房的吩咐,千塚二话不说就会答应下来,毕竟是条得罪不起的生财之道。

“也是。那到时候就拜托了。”

修二虽然口头上这么说,可却很不希望有多余的人跟着他。不过另一方面他又觉得,与其要跟一个陌生的人转来转去,还不如有千塚陪着适当应酬一下,这样或许自己的麻烦还会少一些。

“我有点累了,失陪了。”说着,修二站起身来。

“又是去真鹤又是别的事,想必你也累了,那我回头再跟你联系。”

千塚朝待在修二旁边的吉田也微微行了一礼,率先离开前厅而去。

二人来到外面,出租车正排成一排在等客。

“咱们稍微走走吧。”修二说道。比起立刻就钻进出租车,他更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吉田也赞成。二人就在酒店一旁的街上走了起来。这一带几乎全是大厦,街道昏暗而静寂。行人不多,车辆也很少经过。不时能看到成对的情侣。

就在二人并肩而行的时候,有两三辆出租车从他们身后超了过去。

吉田凝视着出租车问道:“胜又到底会在哪儿呢?”他似乎想起了把原支行长高森的妻子拉到东京来的司机的事。

“是啊……”修二的眼前又浮现出普陀洛教团那宏伟的殿堂来。他若是隐藏在那里,绝对不会被外面的人发现。不过,并不了解本部的吉田却说出了他自己另外的猜测。

“山边先生,胜又不会是蒸发了吧?”

“蒸发?你是说被杀了?”

“我总有这样的一种感觉。他的下落不明实在是可疑。毕竟胜又知道杀死高森夫人的犯人是谁。”

修二不禁环顾了一下自己正走着的寂静大街。在对面街灯的背光下,一对男女正站在那里拥抱在一起。

“山边先生您也得小心一点才是,您调查得似乎也有点太过深入了。”吉田忠告道。

“我会注意的。”

“一个人时最好少在外面晃悠,毕竟您的外貌太显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