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二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如何与花房行长分的别,又是如何离开光和银行东京支行的了。混乱的大脑让这些都变得模糊。

修二只记得后来与花房行长的问答。

——您跟玉野文雄很熟吗?

——当然很熟了。所以才会介绍你啊。

——最近见过玉野先生吗?

——经常见。

——玉野先生平时生活在教团本部里吗?

——是的,那里有教团直属的干部住宅。

——那么,他太太也一起待在那儿吗?

——当然待在那儿了。

“欢迎光临!”

忽然,一声响亮的招呼冲进修二的耳膜,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走进了艺苑画廊的店内。

千塚从里面走了出来。

“啊,欢迎。”

他眼角堆起皱纹,露出黄色的牙齿朝修二笑了起来。今日的千塚似乎心情不错。在平时,他肯定会待在里面的办公室,若是有修二级别的画家来访,他便会傲慢地叫对方进来。可现在,他却主动迎了出来。

莫不是店里又来了冤大头顾客?修二打量了一圈店内,拥挤不堪的画框前没有一个客人。

“这边请。”

千塚拍着修二的后背把他往里领。他最近有些发福,臀部像中年妇女那样有些松弛。

“上茶。”千塚朝女店员吩咐了一句,然后从抽屉里拿出烟准备递给修二,但修二掏出了烟斗,于是他便把香烟叼在了自己嘴里。

“跟花房行长见过面了吧,怎么样,印象如何?”千塚立刻询问起结果来。

“非常感谢您。我这就给您说说……”

修二吐了口烟。花房给自己介绍了订购大型作品的普陀洛教团。汇报这件事时,修二觉得必须留意千塚的反应。

千塚的脸上最近似乎陡然增加了一些威严。也许是因为他作为画商同行中的元老正越发受到敬重吧。在年龄方面,他也越发具有了一家大店之主的风貌。最近的绘画业似乎正悄悄地掀起一个高潮,画商增加了,虽然也不乏一些生意失败的关门歇业者,但能做到艺苑画廊这种程度就十分安定了,所以千塚的脸上也现出安详的神态来。

出于职业习惯,修二一面交谈,一面在心中描绘起千塚的那张脸来。油光光的宽额头、微微下垂的粗眉毛、一笑起来就会眯成一条线的三角眼、粗肥的鼻子、厚厚的嘴唇、正中央凹陷的下巴……无形的铅笔在他的大脑中飞舞。

这种内心的素描让修二不禁想起了外甥良一与花房行长的脸型相似这件事来——良一跟父亲很像,所以良一的父亲,即修二的姐夫依田德一郎与花房行长的脸也很相像……

人的脸虽然各种各样,但大致上可分为圆脸和长脸两种,细分的话又可以分成几个类型。在画人脸时,一般来说会先确定其所属的类型,然后再在上面增添对象的特性。即使要描摹乍一看很复杂的脸型,若采用这种方法也就不难画了。

千塚的脸就跟花房与姐夫的脸完全不同。

玉野文雄会是什么样的脸型?自己已根据姐姐及其他人的描述画了一张萩村绫子的印象图,后来又见了她本人。但玉野到底是什么样的脸型呢?自己从未具体听说过。而这个玉野,再过几天自己就要去一趟真鹤面见他了。

听到玉野是普陀洛教团的干部时的冲击至今仍未从修二的心里散去。玉野的事情在他脑中挥之不去,即使在跟千塚谈话时,他也不时走神。

“你们有没有谈到催你画画的事情?”千塚问道。

“啊,岂止这些,他还给我介绍了订画的主人呢。”修二边说边拿下烟斗。

“订画?怎么回事?”千塚有些诧异。

“咦,行长没有把这事告诉千塚老板您吗?”

“从未透露。”

为什么花房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千塚呢?修二实在是纳闷。一般这种事都会通过中介的画商来运作的,虽然花房只是单纯作介绍,可即使如此也应事先跟千塚打声招呼才对啊。或许花房打算事后再跟千塚说吧。反正不管怎么说,来自普陀洛教团的订画都要通过艺苑画廊。

修二把花房说的话告诉了千塚。

“哦,普陀洛教团?”千塚垂下眼想了想,立刻又抬起头来,“大概行长是想在告诉我之前先探探你的意向吧。具体情况他回头肯定会告诉我的。”千塚好像在说服自己似的说道。

“我想也是这样吧。”因为觉得对不住千塚,修二如此答道。

“八十号到一百号可是一件大型作品啊,价钱方面你是怎么说的?”

由于事关自己的生意,所以千塚似乎有些担心。他自己也不希望订画人与画家直接接触,加上他也一直认为他有权利左右画家的交易,更无法容忍自己被晾在一边这种尴尬情形。

“我想把这些全部交给您。”修二说道。

“在钱的方面你也很难向对方说吧。没事,我来替你交涉。”千塚点点头。

“虽然这是经花房行长介绍的,但我想花房先生一定会把这件事交给您处理的。”

“当然,花房行长收集的画都是我给办理的呢,尤其是你这种情况,行长一定会跟我商量的。”千塚说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拿出烟,“你说普陀洛教团?那儿有的是钱,最好要价高一些。”他淡淡地笑道。

千塚的脸型与花房完全不同——修二仍在心里进行着他的速写。

“千塚先生很熟悉普陀洛教团的事情吗?”修二问道。

“不是很清楚,不过我倒是听到过一些传言。听说是一个富得流油的教团。”

他说话的语气并不像是信徒,不过如果据此就下结论似乎还为时过早。新兴宗教的教徒往往会不好意思告诉别人自己是信徒。

“虽说花房行长跟普陀洛教团很亲密,不过这恐怕也只是在银行的业务上吧。他没很关注教团吧?”

“应该只是在业务往来上。毕竟普陀洛教团对光和银行来说是一个重要的吸储来源。作为银行,他们也必须要取悦客户。光和银行多少会与教团套近乎,可那终究还是为了生意。我很难想象那位花房行长会跟教团有更深的关系。”

“是吗?不过我曾听人说,一些想不到的人也常常会变成普陀洛教的信徒。其中不乏一些大人物,让人吃惊不小。”

“或许有吧,虽然我从未听说过。”

千塚垂下眼来,把烟灰弹进烟灰缸里。

“所以,听到这话以后,我还一直在想,您说不定也会是信徒呢。”

“别开玩笑了。”千塚抬起眼来看着修二,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表情深藏不露,“我可根本没那种宗教心。我拜过净土真宗,但这是先祖以来的老规矩,也算不上是信仰。几乎每个日本人都是这样的吧。只有到做什么法事的时候才忽然想起‘啊,原来我是真宗啊’‘原来我是法华宗啊’。”

“那倒也是,我也是只有到了这种时候才能想起自己是天台宗的。”

修二想起姐夫的葬礼来,那也是天台宗的,仪式非常庄重。

“可是……”千塚又把话题扯回正题,说道,“听你刚才说,普陀洛教订的算是佛教未来图之类的风景画吧?如果画成油画会是一种全新的感觉,你已经有大致的腹稿了吗?”千塚用审视的眼神问道。

“没有,我也才刚刚听说这件事,所以还没有什么腹稿。总之,我得先去一趟普陀洛教团的本部,听听对方的希望后再考虑吧。一切都看对方的意思。若对方跟我提一些我不喜欢的要求,那我也只有谢绝了。”

“那倒是。当然不能妥协。”

“不,我还是尽量想妥协,毕竟对我来说,还是第一次画这宗教画。新的尝试总是充满了魅力。我想在自己能够妥协的范围内创作出一幅雄心之作。我会尽量去参考那些此前流传的净土未来图之类的佛画,然后进行充分的研究再构图。虽然现在我大脑中什么都没有,不过难得是由花房先生介绍,我一定要画点东西出来。”

“那就拜托了。毕竟向花房先生推荐你画的人是我,花房先生要成了你的画迷,我也有面子。”

身为一个画商,千塚仍未忘记要画家知恩图报;另一方面,因为是一百号的巨画,千塚也会大赚一笔。

既然艺苑画廊掺和了进来,千塚就会跟对方进行价钱的交涉。修二也把材料费及其他条件全都委托给千塚处理。

这时,千塚一旁的电话响了起来。

千塚把听筒靠在耳朵上。一听到对方的声音,他立刻露出了商人特有的那种笑容。

“山边先生刚才跟行长先生见面的事,实在多蒙关照。”

听说话的内容,似乎是光和银行的加藤秘书打来的。

“是的,他现在正在这儿。知道了……那个,我早晚还会向行长先生当面致谢的,大致的情况我刚才已听山边先生说了。请稍候。”说着,他把听筒递给修二,说道,“加藤先生的电话。”

修二把听筒贴在耳朵上:“我是山边。刚才承蒙关照。”

“哪里哪里,是我们招待不周。”加藤的声音和蔼可亲地从听筒里传来,“我就开门见山了,您回去之后,行长立刻就往真鹤打了电话,询问对方什么时候让您造访教团本部合适。对方回答说,如果方便的话,现在就行。不知您方不方便?”

“现在就去?”

暮色已近。若是这个时间的话,是不可能当天返回了。不过修二觉得,既然早晚要见面那还是越早越好。一想到能直接与玉野文雄见面,他一下子激动起来。萩村绫子的影子也浮现了出来。

“现在的话有点赶,不过我会乘电车尽量在明天中午到。那个,我要见的人是玉野文雄先生,对吧?”修二又确认了一次。

“是的,没错。”加藤平静地说道。

听到加藤那装傻般的语气,修二竟忽然说出一句连自己都毫无准备的话来:“加藤先生。那个玉野文雄,是上次我问您的那位玉野先生吧?他就是原先在贵行的考查课长玉野先生吧?”质问的语气很强。

刚才见花房行长时,花房说修二要见的是普陀洛教本部的宗务局宗务主任玉野文雄。由于太过突然,太过意外,修二竟一时没出声。当时加藤也在一旁。原本这个问题是应该在那时抛给加藤的,可由于花房行长那句太过意外的话让修二彻底震惊而错过了提问的机会。加之又是在行长的面前,他便没能询问加藤。

不过他现在已从慌乱中恢复过来,心里只剩下好奇。恰在这时,在听到加藤用那一无所知般的语调说去教团后见玉野后,修二把千塚还在面前的事都给忘了,直接抛出了问题。

“哎,啊,是这样的……”加藤果真理屈词穷起来。

“玉野先生是什么时候到普陀洛教本部的呢?”修二追问道。上一次为这事去见加藤的时候,对方竟给自己装糊涂,他很生气。

“这个,我不太清楚……”加藤仍含糊其词。

“不过上次跟您问起玉野先生的事时,您可根本不是这么说的啊。”

“啊,事实上,当时我也确实是什么都不清楚……”

“这么说,只有行长一个人知道了?”

“啊,山边先生,这件事过后再说吧……我现在旁边正有人。”加藤故意压低声音说道。

修二当然无从知道他旁边是不是真的有人。想必是加藤的搪塞之词。

接着,加藤又说道:“山边先生,实际上我真的是不太清楚玉野其人。这一点,上一次我也告诉过您了不是?”

修二知道对方在推脱。加藤肯定对玉野的事情很清楚。他整天黏在花房屁股后,不可能不知道花房与玉野的关系。

修二挂断电话一抬头,只见千塚正眉头紧锁地低头点着新抽出的一支香烟,而尚未吸完的烟蒂仍留在烟灰缸的上面。